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省開化縣華埠中學
一個叫盧生的年輕人科考失利打道回府,垂頭喪氣地走進邯鄲旅舍,坐在一位鶴發(fā)童顏的呂翁身旁,長吁短嘆。呂翁問道:“年輕人何故嘆息?”盧生道:“大丈夫生在世上郁郁不得志,想做的事做不成,茍活于世,故有感慨?!眳挝逃謫枺骸澳悄阌X得怎樣活著才算適意呢?”盧生道:“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p>
此時,店主正在做飯,盧生朦朦朧朧有些困意。呂翁從囊中取出枕頭給他,說:“你枕著我的枕頭,可以讓你如愿實現志向?!北R生倚枕而臥,一入夢鄉(xiāng)便娶了美麗溫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為妻,中了進士,升為陜州牧、京兆尹,最后榮升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中書令,封為燕國公。他的五個孩子也高官厚祿,嫁娶高門。盧生兒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八十歲時,生病久治不愈,終于死亡。
斷氣時,盧生一驚而醒,轉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呂翁仍坐在旁邊,店主人蒸的黃粱飯(小米飯)還沒熟哩!
這是唐代傳奇《枕中記》說的故事,也是“一枕黃粱”或者“黃粱一夢”成語的來歷。因為這個故事,我們常把“黃粱一夢”比喻為虛幻而不能實現的夢想。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夢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算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精神活動的延續(xù)”?,F實世界里的盧生是一個落魄的考生,他“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的抱負無法達成,于是通過一個夢境達成了。
這個“以夢敘事”的經典之作對后世中國的小說有很大的影響,它也一直被后人續(xù)寫改編。元朝馬致遠作《邯鄲道省悟黃粱夢》,明朝湯顯祖作《邯鄲記》,都是以《枕中記》為創(chuàng)作藍本,而清朝蒲松齡作的《續(xù)黃粱》更是成為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典范之作。
蒲松齡的《續(xù)黃粱》,從題目上看,似乎是對《枕中記》的續(xù)寫,但是,如果從“愿望的達成”這一角度看,《續(xù)黃粱》其實是一個與《枕中記》完全不一樣的故事?;蛘哒f《續(xù)黃粱》與《枕中記》只是在結構上大致相同,都是遇到一個人,做了一個夢,夢醒之后生發(fā)感慨,內容上卻是大相徑庭的。
《枕中記》中盧生做的是一個美夢,雖然夢境中所經歷的仕途并非一帆風順,先是遭到宰相的妒恨而被貶為端州刺史,后來又被同僚誣陷圖謀不軌而身陷囚牢,甚至想“引刃自刎”,但畢竟故事本身還是圓滿的,為官五十余年,妻妾成群,兒女繞膝,更兼良田千頃,寶馬無數,所生五子皆有出息。夢中的盧生可稱人生贏家。
與《枕中記》相比,《續(xù)黃粱》中曾孝廉所做的夢則完全不能稱為“愿望的達成”了。福建舉人曾孝廉剛中進士,與二三同年到京郊閑游,聽說毗盧禪院里有一位算命先生,便請他算一卦。這位算命先生說:“你可以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痹M士頗為得意。此時忽然下起大雨,他們于是躲進一位老和尚的禪房里避雨,也沒太在意這位打坐的和尚。忽而,曾孝廉心生困意,便在老和尚的床榻上躺下。一躺下,曾孝廉便被皇帝封為太師,并且深得皇帝信任,三品以下的官員任由他任免,公卿大臣對他恭敬有加,山西巡撫送他樂女十人,其中一個叫裊裊、一個叫仙仙的長得特別美,他在歌舞聲色中忘乎所以。不久,他想起對他有恩的王子良,他一句話便讓他平步青云;跟他有怨隙的郭太仆,他一句話便讓他滾出朝廷。沖撞了他儀仗的人,杖斃在棍棒之下;自己以前看上的東鄰美女,他強納為妾。
誰知,朝中有一位龍圖閣學士包公不畏強權,上疏彈劾曾孝廉,歷數他的罪狀。墻倒眾人推,繼而各科各道紛紛上疏彈劾,連拜倒在他門下叫他干爸爸的人也翻臉攻擊他。最后,朝廷抄了他的家,并把他夫妻二人押解京城,在途中,曾孝廉被一群強盜砍了腦袋。接著便被兩個小鬼押送到閻羅殿,閻王看了卷宗,先以欺君之罪判他入油鍋。他在油鍋里被炸得死去活來之后,又被判上刀山,在刀山上被刺得千瘡百孔之后,又被判把因為貪贓枉法得來的三百二十一萬金銀財寶熔化為水喝下去。這一切還沒有完,他投生于一個乞討人的家里,變成一個女嬰,十四歲被賣到一個秀才家里做小妾,受到大老婆的殘酷虐待,最后秀才的大老婆告她殺夫,被官府屈打成招,凌遲處死。他大喊冤屈、悲痛呼號的時候,忽然醒了過來,看到那個打坐的和尚還打著坐。
如果說《枕中記》中盧生醒來之后,感嘆的是榮華富貴如夢一般短促而虛幻,或者說美好之事物亦不過頃刻而已,轉眼成空,由此而“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超脫塵世的辦法)”的話,那《續(xù)黃粱》中表現的又是一種怎樣的主題呢?
在這兩篇小說中,除了主人公盧生和曾孝廉外,還有兩個人物非常重要。一個是《枕中記》中的呂翁,一個是《續(xù)黃粱》中的老和尚。呂翁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枕中記》開頭說,“開元七年,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很顯然,呂翁是一個“得神仙術”的道士。而《續(xù)黃粱》開頭說,“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是一個打坐的老和尚。
在《枕中記》中,盧生之所以做了一個“黃粱夢”,是因為呂翁給他的一個青瓷枕。在《續(xù)黃粱》中,曾孝廉雖然沒有青瓷枕,但他的夢卻是因為睡在老僧的床上而做的,也就是說,曾孝廉之所以做了這樣一個夢,是借了老僧的一張床。換句話說,盧生和曾孝廉做的夢都是按照呂翁和老僧事先預設好的程序走的,做什么樣的夢,不是由他們自己決定的,而是由提供用具的人決定的。
這兩個人物,一道一佛,代表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思想?!暗涝唤裆?,佛說來世”。佛說來世,勸世人忍耐,所謂今世作孽,來世償還,這輩子凄慘,可能下輩子不再受苦,簡單地說,它的宗旨是把希望寄托在來世。而道教則完全不同,所謂修煉成功的第一步就是長生不老,道教講究今世,信道則信永生,來世的事來世講,反正今世就要成不滅。
在《枕中記》結尾,盧生伸個懶腰醒來,看見自己的身體還睡在旅舍之中,呂翁坐在自己身旁,店主蒸的黃粱還沒有熟,接觸到的東西跟原來一樣。盧生急切起來,說:“難道那是個夢嗎?”呂翁對盧生說:“人生所經歷的輝煌,不過如此啊。”盧生惆悵良久,謝道:“恩寵屈辱的人生,困窘通達的命運,獲得和喪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全知道了。這是先生你遏止我的欲念啊,我哪能不接受教誨?。 币辉倏念^拜謝后離去。
通過盧生的這一番話,我們可以體會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那就是榮華富貴如夢一般,虛幻而短暫,我在夢境中的漫長一生,竟然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繁花落盡,夢醒時分的悵然與失落,豈能盡述?與其沉溺于富貴榮華的虛幻之中,不如尋道問仙,以求長生。
而在《續(xù)黃粱》中,曾孝廉夢醒之后,面色慘淡地坐起來。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臺閣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終。
“火坑中有青蓮”,是說一個人身處險惡境遇,如果修德行仁,也能得到神佛的度脫。佛教認為人死后,如墮入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道,其苦無比,因喻之為“火坑”。青蓮,梵語“優(yōu)缽羅”的意譯,是一種青色蓮花,瓣長面廣,青白分明,故佛教用以比作佛眼。佛教認為人生是苦、死是苦,這是一個不斷循環(huán)的因果輪回。它認為人的現世的善惡,決定了來生的果報,今生所得的種種是由于前世的善惡之行所致。佛者,覺也。說到底,就是對人生是苦的覺悟。它認為,當你真正認識到人生是苦的時候,你就“覺悟”了。這可以認為是佛教的核心思想。曾孝廉最后“入山不知所終”,正是被老和尚點化,入山修佛去了。
無論是佛是道,如果我們細細揣摩,揭開故事的表面深入故事的內核,我們就會發(fā)現這兩個夢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首先,這兩個夢所夢見的無非是追逐功名利祿這些低級的東西;其次,一旦領悟這其中的人生奧妙,也無非是一個“空”字。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第一步,他們是俗人和真人;第二步,他們又是高人乃至圣人。
所以,從《枕中記》到《續(xù)黃粱》,這中間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夢境雖然不同,但這夢境所構建的,是生命本身的真實與虛無,所諷刺的,是世俗的富貴浮云與無常。故事不同,然其所表達的核心卻是一樣的。
從沈既濟到蒲松齡,這個夢演繹了一千年。蒲松齡去世那年,有一個叫曹雪芹的人出生,他用他短短的四十八年人生,寫了一個夢。夢的核還是沒有變,只是他把夢的顏色由“黃”變成了“紅”,并把夢的情境寫到了極致。因而,由“黃粱一夢”到“紅樓一夢”,曹雪芹把中國古典小說推向了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