馬遲遲
宋徽宗趙佶神秘主義的形象
突然在那個古典的下午擴大了
他進入幽秘和晦暗蔥蘢的哲學
在有限和無限的回廊, 他的妃子、 侍女
曳過數(shù)學的寢宮和鑾殿
他的百官, 宦臣, 權(quán)謀和欲望
構(gòu)成完整的美學典籍
他擴大了, 宋朝幻覺的光線
透過電影的窗格, 在他身上返照
他站在那里, 他絲絨的手
伸向一種感覺, 伸向
簡潔和縹緲的水流, 他的袍袖
以及衣綢上的龍紋, 在理學的精確與繁密中
徐徐展開, 他的頭顱在此刻變成
一只形而上的鼎, 腦后發(fā)髻的電線
貫穿松濤和莫名的泊月。 他擴大了
獨自站立在那里, 一間雋永的書房
盆栽、 卷軸、 奏章以及
那些金色和銀色的器皿……
繽紛富麗飾物組合的鳴奏曲
在他虹膜的特寫下得到體察
他體察, 一只吟詠的杜鵑
躍離抽象的胸膛, 躍離軀體的冰箱
和容器般的雙腿, 他赤足
踩在一種情緒與現(xiàn)實交疊的地毯上
一種奇幻的漂移, 在秋夜酩酊的宴飲上
閃現(xiàn)。 在他身上閃現(xiàn), 他擴大了
變得疏離。 他眼神的長焦
望向迢遞的薄暮, 而手指的動能
進入肢體的細節(jié), 他的肺葉在那里灌滿電流
像一支徹夜鳴響的更鼓, 他的腎臟和小腹
成為連通性器的導體, 他擴大了
感覺神跡的廳門, 越過翠微
和涼熱的山嶺, 他開始作畫
超驗的意象在素絹的平原上
成為凝練的詩句, 而黑色的書案走向
機密的深海, 一支朱筆繞過夢幻的島國
線條工整的語法在紙面循環(huán)波動
沿著筆意的小徑, 在稠密的梧桐葉箔片中
低低舒卷, 構(gòu)造金黃的幾何學星系
一段卓越曲譜的低聲部, 仿佛梵高油畫的底片
那里, 近景的宮殿, 露出崢嶸的平面
靜止的空間琉璃瓦頂?shù)募±?/p>
是光靄中一片永存的陰影
他擴大了, 交待了畫面的環(huán)境和氣候
他沒有畫移動的云, 而是一大塊
墨色的戲劇幕布, 越過禁忌的儀式
莊重, 威嚴。 越過禮法與極權(quán)的體制
享樂而又無為, 進入老子和莊子
玄秘的思想, 讓絹布成為空
成為多象限的可能, 用以
描繪某種事物的缺席, 于是
檐梁號角上浮現(xiàn)的第一只鶴
引頸轉(zhuǎn)向反軸的虛空, 它召喚
自由嗎? 白色的旗幟似乎對抗所有
它在時間的象限上孔雀般開屏,制造了
一幅繪畫開端的秩序
宋徽宗圍繞這個中心
梳理混亂的曲線和直線
他找到那種規(guī)范, 讓鶴的腳
伸向瘦金體的字符, 倏忽騰躍
一個求偶的駢驪邀請?
昭示大宋王朝走向淫弱的老年
而另一只鶴與它形成對稱的鏡面
它挺立、 正派, 雍容而大度
接近詩學的傳統(tǒng), 宋徽宗
共鳴的副本。 那只鶴
他給予它一種距離, 一種緘默的力量
和復制偉大藝術(shù)的張力
它超越了這里所有的鶴, 它能飛抵多遠
以致保持在永恒運動的懸憩中
檢驗?zāi)切Q兵的陣列。 宋微宗
試圖創(chuàng)造它的魂靈, 它擴大了
成為混沌世界中一位寬泛的神
給予它生命, 得以審視命運的巢穴
讓它的眼神迷離、 虛無
深入古老的空氣, 成為月光下
一只飛翔的魅, 他擴大了
強壯的心靈鍛造空洞的房間
他知覺與觸覺的神經(jīng)
羽化為多巴胺, 走向原始
和野蠻的高潮, 噢, 他擴大了
成為遨游太虛的鯤鵬。 于是
他在右邊七只鶴的形式中
觀察妃子們的臉, 他感覺
與她們生活的每一刻都變得更為遙遠
更為陌生, 他在早晨
走向她們變幻的妝容, 擦拭她們的面具
測量她們裸露的肩胛
在南國細雨的涼亭下嘆息
那七只鶴的姿態(tài)在那種嘆息中
尋覓一種脆弱的平衡
他視覺的光圈落在凄迷的陌原上
變得寬闊, 涌向無極
焦距成為立體的圖像
七只舞動的鸞鶴, 在高蹈的嘶鳴中
與宮廷的韶樂產(chǎn)生新的共振
即將攀上波峰的一段休止符
所有的聲音, 色彩。 在那里
戛然而止。 他擴大了
擱筆看向一個過往的窗外
而未來又包含于現(xiàn)在的意念中
回憶的景深在陰翳的窗花下
擴大了。 擴大了
七只翱翔的鸞鶴, 遽然
滑入云氣的沼澤不斷回旋
它們脖頸生長的韻母
五線譜的七個華章
詭異、 孤絕而又光彩熠熠
充滿晦澀的暗示, 它們飛舞
驚叫, 搏斥。 在空中次第延展
造就一架上升的雪色階梯
一幅繪畫中的巴別塔
通往哪兒? 他擴大了
變得更為具體, 更為專制
讓那種極簡的古典主義走向現(xiàn)代
一種悠久的審美典范
宋徽宗整飭的對仗學原理
他畫下這幅畫中左邊的七只禽鶴
與右邊的鶴互為映射
互為關(guān)切的七個分身, 井中空冥的月影
平與仄, 經(jīng)與緯, 雌與雄的對撞
融合。 在素絹的深淵中展現(xiàn)
他的那種感覺, 在手指的振幅中
又再次回返, 劇烈的交織
與暴虐的浪潮——他創(chuàng)造了
一座豐腴的伊甸園
鶴的失樂圖? 頹靡
衰敗, 卻又細微正確
一種形而上學的尺規(guī)
介入群鶴的弦波, 度量它們羽翅
氤氳的戰(zhàn)栗。 無限回環(huán)的音階
歡愉的反諷嗎? 宋徽宗
在那里擴大了, 他窺視了
一個神諭
群鶴共舞的魔方圖
齊整排列的讖言。 關(guān)乎
社稷和風水的規(guī)律。 于是
他讓鶴在幻滅的飛躍中折轉(zhuǎn)
抽離所有的過往, 試圖
悖離物理反向的時空
他擴大了, 宋徽宗失敗了
走向了一個中庸的公式, 畫下
最后的四只鸞鶴, 形成一個
妥協(xié)和完整的“卍”。 連通
陰與陽的邊界, 一種科學的規(guī)整
和程序, 灼灼其華
鶴的扇形全景圖
咫尺之遙, 卻又統(tǒng)治所有
一個璀璨的小宇宙, 完美盛宴的幻術(shù)
十八架鶴的戰(zhàn)機
躍離了黑洞的引力, 無聲的鶴唳
吟詠旋轉(zhuǎn)。 他擴大了
宋徽宗走向了消極
和一個自在的圓。 他擴大了
走向了神秘主義
在那個古典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