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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學與翻譯學研究的互促與并進
      ——美國漢學家艾朗諾訪談錄*

      2020-11-30 10:20:55卞建華
      國際漢學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譯者原文譯文

      □ 卞建華

      卞建華(以下簡稱 “卞”):艾朗諾教授,您好!很多西方漢學家同時又是翻譯家,做著中外文化的解讀、研究、闡釋、溝通和傳播工作。您本人就是如此。我認為漢學家所從事的工作是文化傳播的最佳方式之一。在您看來,美國的漢學研究與中國的漢語言文學研究及翻譯研究有何關(guān)聯(lián)和異同?

      艾朗諾:我們這邊的漢學研究和中國的漢語言文學研究不同。在中國,研究者拿起原文就可以開始討論,而這邊許多著作都是英文版,因此只能邊翻譯、邊研究,如果不翻譯就沒法去討論。如果拿出原文直接討論,尚未很好理解許多應(yīng)面對的問題,那討論就不會透徹;而如果先理解原文,再進行中英互譯,然后再去討論,則可以選擇和決定應(yīng)該澄清之處。雖不敢說100%正確,但至少研究者已充分思考過了,這樣更有利于討論。我的學生多半來自中國,以中文為母語。有時我讓他們理解某句話,幾個學生的回答是不一樣的。相信學者亦如此,尤其是對經(jīng)典文本,不同讀者的解讀是不一樣的。因此,美國的漢學研究與中國的漢語言文學研究及翻譯研究密不可分,只是各有其側(cè)重點與特點。

      卞:拜讀了您的專著《才女之累》,受益匪淺。書中有不少詩詞曲賦的翻譯。您是先把原文理解透徹了,再進行翻譯,基于此再做一些闡釋,進而上升到對相關(guān)文學理念的思考。我們知道,詩歌翻譯界一直存在著散體(自由體)譯詩和韻體(格律體)譯詩的學術(shù)之爭,即對于形(形式)與神(內(nèi)容)矛盾的處理方式之爭。國際譯聯(lián)“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獲得者許淵沖先生基于長期的翻譯實踐,提出詩歌翻譯的“音美、意美、形美”原則。請問您在翻譯中國詩詞曲賦,特別是您在翻譯剛出版的《李清照集》的時候,主要遵循了什么原則?原因是什么?

      艾朗諾:“譯無定法”。我沒有固定的套路,會在每首詩詞中交替使用兩三種不同的翻譯方法,但我堅持“以詩譯詩”,所遵循的最高標準是把原詩譯成讓英語讀者感到很自然的英語,而不要把原文譯成一種不符合英語母語作者表達習慣的文字,因為濫譯往往指后者。最好的翻譯是讓讀者在閱讀時忘了自己是在讀一篇譯文,但這很不容易。

      卞:的確如此。在原文里美好的詩歌,其譯文應(yīng)在目標語中依然還是一首美好的詩歌。錢鍾書也說過:“譯本對原作應(yīng)該忠實得以至于讀起來不像譯本,因為作品在原文里絕不會讀起來像經(jīng)過翻譯似的”。①錢鍾書:《林紓的翻譯》,載羅新璋編《翻譯論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 年,第774—775 頁。但是,畢竟有原文在那里,譯者既要考慮原文,還要考慮目標語讀者。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有時候翻譯比創(chuàng)作還要難。

      艾朗諾:對,有時是有這種感覺,但也許有人會說,你的譯文如果完全英語化,那也不行。原文里的東西不是英語文化中固有的。中國文化的特色完全失掉、抹消,這也不行。所以說,翻譯總是一個相互妥協(xié)、相互折中的過程,既要用地道的英文,同時原文的本性、非英語文化中的現(xiàn)象也應(yīng)在譯文中予以保留。這很難。正因為原文不是英文而是中文,它蘊含了很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與思想。

      卞:的確,用地道的英文傳遞原文想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很不容易。但語言地道是前提,否則,目標受眾不喜歡讀,也就達不到傳達原文思想文化的目的。原文與譯文、作者與譯者、原語文化與譯入語文化之間就是一個不斷相互妥協(xié)、相互折中的過程,要想達到和諧的境界,需要長期的學習、積累和磨合。

      卞:談到詩歌翻譯,很多人都會說,翻譯難,文學翻譯難,詩歌翻譯更是難上加難。羅伯特·佛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曾經(jīng)說過:“詩味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辈还茏g者怎么努力,讀者在閱讀譯文時的感受,跟原文讀者閱讀原詩時的感受肯定有所不同。因此,有不少學者撰文,用詩歌翻譯中的一些案例論證詩歌是不可譯的。但在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長河中,在漫長的翻譯史中,人們一直在從事詩歌翻譯工作,并通過詩歌翻譯促進彼此文化的溝通、理解和進步。您對此怎么理解呢?

      艾朗諾:你一定知道,19 世紀至20 世紀早期,很多英譯中國古代詩歌的作家都想把詩歌譯成押韻的,但后來這種譯法就慢慢不受歡迎了。現(xiàn)在很少有人要把原文的韻腳保留下來或把原文的韻律反映在英文里了??梢哉f,英譯中國詩歌首先不再追求押韻,其次也不像原文韻律那么有規(guī)則(regularity)了。押韻不見了,原來的五言、七言句也不見了,不像原文那么規(guī)整了。原文的音樂性(musicality)本性已經(jīng)失去,聽不見了,那剩下什么呢?只剩下原文的含義,所以說,失掉了很多。但原來的含義、意義多半可以很好地反映在譯文中。因此,詩歌翻譯并不是說把原來的東西全部翻譯出來,因為音樂性已無法保存,但我們希望原來的含義能夠保留。當然,含義也會缺失一部分。例如,翻譯典故時需要加注解,這與原作讀者的體驗又不一樣了。英語讀者讀到詩句,還要再讀下面的一兩句注釋,這就有別于受過文言文教育的中國讀者的閱讀體驗。《論語》《左傳》《世說新語》等也都是如此,但并不能因此就說原來的意思在英譯文中變得不同??傊?,音樂性完全走偏,原來的一些很難形容的意味,包括中國詩人最喜歡用的典故,也很難保存在英譯文中,只好在注解中解釋一下。這就跟原文差別很大。所以,我個人以及其他一些漢學家雖然做過不少古代詩詞的翻譯,但我們并不自我催眠,而都會承認我們的譯文并不是好詩,基本不會說自己譯出的詩歌相當于一流的英國或美國詩歌。我們已擱置了保留詩歌應(yīng)有的意味及音樂性這個要求,多數(shù)情況下也不再把它當作翻譯目的。

      卞:在閱讀您英文版專著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凡是詩詞曲賦,您都采取了漢英對照的方式,而涉及其他有原文的文本,比如李清照的《詞論》(“On Song Lyrics”),您在書中也專門強調(diào)這篇文章很重要,但并未采用漢英對照的方式,而只給出了英譯文,請問您是出于什么考慮?

      艾朗諾:這是美國出版界的習慣,詩詞可以加上原文,散文則不需要。其實,我認為最好還是加上。英漢對照的方式便于讀者做研究,做比較,但出版社為了節(jié)省篇幅和經(jīng)費,不希望英漢對照。像這本《李清照集》所屬的“中國人文系列叢書”(“Library of Chinese Humanities”),是近年來年由德古意特出版社(Walter de Gruyter Inc.)出版的,都是英漢對照的詩詞和散文。該系列是模仿“勒布古典系列叢書”(“Loeb Clasical Library”)①“勒布古典系列叢書”是哈佛大學出版社的系列叢書。從19 世紀和20 世紀開始,該系列叢書先后把所有原文是希臘語或拉丁語的希臘和羅馬的哲學、戲劇、歷史、詩歌以雙語對照版本形式出版,每種都有幾百本。推出的,共計六本。第一本是三四年前出版的,由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翻譯的杜甫的全部詩歌。我這本《李清照集》是第三本,希望以后會有更多譯作出版,不僅在美國、歐洲的市場發(fā)售,將來也能在中國發(fā)售,并能在網(wǎng)上可以查到,下載到完全免費的版本。

      卞:那對于學界同仁和讀者來說真是好消息。我特別喜歡看這種英漢對照版本。您在專著中用中英雙語對照的方式呈現(xiàn)詩詞,探討問題,闡釋觀點,的確方便了研究者更好地研讀。您的《才女之累》和《美的焦慮》中有不少專業(yè)術(shù)語、專有名詞及書名等,您一般采取音譯加漢字,或直譯加拼音和漢字,或意譯加漢字的方式,如“Yongle Dadian 永樂大典(1407),wanyue 婉約,The Qianlong Emperor’s Imperial Library (Siku Quanshu 四庫全書),the high literature and culture(siwen 斯 文),the Imperial Music Bureau 大晟府,Collected Records of the Past 集古錄”,等等。請問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艾朗諾:因為有的書名比較容易譯成英語,像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我就采用了意譯加音譯加漢字的方法,譯為Account of the Tree Peonies of Luoyang 洛陽牡丹記。這樣翻譯,原來的意思可以傳遞,而且表達得很明白,但有的書名很麻煩,比如《永樂大典》,譯出來幾乎沒人懂,遇到這種書名,我一般用音譯加漢字的方法,譯為Yongle Dadian 永樂大典 (1407);《四庫全書》也很麻煩,如果譯成 The Complete Collection of Four Treasuries/Stories,就根本沒意思了。如果只是譯成The Qianlong Emperor’s Imperial Library,對于讀中文的讀者也不方便查找原書。因此,我采用了意譯加音譯加漢字的方法,譯為The Qianlong Emperor’s Imperial Library (Siku Quanshu 四 庫 全書)。其實地名的翻譯,很難了解原來的意思是什么。有的學者把年號也譯成英語,那就屬于過度翻譯,像“開元天寶”就不用翻譯。

      卞:有學者專門寫文談到中國地名、路名的翻譯,建議用“拼音加意譯”或直譯。前些年,我負責嶗山太清宮相關(guān)標識語和地名的翻譯,也采用了這種方式,因為要考慮到如果沒有拼音,讀者按圖索驥,還是找不到那個地名。在翻譯學中,專門有音譯或零翻譯的方法。有些東西,在標語文化中確實不存在,硬要翻譯過來,反倒讓讀者不知所云,還不如不譯,直接借用過來。剛開始是需要解釋、注釋,時間久了,凡是對它感興趣的人,都會主動去了解、理解。漸漸地,借用過來的詞匯和術(shù)語,也就融入了目標語言文化,成為某一領(lǐng)域話語體系中的一部分了。這也是豐富目標語言文化的手段之一。您選譯過錢鍾書的《管錐篇》,陸文虎寫過書評《美國學術(shù)界讀到了怎樣的〈管錐編〉?——評艾朗諾的英文選譯本》。同時您也翻譯了蘇軾和李清照的詩詞曲賦,應(yīng)當說翻譯難度都很大。請問是什么原因促使您選譯上述文本?您心目中的好翻譯是什么樣的?您覺得譯者在翻譯,特別是文學翻譯過程中可否有自己的風格?

      艾朗諾:我在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攻讀碩士學位時,對我影響很大的一位老師叫方志浵(Achilles Fang,1910—1995)。他是錢鍾書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清華大學時的同學。方先生一直勸我多注意錢鍾書。《管錐篇》是1979 年出版的,當時我還在哈佛大學。剛好那年錢鍾書跟一些學者訪問美國很多大學,所以我有機會見到他。方老師覺得《管錐篇》這本書很重要,就希望我能多讀,多研究。當時我沒做。后來到90 年代,我做了幾年《管錐篇》的翻譯,選了其中60多篇,加上注釋,譯本有500 多頁。全部翻譯的話要好幾本。我選了一些比較文學研究者比較感興趣的部分,即從宏觀角度探討問題的部分。由此可見,譯者在翻譯時,其愛好、偏見都免不了要反映出來,會影響他/她對所譯文本及翻譯方法的選擇,進而形成其特有的風格。

      卞:譯者畢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而是帶有個人獨特人生觀、價值觀、文化觀,個人目的,有思想的社會人,因此在翻譯中不可能僅做隱形人、傳聲筒、原作的仆人,而是不可避免地會形成自己的譯文風格,“譯者在翻譯行為中總是起著積極的作用”①錢鎖橋編:《小評論:林語堂雙語文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 年,第32 頁。。當我讀您這本《李清照集》中的英譯文時,肯定也會體會到您的風格。中國文化外譯過程中,以英語為母語或長期浸潤于雙語文化環(huán)境的漢學家或作家功不可沒,如《紅樓夢》譯者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2009),《三國演義》譯者羅慕士(Moss Roberts),《西游記》譯者余國藩(Anthony C. Yu,1938—2015),莫言作品的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長期旅居國外的作家林語堂以及《三體》的譯者劉宇昆(Ken Liu) 等。您覺得漢學研究和翻譯學研究的契合之處在哪里?寫作和翻譯的契合之處在哪里?

      艾朗諾:學界中有不同的風格,不敢說都一樣。有研究目的和內(nèi)容比較狹窄的,也有想寫文章給學界以外的讀者看的,所以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面對不同的讀者有各種層次,來自不同領(lǐng)域的翻譯。比如葛浩文的翻譯多半不是由大學出版社而是由商業(yè)出版社出版的。

      卞:葛浩文的目標受眾是普通讀者。換句話說,漢學家的翻譯大多是學術(shù)型的翻譯,而葛浩文的翻譯則屬于給普通讀者閱讀的作家型翻譯。二者有相通之處,但分屬不同類型的翻譯。

      艾朗諾:對。葛浩文也做了一輩子教授,現(xiàn)在退休了。學界中有不同的翻譯家,有不同的翻譯目的,不同的認識。有的人母語是中文,如林語堂,他曾旅居國外,英語水平非常高,做翻譯也很不錯。

      卞:林語堂從小在教會學校讀書,更多接觸的是西方語言文化;長大后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中國人,自己連孟姜女哭長城的典故都不清楚,頗感慚愧,于是在清華大學時就惡補中國語言文化,閱讀經(jīng)典書籍。后受賽珍珠(Pearl S. Buck,1892—1973)、沃爾什(Richard J. Walsh)夫婦邀請赴美寫作,期間他重新審視中國語言文化。因此,他后來(其實之前也有分歧)與魯迅先生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對待中國語言文化的態(tài)度上產(chǎn)生了分歧。魯迅先生認為中國語言文化落后腐朽,很多東西須批判摒棄,并借鑒外國表現(xiàn)手法的方式加以革新。林語堂早年與此相似,對清末民初(特別是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不良社會習氣進行了辛辣的批評和諷刺,赴美之后則不然。他發(fā)現(xiàn)工業(yè)革命和“一戰(zhàn)”之后,美國生活和工作節(jié)奏明顯加快,人們在重重發(fā)展壓力之下需要心靈慰藉和生活導(dǎo)向,而中國文化在這方面頗有可取之處。故而,“兩腳踏東西方文化, 一心讀宇宙文章”,站在兩種語言文化的臨界點上,既不盲目自大,也不妄自菲薄,促進兩種語言文化相互取長補短。我認為這種文化態(tài)度是非??扇〉?。

      艾朗諾:有些學過一點中文的非學者型的美國或英國作家,不是把自己當作學者,而是當作詩人和作家。他們偶然也有譯作,但這種譯作跟我們學者翻譯的很不一樣。

      卞:對,我們常說的學者型翻譯和作家型翻譯,其翻譯目的并不一樣。學者型翻譯更多著眼于研究,而作家型翻譯則側(cè)重于譯文的可讀性或讀者的接受度。

      艾朗諾:我們討論這些問題時,要記住我們所翻譯的原文不是現(xiàn)在大家說的中文,其實是要很有學問的人才能看得懂的中文。看得迷迷糊糊當然比較容易,但如果讓人真的看懂,像明清考古學家那樣的,這需要幾十年的學習與實踐。我們所探討的是唐宋文本,且不說漢賦、“四書” “五經(jīng)”、史記、漢書。唐代距今已經(jīng)1 000 多年前了,那時的文言文,就連今天的中國人也不好懂,更別說非母語人士了。因此,即便是作家型翻譯,他們面臨的問題是翻譯的原文并非當下的中文。如果是當下中文文本的翻譯,那又不一樣了,你幾乎不用做太多的研究(學問)。你可以到中國住上三年五載或十年八年,等你的中文完全像中文母語者一樣流利了,就可以翻譯當下剛寫好的一本小說或一首詩了。然而像我們漢學家,如果要翻譯1 000 多年前的文章,則完全是兩回事。

      卞:原文的文本類型以及你心目中的預(yù)期讀者,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解讀,闡釋及表達原文。

      艾朗諾:問題是作家型翻譯在學術(shù)方面的研究背景夠不夠。正因如此,他們有時難免會因不了解、誤解而出現(xiàn)翻譯錯誤。

      卞:學者型翻譯更注重嚴謹性,也就是我們譯界所謂的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即增加大量注釋和按語的翻譯。像您就更傾向于雙語對照的翻譯版本,而供普通讀者閱讀的文本,更注重可讀性。

      艾朗諾:作家型譯者可以今年把《道德經(jīng)》譯成英文,明年把袁宏道的作品譯成英文,后年又選取杜甫、李白、蘇軾、袁枚等的詩歌譯成英文。他以為反正都是漢譯英,什么都可以譯,因為原文反正都是漢字嘛。其實,從學者的角度來看,宋代詩詞里的文言文,跟唐代已經(jīng)有差別,更不用說漢代了。唐、宋、元、明、清都有很大不同,每一個朝代,每一種文體,都有其獨特的詞匯。

      卞:文體類型、目標受眾、翻譯目的等諸多因素,決定了譯者所采用的翻譯方法。翻譯,尤其是典籍英譯,很大程度上在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工作。因此,我們盡最大努力對原文進行解讀,并用好的文字表達原文。至于在這個過程中丟失什么,丟失了多少,可能與時代的變遷、讀者的水平、所譯文本的難易程度都有關(guān)系。我本人在進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林語堂作品的中國文化變譯策略研究”的過程中,閱讀了一些相關(guān)論著,了解了林語堂著譯作品在美國的傳播與接受情況。有學者指出,目前外譯的中國文學作品只有少數(shù)漢學家在看,它們只占了圖書館、書店一隅,流通量還遠遠不夠。進入21 世紀后,國際形勢已發(fā)生很大變化,根據(jù)您了解的情況,請談?wù)勀壳爸袊幕蛭膶W作品在美國的傳播和接受情況?

      艾朗諾:你說得對。直到現(xiàn)在,美國學界對中國文學、歷史、哲學等領(lǐng)域的成就都了解太少。這個系列的譯著幾年前才剛開始,我們在漢學領(lǐng)域做了幾十年的人,像我這么大年紀的學者,對此都有點后悔。我們一直忙于做自己的研究,雖然也做過翻譯,但那都是在研究中的翻譯,是為了例證而做的,從數(shù)量上說,還不多。完整、全面的翻譯計劃較少。三年前,宇文所安第一次把杜甫的全部詩歌譯成英文出版,但現(xiàn)在李白的詩尚無全部翻譯。還有中國哲學、史學,如《資治通鑒》《二十四史》等都沒有英文全譯本,《舊唐書》《漢書》的某一卷有英譯文,總之零碎的翻譯多,整體的少。我們很多漢學家都覺得,做了這么久,具有長久影響力的譯著并不多見。比如我們之前談到過,最近20 年才有一個好的《紅樓夢》(霍克思)英譯本,最近十年才有比較好的《金瓶梅》英譯本,如芮效衛(wèi)(David Tod Roy,1933—2016)譯本。到目前為止,尚沒有很好的《水滸傳》英譯本。中國典籍系統(tǒng)、全面、整體、高質(zhì)量的翻譯任重道遠。

      卞:之前也一直有譯者在做,特別是母語為漢語的英語專家付出很大的努力,做了不少翻譯,但這些譯本在英語世界流通得不好。這就又涉及以下問題:到底該由誰來翻譯?中英雙語俱佳的漢學家,還是母語為漢語的英語專家,又或者中外合作翻譯?

      艾朗諾:我認為都可以,關(guān)鍵是全方位、多角度、多渠道地加強合作與交流。

      卞:我在斯坦福期間有幸聆聽了您和孫朝奮教授的課。你們對《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史記》《后漢書》等中國典籍作品的英文闡釋讓我很受啟發(fā)。從詞源看,翻譯(translate/interpret)就是用一種語言進行解釋、說明、表達另一種語言要表達的意思。因此,我認為,兩位老師一直從事中國文化對外傳譯和傳播工作,就是廣義上的文化翻譯。眾所周知,清朝末年由于閉關(guān)鎖國政策導(dǎo)致國力衰落,于是迫切希望放眼看世界,拼命學習西方的先進理念、科技、思想等。由于我們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因此西方的東西在我國傳播得很快。改革開放以來,大量西方的東西通過各個層面?zhèn)鬟M中國,收效甚好。中國的發(fā)展受惠于改革開放,受惠于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因此現(xiàn)在要回饋世界,講好中國故事,貢獻中國智慧,傳播中國文化——我們想讓世界多了解中國。國家很重視中國文化“走出去”,民間也很重視,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但效果依然不盡人意。您可否結(jié)合多年的教研經(jīng)驗,談?wù)剬χ袊幕白叱鋈ァ钡乃伎寂c建議?

      艾朗諾:如前所述,美國人、美國知識分子、大學生對中國的了解不如中國相應(yīng)人士對美國的了解。這需要專家、學者和民間人士繼續(xù)共同努力。我相信這種情況會慢慢改變的,盡管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中國與美國的語言文化屬于完全不同的傳統(tǒng),不像美國與歐洲那么接近,所以這很不容易做。

      卞:在翻譯研究中會談到影響翻譯的諸多因素,如文化語境與社會因素、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因素、翻譯動機與翻譯觀念、語言關(guān)系與翻譯能力①許鈞:《翻譯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年,第199—242 頁。等,語言關(guān)系的親疏影響著翻譯的策略、方法與接受。印歐語系中各種語言之間比它們與漢藏語系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要容易些。中國與英語國家在語言文化上的差別可謂水火兩重天,這就給翻譯造成了很大困難。

      艾朗諾:還有一個社會因素的問題,例如歐洲國家的宗教。不論是在英國、法國、德國還是意大利,基督教和天主教等都有共同點:同屬一個宗教傳統(tǒng)。因此,向上天禱告時,不論你是用英文、法文、德文還是意大利文,你的文化背景與價值是一致的。中國則不同,美國以前根本沒有什么佛教,更沒有道教,所以中西擁有完全不同的思維和信仰。雖然歐洲也有多種語言,但它們共同點相當多,相互間的影響非常大。

      卞:所以語言文化交流需要更多的人參與,盡可能地尋找共同點、契合點,并產(chǎn)生共鳴,因為我們是人類命運共同體。

      艾朗諾:我想以后會慢慢改變,但需要時間,關(guān)鍵在于方式方法,讀者意識,多方參與。

      卞:您1971 年進入哈佛大學,開始研究中國文學;1976 年獲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博士學位;19 歲師從當代著名作家白先勇學習漢語,同時也是知名漢學家衛(wèi)德明(Helmut Wilhelm, 1905—1990)的學生。我記得上次咱們交流,您曾說過,做了這么多年的漢學研究,您本人感到應(yīng)該再多翻譯些中國文學作品。可否請您談一談下一步具體的研究和翻譯計劃?

      艾朗諾: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李清照的翻譯已經(jīng)做完。以前我做過關(guān)于蘇軾的研究(林語堂也寫過《蘇東坡傳》),所以下一步想把他的作品系統(tǒng)地譯成英文。目前正在看《蘇軾全集校注》(2010),共20 冊,近9 000 頁,注解得非常全面,非常好。而且我發(fā)現(xiàn)里面詩集、詞集、文集是由不同專家做的校注,這種方法非常好,因為它需要專家來做解釋。這是我的下一個計劃。迄今像蘇軾這么重要的大家,關(guān)于其作品的翻譯依然零零散散,總共不過幾百篇,而蘇軾的全部作品有幾千篇,包括詩詞、題跋、文論之類。既然現(xiàn)在有這么好的參考書,我在想要不要英譯出來。不過,這比翻譯《李清照集》的工作量要多十倍。蘇軾對中國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方面都很有影響,有很多重要的思想和文章。

      卞:您曾經(jīng)擔任《哈佛亞洲研究雜志》(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的執(zhí)行主編,并曾兩度獲得美國國家人文學科基金和美國學術(shù)界委員會的研究員資格??煞窈喴榻B一下相關(guān)情況?

      艾朗諾:該雜志由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主辦,是美國漢學乃至東亞(中、日、韓)研究之翹楚學刊,也是在古代亞洲人文即歷史、哲學、語言等方面全美國最好的學術(shù)雜志,1936 年創(chuàng)刊,迄今快100 年了。里面的文章全都是英文的。

      卞:好的,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感謝您在傳播中國文化上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關(guān)于中國文化如何更好地走進英語世界,作為漢學家,您的感悟和建議給我們提供了他者的視角,很值得我們參考。通過跟您交流與討論,我進一步加深了對“君子比德于玉,仁者其言如春”的理解,也加深了對漢學研究及翻譯學研究的思考。期待您的蘇軾譯作早日完成,期待您更多的研究成果,也歡迎您多來中國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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