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摩梭阿婆將我們從里格半島擺渡到瀘沽湖北岸。從豬槽船上跳下來,腳剛沾上幾無行人的石板路時,身后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我家的蘋果很甜的,買兩個啦,買兩個啦!”
聲音并不甜美,聲線卻極干凈,讓我想起剛剛離開的瀘沽湖水面和水面上漂浮著的水性楊花——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花。千萬朵玉白色的三瓣小花,沿著同一個方向微微斜靠在琉璃般的水波之上,如一只只飛鳥依偎著云朵,鵝黃色的花蕊像精巧的喙,帶著暗紋的花瓣像一雙雙白色翅膀展翅欲飛。摩梭人叫它“開普”,其實,它是如此決絕的一種花——只生長在溫暖而干凈的水中,水體稍有污染,就會成片死去,直至絕跡。如果沒有陽光,雨天或黑夜,花朵便會收攏,潛入水底,像一個受了傷的女孩。
循著聲音,我回頭看見一個小女孩。她十二三歲,穿著漢服,腳上一雙沾滿泥土的舊運動鞋,肩上一個比她瘦小的身材粗壯很多的舊書包。扎著一根馬尾辮,臉上有兩塊高原紅。很普通的一個小女孩,唯一的出彩之處是一雙丹鳳眼,黑亮的眸子,眼神分外干凈。
她從書包里掏出兩袋分別裝著七八個小蘋果的尼龍袋子,遞給我說:“很甜的,阿姨你嘗嘗?!?/p>
我擺擺手說:“謝謝,不用了?!彼斐鍪趾芸斓貜哪猃埓锾统鲆粋€蘋果塞到我手里,說:“你嘗嘗,我家里樹上剛摘的,真的很甜的?!?/p>
我掏出紙巾,將蘋果擦干凈,遞給女兒,讓她先嘗嘗。女兒咬了一口說很脆很甜呢,然后遞給我讓我也嘗嘗。果然。問了女孩兩袋多少錢,便把錢遞給了她。
接我們的車還沒到,我和女兒一邊吃蘋果一邊繼續(xù)著剛才船上的說笑,我背對著女孩,所以不知道女孩一直在看我們。偶爾扭頭,發(fā)現(xiàn)她看著我女兒,舔著嘴唇,好像很想吃蘋果的樣子。突然,她低低地說:“你真幸福。我沒有媽媽。從來都沒有。”
我們一時都驚住。她沖我女兒一笑,眼睛一紅,低下頭,轉身跑了。
彼時,我忘了女兒說了一句什么,只記得心里涌起了說不出的難過。瀘沽湖之行,是我們母女二十年來第一次結伴出行,雖偶有分歧,但無比默契,這份幸福感甚至被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一眼看了出來。對于一個從小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會惹起多少艷羨和心酸呢?比湖底更深的黑夜,“開普”會將花瓣縮起來,將花蕊包裹起來,我似乎看見,黑夜里,小女孩將瘦小的雙肩縮起來,用雙臂將自己包裹起來,像一朵藏進湖底的小白花。
離開瀘沽湖,是一個清晨。在路邊等車時,又碰到了那個賣蘋果的小女孩。因行李太多,無法再買她的蘋果了,她看上去有點失望,但很快就笑了。十分鐘過去了,車還沒到,她卻一直沒走,坐在旁邊一塊石頭上看我們一眼,又看我們一眼。忽然,她從書包里掏出一袋已經(jīng)打開的蝦條之類的膨化食品遞給我,說:“阿姨,你吃。”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本能地連說:“不用不用,謝謝,你自己吃?!?/p>
她怯怯地收回了手,并沒有吃,塞回了書包。等她離去,我突然醒悟過來,這包零食,她平時肯定舍不得吃,卻要送給我吃,是當作送給自己的媽媽吃的嗎?
這樣一想,眼底猛然一熱。記得抵達瀘沽湖的第二天,一個摩梭姑娘給我們講述她的祖母與銀腰帶的故事,突然,她指了指我們身后一個正方形的木門洞,說,那里就是“生死門”,所有的摩梭人都在門里出生,產(chǎn)婦進去后,沒有任何人幫她,關上門,生死全靠她自己一個人撐。
那么,小女孩家的生死門,她的母親走出來了嗎?還是,只走出了一個嬰兒?
我被汽車喇叭聲驚醒,急忙和女兒一起將行李搬上車。清晨的瀘沽湖波平如鏡,而我的心里內疚翻涌。我后悔沒有接過她的零食,沒有當著她的面吃,沒有和她多聊幾句,沒有摸摸她的頭,對她說一聲:“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