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松塔
在這支行進的隊伍中
誰將最后抵達,我們一無所知
當我們談及既往的生活,那只
麋鹿會選擇何時縱身越過窗外的山崗
暮色中,我們一同向山林的腹地緩緩
移動腳步和目光,肉身小心地識別著
腥濕的泥土
我們在林中沉睡又在林中醒來
感謝誰呢?讓我們得以看見遠處
一枚松塔閃著自足的光芒
一枚上帝的松塔曾替代落日的法則
一枚深褐色的松塔在夜半的夢中游動
有時,如沉悶的滾雷
它突然滾向微綠的坡間草地——
那塊在詩神的撫摸下,若隱若現(xiàn)的胸膛
我不敢輕易談及自己的身體
描述這個暮秋,我關心的白蠟樹
灰褐色的小枝在門前低垂
淺溝縱裂有綠撤退的痕跡
每天的日子躲在每天必經(jīng)的路旁
每天的日子躲著久了就啜飲雨前沙沙的響聲
它們心底無名的波動
在虛空的遮掩下緊隨暮秋往深處走
我散養(yǎng)的四肢纖細,絨毛都秉持信念
向著暮秋的方向遞去大片的梧桐
白蠟葉打開門前的小氣候
向正翻閱著我的生活寄予青黃參半的信箋
幾個月后,會出現(xiàn)一個融化殘雪的普通早晨
會有本質突兀的枝椏斷然一躍而出
那時我不敢再輕易談及
那將要成為我身體某塊局部的東西
那塊局部的東西,我雖親身發(fā)現(xiàn)卻仍百般猶疑
飲馬而歸
光照耀我們行進的旅程
我和我的馬,通體透明
一粒塵灰試圖知曉
隱退在群峰間的地平線
帶來了夜的言語
哐當、哐當,我的短靴和馬鐙親吻
這難以形容的聲音
我的馬始終靜默,一生被月光養(yǎng)活
脊背冒著磷火
面對天空,陡然而生孤獨和敬畏
洞穿黑暗的星光比春天的炫耀
光彩
善念到了極致就會噙著淚水出來
我的馬有軟的眼睛
我的馬牙齒潔白
我的馬始終靜默,一生被月光養(yǎng)活
訪皎然不遇
空山無門,亦無群聲
鳥語亦是禪言……亦是我的良師
忘卻進山的腳步,出山
亦在山中。是汽車的馬達熄滅。
日暮夕陽的燈火照我
照妙峰山,趕緊!去撿拾林間
細瘦的竹葉與松針吧!
煮一壺唐朝的西苕溪水,泡一味人間的大茶。
是一枚隱含青光的茶籽
在我雜亂的案頭靜置
它等待著皈依泥土。
是汽車的馬達重燃。
它催促我離去
走桑麻小徑,回到我的來處
及早栽上帶露的菊花①。
注:①唐高僧皎然詩《尋陸鴻漸不遇》中云:“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繪畫之詩
我路過他們時,陽光正好
那群圍繞窨井蓋畫畫的青年人
一個女孩,正挽起她的長發(fā)
將清澈之眼,投向落滿塵土的地方
他們,首先需清除這些塵土
再設法變革這塊冷鐵
陽光下,調色板、小而銳利的筆觸
掩去污漬,讓幽暗處通往地面的出口
變成綠色的窗,伸出
幾枝正合時宜的花
秋千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水靈靈的
她的媽媽把她蕩得很高
高的,與對面合歡樹頂開的紅花
似乎只差一指的距離
媽媽呀,最初你把她蕩出肚皮
蕩出肉體
現(xiàn)在又將她蕩出塵世
蕩出躁動的夏季
多年前,我也是這樣一個小孩
現(xiàn)在,我的身體里住著這樣
一個母親
生命
四月,透過車窗我看遠方,白楊林
正在日落之際呈現(xiàn)山崗的姿態(tài)
我的身體隨列車一齊飛馳
卻無法真正穿越外面那無垠的麥地
與無垠的麥地做伴
一片野花,她們在微風中執(zhí)手
一朵朵相互簇擁著,開到小路的盡頭
一只白羊,低頭吃草
偶爾抬眼看看村莊的方向
四月,倘若一直向東走
它們與我,是否就會走到太陽初升之地?
再一直向東,是否就將見到母親金黃的背影
站在大海邊,幽藍的海水閃閃發(fā)亮
洇濕她的腳踝與衣裳
白楊林
深灰色傍晚的天幕,容納著
五月所有的飛行。從樹林中釋放一種秘密的記憶,
再小跑幾圈,沿曾經(jīng)開花的小徑。宇宙的情緒
使人震撼,使人尋覓蜘蛛的絲線而上找到風。
生活向來不缺少線索,如果你有一雙確信
可疑的眼睛。模糊的底片遠勝于雄辯及事實
樹葉的浮力抵抗微塵的浮力?窗戶里,人們
看到翩飛的旗幟和標語,你可以想象同樣體積的
事物從土里掘出自己半個身體。整個春天的洪水
壓在蝴蝶的指尖。如果,我們都能夠追趕上時間
松塔卡在頑石縫隙里遂愿拒絕生長。我們只需從
黑暗里,以不同的方式打開同一個抽屜,然后讀取
匿名的書信。在樹下,或是在別的什么地方
更多時候,你無法拒絕抬頭,拒絕選擇最佳的角度
向上觀賞。這嘩嘩流淌的白楊林
以存在暗示虛妄。你猜,我們將如何與眾神交換空間
與自己交換自己。
黑多,本名程瀟,1995年生于黟縣。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星》《詩歌月刊》等,曾獲第七屆中國校園詩歌“雙十佳”詩歌獎等。著有詩集《枯樹的時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