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波德萊爾的貢獻在于:一、使城市成為詩歌抒寫的對象。二、他將現(xiàn)實中的丑惡引入詩中。這就使詩歌具有了叛逆性和批判性。此外,他的詩運用通感和象征,也帶有神秘色彩,同樣開啟了象征主義。浪漫派也強調神秘,但象征才會使神秘變得可能,因為任何神秘的觀念必須借用象征物才能得以實現(xiàn)。他的現(xiàn)代性也就止于此。真正洞悉時代本質并展示人類生存困境的當是卡夫卡,他不是反叛和批判,而是把生存狀況放大使之荒誕?;恼Q派戲劇沿襲的是卡夫卡的路子。紐約派則把波德萊爾寫城巿的特點推到極致,城巿成為他們的自然,這也是時代發(fā)展使然。但紐約派取消了叛逆性,把快感(閱讀的和寫作的)加以突出,這是針對消費時代的反應。在一切都成為娛樂的娛樂時代,板起臉來說些大道理未免顯得書生氣。但紐約派真的是對時代的無關痛癢,不帶任何反叛性嗎?未必。馬爾庫塞就說過,藝術的政治潛能在藝術本身之中,在作為藝術的美學形式之中。有時候不屑也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
說到去個人化,真正有力者倒不是愛倫坡,而是晚些時候的艾略特。這一方面是矯浪漫派之枉,要打通個體經驗和整體經驗。這看上去像個悖論,因為詩首先是個人化的,由個人的經驗向外延伸。去個人化還有詩嗎?但這是有針對性地強調被忽略的一面。主觀性太強了,就要來點客觀的,反之亦然。反者道之動。但有的詩人根本不懂這點,你談時代,談整體性,談為詩歌做點什么,他便來一句詩是個人的事情。扯淡,詩的個人化是強調詩的獨特美學特征,而不是個人的事情那么低級。如果真的完全是個人的事情,你自己寫就是了,干嘛要拿出來給人看,干嘛要交流,干嘛要開會討論詩歌評獎發(fā)獎?如果寫詩只關心自己,那么連我都瞧不起詩人了。
中國詩人中很少有人真正關注紐約派,也未必看得懂。我說的懂不是讀不讀懂一首詩,而是指了解它的意義和價值,從審美上接受它。人們的詩歌觀念和趣味嚴重滯后?,F(xiàn)代派產生一百年了,人們才能夠接受,也并不完全。不懂沒關系,但不懂又要裝懂。裝懂就一定要絕對,全都懂,不然就露怯。人們會認為紐約派太日常太瑣細了,且戲謔,談不上崇高。中國的詩人們習慣了拿腔拿調,中國的讀者們習慣了詩人們哭喪著臉悲天憫人。我上次說要努力寫得平凡,就是要去掉姿態(tài)感,用一顆平常心去寫作。沒有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在寫作時會想著我是在寫偉大的詩歌,他只是在寫自己的喜悅、痛苦,和對生命的感受。重要的是敞開心靈去面對世界,面對種種問題和疑惑。
現(xiàn)代性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它是一種姿態(tài)。激進派和保守派都無法擺脫它。我理解現(xiàn)代性重要的是對時代的感悟和理解,在這個時代我們的生存處境是怎樣的?對生活和生命構成的最大威脅是什么?在這個世上我們應該堅持什么反對什么?世界在你內心激起的反應又是怎樣的?等等。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問題,也都有核心焦點問題。艾略特關注現(xiàn)代文明的衰落,奧登預感到戰(zhàn)爭的威脅,這些都是抓住了時代最本質的東西。寫作就是和時代的博弈。
至于說到是否能延續(xù)波德萊爾的路子,我想國外早就不這樣了。紐約派、語言詩都是在另辟蹊徑。去年還是前年讀了柏林的《浪漫主義的根源》,想梳理一下浪漫派,看看有哪些可以為今天所用。另外我們是否可以把既往對詩歌的觀點和認識尤其是一些現(xiàn)代理論擱置起來,重新認識詩歌的本質,再看看那些觀點和認識哪些方面適合這個時代。當然,寫作對時代的審美風氣既可順又可逆,關鍵在于你自己想取什么。
敘事與抒情
寫了一些年詩,最初只是懵懵懂懂在寫,后來有人指出我寫的東西帶有敘事的特點,于是我被劃定為敘事性詩人。這當然很好,至少讓我明白了自己的寫作。不管這樣的分類對我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實質性的幫助,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從此不管我用哪種手法去寫,寫出的東西都是敘事性寫作。世間的事情大率如此,一旦你被貼上了標簽,你就注定是那種人了。正所謂娼門一入深如海,一旦失足,就再也跳不出那個泥潭了。就像當年一個人被劃定了成分,那么他所有的言論就都必然帶有他那個階級的屬性了。
我是一個不怎么安分的人,喜歡嘗試不同的寫作方法,有時不免越過了人們?yōu)槲覄澏ǖ慕缦?。于是有朋友惋惜我不再用敘事這樣大有前途的手法,似乎按當初的寫法一直寫下去才會有希望。當然也有另外的情形,盡管我不再用敘事的方式寫作,但仍有人在私底下指出,我的敘事性寫作并不值得信任。還有人不好當面批評我,卻會貶低敘事性寫作,似乎這樣就會間接打擊到我。可惜我比較遲鈍,無論褒獎與貶抑,都與我無太大關系,于是照單全收。這里面的誤區(qū)是,首先是武斷地把我與敘事性捆綁在一起,大有舊社會包辦婚姻的遺風,全然不顧實際情況如何。其次是在此基礎上進而否定敘事的方法,這在我看來很有些常識性問題,因為寫法本身無所謂好壞,況且敘事性也并不專屬于我本人,而是詩歌與生俱來的一種屬性。世界各國古老的史詩都是貨真價實的敘事,如假包換。此外,敘事詩是一種重要的詩體,盡管近些年來不再流行。而即使在中外抒情性詩歌中,敘事也從不陌生。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的第一篇就是寫某某人見到一位腰細腿長的姑娘害了相思病,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明顯帶有敘事的特點。與寫史詩的荷馬齊名的抒情詩人薩福,在我們的想象中,似乎應該是純然的抒情了,但請看這一首:
母親啊,我哪里還有心織布!
腰肢纖細的阿佛洛狄忒
讓我心中充滿對那個少年的愛慕。
這首詩分明摹仿了一位純情少女的口吻在說話。她坐在織布機前,陷入對一位少年的相思而無心織布。當受到母親的責備時,她在為自己辯解。我們不能說這就是敘事,但帶有敘事特征卻是無疑了。
另一方面,人們似乎總是習慣于把抒情和敘事對立起來,似乎兩者水火不容,或者要在兩者間爭一個座次,非要爭出個高低優(yōu)劣來。這其實完全是多此一舉,正所謂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實際情況是,兩者間并不對立,而是一種互補關系。當然也不必像梁山泊聚義廳那樣,非要分出主次。說到底,敘事也好,抒情也好,它們只是寫作手法的不同,而不存在誰優(yōu)誰劣的問題,又何必庸人自擾?說到手法,用什么不用什么完全取決于個人的特點和興趣,本無主次高下。就像武器,有人擅使槍,有人愛舞刀,縱是百曉生的《兵器譜》也是按武力值而不是按武器來劃分的。如果可以按手法來為寫作排出座次來,那么詩人何必苦吟推敲,只消打聽到哪種手法最紅,便可以輕松躋身于世界一流詩人的行列了。稍有文學常識的人都會知道,一首詩的優(yōu)劣有時并不取決于手法,重要的是要看效果,看一首詩的完成度。硬要在兩種手法中分出優(yōu)劣,不僅有失于狹隘,也未免畫地為牢,無益于詩歌的創(chuàng)新。
讀十九世紀的小說,如雨果、巴爾扎克之類,最不耐煩的是在描寫景物和人物時往往會精雕細琢,一個景物常常會寫上好幾頁。小時候讀到這里會果斷跳過,現(xiàn)在也仍然不想再去看。一直不解這些作者為什么如此不珍惜筆墨,在當代的作家?guī)拙湓挶銜愣ǖ氖虑?,在他們那里卻喋喋不休。為什么?我想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快了,人們已經沒有時間和耐心去看繁絮的描寫,更重要的是,煩瑣在當年是必要的,正如簡略更適于今天。比如巴黎圣母院,在雨果時代,可能除了巴黎人之外很少有人能夠見到。我說的見到,除了實物外,也包括了音像資料。為了滿足人們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只好勞煩雨果老師不厭其煩地詳加描述。而在今天,幾乎世界各地的小學生卻應該知道巴黎圣母院的樣子,除了觀光旅游外,動動手指上百度就可以看到。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不光是指內容上的變化,也必然包含趣味、手法和策略等諸多因素。比方人們一直看重的抒情,試想如果我們再用抒情詩之初的方式,就未免顯得過于單純和簡單了。對于一個現(xiàn)代人來說,這就像一個成年人偏要用一個孩子的腔調說話。同樣也不能如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那樣甩著飄逸的長頭發(fā),慷慨激昂或自傷自憐地高聲吟唱。詩人被認為是瘋子大抵拜這類人所賜。在今天,人們的眼界大開,見識也多,更是一身的滄桑感,變得深沉多了。抒情的寫法即使在用,但也加入了深沉的思考和經驗,調子也會變得低沉。而敘事性也不是一般的講述事件,而是帶有某種敘事特征,也就是國外批評家筆下的“偽敘事”。這里的“偽”并不是虛假的意思,也并不是像有的人認為的帶有貶義,而是強調它的特質,即使之看上去像是敘事。我在其他場合說得很清楚了,敘事是對抒情的一種反撥,就像當初艾略特等人反對浪漫派一樣,不過是一種寫作策略。策略者,審時度勢而做出的選擇也。我們判定一件事是否適合,不能抽離當時的具體情境,而是應該放在當時的情境中去理解。寫作者最忌諱眼界狹窄,眼界的狹窄反映出心胸的狹窄,而心胸狹窄的人,恕我直言,我想是很難寫出好東西的。
無論如何,敘事作為一種寫作手法,曾經為新詩注入了一股新鮮空氣,而且——就我的看法——作為抒情的對立面,它也反過來豐富了詩歌的表現(xiàn)手段,并在相當程度上促進了抒情的發(fā)展。說到底,抒情和敘事都是詩的方法而非本質,而且這些方式自身也在不斷地演變和偏移。如果不信,不妨把現(xiàn)代的抒情同以往的抒情加以比較便可看出端倪。那么詩的本質又是什么呢?說不清。說不清的意思是因時而異,因人而異。你可以說詩是我們對時代的所思所感,也可以說是對時代的回響和共振,也可以說是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或無意識??梢哉f對世界的反抗,也可以說成是和這個世界的對話或情人般的爭吵。也許這些全都不對,也許詩就是詩,說不清道不明,也不必說清道明。
斷想數(shù)則意義
意義是什么?當我們說杯子是用來喝水的,這是意義嗎?如果是,那么它是基于一種實用的考慮。人生或生命的意義也是如此,無非是讓人們更好地去適應規(guī)范。一旦需求發(fā)生變化,意義也會發(fā)生改變。譬如當我們發(fā)怒,會摔掉杯子表達情緒或直接將杯子砸在對方的頭上。而一首詩的意義在于審美,如果說這是它存在的意義,那么這也只是出于形式,也只能出于形式。藝術除了審美并無其他用途。還是說杯子。當我們不再考慮它的實用性,只是從審美的角度看,它就變成了一件藝術品(好壞另當別論),而美是不存在意義的,或美的意義就是它自身。
按照哲學家的說法,意義只是邏輯世界的意義,或者說,它是邏輯世界的產物,那么它也只能歸屬于這個邏輯世界。那么,非邏輯世界是否會存在著意義?我想是不會的,如果那樣,邏輯世界就不復存在了。但詩是在邏輯世界之內還是之外?還有語言?如果說詩部分依賴于邏輯,它會有意義存在嗎?如果詩并不依賴邏輯,那么意義還會存在嗎?
因此,當我們談到一首詩的意義時,我們談論的真是意義嗎?或者只是一個借用,或比喻?就像是在說,我們談論的只是相當于在邏輯世界中的意義?但說到底,它們應該是不同的東西。
或者說,當我們說人類的呼吸是呼吸,然后又說植物也在呼吸,但兩者是一回事嗎?它們的共同之處又在哪里?
意義的否定
當禪師們被后學者問到禪的意義時,他們總是有意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加以回避,如沉默,岔開,答非所問,甚至棒喝。因為在他們看來,禪的意義在邏輯和語言層面無法表達,甚至說出來就是錯誤。這些也許就是維特根斯坦劃分出的不可說之列。他們所有不同方式的回答都是在抹煞意義(并不單單是回避問題)。當人們意識到他們的問題沒有意義,或當意義在一個層面上被取消,那么人們將上升到更高的層面去尋找答案。
如果寬泛地看,對意義進行否定的同時又會產生出新的意義。
思想
思想并不是用語言來表達的。這意味著思想并不先于語言,即有了某種思想,然后去尋求語言的表達。思想就是語言,就是語言本身。就像一首詩的內容和形式,我們都會以為是前者決定了后者,或后者表現(xiàn)了前者,其實一切只是形式本身。
當一朵玫瑰花放在我們面前,我們如何判定哪一部分是它的內容,哪一部分是它的形式?它只是由色澤、香氣和花瓣按照某種結構特定的排列。
抽象繪畫
抽象繪畫去除了表面意義,不再畫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擠奶工,以及草地上的午餐。也不再摹仿自然,去畫山、水、花卉和靜物,而只是用色彩和線條來充填畫面,在這里畫家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們并不熟悉的世界。
抽象有時仍然與自然保持著某種聯(lián)系,對事物進行宏觀和微觀處理。更為純粹的抽象則是拋開這些去自由地創(chuàng)造。
在我看來,抽象繪畫不是描繪已知的世界,而是對未知宇宙的一種呈現(xiàn)。
抽象不是取消形象,而是發(fā)掘形象最本質的一面,提取最基本的要素(點線面、色彩等)。更重要的是,抽象改變或取消了事物原有的形態(tài),切斷了傳統(tǒng)意義上能指與所指的關系(例如,玫瑰花=美或愛情),讓人們通過經驗和想象重新構建所指,或使之無法達到所指,讓它懸置起來。
抽象的方式可分為:1.簡化。2.變形。3.拼貼。4.宏觀處理(例如從飛機上俯瞰大地)。5.微觀處理(例如顯微鏡下的一朵花或一粒沙)。更加純粹的抽象是伴隨情感的自由揮灑,變成更純粹的形式(就像音樂),更接近自動寫作。
抽象本身不是目的,目的是內心的自我表達,或揭示被忽略的存在和呈現(xiàn)無意識。
抽象繪畫的本質甚至不在于抽象本身,而在于無意識的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