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笑石
【摘要】《鄉(xiāng)飲酒碑銘》的作者為明初文人王彝,圍繞這篇銘文,前后共有三次立碑。初次建造的石碑見證了明初蘇州府在樹立地方禮教形象時遭遇的挫折。隨后兩次重建則反映了紀念碑的復雜性:鐫刻同一篇銘文的石碑能夠用來紀念不同的人物與事件。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是第三次立碑的產物。在現(xiàn)存《鄉(xiāng)飲酒碑銘》的多個版本中,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獨到地修正了早先版本的錯誤,體現(xiàn)出他對于鄉(xiāng)飲酒禮和《儀禮》等經典的正確認識,為理解書畫家文徵明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關鍵詞】鄉(xiāng)飲酒碑銘;鄉(xiāng)飲酒禮;魏觀;王彝;文徵明
蘇州府學曾立有一塊鄉(xiāng)飲酒碑,此碑于20世紀60年代被毀,現(xiàn)在僅有碑銘拓片存世。據(jù)拓片款署,石碑由“前翰林院待詔、將仕佐郎郡人文徵明書并篆額”“章簡甫刻”“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知府事南充王廷立石”;銘文本身則是“洪武六年癸丑,前史官蜀人王彝撰”。由此可知,《鄉(xiāng)飲酒碑銘》的作者為王彝,撰文時間在洪武六年(1373),這一年曾舉辦過一次鄉(xiāng)飲酒禮并為之立碑;而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的立石時間要晚至嘉靖二十二年(1543)。時隔170年,蘇州府出于某種原因重新樹碑,以此來紀念洪武六年的鄉(xiāng)飲酒禮活動。(圖1)
在傳統(tǒng)儒家禮儀中,鄉(xiāng)飲酒禮是一項比較特殊的儀式活動。這是一種由地方長官招待當?shù)刭t能之士和年高德劭之人的禮儀。按《禮記·曲禮》“禮不下庶人”,鄉(xiāng)飲酒禮卻是一項允許庶民參與的儀式。明代對此具有十分明確的認知。《明集禮》稱:“凡禮之所紀,冠婚喪祭,皆自士以上乃得行之,而鄉(xiāng)飲酒之禮,達于庶民?!边@項歷史悠久并且達于庶民的儀式在明代得到大力推行,成為全國性禮儀。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鄉(xiāng)飲酒禮在中國古代禮儀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歷史上記載的鄉(xiāng)飲酒碑卻比較少見。為何蘇州府會在當時設立鄉(xiāng)飲酒碑?又于170年后重新立碑?本文將討論碑的興修和毀滅如何與禮儀和政治發(fā)生關聯(lián),進而考察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的獨特價值,探討文徵明的禮學知識如何對其碑文書寫產生影響。
一、鄉(xiāng)飲酒碑的初建與毀壞
首先要討論的是第一塊鄉(xiāng)飲酒碑的立碑緣起?!多l(xiāng)飲酒碑銘》作者王彝(1336-1374),字常宗,于明洪武年間被薦修纂《元史》,得朱元璋賞識,后以老母年邁為由辭官歸吳。這座鄉(xiāng)飲酒碑由當時的蘇州知府魏觀(1305-1374)發(fā)起設立,他于洪武五年(1372)三月就任于蘇州,一改前任知府陳寧的苛政,敬老恤民、大修廟學、復興當?shù)氐亩Y樂活動。
王彝《鄉(xiāng)飲酒碑銘》所記載的是蘇州知府魏觀舉辦的一次鄉(xiāng)飲酒禮。為何魏觀在舉辦鄉(xiāng)飲酒禮之后,還以立碑的方式特意宣揚?這個問題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考察。
一是明代推行鄉(xiāng)飲酒禮的目的和時間點。朱元璋在洪武初年就計劃推行鄉(xiāng)飲酒禮,以促使地方社會能夠敬老尊長、熟悉國家法令。按《大明會典》載:“洪武初,詔中書省詳定鄉(xiāng)飲酒禮條式,使民歲時燕會,習禮讀律,期于申明朝廷之法,敦敘長幼之節(jié),遂為定制?!鳖C布詔書、下令在全國推行鄉(xiāng)飲酒禮的年份是洪武五年(1372),至于頒布詔令的具體時間,有四月和五月兩種說法。繼洪武五年(1372)之后,洪武十四年(1381)“申明鄉(xiāng)飲酒禮”;洪武十六年(1383)“頒行鄉(xiāng)飲酒圖式”;洪武十八年(1385)重定鄉(xiāng)飲酒禮,大誥天下;洪武二十二年(1389)再定鄉(xiāng)飲酒禮圖式。整個洪武時期,中央政府不遺余力地推行鄉(xiāng)飲酒禮。魏觀大辦鄉(xiāng)飲酒禮的時間在洪武六年(1373),距離洪武五年(1372)中央下詔推行鄉(xiāng)飲酒禮僅僅一年,是最早一批積極響應上諭的地方官員。
二是魏觀所在的蘇州與京城的地理關系。朱元璋推動鄉(xiāng)飲酒禮的步驟是以京畿為中心,逐步推廣到全國。按《大明會典》載:“洪武五年定,在內應天府及直隸府州縣每歲孟春正月、孟冬十月,有司與學官率士大夫之老者,行于學校。在外行省所屬府州縣,亦皆取法于京師?!弊钤缡┬朽l(xiāng)飲酒禮的是應天府及直隸府州縣,這些地方在洪武五年(1372)下令全國推行的當年應已開始興辦鄉(xiāng)飲酒禮;在京師開始施行之后,外地州縣再以京師為榜樣,“取法于”京師(今南京)。具體到全國各地,執(zhí)行鄉(xiāng)飲酒禮的時間也有早晚之別。有些鄉(xiāng)縣的執(zhí)行速度較快,例如安丘縣在洪武五年(1372)冬就舉行了鄉(xiāng)飲酒禮:“五年壬子冬,初行鄉(xiāng)飲酒禮。”又如泰和縣令尹劉宗啟,于洪武六年(1373)正月在學官行鄉(xiāng)飲酒禮。有的地方則比較拖延,據(jù)葉盛《水東日記》引《余干縣志》:
洪武五年五月初四日,朝廷降鄉(xiāng)飲酒讀律儀式,命有司官會同儒學官率士大夫之老者行之,使民知禮知律?!瓡r本縣未之行,八年,又命下知縣畢福行之,每都以大戶率士民于申明亭上讀律戒諭,飲酒致禮,風俗翕然而變,可謂盛矣。
余干縣在洪武五年(1372)就收到指令,卻沒有立即執(zhí)行,直至洪武八年(1375)才正式施行鄉(xiāng)飲酒禮。相較之下,魏觀所在的蘇州府是距離京師最近的“京輔重地”,地方官員對于來自京城的指令會比較快速地執(zhí)行。
三是魏觀本人的才干與任職經歷。魏觀曾在洪武初年任職于禮部,參與了明代初期官方禮儀的制訂工作,其中很可能包括鄉(xiāng)飲酒禮。魏觀于洪武三年(1370)正月任太常卿,“職掌郊廟、社稷、山川群神之祀”;同年七月,任侍講學士;十二月任嘉議大夫、國子祭酒。次年九月,魏觀因“考祀孔子禮不以時奏”被貶為龍南縣縣令,尚未到任,就被召回京城任禮部主事,朱元璋在奉天門賜宴并調侃道:“前日逐卿去,今日與卿飲,何其樂哉!”從這些經歷看,魏觀在赴任蘇州知府以前,曾在京城先后任職于太常寺和禮部,從事與祭祀禮儀、典章制度有關的工作。這一時期,也是朱元璋“詔中書省詳定鄉(xiāng)飲酒禮條式”、朝廷重訂國家禮儀的階段。魏觀任職于禮部時,自然會接觸到相關事務。這也應該是他出任蘇州知府后,立即傾力操辦鄉(xiāng)飲酒禮的一個直接原因:興設禮樂是魏觀最擅長的工作,更何況他還曾因考訂禮儀未能及時奏報而坐罪。
事實上,魏觀在舉辦這場鄉(xiāng)飲典禮之前,他已在蘇州操持過兩次鄉(xiāng)飲酒禮。王彝《鄉(xiāng)飲酒碑銘》在記錄洪武六年(1373)冬的鄉(xiāng)飲酒禮時,也提到前兩次的禮儀活動:“洪武五年,始詔郡國以孟春、孟冬舉行斯禮讀律焉。其時江夏魏公實守蘇州,奉詔惟謹,既一再行之?!蓖跻头Q“一再行之”,說明在洪武六年冬以前,鄉(xiāng)飲活動已經舉辦過不止一次。按照每年孟春、孟冬舉辦鄉(xiāng)飲酒禮的時間要求,在魏觀到任蘇州的同年(洪武五年,1372)孟冬以及次年(洪武六年,1373)孟春恰好可以舉辦兩次鄉(xiāng)飲活動。
結合洪武年間鄉(xiāng)飲酒禮的推行以及王彝《鄉(xiāng)飲酒碑銘》的記述可以推測,魏觀先是很謹慎地試行了兩次鄉(xiāng)飲酒禮,之后才有了洪武六年冬的盛況“表演”。正如王彝在《鄉(xiāng)飲酒碑銘》中稱,魏觀雖已奉詔“一再行之”,仍恐未能宣達圣意,于是:
是以明年復參考儀禮以授經歷李亨、教授貢穎之,使與郡士周南老、王行、徐用誠共商校之,且使張端及諸生相與習焉。
“參考儀禮”應該是指《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熟知經學禮典的魏觀指示府學學官、郡人與諸生多方參與,從理論到實踐,全方位為洪武六年冬的鄉(xiāng)飲酒禮作準備。對于典禮的前期試行、多人演習和正式施行,魏觀可謂是殫精竭慮。
這次鄉(xiāng)飲酒禮在洪武初年的鄉(xiāng)飲活動中很可能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根據(jù)《鄉(xiāng)飲酒碑銘》,儀式中的大賓、介、饌、眾賓、司正、贊相、執(zhí)事等角色齊全,又另請90歲以上老人3名、80歲以上者13人、70歲以上者62人、60歲以上者47人、50歲以上者百人,還有儒學子弟160人、文武僚佐若干、農工商賈觀禮者數(shù)以千計。
在全國初行鄉(xiāng)飲酒禮的這段時期,魏觀應該是考慮到蘇州府的這次典禮屬全國之先例,而且儀節(jié)詳密、規(guī)模盛大、受眾面廣,故而立碑以紀之?!多l(xiāng)飲酒碑銘》的作者王彝稱之為“曠世之遭”“故為銘其堂下碑”。明代鄉(xiāng)飲酒禮的舉辦地點位于各個府、州、縣儒學的正殿——明倫堂,這塊鄉(xiāng)飲酒碑應該也立在蘇州府學的明倫堂下。
洪武六年(1373)冬的鄉(xiāng)飲酒禮無疑是魏觀在蘇州最突出的一項政績,也成為有史可考的歷代鄉(xiāng)飲酒禮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次。在《明史》中,將鄉(xiāng)飲酒禮作為地方官政績而記錄下來的,只有魏觀一人而已:
五年,廷臣薦觀才,出知蘇州府。前守陳寧苛刻,人呼陳烙鐵。觀盡改寧所為,以明教化、正風俗為治。建黌舍,聘周南老、王行、徐用誠,與教授貢潁之定學儀,王彝、高啟、張羽訂經史,耆民周壽誼、楊茂、林文友行鄉(xiāng)飲酒禮。政化大行,課績?yōu)樘煜伦?。明年擢四川行省參知政事。未行,以部民乞留,命還任。
在明代各地舉辦的所有鄉(xiāng)飲酒禮中,唯有這次活動進入《明史》,青史留名。建學舍、訂經史、行鄉(xiāng)飲酒禮,并列成為魏觀“課績?yōu)樘煜伦睢钡娜椫匾儭?/p>
“課績?yōu)樘煜伦睢钡恼f法,自明正德(1506-1521)以來得到比較廣泛地流傳。明正德年間修纂的《姑蘇志》記:
舉鄉(xiāng)飲酒禮,邀郡士周南老、王行、徐用誠與教授貢穎之,校定儀節(jié),命諸生習行之??ぜ榷嚓葟?,又有三老人,日:昆山周壽誼,年百有十歲;吳縣揚茂,九十三歲;林文友,九十二歲,皆延致特席,禮成,彬彬可觀。壽誼還,又躬餞諸郊,再拜。觀者如堵墻。未及三載,風化興恰,封部嗥然,課績?yōu)樘煜伦睢?/p>
其中校訂儀節(jié)、諸生習禮、延請三老人、拜餞出郊、觀者如堵墻等情節(jié),都可與王彝的《鄉(xiāng)飲酒碑銘》對應,只是《姑蘇志》增添了“課績?yōu)樘煜伦睢钡脑u價。此后,與《姑蘇志》這段文字幾乎完全相同的描述頻頻見于后來的明人著述。
與《明史》觀點不同的是,《姑蘇志》只將洪武六年(1373)冬的鄉(xiāng)飲酒禮視作魏觀“課績?yōu)樘煜伦睢钡闹饕颍⒄J為這項榮譽不獨屬于魏觀一人,更是蘇州府的斐然政績。明清時期編修的《蘇州府志》不斷提到這次鄉(xiāng)飲酒禮,將這次盛典活動形塑為蘇州禮教“為天下最”的文化記憶。
魏觀所立鄉(xiāng)飲酒碑成為見證并承載這段記憶的紀念物。問題在于,鐫刻了如此功績的原碑為何消失了?這很可能與洪武七年(1374)九月的一次政治事件有關。魏觀由于疏浚河道、在張士誠舊邸興建府治而被御史舉報圖謀不軌,被朱元璋誅殺;文士高啟在重修府治時撰寫《上梁文》,王彝為魏觀浚河時所獲佳硯作過頌,二人均受到魏觀的牽連致死。也就是說,在王彝撰寫《鄉(xiāng)飲酒碑銘》、魏觀設立鄉(xiāng)飲酒碑之后不到一年,兩位當事人就因政治原因“得罪死”。顧忌到洪武新朝與蘇州地區(qū)的緊張關系,當時的吳中士人顯然不能也不敢將這座鄉(xiāng)飲酒碑繼續(xù)留在府學內。碑文中還有諸如“顯顯魏公,牧我蘇人”等語句,想必也讓當時的蘇州官民怵目驚心。合乎情理的推測是,就在魏觀和王彝被誅的當年,即洪武七年(1374),最初的鄉(xiāng)飲酒碑就被人為地毀滅了。
二、碑的重建
魏觀去世后,朱元璋不久便心生悔意,命人以禮遣葬,皇太子與諸王致祭。但是王彝卻沒有獲得同樣的待遇,他在洪武年間一直未能得以平反,這應該是鄉(xiāng)飲酒碑遲遲無法重建的主要原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王彝撰寫的文章未能公諸于眾,只有抄本流傳于蘇州地區(qū)。例如現(xiàn)藏臺灣圖書館的《媯雌子集》,是目前所見王彝文集的最早版本,該書由吳縣人俞楨(1331-1401)于洪武乙亥(1395)作序,并鈐有昆山藏書家葉盛(1420-1474)及其后人的多方藏書印。弘治十五年(1502),王彝的文集才被和他同為嘉定籍的劉廷璋刊刻為《王常宗集》。從魏觀案事發(fā)一直到王彝的文集出版之前,官方無意于重建由王彝撰寫銘文的石碑。
直至正德十三年(1518),鄉(xiāng)飲酒碑才在官學中得以重新樹立。《蘇州府志》(同治)“金石”卷記錄了昆山縣學的立碑事跡:“鄉(xiāng)飲酒碑銘,王彝撰,正德十三年增?!薄独ド揭姶媸啼洝芬灿涊d了這座石碑,題為《鄉(xiāng)飲酒碑銘》,開篇錄王彝《鄉(xiāng)飲酒碑銘》全文,落款為“正德十三年歲在戊寅夏五月吉旦立石”?!独ド揭姶媸啼洝烦蓵?934年,說明這座鄉(xiāng)飲酒碑被一直保存到20世紀。根據(jù)題注,該石碑“高六尺二寸,橫二尺九寸,在明倫堂”。說明這塊鄉(xiāng)飲酒碑和最初魏觀所立鄉(xiāng)飲酒碑一樣,被放置在官學的正殿,立于比較重要而顯眼的位置。
為何是在昆山重新立碑?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為了紀念曾經參與洪武六年(1373)鄉(xiāng)飲酒禮的昆山人周壽誼。昆山縣學的鄉(xiāng)飲酒碑在王彝《鄉(xiāng)飲酒碑銘》的基礎上,增述了一段新的內容:
此鄉(xiāng)飲酒碑銘,國初太史王公所著,洪武四年郡守魏公始行斯典。震先六世祖府君以宋元遺老年百有十歲,首與特位三老之列,禮秩瑜等。震弱冠時讀是銘而哀慶并集,碑以變故弗克立,震竊有志焉。今以御史奉命巡按福建,便道回蘇,請于郡守徐公,得刻石,樹之邑庠,垂諸不朽。王公嘗以文學膺薦,纂修《元史》,其事載在郡志云。賜進士文林郎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曾孫震謹記。
題記者為監(jiān)察御史昆山人周震,他的六世祖周壽誼作為“百有十歲”的長壽老人參與了洪武六年冬的鄉(xiāng)飲酒禮。據(jù)周震所述,他青年時讀過王彝的《鄉(xiāng)飲酒碑銘》,有志于重立鄉(xiāng)飲酒碑。正德十三年(1518),周震得到時任蘇州知府徐贊的支持,才刻石立碑于昆山縣學。
可見,昆山縣學立碑的發(fā)起者是周壽誼的后人,主要目的是紀念他曾經參加過洪武六年鄉(xiāng)飲盛典的先祖。昆山縣學碑不僅刻錄了王彝的《鄉(xiāng)飲酒碑銘》,還在后面突出強調了位于“三老”之首的周壽誼。從明代初期開始,在地方社會獲得參加鄉(xiāng)飲酒禮的資格,“已是在地方上有地位并得到政府承認的象征”。清道光七年(1827),蘇州滄浪亭名賢祠壁刻錄了周壽誼的肖像,并附像贊《明鄉(xiāng)飲賓周公壽誼》。(圖2)但是按照禮制,周壽誼并非“鄉(xiāng)飲賓”,他在這場盛宴中只是一名普通意義上的尊貴客人。鄉(xiāng)飲酒禮中“賓”的等級由高至低分別為大賓(正賓)、介、饌、眾賓,王彝的碑銘清楚地記述了擔任鄉(xiāng)飲賓的人名,其中并不包括周壽誼。周壽誼之所以在后世被視作鄉(xiāng)飲酒賓,可能因為他是洪武六年鄉(xiāng)飲酒禮中年歲最高的長者,這也是周震在立碑時所強調的一點。
另一個相對次要的原因可能與王彝早年在昆山生活的經歷有關。嘉靖年間的《昆山人物志》將王彝歸入“游寓”一類:
王彝,字常宗,其先蜀人,父某教授昆山,彝遂留居于昆。為文精嚴縝密,明暢英發(fā),不為諛詞以逐時好。后再徙嘉定,坐累死。
王彝早年隨父親留居昆山,因而昆山立碑的銘文后標明“郡人王彝著”,周震在碑文后的題記里也特意介紹道:“王公嘗以文學膺薦,纂修《元史》,其事載在郡志云?!毕噍^于其他地方,昆山更易于對王彝產生認同。
鄉(xiāng)飲酒禮碑在正德十三年(1518)的重建距洪武六年(1373)立碑已經過去了145年,這是以紀念國朝盛事與昆山先賢的雙重名義,在縣級層面樹立石碑。
很快,蘇州又進行了第三次立碑。鄉(xiāng)飲酒禮碑的第三次建立是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這塊由王彝撰文的碑刻重新進入蘇州府學。碑上銘刻有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是三次立碑活動中唯一能夠確知書寫者身份的一次。這次的立碑發(fā)起人為王廷,他于嘉靖二十年(1541)正月就任蘇州知府,嘉靖二十三年(1544)二月離任,在蘇州居官三年。
目前尚不能確定王廷在蘇州府學重建鄉(xiāng)飲酒碑的具體原因,但他曾任昆山知縣的仕宦經歷提供了一點線索。王廷于嘉靖十一年(1532)考取進士,初授戶部主事,改任御史,因上疏彈劾禮部尚書汪鋐,被貶為亳州判官。他從這個較低的職位逐步上升,歷任昆山知縣、長沙同知、工部郎中,再由工部郎中調任蘇州知府??梢?,昆山是王廷在仕途上重新起步的一個重要階段。就任昆山期間,王廷與地方士紳相處融洽,很得昆山士人的愛戴。方鳳在王廷離開昆山時贈有詩文《送王南岷》,并在自己的文集里記述了當時的情景:
南岷先生古雅君子也,處臺端則以直貶,居民牧則有去思,可謂不負所學矣。吾昆士夫成惜其去,形之歌頌。而予也忝在年契,所以望于先生者不小,故尾聯(lián)云云。
“處臺端則以直貶”指的是王廷任御史時因直言被貶之事,后文則在稱頌作為地方官的王廷深受百姓愛戴。
作為昆山知縣,王廷在參加縣學的各項禮儀活動時,可能會經常接觸到正德十三年(1518)立于明倫堂的鄉(xiāng)飲酒碑。同時,與昆山士子交好的王廷,應該十分熟悉王彝等本地先賢的事跡。這些因素都使王廷更容易接納王彝撰文的《鄉(xiāng)飲酒碑銘》。
但是王廷在蘇州府學重立鄉(xiāng)飲酒碑時,沒有直接搬照昆山縣學石碑的形制。根據(jù)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拓片,原石碑面為176厘米×91厘米,碑額為43厘米×29厘米,因此王廷立碑的通高大致為219厘米,寬91厘米。而如前文所述,1934年《昆山見存石刻錄》記昆山縣學立碑的尺寸為“高六尺二寸,橫二尺九寸”,即通高約206.7厘米,寬約96.7厘米。王廷在蘇州府學所立石碑比昆山縣學的鄉(xiāng)飲酒碑略高,昆山石碑則要略寬一點。
另外,王廷立碑在銘文落款處并列了三個人物:銘文作者王彝、立碑者王廷和書碑者文徵明;碑面左下角還有刻手章簡甫的姓名。而昆山縣學的鄉(xiāng)飲酒碑沒有提及碑銘的書寫者和刻工,碑銘落款只記“郡人王彝著”,之后雖有一段記述立碑者周震和徐贊的補充性文字,但是二人都沒有出現(xiàn)全名,只以“曾孫震”和“郡守徐公”的形式出現(xiàn)。相較之下,王廷立碑的署名更加嚴謹、完備,也顯得更為正式。(圖3)
王廷在立碑時選擇了當時蘇州最負盛名的書家文徵明和刻工章簡甫并不稀奇??紤]到文徵明的文化聲望,蘇州地區(qū)請托他書寫碑文的情況很多,僅蘇州碑刻博物館藏文徵明所書碑刻拓片就有數(shù)十種之多。文徵明又對蘇州著名刻工章簡甫極其看重,誠如王世貞(1526-1590)所說:“吾郡文待詔徵仲,名書家也,而所書石,非叟刻石不快?!痹?6世紀的蘇州,文徵明和章簡甫在碑銘石刻方面堪稱最佳組合。
除了考慮到文徵明在書畫方面的名聲,王廷在石碑銘文落款處強調文徵明應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出于他和文徵明的私人友誼。蘇州知府王廷與地方名士文徵明的交往在當?shù)匾恢北粋鳛槊勒?。王廷上任后,經常到文徵明家中拜訪。何良?。?506-1573)稱:
王南岷為蘇州太守日,一月中常三四次造見衡山。每至巷口,即屏去騶從。及門下轎,換巾服,徑至衡山書室中。坐必競日,衡山亦只是常飯相款。南岷雖蔬食菜羹未嘗不飽,談文論藝至日暮乃去。今亦不見此等事矣。
馮元成又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
至公齋中,坐必競日。公治具以享,不過四豆,南岷未嘗不飽。至張燈乃去。然公始終未嘗一言及私。有以居間請者,公曰:“吾與王公談風討月,出塵俗之外,故神味相契。若以俗事,污其耳目,不惟自辱,且辱王公矣。”
在晚明人心目中,文徵明與王廷的交往實乃一片光風霽月,不夾雜一絲私情俗務。但從文徵明寫給王廷的書信來看,情況并不盡然。在其中一封書信中,文徵明提到:
王槐雨子錫龍、孫玉芝欲謁謝左右,而求通于仆,敢以瀆聞,伏乞與進。治民徵明頓首白事郡伯相公南岷先生下執(zhí)事。
王槐雨即王獻臣,王獻臣提攜、幫助過年輕時的文徵明,文徵明也曾為王獻臣作《王氏拙政園記》和《拙政園圖》。當故人之子為了拜見蘇州知府而“求通”于文徵明時,他依然會給王廷寫信,希望王廷能滿足這個要求。由此可見,二人的交往難免會有些“俗事”。
王廷委托文徵明書寫《鄉(xiāng)飲酒碑銘》或許尚屬“談文論藝”,但并非“出塵俗之外”。而且對于為他人提供書寫方面的幫助或服務的文徵明來說,其中既有人情往來的因素,也不乏從中獲取財富或其他“報酬”的機會。就在請托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的同年十一月,王廷撰寫了一篇《文翰林甫田詩敘》,盛贊文徵明的品格和才學,并毫不吝嗇地表達了對文徵明詩集的喜愛之情。從時間上看,兩者恰好構成先后關系。文徵明為王廷書寫碑銘,王廷對文徵明亦有所回報。他們聯(lián)手為重建洪武年間鄉(xiāng)飲酒禮碑所作出的努力,不僅重新見證了蘇州地方文教傳統(tǒng)的繁榮興盛,也為16世紀蘇州文士與官員“神味相契”增添了美談。
綜上所述,洪武六年(1373)設立的鄉(xiāng)飲酒碑由于次年的魏觀案被毀,隨后蘇州地區(qū)出現(xiàn)一系列重新立碑的舉措。從洪武年間王彝文集抄本的流傳到弘治年間王彝文集的刊刻出版,這些個人層面的傳播行為保留了《鄉(xiāng)飲酒碑銘》的文本內容,為之后的官學立石提供了基礎。而從正德十三年(1518)昆山縣學立碑、再到嘉靖二十二年(1543)蘇州府學立碑,則是在官方層面逐步完成了鄉(xiāng)飲酒碑的復原與重建。值得注意的是,重建的兩座石碑不再僅僅是洪武六年(1373)那一次鄉(xiāng)飲酒禮活動的紀念碑,同時也在紀念明代中前期為地方建設做出重要貢獻的歷史人物,鐫刻了他們?yōu)橹厮芴K州禮教地位所作出的努力。
二、碑文與禮儀
由于王彝的《鄉(xiāng)飲酒碑銘》存在多個版本,還需要追問的是,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依據(jù)的是哪個文本?根據(jù)前文所述《媯雌子集》《王常宗集》《昆山見存石刻錄》,可以分別得到這篇鄉(xiāng)飲酒碑銘在洪武、弘治和正德年間的三個版本。另外,在嘉靖年間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蘇州知府王廷立碑之后,還出現(xiàn)《嘉定縣志》(萬歷)和四庫全書本《王常宗集》兩個常見的版本。這幾個文本的內容不盡相同,主要存在10處差異,現(xiàn)列表于后(標灰列為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
根據(jù)該表,可將這些版本分為兩大體系,劃分的依據(jù)是對兩處人名的記述不同。一個體系以弘治刻本的《王常宗集》為代表,記錄了樂正“張由”和常熟教諭“傅”,“傅”字后未寫明全名。這個體系還包括《嘉定縣志》(萬歷)和四庫全書本《王常宗集》。其中《嘉定縣志》(萬歷)收錄的《鄉(xiāng)飲酒碑銘》和弘治本《王常宗集》的文本完全相同,四庫全書本《王常宗集》則出現(xiàn)三處刊刻錯誤,將負責監(jiān)禮的“司正”誤刻為“司平”,“特位三老人”刻為“特位主老人”,“降而北面立”誤作“降西北面立”,說明刻工不了解文章原意,也缺乏相關的禮儀知識。
另一個體系以洪武抄本的《媯雌子集》為代表,記錄了樂正“張?zhí)铩焙统J旖讨I“傅著”,正德昆山縣學立碑與嘉靖蘇州府學立碑(即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均從屬于這個體系。重建這兩座石碑時,昆山縣學和蘇州府學可能核查過洪武六年參加鄉(xiāng)飲酒禮的人員姓名,因此這個體系的文本可能更符合原碑碑銘。比較特別的是洪武本《媯雌子集》的文本標題為《鄉(xiāng)飲酒碑》而非《鄉(xiāng)飲酒碑銘》,以及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將“出祖東壁”寫作“出俎東壁”。尤其是后者,“俎”與“祖”的差異將會導致碑文在含義上出現(xiàn)顯著區(qū)別。(圖4)
事實上,在目前所見的各個版本中,只有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寫作“出俎東壁”,體現(xiàn)了文徵明所書版本的獨特價值。文徵明對碑銘文字的細究態(tài)度,讓人聯(lián)想起他的兩位老師也曾辨別過前代鄉(xiāng)飲酒碑上的文字。王世貞的《三吳墨妙》記:“吳文定公寬與貞伯一札,辨鄉(xiāng)飲碑字?!笨上壳吧形窗l(fā)現(xiàn)《三吳墨妙》中的《吳寬與李應禎書》,無法知曉這封書札具體探討了鄉(xiāng)飲酒碑哪方面的內容。
不過文徵明對《鄉(xiāng)飲酒碑銘》的修訂是顯而易見的,他將其他版本中的“祖”更改為“俎”,這涉及文徵明對鄉(xiāng)飲酒禮的認識與考量?!俺鲑迻|壁”一句在《鄉(xiāng)飲酒碑銘》中的語境為:
公在泮宮,賓至則拜。出俎東壁,羞自東房。玄酒于尊,房戶是當。有勺有勺,實彼爵矣。再拜稽首,獻且酢矣。吹笙鼓琴,而瑟而簫。
該段文字大致展現(xiàn)了鄉(xiāng)飲酒禮的行禮順序,鄉(xiāng)飲酒禮的施行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程序:迎賓、獻賓、作樂、旅酬、飲無算爵、送賓。其中的核心儀節(jié)是獻賓,主人和賓客在此階段相互敬酒,行獻、酢之禮。主人向賓敬酒稱為“獻”,賓向主人敬酒則為“酢”,使用的酒具都是爵。
《鄉(xiāng)飲酒碑銘》對重要的獻賓儀節(jié)描述得十分細膩。其中“玄酒于尊,房戶是當”表明盛酒的容器與位置;“有勺有勺,實彼爵矣”述以勺酌酒,斟滿爵杯;“再拜稽首,獻且酢矣”則在表現(xiàn)獻酢之禮。值得注意的是,獻賓環(huán)節(jié)在敬酒之前,還需進奉珍饈?!俺鲑迻|壁,羞自東房”描述的就是這一步驟。
《鄉(xiāng)飲酒碑銘》里的“出俎東壁,羞自東房”,用典源自《儀禮》和《禮記》?!靶摺睘殡瑞偅百蕖睘槌休d肴饌的食案。按《禮記·鄉(xiāng)飲酒義》:“羞出自東房,主人共之也。”在鄉(xiāng)飲酒禮中,主人的位置在東側,肴饌由東房端出,表示這是主人供應的食物,(圖5)又按《儀禮·鄉(xiāng)飲酒禮》:“薦脯,五挺,橫祭于其上,出自東房。俎由東壁,自西階升。”前一句與《禮記》中的“羞自東房”含義相同,后一句“俎由東壁”則是“出俎東壁”的出處。若將“俎”替換為“祖”,則其意不通,于禮不符。
考慮到明代的經學背景,尋常士子可能只熟悉《禮記》中的“羞自東房”,并不太清楚《儀禮》中的“出俎東壁”。自宋代以來,四書五經中的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以《禮記》作為禮經的科目。到了明代,科舉考試只取一經,無需通貫;士子習經又多為應對科舉考試,于是在理解經文時僅截取碎言記誦,以求速成。受此影響,明代三禮學著作以《禮記》為主,關于《儀禮》的著述甚少?!抖Y記》學著述又以應對科舉之作為大宗,例如《禮記集說大全》等科舉用書,在訓釋《禮記·鄉(xiāng)飲酒義》中的“羞自東房”時僅作簡要注解,沒有與之相關的“出俎東壁”的概念。在這樣的社會風氣與學術背景下,只有備考之外尚余心力的有識之士,才可能認真研習過《儀禮》的篇章字句,知曉《鄉(xiāng)飲酒禮》中的“出俎東壁”及其含義。
不過,在文徵明生活的正德至嘉靖年間,對經學的研習與著述逐漸趨于嚴謹,還有一批《儀禮》白文本和注疏本在此時出版,為意欲了解《儀禮》的明代士子提供了條件。例如明正德年間重刻元刊本《儀禮》、正德十六年(1521)陳鳳梧刊本《儀禮》、嘉靖六年(1527)陳鳳梧刻古文六經本《篆文儀禮》、嘉靖東吳徐氏刊《儀禮》、嘉靖吳郡徐氏刊《儀禮注》、嘉靖常州知府應賈刊《儀禮注疏》等。
文徵明身處的出版環(huán)境使他有條件閱覽《儀禮》并學習其中《鄉(xiāng)飲酒禮》的具體內容。相較于昆山縣學以及其他版本的《鄉(xiāng)飲酒碑銘》,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將“祖”字改為“俎”,可以看出他在錄寫王彝碑銘時,斟酌過各字、詞的禮學含義,并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對碑銘內容做出調整的情況。
結論
本文從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入手,考察了三次與之相關的立碑事件。按照時間順序,三次立碑活動分別發(fā)生在洪武六年(1373)的蘇州府學、正德十三年(1518)的昆山縣學和嘉靖二十二年(1543)的蘇州府學,先后時隔170年。遺憾的是,第一塊石碑毀于洪武年間,第二、三塊石碑則消失在20世紀。目前只有碑銘文本和第三塊石碑的拓片存世。相較之下,文徵明書《鄉(xiāng)飲酒碑銘》獨到地修正了早先版本的錯誤,體現(xiàn)出他對于鄉(xiāng)飲酒禮和《儀禮》等經典的正確認識,為了解書畫家文徵明及其作品《鄉(xiāng)飲酒碑銘》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洪武蘇州府立碑主要是對洪武六年(1373)禮儀活動的紀念;正德昆山立碑的紀念焦點開始偏向事件的參與者(周壽誼);而嘉靖蘇州府樹立的石碑由于著名書家的介入,使得碑文本身成為后人傳頌和銘記的對象。“同一塊”紀念碑的先后三次建造,肇因于不同的歷史情景,也引發(fā)了不同的紀念效果:鐫刻同一篇銘文的石碑,卻能夠用來紀念不同的人物與事件?;卩l(xiāng)飲酒碑的建立者、碑文撰寫者、碑文書寫者等人的不同視角,可以發(fā)掘他們在參與地方禮教建設時的多元立場、行為及其利益訴求。在紀念碑的建造與重建中,新的意義也隨之層疊累加。鄉(xiāng)飲酒碑的一碑多建,恰可以揭示出紀念碑的歷史性與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