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龍
2020 年,是德國作曲家路德維?!し病へ惗喾?50 周年誕辰,也是世界各國隆重紀念這位音樂巨擘的重要年份。然而,由于年初以來新冠疫情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許多計劃內的音樂演出和交流活動不得不延后或取消,貝多芬的音樂被人們的不安、焦慮和無奈所掩蓋,甚至對音樂藝術活動的重啟都變成了暫時的奢望。此時,重溫貝多芬的藝術生涯和他的音樂作品,對于遭受苦難的人們可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精神鼓舞和支撐。這似乎可以印證貝多芬的音樂在過去二百年中傳播的某種規(guī)律。它們總是在安逸祥和的社會環(huán)境中被平庸遮蔽,而在人類面臨苦難的艱危時刻成為文化焦點。今年,雖然我們無法以隆重的形式紀念這位作曲家,但是貝多芬及其音樂所蘊含的精神力量,卻更應該在大眾心中獲得位置,并被重新點燃。讓我們暫時收起“貝多芬已經(jīng)作古”的成見和不屑,重新審視這位文化巨擘是否還能對當代生活產生影響,并對他的精神價值做出新的評價。
如果從貝多芬的音樂作品中找出一個最為顯著的現(xiàn)代特征,那就是充盈其中的旺盛活力。1942 年,傅雷在他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一文中開篇提到的就是“貝多芬與力”。作者筆下的“力”涵蓋內容很廣,它包含作曲家的音樂與生活中展現(xiàn)的活力,以及音樂驅動社會發(fā)展的精神力量。①傅雷《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該文原載于1946 年翻譯出版的羅曼·羅蘭《貝多芬傳》(駱駝書店出 版)的附錄,是傅雷撰寫的最具影響力的一篇關于貝多芬的專題論文。文章分為三個部分,標題分別為“貝多芬與力”、“貝多芬的音樂建樹”和“重要作品淺釋”,最后一個部分針對貝多芬的代表作品,按照體裁劃分加以介紹。筆者認為,貝多芬的音樂活力首先表現(xiàn)為作品中刻意、執(zhí)拗的陡然轉折。它反映在包括節(jié)奏、和聲、旋律、音域、力度、織體等各個層面,其核心目的就是塑造強烈的情感變化,打破古典音樂的音響風格。不僅如此,貝多芬還對音樂活力的發(fā)展布局精細謀算,從最初的微小細節(jié)一路擴展到宏大篇章。他對奏鳴曲式,乃至器樂套曲的結構革新,也總是以“力”的展示與塑造為基礎。
音樂活力成為貝多芬展現(xiàn)個性的起點和基礎。他是古典主義時期少數(shù)自覺追求個性獨立的音樂家。這使得他在趨于保守的維也納社會環(huán)境中顯得風格前衛(wèi)、桀驁不馴。盡管維也納宮廷和貴族對法國革命多有忌憚,貝多芬卻在1803 年欲將自己的《降E 大調交響曲》獻給法國第一執(zhí)政官拿破侖·波拿巴。然而,1804 年11 月拿破侖加冕稱帝的消息卻引起貝多芬的憤怒,他將拿破侖的行徑視為背叛,并將他斥為新的暴君。1806 年,作曲家為這部交響曲添加了新的注解—“英雄的交響曲……為隆重紀念一位偉人而作”②貝多芬將此曲標題定名為“英雄”,并未在1806年10 月作品出版之前公開表露。貝多芬寫于出版用手稿上的標題原文是“Sinfonia eroica... composta per festeggiare il sovvenire di un grand Uomo...”。參 見Maynard Solomon, Beethoven, p.174;另見Lewis Lockwood, Beethoven: the Music and the Life,p.210。?!队⑿劢豁懬肥鞘撞恳猿橄笕宋锖途駷轭}材的交響樂作品,也是貝多芬步入創(chuàng)作鼎盛階段,確立獨立藝術風格的重要標志。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后期將第二樂章更改為一首“葬禮進行曲”,推動了交響套曲樂章布局邏輯的實質性變革。從奮斗到犧牲,再到死而復生后取得勝利,成為貝多芬中期最具代表性的音樂發(fā)展線索,塑造出一位個性鮮明、經(jīng)歷非凡的精神楷模。對于個性表達的不懈追求,使他完成了超越時代的音樂創(chuàng)新和風格跨越,由此展現(xiàn)出極具現(xiàn)代意識的藝術活力和思想深度。
當代人崇尚活力和個性,這正好同貝多芬透過音樂表現(xiàn)的精神力量和獨立品格相符合。他對活力表達的前瞻性使其經(jīng)常不為同代所識,但卻以機械運動和人性力量的綜合呈現(xiàn),預示了20 世紀以來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動能。一方面,當代人可以輕易從貝多芬的音樂中尋得大工業(yè)時代司空見慣的音響景觀;另一方面,他的作品更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奮發(fā)前行的精神動力,以便同外界的嘈雜與狂暴相抗衡。這正是貝多芬音樂活力的可貴之處,在展示人類不利境遇的同時,給予一種正能量的補充和希望。在即將到來的人工智能時代,人類不可控制的力量將變得更加強大且具威脅性,而貝多芬作品彰顯的人性活力,卻能助人抵制外部的傾軋和驅迫,使獨立個性得以保存。
一直以來,專業(yè)人士和愛好者們對于貝多芬在古典音樂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如數(shù)家珍。這使得人們不約而同地忽略了貝多芬在藝術成長初期面對的嚴峻形勢和挑戰(zhàn)。1792 年11 月,貝多芬在波恩選帝侯的支持下來到帝國首都,成為海頓的正式門徒。盡管貝多芬的鍵盤即興演奏技藝,每每令觀眾癡迷和震驚,但他在作曲方面脫穎而出,則全由嚴格而艱苦的學習促成。貝多芬是一位心智聰明而富有策略的學習者。他一方面直面維也納大師云集、強手如林的嚴峻局面,另一方面卻穩(wěn)下心神有步驟地開始對自己從未涉獵或根基淺薄的作曲技術展開學習。貝多芬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力擁有信心,也擁有寶貴的自知之明。他并不盲目介入艱深的音樂體裁,而是在嚴謹?shù)膶W習布局中步步為營。對于莫扎特和海頓業(yè)已取得輝煌成就的創(chuàng)作領域——弦樂四重奏和交響曲,貝多芬顯得格外謹慎和冷靜。他深知這些體裁對于一位企圖開創(chuàng)獨立事業(yè)的作曲家的誘惑和挑戰(zhàn),并時時提醒自己在涉足這些領域前必須做好充分準備。
1798 年,貝多芬開始譜寫他的第一套弦樂四重奏(Op.18)。這套包括六首樂曲的曲集,成為其音樂創(chuàng)作邁向成熟的重要標志。從六首作品的宏觀結構來看,它們基本遵循了四樂章奏鳴套曲的標準模式,并將第三樂章設置為諧謔曲或快速的小步舞曲。貝多芬希望在弦樂四重奏領域建立起個人與音樂的緊密聯(lián)系,為傳統(tǒng)的古典音樂程式注入明確的精神內涵。相比弦樂四重奏,貝多芬在交響曲創(chuàng)作方面顯得更為謹慎。早在1795 年,他就為一首《C 大調交響曲》起草了一些片段。③1795 年,貝多芬為《C 大調交響曲》起草的最早譜例,參見Kafka Papers, fol. 159r,以及Fischhof Miscellany。然而,作曲家對首部交響曲的起草工作可以追溯到1788 年,具體參見Kafka Papers,fols.70r-v; Beethoven, Autograph Miscellany, 175f 中記錄的《c 小調交響曲》草稿片段,現(xiàn)代記譜及評價,參見Lewis Lockwood, Beethoven's Symphonies: An artistic Vision, New York, London, 2015, p.26。對于貝多芬《第一交響曲》草稿的詳細討論,參見Douglas Johnson, Beethoven's Early Sketches, vol.I, pp.461-469。后來,這部作品被擱置到1799 年才修訂完成,并于次年4 月正式公演。該曲嚴格采用四個樂章的古典交響套曲結構,在音樂風格上直接受到海頓12 首《倫敦交響曲》(1791—1795)的影響。④赫科托·柏遼茲對貝多芬的《第一交響曲》評價道:“這是一種美妙的音樂:清晰、活潑……冷峻,有時甚至嚴肅——正如最后的回旋曲樂章——充滿了音樂童心;總之,貝多芬不在這里?!眳⒁娪蒖alph De Sola 編輯和翻譯的Beethoven by Berlioz: a Critical Appreciation of Beethoven's Nine Symphonies, Boston, 1975, p.14。轉引自Lewis Lockwood,Beethoven's Symphonies, p.31。完成于1802 年的《D 大調第二交響曲》(Op.36),則在各個方面超越前者。作曲家不但將第三樂章明示為“諧謔曲”,還以第二發(fā)展部的形式擴充并夯實終曲樂章。1803 年,貝多芬對小提琴家溫澤爾·克倫普霍爾茨說:“我對自己迄今創(chuàng)作的作品都不滿意。從現(xiàn)在起,我將致力于開啟一個新的途徑?!雹葚惗喾彝藗惼栈魻柎牡膶υ拋碜攒嚑柲幔–arl Czerny)1852 年的回憶,參見他的Erinnerungen aus meinem Leben, 轉引自他的 über den richtigen vortrag der s?mtlichen Beethoven's schen Klavierwerke, Vienna, 1963, p.19。
貝多芬的“新途徑”,很快在他的三首鋼琴奏鳴曲(Op.31)和《英雄交響曲》中獲得證明。樂曲中呈現(xiàn)出的各種創(chuàng)新特征令同代人目不暇給、難以企及。與此同時,作曲家開始采用更為規(guī)范的草稿本體制,支持并維護日趨復雜的創(chuàng)作活動。這種體制的核心,在于用草稿本有序記錄樂思并作進一步的發(fā)展嘗試。早在1786 年,貝多芬就有意識地將自己的草稿頁打包保存。1803 年前后,他開始利用裝訂好的草稿本,記錄下一段時期幾乎所有的創(chuàng)作構思。它不僅成為作曲家創(chuàng)作過程的重要依據(jù),而且便于對“歷史樂思”進行查找。從那時起,貝多芬的音樂構思幾乎被全部收入草稿本中,并且,他將這種創(chuàng)作體制保持到人生終點。
我們應該糾正多年以來對貝多芬的一大誤解,即總是割裂地看待他對古典音樂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并對后者片面強調。事實上,貝多芬是西方音樂史上將繼承與創(chuàng)新高度融合的杰出個體,也是助人重新框定藝術創(chuàng)新標準的重要參照。撫今追昔,貝多芬更像是音樂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而他的藝術創(chuàng)新恰如古典沃土滋養(yǎng)的林木,將歷史的榮耀煥發(fā)于偉岸繁茂的新枝之上。今天,人們受科學主義的激勵在各個領域追求創(chuàng)新,而對歷史傳統(tǒng)產生本能的排斥和回避。畢竟,“日新月異”對疾速發(fā)展的當代社會的形容顯得格外準確。人們奔波于自識的新途上,卻很可能跌入封閉的歷史循環(huán)而渾然不覺。從貝多芬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成就對于個體創(chuàng)造的強大支撐。它使創(chuàng)新實踐變得更加敏銳、深邃,也使植根傳統(tǒng)的藝術成果具備更加長久的生命力。
貝多芬一生對外部壓力的敏感,或許源自兒時父親約翰對他的管教,另一方面,母親瑪格達蕾娜早逝引發(fā)的家道崩落,亦強化了少年貝多芬的防衛(wèi)意識和自尊心。他較早體會到生存的艱辛,更加對個人盈虧、社會交際和現(xiàn)實政治密切關注。⑥對于貝多芬在故鄉(xiāng)波恩成長的回憶,參見Franz Gerhard Wegeler and Ferdinand Ries, Biographische Notizen über Ludwig van Beethoven, Koblenz, 1838。在整個青壯年時代,逐步加重的耳聾是貝多芬遭遇的最大磨難。⑦關于貝多芬耳聾的醫(yī)學編年記錄,參見H. Bankl and H. Jesserer, Die Krankheiten Ludwig van Beetthovens, Vienna, 1987。1802 年10 月6 日和10 日,貝多芬在維也納北郊的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adt)小鎮(zhèn),給他的兩個弟弟約翰和卡爾寫下長信,首次向他們說明耳聾的事實和自殺企圖。這封被后人稱為《海利根施塔特遺囑》的書信,真實記錄了貝多芬的痛苦和絕望,可他卻沒有在同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表露分毫。與之相反,耳聾似乎在此后的某個時刻,堅定了他成就一番作曲偉業(yè)的信念,促使他更加專注地投身創(chuàng)作。⑧對于貝多芬在這一時期的耳聾癥狀同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問題,威廉·金德曼從貝多芬完成的新作品出發(fā)反觀耳聾帶來的影響。他以作曲家開始有規(guī)律地使用草稿本作為創(chuàng)作深化的證明,并且提出,“貝多芬的耳聾似乎對這一創(chuàng)作習慣的養(yǎng)成有所助益。它使作曲家同外部世界隔絕開來,并且迫使他放棄了同作品無關的其他活動,例如他作為一位鍵盤演奏家的公眾演出?!眳⒁奧illiam Kinderman, Beethoven, Seco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73。貝多芬在耳聾日益嚴重的情況下卻迎來了音樂事業(yè)的空前繁榮,這顯然由他朝向積極方面的心理轉折所決定。⑨梅納德·所羅門專門對貝多芬耳聾引起的心理變化做出分析。他認為,作曲家在耳聾之初產生的消沉和絕望使他遠離社交、放棄欲求,而此后他又因此產生一種心理反彈,希望在創(chuàng)作和社交領域重新樹立自我,博得關注。參見Maynard Solomon, “On Beethoven's Deafness”, Beethoven Essay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pp.93-98。早在1801 年11 月寫給魏格勒的另一封信中,貝多芬寫道:“我將扼住命運的喉嚨;它一定不會把我完全打倒和壓垮。”⑩Sieghard Brandenburg(ed.), Briefwechsel, No. 70;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I, No. 54。這句充滿反抗精神的豪言壯語,最終在《c 小調第五交響曲》 (Op.67)中獲得最佳詮釋。體現(xiàn)貝多芬抗爭精神的另一杰作是他的歌劇《費德里奧》。劇中善良、勇敢的女英雄萊奧諾拉,和通過抗爭贏得勝利的劇情,深深打動了作曲家。他并未在這部“拯救歌劇”中強調具體的政治立場,而是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對激進革命引發(fā)的白色恐怖和非法拘禁予以譴責。典獄長皮薩羅作為濫用暴力的嗜權典型,與胸懷自由正義的西班牙貴族弗洛列斯坦形成鮮明對照;而萊奧諾拉則成為一位懲惡揚善的女神,引導受難的囚徒獲得解放。
通過抗爭取得勝利是貝多芬音樂作品中令人矚目的精神特征。然而,另一種被長期忽視,卻又貫穿于他的人生和作品的精神狀態(tài)則是忍耐。在作曲家1801 年6 月寄給魏格勒的信件中,他首次提到順從:“我經(jīng)常詛咒我的造物主和我的存在。普魯塔克為我指出了順從之路。如果可能,我將蔑視這命運,雖然我感到只要自己活著,我就是上帝最悲慘的造物……順從!多么可憐的手段,然而這卻是留給我的一切?!盵11]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1, No. 51。站在耳聾引發(fā)的人生拐點,貝多芬極不情愿地意識到,唯有忍耐和順從才能助他生存下去。除了耳聾,另一個迫使他甘于忍耐的方面,則是他的戀愛和家庭生活。貝多芬一生獨身,而圍繞作曲家的戀愛展開的猜測和爭論,卻成為其傳記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作曲家盛年時期的一系列感情挫折,使他在1812 年為一位“永恒的愛人”寫下三封短箋,透露出對這位女士的摯愛與渴望,卻又不得不分離。[12]自20 世紀50 年代以來,對于“永恒的愛人”真實身份的各種猜測層出不窮,而最有說服力的則是梅納德·所羅門(Maynad Solomon)在《貝多芬》傳記中提到的安東尼·布倫塔諾(Antonie Brentano)。這位出身于維也納顯赫家族的法蘭克福富商的妻子,在1810—1812年同貝多芬交往甚密。然而,布倫塔諾卻在1812 年同丈夫離開維也納,二人的關系被迫中斷。從此之后,我們幾乎找不到關于貝多芬追求戀愛和婚姻生活的更多線索,卻在1816 年由他創(chuàng)作的《致 遠方的愛人》中覓得作曲家對愛情的寄托。
抗爭和忍耐是貝多芬直面現(xiàn)實苦難的兩種反應,也是其音樂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精神特征。它們超越了古典主義音樂的審美原則和表現(xiàn)內容,作為同作曲家高度關聯(lián)的情感實質直指未來的現(xiàn)代生活。在科技與經(jīng)濟主導的當代社會里,人類面對的困難和挑戰(zhàn)與日俱增,承受的現(xiàn)實壓力和精神負擔遠超前代。個體處于“非人”的環(huán)境,需要時時保有反思和抗爭的意識,勇于維護和爭取自身的權益。從這個基礎層面來看,貝多芬的音樂在當代社會依然有著突出的文化價值。它能夠在抗爭和忍耐雙方面給予人們鼓勵,并在面對難以克服的磨難時于兩者之間尋求平衡。正如人到中年的貝多芬對不可逆轉的耳聾的態(tài)度,忍耐并不意味著屈從與被動接受,而是在內心建立起超越自我的精神意志和前進方向。
1820 年初,貝多芬在一個對話本中,摘抄了天文學家約瑟夫·利特羅夫《宇宙哲學的思考》一文中引自康德的格言:“道德律法在我們心中,星光熠熠的天堂在我們頭頂。康德?。?!”[13]這張寫有康德名言的對話本的影印頁,現(xiàn)存柏林國家圖書館。參見Lewis Lockwood, Beethoven: the Music and the Life, p.392。作曲家在康德名字后加上的感嘆號,反映著他對此話的認可和支持。因為,這句格言指向了貝多芬終生關注的兩大領域——自然與道德,以及它們在哲學層面的內在關聯(lián)。由于不受禮儀和教條的局限,作曲家將探索的目光投向令他愉悅、給他安慰的大自然。貝多芬自幼在萊茵河畔長大,對于田園風物有著天然的好感。他將對大自然的愛好帶到維也納,經(jīng)常到鄉(xiāng)下居住和旅行。耳聾的癥狀日益明顯后,貝多芬更把田園環(huán)境當作自己的庇護所,不僅遠離都市的社交和喧囂,還能助他潛心創(chuàng)作。1808 年,貝多芬創(chuàng)作了《田園交響曲》,向世人奉獻一片融于心靈的自然。他為全曲的五個樂章冠以標題,通過音樂刻畫叢林、小溪、鳥鳴、山谷、暴風雨等自然風物。這不僅挑戰(zhàn)了古典交響曲的傳統(tǒng)審美和作曲技法,還為后世“標題交響曲”的創(chuàng)立開辟先河。晚年的貝多芬從大自然中收獲歡樂和啟示,逐步將田園視為超越疾病和苦難的信仰之所。面對維也納社會的政治倒退和社會危機,貝多芬通過音樂向大眾發(fā)出呼喚,鼓勵人們在宏闊的宇宙和思想空間里重樹道德和信仰。
1814 年,貝多芬在剛剛跨越了“維也納會議”帶來的個人巔峰后,曾在致約翰·尼珀姆克·坎卡的信中說道:“對于我們的貴族體制,以及其他各種貴族制度,我將不會為他們創(chuàng)作任何。報紙已經(jīng)報道了所有。對我而言,心靈的帝國才是最為寶貴的,高于任何精神或世俗的君主政體?!盵14]Emily Anderson(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1, No.502。顯然,貝多芬在當時的勝利熱潮中,顯示出可貴的冷靜態(tài)度和真知灼見?!靶撵`的帝國”是他心中夢想的烏托邦,也是他盡力擺脫孤獨、病痛和社會紛擾的精神寄望。1821 年,貝多芬在致魯?shù)婪虼蠊男胖袑懙溃骸皼]有什么比其他凡人更加接近神性,并通過這種接觸將神性的光芒傳播給人類更高級的事情了?!盵15]Briefwechsel, No. 1438;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No. 1248。Anderson 將這封信件日期的鑒定為1823 年,這一觀點在Briefwechsel 中被糾正。這句話進一步點明了《莊嚴彌撒》的創(chuàng)作主旨,也為《第九交響曲》的音樂發(fā)展設定了目標。貝多芬對席勒詩作的長久鐘愛,以及對大眾的迫切呼召,使他終將《致歡樂》譜寫成《歡樂頌》作為全曲的頂冠。席勒詩作中表達的兄弟情誼,透過合唱終曲鼓動著舞臺上下,化為人類渴望卻難以達到的理想歡歌。
身處200 多年后的當代語境中,筆者對貝多芬藝術生涯與精神世界的回顧、評價,一方面是向這位獨立作曲家的音樂成就和深遠影響表達敬意,另一方面則要提醒人們對這個歷史人物的關注,共同思考貝多芬之于當代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筆者堅信,人類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發(fā)展狀況具有相似性和可比性,這是由人類普遍的生理條件和心智屬性決定的。不同時代的人們擁有彼此相似的情感經(jīng)驗,也都面對著生存與發(fā)展的挑戰(zhàn)。貝多芬作為19 世紀初的“當代人”,善于同歷史牽手,這不僅幫助他熟稔古典時代的作曲技法,而且逐步明確個人的創(chuàng)新方向,把握住音樂風格的新舊平衡。更為重要的是,貝多芬從歐洲文化傳統(tǒng)中探索人類永恒的精神所需,將其化為個人作品的表現(xiàn)主題。他的音樂被直接賦予了一種彰顯魅力的永恒性和當代性,這也正是貝多芬擁有持久文化影響力的核心原因。
貝多芬的活力與個性,能夠啟發(fā)我們思考它們的各自屬性和相互聯(lián)系。他的音樂中煥發(fā)的活力,符合當代人的行動脈搏。然而,這種力量卻并非外力擠壓驅迫形成,而是一種主動展示和有策略的構建。在要求事事高效,追求龐大產出的現(xiàn)代生活里,人們因過度奔忙身心疲憊。貝多芬音樂展現(xiàn)的活力,卻不會給人再添重負,而是使人獲得動能,并思考如何做出改變。它提示我們活力的標準應是主動與多元,是以個體為中心的迸發(fā)伸展。面對高度模式化的生活狀態(tài),人們不可避免地倒向趨同和平庸。然而,貝多芬?guī)淼幕盍s能激發(fā)勇氣與動能,挺身維護和發(fā)展個性。作曲家的人生個案顯示出,突出個性并不意味著塑造完美,而是追求真實表達、思想獨立。盡管這會帶來矛盾與痛苦,卻能捍衛(wèi)自主精神免受威嚇與怠惰的侵蝕。
繼承與創(chuàng)新是貝多芬音樂創(chuàng)作中最為突出的精神品質。它提示我們不應放棄對歷史的認知興趣,而要把它視為引導進步和創(chuàng)造的經(jīng)驗階梯。歷史傳統(tǒng)不是橫于我們面前的阻礙,更不是對現(xiàn)代生活的威脅;相反,對于歷史的深度認知,可以幫助我們確認自己的位置和處境,確定發(fā)展的標準與方向。貝多芬應對撲面而來的傳統(tǒng)壓力的方法,不是抵制拒絕或狂妄無視,而是通過勤勉而有策略的學習實現(xiàn)個體超越。這需要天賦才華作為支撐,是一場滿懷期待的文化歷險。作為一位幸運兒,貝多芬在走向盛年時已經(jīng)贏得了它,并將個人的音樂創(chuàng)造推向新的制高點。這樣的人生軌跡令人心生羨慕,亦能鼓舞我們對未來發(fā)展精確規(guī)劃。今天,我們在各個專業(yè)領域面對的歷史積累令人生畏,此時正需以貝多芬對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循著創(chuàng)新的目的展開學習,并以得自歷史的經(jīng)驗和靈感在職業(yè)生涯中開拓前行。
抗爭與忍耐是貝多芬面對人生磨難的兩種情感狀態(tài)。它們被作曲家有意識地融入作品之中,演變成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特征。20 世紀以來,貝多芬的抗爭精神被人們越發(fā)強調?!岸笞∶\的喉嚨”這句名言,更坐實了大眾對作曲家的符號想象。全世界近百年來至為激烈的社會變革,使抗爭成為億萬大眾爭取解放與公義的手段,而貝多芬的音樂作為鼓舞大眾斗爭精神的文化利器,受到更為廣泛的普及和褒揚,成為英雄主義和正義斗爭的藝術象征。如今,學術界把貝多芬的“英雄性”作為其代表性風格的一個方面,而將更多目光聚焦于復雜、微妙的傳記與音樂細節(jié),強調他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多元性。在這其中,“忍耐”成為人們對貝多芬藝術生涯的另一個重要的關注點。它不僅對作曲家晚年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予以解釋,而且?guī)椭覀冋业截惗喾覂刃氖澜缫粚χ匾钠胶怅P系。人們還可透過貝多芬認識到自身的有限性和自我調和的重要意義。這是因為,當代人在為光明和正義努力奮斗的同時,亦要相信,忍耐不僅是自我保護的美德,還是一種直面苦難、勇于超越的選擇。
自然與道德是貝多芬時代知識精英關注的兩大主題,也是人類面對的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兩種本質。貝多芬對田園的親近和熱愛,很容易引起當代環(huán)保人士的共鳴,而他本人也成為遭遇不幸的人們力圖從外部世界重獲希望的楷模。貝多芬一生的另一個突出方面是對人道主義的踐行與弘揚。他的音樂為受苦者帶來安慰,對奮斗者給予鼓勵。他的勤奮與敬業(yè),律己與反思,以及對藝術和科學的崇尚,仍然是我們可資借鑒、學習的榜樣。貝多芬的人生和音樂中煥發(fā)的蓬勃力量和進取精神,凝聚成一種正向的人格,成為砥礪前行者心懷的價值標準。
貝多芬能夠給予當代人的最大影響,是通過音樂傳達的精神力量,將個體的內外世界支撐起來,助其成長。然而,當我們認真觀察當代環(huán)境就會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于這種人生狀態(tài)的追求是薄弱的。追逐利益的現(xiàn)實世界,使一切歷史傳統(tǒng)和精神價值相形見絀。各種負面因素充分證明了當代社會依舊存在諸多缺陷和危機。“不要這些聲音!”貝多芬面對人類窘境發(fā)出的堅定呼號同樣適用于今天。如果羅曼·羅蘭和貝多芬的早期研究者們,憑借他們的著作在20 世紀上半葉為遭受苦難的人們點燃人道與希望之火,那么,我們也應該這么做。這個時代還有那么多兢兢業(yè)業(yè)、努力拼搏的人們,維護著社會的良性運作、道德標準和人性尊嚴,貝多芬就應該為他們所知,并成為陪伴他們一生的音樂之友。[16]我們不必將貝多芬異化為“樂圣”的符號,更無須對其盲目崇拜。他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向我們證明,他只是一位擁有音樂才華和執(zhí)著信念的普通人。然而,他所創(chuàng)造的音樂卻有其偉大的屬性,能夠作為當代人的精神良伴。事實上,貝多芬音樂的偉大性并不僅來自其本身,而更大程度地由我們的選擇、觀照和理解決定。2020 年是貝多芬的誕辰紀念年,唯愿時光不至虛度,將貝多芬的精神存于更多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