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檀
聽見我的聲音,父親從房間里走出來,他有點意外。父親知道我腳踝受傷不宜出門,但見我瘸著腳來了還是很高興。父親說母親去農貿市場買東西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我說沒什么事,我與你吹吹牛好了。蘇州人懂,吹吹牛是聊聊天的意思。
父親坐到他的老位置,櫸木八仙桌的南面,我坐在他對面。今天他穿了白底藍條的短袖襯衣,每個鈕扣都扣得規(guī)整,長睡褲也是白底藍條,顯得很清爽。父親喝綠茶,我喝紅茶,邊喝邊聊。說著說著說到了我的年紀,說到年紀又說到了我的生日,說到生日便又一次說到了那頭黑老豬婆。蘇州鄉(xiāng)下稱老母豬為老豬婆。那頭黑老豬婆,再一次在我父親的敘述里活了起來。這一次,我忽然想認真聽完這個故事,想知道那頭黑老豬婆和我的滿月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故事——故去的事。
記不得多少次了,每次說起我出生,父親總要扯上那只豬。一次次地回憶,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讓我在很小的時候便知道,是那頭神奇的黑老豬婆,讓我出生后辦的“滿月酒”流光溢彩。沒有那只黑老豬婆,我的“滿月酒”就無從說起。“想都別想!”——父親說得斬釘截鐵。
但是每次我都聽得勉強,當父親說得風生水起時,我的腦子早開小差去了。所以許多年來,我一直只知道個大概,因為一頭豬,確切地說,一頭黑老豬婆,它恰好在我出生前半個月,生了一窩小豬,正因為賣了那窩小豬有了錢,父親才為我風風光光地辦了一場滿月酒。但具體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終不清楚。不是我父親沒說,而是在漫長的幾十年里,我一次也沒好好聽?;蛘呗犑锹犃?,沒往心里去,從這一只耳朵進去,又從另一只耳朵出去了。本來一個完整的故事,就此七零八落,僅存幾個碎片。而今浮躁的人上了年紀,經過了一點人間冷暖,終于生出一些耐心。這一次,我豎起耳朵,一句也不放過。
在你出生前一個月的時候,父親開始回憶,淮河機床廠的總務科長看見我?;春訖C床廠就在我家的屋背后,我們家的五間平房成了他們圍墻的一部。這家廠最早叫蘇州市車輛廠,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改成淮河的名頭,奇怪的是,這家工廠在上個世紀70 年代初,竟真地搬到了安徽霍丘縣的山里,離淮河近了許多。從父親一五一十的敘述中,我終于清楚地知道,那頭黑老豬婆與我滿月酒的關系。
那天,淮河機床廠總務科卞科長看見我父親,他愁眉苦臉地對我的父親抱怨,說廠食堂三個月前買了一只豬,原本想等養(yǎng)大宰殺了給職工改善伙食的。要知道那是1962年,連天堂福地的蘇州人都處在半饑半飽之中。那只豬越長越大,這時,食堂里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那只黑豬是只懷胎的老母豬。這讓大家都很郁悶,這可怎么辦?吃不成了。那天的上午或者下午,總之那個總務科卞科長看見我的父親,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對我的父親說,廠里有一只老豬婆,還有一個來月就要生小豬了,老豬婆不能殺了吃,再說誰都不懂為豬接生,你能不能買一只肉豬來和我換,廠里人只要有肉吃,你呢,養(yǎng)了老豬婆生了小豬馬上可以去賣錢,對大家都有好處。我父親一聽,想了一會,豬四羊五,交配后豬約146 天左右生小豬,卞科長說已經養(yǎng)了三個月,那么再過一個多月生小豬應該沒錯。雖說自己從來沒養(yǎng)過老豬婆,但可以學啊,一只平常的豬換一只快要生小豬的老豬婆肯定合算。當機立斷,父親與卞科長談成了這筆交易。隨即,他從新莊大隊吳義男家賒來一只一百二十斤左右的小壯肉豬,換回了那頭黑老豬婆。
在年輕時,我的父親常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但他無懼無畏,行動果斷而有力,會常常讓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奇跡般地成為現(xiàn)實。比如,那一年北京的鐵路技工學校來蘇州招生,他僅有小學畢業(yè)的學歷,但他一心夢想離開農村去遠方,連著幾天夜里看初中的課本,硬是給考上了。去北京讀書時,他給只見過一面的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黃炎培先生寫了一封信,黃老不僅親自回信,還把他叫到家里去見面……這一次,我的父親又夢想一只老豬婆給他帶來發(fā)財?shù)臋C會。
父親說,換回了黑老豬婆他也擔心,黑老豬婆快要生小豬了,可沒人會接生哪。我的父親,此時又生出了一股不服輸?shù)暮狼椋愃频倪@種豪情在他坎坷的人生里總會突如其來,有時助他渡過難關,有時給他沉重打擊,但他本性如此,從未悔改。他說我有文化,怕什么?我可以學。他走了三公里路到閶門外的石路新華書店,在書架上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本養(yǎng)母豬的小冊子?;氐郊?,他湊在剛剛新裝的電燈下,透過洋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片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
父親見我聽得認真,叫我吃口茶,他自己也喝了一口。他說,那本薄薄的小冊子真實用,母豬生小豬時的種種細節(jié)都講到,而且講得非常準確。比如,母豬在生小豬前要嘴里銜稻草筑窠,只要看到它在筑窠了,不出一天它就要生產。就在我出生前半個月時,那只黑老豬婆筑窠了,父親說他十分緊張,到了晚上他一個人守在豬圈里。那天夜里,黑老豬婆睡到它自己筑的稻草窩中,一動也不動。一眼不眨,等到下半夜,借著燈光,父親看到一團黑東西出來了,開始他還以為黑老豬婆在排便,但那個黑團在動,他意識到黑老豬婆生小豬了,馬上輕輕地抓住了那個黑團,果然是只小豬,墨黑。這時,父親穩(wěn)住神,默想著書上說的話,用軟稻草為小豬揩頭,擦去胞衣,掐斷臍帶。他說,一點也不能馬虎,胞衣不去的話會悶壞小豬的,這也是書上說的。就在父親接好第一只小豬時,又有兩只小豬生出來,像球一樣一只只滾出來了。他繃緊神經,一只接一只,黑老豬婆總共生了十二只小豬,一只當場死了,另一只小豬被它的母親——黑老豬婆翻身時壓死了。父親嘆了口氣,十二只小豬接得我一身汗,但總算活了十只。話頭一轉,父親又感慨萬千,他說真奇怪啊,老豬婆生小豬哼都不哼一聲,那些小豬也奇怪啊,真是有天性,一出生就會拱到老豬婆的奶頭邊吃奶,比人都會生存。黑老豬婆六對奶頭十二只,如果那兩只不死的話,剛剛好。我想像了一下當時的場景,昏黃的燈光下,一個戴高度近視鏡的年輕人,輕手輕腳在為一只只黑乎乎的小豬仔揩身,他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悅,也大概看到了即將到手的鈔票,心里快活極了。
豬圈里多了十只小豬后,父親聽說老豬婆吃小魚催奶,便在河里淘米時,用自制的網兜捕捉涌到淘米籮下爭吃米屑的小魚。當時政府鼓勵農民養(yǎng)豬,收購一只豬獎一百斤麥五十斤糠兩丈布票,養(yǎng)一只小豬獎五十斤糠。父親又專門請收購站專門批飼料的人上門吃飯,來人看到豬圈里的確有十只小豬,批到了五百斤糠。三十天后,父親獎勵大豬小豬吃糠,慶祝小豬滿月。
養(yǎng)了兩個月后,十只小豬被陸續(xù)賣出,以一斤兩塊的價格,總共賣到了四百多塊錢。當時的四百多塊至少值現(xiàn)在的四萬元啊,父親說到此眼睛都放光了。他說他還清了賒肉豬的錢,余下的錢后來全部花在為我辦滿月酒上。1962 年的蘇州郊區(qū),生一個孩子才給三斤蛋票,兩斤半肉票——反正啥都要票,肉也要票,酒也要票,沒票啥都買不到。那一天,親戚朋友、隔壁鄉(xiāng)鄰都來吃滿月酒了,每一只桌子上一甏黃酒,一斤老白酒,一人一塊肉,那是父親托人在黑市上高價買來肉票酒票,再拿票買來了酒肉。每一個來吃滿月酒的人都眉開眼笑,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了一整天。
說到這里,父親喝一口茶,像往常那樣總結道,那時窮得叮當響,根本沒錢為你辦滿月酒,幸虧有了那只黑老豬婆。至此,我終于知道了我的滿月酒與那只黑老豬婆的密切聯(lián)系。盡管我當時沒喝到一口酒,也完全不知道當時的情景,但我確實要感恩于那只黑老豬婆,它讓一個生于饑餓年代的女嬰,奇跡般地擁有了一個有酒香有肉香有歡聲笑語的滿月酒宴,也讓一個原本回到老家務農,窮得手里沒有一毛錢的父親忽然財大氣粗起來。我的父親,他赤手空拳地居然讓美夢成真,也把做夢的基因傳給了我,讓我慣于做夢,即便時有噩夢依舊習慣做夢。
話說回來,人生還是安穩(wěn)的好,不要有兵荒馬亂的日子,不要有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