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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時期的紹興及其地域文化
      ——兼及江南區(qū)域視野下之吳越比較

      2020-12-06 16:20:53
      安徽史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紹興人紹興

      (西南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引論 :問題的提出

      究歷史時期的天下大勢,經(jīng)濟、文化呈現(xiàn)一種由北向南的轉(zhuǎn)移態(tài)勢。一方面,在上古甚至中古時期,“以雍、冀、河、洛為中國,楚、吳、越為夷”;然進入唐末、五代以后,聲名文物“反以東南為勝”,大河南北,不無少讓。(1)王士性 :《廣游志》卷上《雜志上·地脈》,周振鶴編校 :《王士性地理書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0頁。另一方面,就天下大勢觀之,“江浙”地非上游,然自明代以后,國家財賦已“盡在東南”。(2)顧炎武著、黃珅等點校 :《天下郡國利病書》,《浙江備錄上·浙江通志》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1頁。這是一個頗有意思的問題,且久已為研究者所關(guān)注。

      所謂的“東南”“江浙”,僅僅是籠統(tǒng)言之,若是更加細(xì)化,則更應(yīng)關(guān)注吳越。至晚從清初以來,人們提及蘇州,首先想到的是“狀元”與“梨園子弟”。二者已經(jīng)被視為“蘇州土產(chǎn)”或“蘇州土宜”(3)鈕琇 :《觚賸續(xù)編》卷4《物觚·蘇州土產(chǎn)》,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8頁;龔煒 :《巢林筆談續(xù)編》卷下《蘇郡狀元》,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36頁。,幾成蘇州的城市名片。至于紹興,根據(jù)梁章鉅的記載,清朝人常笑紹興有“三通行”,言外之意是“名過其實”。所謂“三通行”,一為“刑名錢谷之學(xué),本非人人皆擅絕技,而竟以此橫行各直省,恰似真有秘傳”;二為“州人口音實同鴂舌,亦竟以此通行遠邇,無一人肯習(xí)官話而不操土音者”;三是“酒亦不過常酒,而販運竟遍寰區(qū),且遠達于新疆絕域”。(4)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17頁??梢?,紹興師爺、紹興話、紹興酒三者,在清代已是“通行海內(nèi)”,同樣成為紹興的城市名片。清代有兩則俗諺,大抵可以證實紹興人之行遍海內(nèi)。一則俗諺是“鷌鳥豆腐紹興人”,“此三者,不論異域殊方,皆有”。(5)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頁。此諺出自范寅《越諺》,其意是說紹興人如麻雀、豆腐一樣遍布全國各地。另一則俗諺是“無紹不成衙”(6)“無紹不成衙”一諺,至晚在明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馮夢龍所編小說《醒世恒言》中就說 :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就是花錢鉆謀地方佐貳官,進而認(rèn)為“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紹興”。參見馮夢龍 :《醒世恒言》第36卷,岳麓書社2002年版,第470頁。,其意是說紹興人遍及各地衙門,已經(jīng)成為各地方衙門佐治人員的主要來源。

      紹興現(xiàn)在自號“酒鄉(xiāng)”“橋鄉(xiāng)”“名士之鄉(xiāng)”,大抵符合實情。在此拋開橋鄉(xiāng)不論,從紹興酒、紹興人、紹興話三個層面,就紹興地域文化的形成及其特點稍加探討,進而將其置于江南區(qū)域文化的視野之下,就吳越文化再做一些嘗試性的比較。

      一、紹興酒 :風(fēng)土與方物

      但凡記載一方地理之書,無不涉及地理沿革、形勝、風(fēng)土、物產(chǎn)諸門類。探究明清時期紹興地域文化的形成,無疑需要從這幾個方面追溯其源,而后考察其地域文化的確立及特點。

      (一)地理沿革

      紹興,古稱東揚州、越州、越郡。按照一般的說法,在上古時期,紹興仍屬“荒服國”,唐虞時尚未有名。據(jù)《史記·夏本紀(jì)》記載,禹會諸侯,江南計功,命之為“會稽”。會稽一稱,實為“會計”之義。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平定江南等地,越國國君降,置“會稽郡”,治轄吳地。隋文帝開皇元年(581年),改為“吳州”。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年),改為“越州”,不久再罷越州,改為“會稽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又改稱“越州”。天寶元年(742年),恢復(fù)“會稽郡”一名。建炎四年(1130年),宋高宗為避金兵,自溫、臺返回,駐蹕于越州。次年,改元“紹興”。越州的官吏、軍民、僧道上表乞府額,宋高宗云 :“昔唐德宗以興元元年幸梁州,改梁州為興元府”,于是就借用興元故事,賜名“紹興府”。紹興一名,由此確立。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改為“紹興路”,屬于浙江行省。

      明太祖朱元璋建國以后,于洪武二年(1369年)恢復(fù)“紹興府”一名,屬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下轄山陰、會稽、蕭山、上虞、余姚、諸暨、新昌、嵊縣八縣。清因襲明代之制,仍稱“紹興府”,下轄八縣,隸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屬分巡寧紹臺溫海防兵備道。(7)關(guān)于紹興的地理沿革,可分別參見萬歷《紹興府志》卷1《疆域志·沿革》,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53—57頁;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4—1975頁;乾隆《紹興府志》卷2《地理志二》,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版,第63—64頁。

      (二)風(fēng)土形勝

      浙江一省,有一條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即錢塘江(浙江)。以錢塘江為界,分為浙東、浙西,故又有“兩浙”之稱。浙東、浙西,形勢、風(fēng)俗各異。(8)顧炎武著、黃珅等點校 :《天下郡國利病書》,《浙江備錄上·浙江通志》第4冊,第2401頁。

      紹興府屬于浙東。紹興水鄉(xiāng)風(fēng)情的構(gòu)成,自然難以離開眾多的江河湖泊??v橫交錯于紹興的河港、池塘姑且置而不論,即以大江、大湖而論,紹興亦復(fù)不少。以江來說,最有名的就是錢塘江。錢塘江源自徽州府黟縣,經(jīng)富陽縣150里入縣境,轉(zhuǎn)北流,至杭州府海寧縣界入海。錢塘江雖非流經(jīng)紹興之江,卻是錢塘、蕭山二縣的分界線,江西為紹興府屬的蕭山縣,其西興驛為江邊的著名渡口。(9)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第1981頁。

      在錢塘江之外,流經(jīng)紹興府屬各縣的江流還有四條 :一為東小江,源出臺州的天臺山,西至新昌縣,又西至嵊縣北,經(jīng)會稽、上虞而入海;二為西小江,源出山陰縣,西北經(jīng)蕭山縣,東復(fù)山陰抵會稽而入海;三為余姚江,源出上虞縣,東經(jīng)余姚縣,又東過慈溪縣至定海而入海;四為諸暨江,源出金華的東陽、浦江、義烏,合流至諸暨縣,經(jīng)山陰至蕭山入浙江。(10)[朝鮮]崔溥著、葛振家點注 :《漂海錄》卷2,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頁。

      除了天然的江河之外,紹興府內(nèi)尚有一條運河,又稱浙東運河,既得灌溉之利,又是紹興一府的交通大動脈。紹興的科舉士子、普通讀書人,大都通過運河,在蕭山西興渡過錢塘江抵達杭州,而后走向全國。浙東運河,西自蕭山的西興驛,東通曹娥江,東西橫亙300余里(一說200余里),流經(jīng)蕭山、山陰、會稽、上虞四縣。西興是一個水驛,在蕭山縣西10里,錢塘江的東岸,西興鎮(zhèn)運河南岸。運河由西自東,從蕭山至錢清,長50里。東入山陰縣,徑入府城中,至小江橋,長55里。又東入會稽,長100里。(11)關(guān)于紹興境內(nèi)浙東運河的記載,可分別參見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第4冊,第1975、1980—1981頁;萬歷《紹興府志》卷5《山川志》,第606—607、707頁。

      紹興之湖,最為聞名的是鏡湖(又稱鑒湖),此外尚有湘湖、夏蓋湖、白馬湖、上妃湖、西溪湖。鏡湖,在會稽縣南三里,屬于山陰縣,綿跨山陰、會稽二縣,周回358里,總受二縣三十六源之水。王羲之有云 :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鏡湖之名,由此而來。(12)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第4冊,第1975、1978,1981,1985頁。湘湖,在蕭山縣西二里,周回80里,溉田數(shù)千頃。(13)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第4冊,第1975、1978,1981,1985頁。夏蓋湖,在上虞縣西北45里,北枕大海,周回105里。海岸有夏蓋山,湖直其南,蓄白馬、上妃二湖之水以防旱,地勢東低而西高,旁立三十六漾,溉田1300頃。白馬湖,一名漁浦湖,在夏蓋湖之南,周回45里,三面皆壁大山,三十六澗水均會于湖。上妃湖,在夏蓋湖之南,白馬湖之西,周回35五里,《水經(jīng)注》稱之為“上陂”,后誤稱為“上妃”。西溪湖,在夏蓋湖西南三里,溉田2000余頃。(14)顧炎武著,譚其驤、王文楚、朱惠榮等點校 :《肇域志》之《浙江·紹興府》第4冊,第1975、1978,1981,1985頁。

      紹興有山、有水、有湖,自具一種獨特的水鄉(xiāng)風(fēng)情。東晉、南朝以來,直至明清,文人學(xué)者,對紹興山川景色,各有描摹。東晉王獻之云 :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顧長樂從會稽回,有人問他會稽山川之美,顧氏云 :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15)萬歷《紹興府志》卷4《山川志一·山上》,第297頁。這兩段記述,幾乎成為后人描摹紹興山川景色的范本。

      入明之后,諸家關(guān)于紹興山川景色的記載眾多,無不一派水鄉(xiāng)風(fēng)情。諸如紹興人張元忭稱,“吾越巖壑之勝甲天下,鼓棹而出游,遠近數(shù)十里之內(nèi),其為奇峰、邃谷、怪石、好泉者,信步皆是?!比荷剿冢纫郧赝綖樽罡?。環(huán)秦望之麓,遍布佛寺,如明覺、普濟、廣福、天衣,更以云門寺為勝。自義熙迄明代千余載,皆湮于榛莽,但故址依然。(16)張元忭撰、錢明編校 :《張元忭集》卷8《記·登秦望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9頁。人文地理學(xué)家王士性,記載紹興城市“一街則有一河,鄉(xiāng)村半里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猶如天造地設(shè)。(17)王士性 :《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1頁。又說紹興“度郯川而西北則河水平流,兩岸樹木交蔭,蓮荇菱芡浮水面不絕,魚梁罾笱,家家門前懸掛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晝,昔人謂,行山陰道上,如在鏡中,良然?!?18)王士性 :《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71頁。明末清初紹興人張岱論自己家鄉(xiāng)的山水景色 :“會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尤聚于山陰道上。故隨足所至,皆勝地名山?!?19)張岱著、云告點校 :《瑯?gòu)治募肪?《古蘭亭辨》,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19頁。

      (三)紹興酒

      紹興鄉(xiāng)土物產(chǎn)豐富,尤以霉干菜、紹興酒最為常見聞名,且更能反映紹興人的日常生活。據(jù)明末清初人周亮工的記載,至晚在清初,霉干菜與紹興酒,已經(jīng)并稱。如順治八年(1651年),周亮工與畫家陳洪綬在杭州定香橋晤面,陳洪綬欣然答應(yīng)替周氏作畫,“急命絹素,或拈黃葉菜,佐紹興深黑釀”,云云。(20)周亮工 :《賴古堂集》卷22《題陳章侯畫寄林鐵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24頁。所謂的“黃葉菜”,應(yīng)該已是霉干菜的嚆矢。

      關(guān)于紹興酒的起源,大抵有以下兩說 :一說起源于越王勾踐之時。如清人方濬師記載 :“山陰縣西有投醪河,一名簞醪河,亦名勞師澤。相傳勾踐棲會稽,有酒投池,民飲其流,戰(zhàn)氣百倍。今紹興酒遍天下,殆權(quán)輿于此。”(21)方濬師 :《蕉軒隨錄》卷12《紹興酒》,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481頁。此可略備一說,因來自傳言,并不足信。另一說則認(rèn)為起源于六朝以前。如清人梁章鉅引梁元帝《金樓子》云 :“銀瓶貯山陰甜酒,時復(fù)進之?!庇纱藬嘌粤郧埃B興酒“已盛行矣”。且在六朝時,紹興酒即“名為甜酒”,足見紹興酒的醇美。(22)梁章鉅 :《浪跡三談》卷5《紹興酒》,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81頁。又據(jù)宋人朱弁《曲洧舊聞》載,張能臣記宋代天下酒名,有明州之“金波”、越州之“蓬萊”,可見紹興酒在宋代已然具有名酒的地位。然置諸整個宋代各地酒品,甚至僅僅限于江南名酒諸品,紹興“蓬萊”酒的名聲,也不過與明州之“金波”,杭州之“竹葉青”“碧春”“白酒”,蘇州之“木蘭堂”“白云泉”,湖州之“碧瀾堂”“霅溪”,秀州之“月波”等并列而已。(23)朱弁 :《曲洧舊聞》卷7《張次賢記天下酒名》,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79頁。

      從諸多史料記載不難發(fā)現(xiàn),在明代,紹興酒名聞天下的地位尚未完全確立。明人曹安《讕言長語》稱,紹興酒“入口便螫,味同燒刀,此酒一出,金華、浙、閩諸酒皆廢矣?!?24)轉(zhuǎn)見周作人 :《紹興酒的將來》,陳子善、鄢琨編 :《飯后隨筆——周作人自選精品集》上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此雖可備一說,卻并不能證明紹興酒在明代中葉已經(jīng)風(fēng)靡全國。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明人一向信奉“南茶北酒”之說。茶是南方的好,而論酒則以北方所產(chǎn)為佳。如明代與紹興同屬浙東的寧波人薛岡就持“南茶北酒”之論。他以自己足跡所至北方五省的經(jīng)驗,列出了不少北方的佳釀。據(jù)薛岡的品第,清風(fēng)呂氏所釀堪稱“北酒之最上”;南和刁氏所釀則稍為次之,但也稱得上是“北酒之上品”。至于南方所釀之酒,只有蘇州的三白酒,才“庶幾可飲”。此外,如寧波、紹興所產(chǎn)的三白酒,“幾乎屯刀,可刮腸胃”。(25)薛岡 :《天爵堂文集筆余》卷2,《明史研究論叢》第5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38頁。顧清對酒的品評中,也認(rèn)為山東之秋露白,淮安之綠豆酒,括蒼之金盤露,婺州之金華酒,建昌之麻姑酒,太平之采石酒,蘇州之小瓶酒,都很有名,但不如廣西之騰縣酒、山西之襄陵酒。尤其是山西的襄陵酒,被顧清譽為“第一”。至于永嘉酒、紹興酒,雖亦有絕佳者,但大多被“松江酒”的名頭所掩而不甚彰顯,甚至直接稱為“松江酒”。(26)顧清 :《傍秋亭雜記》卷下,收入《涵芬樓秘笈》,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明人顧起元喜飲酒,但不善飲酒,將自己品嘗過的佳釀開列了一張單子。(27)顧起元 :《客座贅語》卷9《酒》,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04—305頁。紹興的“豆酒”雖在其列,但正如前引《讕言長語》所載,“入口便螫,味同燒刀”,并非為時人所追捧。

      紹興酒尤其是紹興黃酒的風(fēng)行天下,理應(yīng)在清代中期以后。明末清初人姚廷遴自記明末幼年時,松江府城中的一般小戶人家,早上必喝松蘿茶,晚上必飲“竹葉青”與“狀元紅”兩種酒。(28)姚廷遴 :《歷年記》上,載《清代日記匯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9頁。所言“狀元紅”,即屬紹興黃酒。(29)據(jù)清人平步青所言,舉凡牡丹、荔枝、菊花,原本皆有“狀元紅”之名。至清代,越人又將“酒之醇者”稱為“狀元紅”。參見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狀元紅》,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94頁。至清初,紹興黃酒已成為京城流行的南酒之一。如劉廷璣記載 :“京師饋遺,必開南酒為貴重,如惠泉、蕪湖、四美瓶頭、紹興、金華諸品,言方物也?!奔词谷绱耍瑒⑼^對紹興黃酒仍不乏微詞,認(rèn)為“惠泉甜而紹興酸,金華濁醲,均非佳釀”。(30)劉廷璣 :《在園雜志》卷4《諸酒》,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70頁。

      清代中期以后,據(jù)博明《西齋偶得》所載,當(dāng)時天下“盛行三事”,即紹興酒、昆腔曲、馬吊戲。(31)轉(zhuǎn)見周作人 :《紹興酒的將來》,陳子善、鄢琨編 :《飯后隨筆——周作人自選精品集》上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大致生活在乾嘉年間的浙江海鹽人周廣業(yè)曾嘆言 :“今所重者,則獨在紹興酒”。他說紹興酒“味既濃厚,行亦甚遠,每壇可三十斤許,以石灰周涂之,泥封其口?!?32)周廣業(yè) :《循陔纂聞》卷1,祝鴻熹、王國珍點校 :《周廣業(yè)筆記四種》上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頁。這幾乎已與后世紹興的壇酒趨于一致。梁章鉅的記載亦可證實,當(dāng)時的紹興有“三通行”,其中之一即紹興酒“販運竟遍寰區(qū),且遠達于新疆絕域”。(33)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第317—318頁。從清人甘熙的記載可知,紹興的“百花酒”“高糧酒”也開始進入到南京市場。(34)甘熙 :《白下瑣言》卷4,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又清末光緒年間,在北京宣武門外北柳巷路東的長發(fā)號,專門發(fā)賣紹興酒。(35)李虹若 :《朝市叢載》卷5《食品》,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3頁。清末李虹若寫有一首《酒樓》詩,可見紹興酒在北京酒樓相當(dāng)風(fēng)行,詩云 :“陳紹斟來色似茶,高樓午酌勝仙家。藕心蓮子冰初浸,嚼得寒香沁齒牙?!?36)李虹若 :《朝市叢載》卷7《都門雜詠》,第139頁。清末嘉興的土酒俗稱“時酒”,亦名“黃酒”,“自越釀盛行,好飲者皆不顧而睡”。(37)項映微著、范笑我點校 :《古禾雜識》卷3,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頁。顯然,紹興酒的流行對嘉興的土酒也造成了很大的沖擊。

      紹興酒一旦風(fēng)靡,隨即引來美食家的評騭。清人袁枚號稱美食家,其所著《隨園食單》名聞當(dāng)世。袁枚自稱性不近酒,卻能深知酒味,他將紹興酒評為“如清官循吏,不參一毫造作,而其味方真”;又稱紹興酒,“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世故而其質(zhì)愈厚”?;诖?,袁枚認(rèn)為,存貯時間不超過五年的紹興酒,“不可飲”,攙水的紹興酒,存貯時間亦不能超過五年。此評堪稱“真深知紹興酒之言”。(38)梁章鉅 :《浪跡三談》卷5《酒品》,第478頁。

      清代中期以后,紹興酒通行天下的原因,還在于缺少其他品類的酒可以與其相抗衡。這主要得益于山陰、會稽之間得天獨厚的鑒湖水。鑒湖之水,最宜釀酒,易地而釀,則難成佳釀,居于其他府的紹興人,也曾如法釀酒,但因水質(zhì)不同,酒味隨之“遠遜”。(39)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第317—318頁。當(dāng)然,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即以廣東順德為例,當(dāng)?shù)氐乃|(zhì)就頗為適合釀造紹興酒。如順德有一水鄉(xiāng)陳村,其水雖通海潮,但“味淡有力”。紹興人認(rèn)為,當(dāng)?shù)氐乃|(zhì)與鑒湖水相近,就“移家就之,取作高頭豆酒,歲售可數(shù)萬甕”。于是,屈大均將陳村之水命名為“釀溪”,并作一詩,云 :“龍眼離支十萬株,清溪幾道繞菰蒲。浙東釀酒人爭至,此水皆言似鑒湖?!?40)屈大均 :《廣東新語》卷2《陳村》上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4頁。

      就酒品而言,山陰所產(chǎn)之酒,即稱“甜酒”,顯然屬于紹興黃酒。但紹興酒并非一概都是甜酒,至少在釀造之時,即已有“路酒”“家酒”之分 :路酒,“可以行遠”,顯然屬于販賣之酒;家酒,則只供家常之用。顯然,家酒品質(zhì)明顯優(yōu)于路酒。(41)梁章鉅 :《浪跡三談》卷5《紹興酒》,第481頁。至于紹興黃酒的品類,則數(shù)“女兒酒”(又稱“女酒”)最為聞名,此即今日所謂的“女兒紅”。關(guān)于女兒酒的由來,一般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最為流行的說法,傳說紹興富家養(yǎng)女,剛滿月,就開釀好酒數(shù)壇,直至此女出門,則以此酒陪嫁;另一種說法則來自杭州人,認(rèn)為女兒酒由男家所釀,直至娶婦時,就以此酒為“納幣之需”,故稱之為“女兒酒”。兩說相較,再以《格致鏡原》所引《投荒雜錄》印之,當(dāng)以前說較為符合事實。女兒酒的收藏,至少須有十余年。女兒酒的酒壇,通常以“彩繢”裝飾,故又名“花雕”。根據(jù)紹興舊志所載,尚有荳酒、薏苡酒、地黃酒、鯽魚酒各種名稱,以荳酒最為著名。荳酒以綠豆為曲,統(tǒng)名之為“老酒”。此外,又有一種“蕭釀”,以蕭山金井之水釀制,可與“越釀”并重。(42)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第317—318頁;梁章鉅 :《浪跡三談》卷5《女兒酒》,第481—482頁。

      上面提到的“老酒”,其實是越諺土語。但凡紹興所產(chǎn)之酒,在家鄉(xiāng)則稱“老酒”;一旦販賣于外地,則稱“紹興酒”。根據(jù)范寅《越諺》所載,紹興酒的分類顯然比梁章鉅所記更為詳細(xì)且精確。紹興酒的品類大致有 :加飯酒,大抵飯多則力厚味重,加飯就是加重之意;京莊酒,可以運抵北京不壞;廣莊酒,內(nèi)地運至廣東,路途更遠,則必須雙加重,故有此名;花雕酒,酒壇有花,大倍于常,娶聘時不論貧富,均必須用花雕酒。若是按釀造節(jié)候分,以立春前后為界,立春前冬季釀造的,稱“冬工酒”;立春后釀造的,則稱“春工酒”。上述均為紹興黃酒品類。紹興酒中亦有燒酒,一般稱為“淋飯酒”。此酒以酒釀飯淋冷落缸,用糟粕起蒸,“甑流汽下”,即為燒酒。紹興燒酒,最佳者為“鏡面”,無花,摻水反而起花;次者為“樓花”;最次者,則為“有花”。(43)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中《飲食》,第204頁。

      二、紹興人 :四方流寓及其群體性格

      正如前引越諺所云,“鷌鳥豆腐紹興人”,在明清兩代,紹興人的足跡遍布海內(nèi),甚至遠至澳門,充任“通事”之職。(44)龐尚鵬 :《題為陳末議以保海隅萬世治安事》,陳子龍等編 :《明經(jīng)世文編》卷357,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835頁。其實,并非紹興人天生好游,輕棄鄉(xiāng)土,而是時勢所迫,為了維持一家生計,不得已而為之。細(xì)究紹興人遠游的原因,大抵不外以下兩點 :

      一是紹興“地窄民稠”,為求生計,不得不外出。對此,萬歷年間纂修的《紹興府志》有系統(tǒng)的記載。據(jù)此可知,在經(jīng)歷了六朝東徙、宋代南遷之后,紹興已是“生齒甚繁,地更苦狹,非復(fù)昔之地廣人稀矣?!?45)萬歷《紹興府志》卷12《風(fēng)俗志》,第951、947頁。明末紹興人祁彪佳的記載,更將紹興因“地窄民稠”而導(dǎo)致糧食不足的窘?jīng)r暴露無遺。祁彪佳對山陰一縣做了初步的統(tǒng)計,全縣田僅62萬余畝,“民庶之稠”,即人口則超過124萬,“以二人食一畝之粟”,即使是豐登之年,亦止供半年之食,所以“每藉外販,方可卒歲”。(46)祁彪佳 :《祁彪佳集》卷6《節(jié)食議》,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16頁。正如明末紹興人王思任所言,“民稠則欲不足,欲不足則爭,爭之不得則騖,騖之思,必起于賢智者”。紹興既是“賢智之鄉(xiāng)”,且又“喜騖又善騖者也”,所以“騖必極于四方,而京師尤甚,得其意者什三,失者什七”。(47)王思任 :《雜記·二還亭記》,載《王季重十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頁。

      二是紹興人識字率高,士人科舉仕途競爭加劇,那些在科舉上已經(jīng)絕望的士子,只好外出覓生計。在明清時期,紹興人好學(xué)成風(fēng),史稱 :“下至蓬戶,恥不以《詩》《書》訓(xùn)其子;自商賈,鮮不通章句;輿隸亦多識字?!?48)萬歷《紹興府志》卷12《風(fēng)俗志》,第951、947頁。明末清初人張岱,更是說余姚風(fēng)俗,“后生小子無不讀書”。(49)張岱著、云告點校 :《瑯?gòu)治募肪?《夜航船序》,第49頁。紹興人讀書成風(fēng),識字率相對較高,導(dǎo)致以下兩大結(jié)果 :一是紹興一府科名甚盛,二是紹興人外出處館成風(fēng)。就此而論,王士性說“寧、紹盛科名縫掖”(50)王士性 :《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第67、67、70—71頁。,顯非空穴來風(fēng)。

      (一)游幕、處館與經(jīng)商

      正如王思任記載所言,紹興人游寓四方,尤以京城為甚。這同樣可以從于慎行與王士性的記載中得到印證。于慎行對明代京城之民的比例,有下面一段闡述 :

      都城之中,京兆之民十得一二,營衛(wèi)之兵十得四五,四方之民十得六七。就四方之中,會稽之民十得四五,非越民好游,其地?zé)o所容也。(51)于慎行 :《谷山筆麈》卷12《形勢》,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29—130頁。

      可見,明代紹興籍的移民,占據(jù)京城外來移民的十之四五。在明代,越人游食三輔蔚然成風(fēng),甚至有人挾策籍在北京中舉,并引起一些官司。王士性有兩則記載,相比于慎行更為詳細(xì),他說 :

      寧、紹盛科名逢掖,其戚里善借為外營,又傭書舞文,競賈販為利,人大半食于外。(52)王士性 :《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第67、67、70—71頁。

      紹興、金華二郡,人多壯游在外,如山陰、會稽、余姚生齒繁多,本處室廬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為胥辦,自九卿至閑曹細(xì)局無非越人,次者興販為商賈,故都門西南一隅,三邑人蓋櫛而比矣。(53)王士性 :《廣志繹》卷4《江南諸省》,第67、67、70—71頁。

      細(xì)繹上述兩則記載,大抵可以證明下面幾點 :其一,紹興人“壯游在外”或“人大半食于外”的原因,一是因為“生齒繁多,本處室廬田土,半不足供”,二是因為“科名縫掖”很盛。其二,紹興人外出所從事的職業(yè)有三 :一是“舞文”,即“入都為胥辦”;二是“傭書”,亦即處館教書;三是“競商賈為利”,亦即“興販為商賈”。其三,紹興人尤其重視同鄉(xiāng)戚里關(guān)系,互相依靠,互相借重。其四,紹興人外出游寓之地,以京城居多,尤其集中于“都門西南一隅”。

      下面順著王士性的思路,就明清紹興人游食于外之風(fēng)再加詳細(xì)論證。其中外出原因前已論及,不再贅言,僅從以下三點加以考察 :

      首先,紹興人外出所從事的職業(yè),主要有“舞文”“傭書”與“興販為商賈”三種。

      就“舞文”而言,明清稍有差異 :在明代,紹興人多為“入都為胥辦”;入清以后,則更多游幕天下。明代紹興人陶望齡曾敏銳地觀察到,“今京師僑寄浮食多越人,走轂下諸郡邑,率遍漁陽”。除了京城之外,近畿各縣同樣成為紹興人的游寓之處。至于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則有“商賈、工伎、傭書、賃作”(54)陶望齡 :《陶文簡公集》卷4《檀令王公擢地官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9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86頁。,尤以做胥辦居多。明代鑒于浙江及蘇州、松江二府,均屬財賦之地,且江西士風(fēng)譎詭,所以規(guī)定此三處士人不得出任戶部官員。然戶部的胥吏,大多是“浙東巨奸”,尤其是紹興人。他們“窟穴其間,那移上下,盡出其手,且精于握算,視官長猶木偶”。(55)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補編》卷3《歷法·算學(xué)》,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89頁。京城官員,無論是政事,還是拜客赴席的日課,均不得自由,“前后左右皆紹興人”。其結(jié)果,則導(dǎo)致衙門政事把持在紹興人手上,即史料所云“坐堂皇者如傀儡在牽絲之手,提東則東,提西則西,間有苛察者欲自為政,則故舉疑似難明之案,引久遠不行之例,使其耳目瞀亂,精彩凋疲,必至取上譴責(zé)而已?!?56)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卷24《畿輔·京師名實相違》,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10頁。入清之后,紹興人更是游幕天下,憑借自己擅長的“刑名錢谷之學(xué)”,“橫行各直省”。(57)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第317頁。

      就“傭書”而言,則以余姚人外出處館居多。明末紹興人王思任曾說,余姚人游學(xué)至三吳,“十七為師,十三友也”。(58)王思任 :《雜序·〈醉吟近草〉序》,載《王思任十種》,第47頁?!皫煛眲t處館,“友”則成為“幕友”。以處館言之,其例俯拾皆是。如成化年間,劉珝任內(nèi)閣大學(xué)士,他家中教子的西席,就是余姚人黃珣(59)王圻 :《稗史匯編》卷82《仕進·得諫掇魁》,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200頁。;余姚人謝遷,后官至大學(xué)士,在他少年時,也曾“館于毘陵某家”(60)王圻 :《稗史匯編》卷23《德行下·謝公陰德》,第369頁。;松江人治學(xué),以《詩》《禮》《春秋》三經(jīng)居多,對《周易》精通者很少,所以余姚人在松江做塾師的頗多。(61)李延昰 :《南吳舊話錄》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頁。

      就“興販為商賈”而言,紹興人外出經(jīng)商也是蔚然成風(fēng)。從明人沈德符的記載中不難發(fā)現(xiàn),浙東人(包括紹興人)為了牟利,在北京養(yǎng)殖蛙、蟹、鰻、蝦、螺、蚌等水產(chǎn),“堰荒積不毛之地,潴水生育”,以致“腥風(fēng)滿市廛矣”。(62)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卷12《戶部·西北水田》,第320頁。此外,如紹興人陳抑之,“治鹽策起家”,專門以販鹽為業(yè),且在天津僑居已經(jīng)多年。(63)談遷 :《北游錄》之《紀(jì)文·賀陳抑之新居序》,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41—242頁。至清末,上海的各個錢莊,大多是由紹興人開設(shè)。(64)吳趼人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7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

      其次,前引王士性的記載,說紹興人“其戚里善借為外營”,同樣可以從史料記載中得到進一步的印證。如明人何良俊記載 :“南渠之門則喧寂相半,然其門下往來者皆舊親識也。蓋余姚士子皆出外謀生,鮮有家居者。時孫忠烈長子錦衣公在朝,故余姚人叢集于京師,皆出入于二家?!?65)何良俊 :《四友齋叢說》卷8《史四》,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頁。文中所云“南渠”“孫忠烈”,指呂本與孫燧,所云“錦衣公”,指孫燧長子孫堪。他們都是紹興府余姚縣人,可見當(dāng)時余姚人“叢集于京師”,均出入?yún)?、孫兩家。

      再次,明清諸多史料顯示,紹興人外出游食,以游寓北京居多。京城繁華,易于謀生,叢聚于此,也是情理中的事。如周應(yīng)中,紹興府會稽縣人,幼年孤貧,客居京城,以“針工”為業(yè)。周應(yīng)中利用閑暇時間,學(xué)習(xí)舉子業(yè),且頗精工,得以順天府籍“補諸生”。至隆慶五年(1571年),中進士。(66)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卷20《京職·周寧宇少卿》,第520頁。即使像京郊的昌平,是明代皇家陵墓所在地,遠離國門,且近于邊塞,“其城郭公府市廛廬井,可以取衣食者,視京師不過百一”,聚居于昌平的紹興人,“復(fù)非少也”。(67)陶望齡 :《陶文簡公集》卷6《昌平州義莊記》,第342頁。在清代,很多紹興人寓居北京,且在北京占籍落戶。如孫維隆,中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進士。他的祖籍是浙江紹興府余姚縣,其父至北京“業(yè)賈”,于是“占籍順天府宛平縣”。(68)盧文弨 :《抱經(jīng)堂文集》卷28《恤贈道銜中憲大夫?qū)O君勖堂家傳》,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80頁。又如潘氏兄弟太邱、燕邱,紹興府上虞縣人,“流寓都門三世”。他們的父親,就曾中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順天府鄉(xiāng)試舉人,任太原府同知,清初補江西崇義縣。(69)劉獻廷 :《廣陽雜記》卷4,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92頁。

      流寓京城的紹興人漸趨繁伙,自然會在京城城廂及其郊區(qū),形成紹興人自己的居住社區(qū)。越人因為貧隘,輕去鄉(xiāng)土,來到京城居住謀生,很多人客死無歸。明代,紹興“義人”白受采與“鄉(xiāng)之老而賢者十人”商議,擬在京城設(shè)置義莊(或稱義冢),得到了客居京城300多名紹興人的響應(yīng),籌集經(jīng)費2140余兩,在京城齊化門外買地,專門設(shè)立山陰、會稽兩縣義莊,“以葬其客死而無歸者,而屋其歸而有待者”。(70)陶望齡 :《陶文簡公集》卷6《昌平州義莊記》,第342頁;張元忭撰、錢明編校 :《張元忭集》卷7《記·義冢記》,第193—194頁??梢姡鞔本┑纳綍x莊,兼具義冢、會館兩項功能。

      除了流寓京城之外,紹興人尚客游其他諸多地方,游屐所至,甚至到了關(guān)外遼東。如沈文奎,字清遠,浙江會稽人,世居曹娥村。后客游遵化,清兵破遵化,被擄至關(guān)外。清太宗采納范文程的建議,在盛京特選士子,沈文奎登第一名,充秘書院纂修官。順治元年(1644年),扈從入關(guān),累官至兵部尚書。一般認(rèn)為清朝開科進士第一人為傅以漸,其實應(yīng)是沈文奎。(71)余金 :《熙朝新語》卷1,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頁。紹興府山陰縣人孟永光,工于寫真。明末時,游寓遼東,后歸順清朝,“以畫衹候內(nèi)庭,為世祖所知,命內(nèi)侍張篤行受其筆法”。(72)余金 :《熙朝新語》卷1,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頁。

      (二)紹興人的群體性格

      毫無疑問,人的習(xí)俗源于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此即所謂的“風(fēng)土”;而人的性格,則又與習(xí)俗相關(guān),此即所謂的“習(xí)性”。

      就地理環(huán)境而言,紹興一府,并非僅僅限于海濱,實則兼具澤國、山谷、海濱三者。紹興府所屬蕭山、山陰、會稽、上虞、余姚五縣,既瀕臨海濱,又是水鄉(xiāng)澤國,而諸暨、新昌、嵊縣,則地處丘陵山谷。如此多樣化的地理環(huán)境,加之富庶與貧瘠合一,最終導(dǎo)致紹興人的內(nèi)在性格處于多面性的矛盾狀態(tài),即儉嗇、剛崛與狙獪并存。

      儉嗇之性,反映在日常生活習(xí)俗上,就是生活節(jié)儉,不事奢靡。就此而論,地處浙東的紹興,與地處浙西且習(xí)近于三吳的湖州、嘉興、杭州,則區(qū)別相當(dāng)明顯。

      考紹興人生活儉樸,顯然淵源有自。據(jù)《嘉泰志》記載,紹興人的生活習(xí)俗,“不奢靡,士大夫家占產(chǎn)甚薄,縮衣節(jié)食,以足伏臘”。(73)萬歷《紹興府志》卷12《風(fēng)俗志》,第946、947頁。又據(jù)舊志記載,紹興雖有陂池灌溉之利,絲布魚鹽之饒,但“其商賈工作,皆習(xí)簡樸,不華麗”。(74)萬歷《紹興府志》卷12《風(fēng)俗志》,第946、947頁。

      在明代,紹興人依然保持生活節(jié)儉的習(xí)俗。如明人陸容認(rèn)為,紹興并非像蘇州那樣,有亭館花木之勝,而是在土地上多種桑、茶、苧,“其俗勤儉,又皆愈于杭矣”。(75)陸容 :《菽園雜記》卷13,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56頁。馮夢禎的日記有一段很有意思的關(guān)于紹興士大夫生活習(xí)俗的記載 :“(己丑)二月二十四日,早雨。赴商大理之席?!街惺看蠓螂瑞偩愦謵海豢跋麦?,商君席品物精美,又出佳茶,甚駭。物色之好,以有吳姬故。吳姬能變越俗,亦可尚已?!?76)馮夢禎 :《快雪堂日記》卷3,己丑二月二十四日條,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頁。從中可知,即使是筵席,紹興士大夫的肴饌也是頗為“粗惡”,商氏家庭筵席上之“品物精美”,又能喝上“佳茶”,完全是出于席上有“吳姬”之故,是吳姬改變了“越俗”。李樂有一則記載,記紹興人朱賡任禮部尚書,家居時,設(shè)飯招待朋友,因為缺少仆人聽用,桌案上的碗盤菜肴,“時躬自舉移,不以為怪”。李樂由此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浙西嘉興、湖州,發(fā)出“嘉、湖間安得有此風(fēng)味也”之嘆!(77)李樂 :《續(xù)見聞雜記》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32頁。此外,李樂為了探訪禹穴,曾經(jīng)到過會稽,并在一座佛寺中休息,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借寓這座寺廟讀書的紹興人有十幾人。其后,仆人又告訴他,這些紹興讀書人在一起會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設(shè)咸魚,

      不知有肉味也”。(78)李樂 :《見聞雜記》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7—288頁。李樂還曾經(jīng)到一位在其家處過館的紹興籍秀才友人家小酌,家貧無仆,“其子躬持肴酒服役,但不以為恥”。(79)李樂 :《續(xù)見聞雜記》卷11,第1032頁。這種讀書甘心淡薄的風(fēng)氣,正好說明了紹興人生活之儉樸。

      到了清初,史家談遷對紹興人之儉樸也深有感觸。越人善賈,這是一種天性。照理說來,善賈則易賺錢發(fā)家,容易導(dǎo)致生活奢靡。然讓談遷感到驚異的是,越人雖善賈,但“類縮口節(jié)腹,諱土木而謝藻績”。紹興人奔赴四方經(jīng)商,“廉賈三之,貪賈五之,智盡能索,恒以其居為蓬蔂”,在居住上堅守儉樸,不講究奢侈。談遷閑游越中時發(fā)現(xiàn),那些閥閱人家,盡管世代簪纓,但“一榱一桷,毋或妄溢焉者”。這絕不是因為“締造之艱”,無力建造別墅園亭,雕梁畫棟,而是紹興人“多重視其橐,稍足以蔽風(fēng)雨,支堂構(gòu),蓽門圭竇,亦任之矣”。(80)談遷 :《北游錄》之《紀(jì)文·賀陳抑之新居序》,第241—242頁。可見,還是生活儉樸習(xí)性使然,即使士大夫家族,也無不如此。

      2.剛崛之性

      仔細(xì)考察紹興人的剛崛之性,決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山水、風(fēng)土、人文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關(guān)于此,不妨先引清人邵廷采的一番議論,作為討論的起點。邵氏云 :

      微生物處理高鹽廢水可以一定程度滿足低成本,幾乎無污染的要求。但是鹽度變化大以及高鹽度都會一定程度上抑制未馴化的微生物以及破壞代謝功能,導(dǎo)致微生物的降解能力減弱,顯著降低高鹽度廢水中有機物以及氮的去除效率,從而使得微生物的絮凝效果明顯變差。適當(dāng)濃度的含鹽量在加入經(jīng)過高鹽馴化后的微生物后可以一定程度增加污泥的絮凝性,過程中也不會降低處理廢水有機物的效率以及脫氮的效率并且可以一定程度提高污泥的絮凝性。宋晶等[36]研究發(fā)現(xiàn),污泥馴化后的嗜鹽菌具有較高的活性,表明處理高鹽廢水時分離篩選嗜鹽菌技術(shù)是可行的。

      范蠡、大夫種、計然、后庸,古忠智勇杰士并產(chǎn)越。越山澤之秀甲東南,于位為巽,為福德,為文明。禹廟、宛委,藏書在焉。生其土者,類有強直不屈之氣,善觀時變,見機勢。一二人激于不平,則從而解紛難者輒有數(shù)千百人。其剛崛之性,并而為義烈;狙詐之情,奮而為忠孝。往往扶植綱常之事,不得越之人不能成焉。陳臥子詩云 :“越國山川出霸才”,蓋不虛也。

      梁、陳間,王琳、虞寄以奇節(jié)著,宋、明,正人輩接,風(fēng)流日上,至萬歷以后而先澤漸微,乃多雜出于辟書從事之間,豈地脈之升降使然哉?(81)邵廷采 :《思復(fù)堂文集》卷5《贈越掾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282頁。

      這兩段記載反映了下面二個事實 :一是紹興人的性格,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是類有強直不屈之氣,體現(xiàn)為一種剛崛之性,而從這種剛崛之性演變而來者,則是表現(xiàn)為“義烈”;另一方面,卻又善于觀時變,見機勢,體現(xiàn)為一種“狙詐之情”,這種狙詐,一旦奮起,同樣可以變?yōu)橹倚ⅰ6谴篌w上從明朝萬歷以后,紹興人文傳統(tǒng)開始有所變化,出現(xiàn)了很多人外出做幕賓的現(xiàn)象。這當(dāng)然不是一句“地脈之升降使然”就可以得到解釋,確實與社會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相關(guān),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自明萬歷以后紹興人游幕成風(fēng),同樣與紹興人性格中所具有的“狙詐”之情有關(guān),尤其是他們那種善觀時變、見機勢的特點,頗為適合“雜出于辟書從事之間”。

      邵廷采的討論,已經(jīng)涉及到山水、風(fēng)土、人文傳統(tǒng)對紹興人性格的影響。即以山水而論,顯然與紹興人的剛崛之性不無關(guān)系。自東晉以來,紹興人鑿山取石,以作鋪路、建宅、疊岸之用,留下了諸多如曹山之類的石宕,看似“鬼刻神鏤”,卻被人譏為“殘山剩水”。如此山水,正如張岱所言 :“山為人所殘,殘其所不得不殘,而殘復(fù)為山;水為人所剩,剩其所不得不剩,而剩還為水。山水崛強,仍不失其故我?!?82)張岱著、云告點校 :《瑯?gòu)治募肪?《越山五佚記·曹山》,第87頁。即使是殘山剩水,猶不失崛強之故我,紹興人的崛強之性,顯然已經(jīng)鐘于山水風(fēng)貌。

      再以風(fēng)土而論,風(fēng)土與人情確乎是相生相伴。紹興人的性格,決定于紹興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紹興城中,大多用石。街間石坊,如鱗次櫛比。此外,不論是大家的門閭,還是橋梁衢道,無不是用上好的青石甃治。由于需要大量的青石,于是石工專門在府城南十里的烏門山上取材。(83)陶琰 :《仁節(jié)先生集》卷6《雪船述》,鈔本。鑿山取石,用于門閭、石坊、橋梁、街道、河岸、花窗,有時甚至用于墳?zāi)沟氖瘶。B興人對青石的情有獨鐘甚至不解之緣,并非簡單地構(gòu)成山陰道這樣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而已,而是與紹興人的性格頗有關(guān)系,體現(xiàn)為一種石頭精神,亦即剛毅、崛強。

      此外,從人文傳統(tǒng)來看,紹興俗崇經(jīng)術(shù),師友相傳,頗有次第,精深融徹,循禮守法,一旦有人僭逾禮法,則“共誚之”。紹興的士大夫,一向以名節(jié)相尚。早在宋代,山陰縣人杜衍就告誡門生曰 :“浙人偏激易動,柔懦少,立衍于上前執(zhí)奏,人乃曰 :‘得無非兩浙生否?’”明代嘉靖、隆慶以來,抗疏者籍籍。如當(dāng)時權(quán)相有言 :“惟紹興人饒我不過?!贝苏Z在明代傳遍天下。(84)萬歷《紹興府志》卷12《風(fēng)俗志》,第950頁。

      紹興人的崛強之性,除卻剛硬的面相之外,另一面相則是“忍”,以及由此而來的“韌”。這一傳統(tǒng),首先來自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報仇雪恥。弘光朝時,紹興人王思任在給內(nèi)閣大學(xué)士馬士英的書信中,就坦然直言 :“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污納垢之區(qū)也?!?85)計六奇 :《明季南略》卷5《思任又上士英書》,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86頁。而對王思任來說,確乎能踐行此言,殉節(jié)而死。值得引起關(guān)注的是,王思任從地土的視角,對吳越之人的性格加以探討。他認(rèn)為,三吳地處“沃土”,其地域性格則為“民謔”。生長于沃土之人,身體口腹有余,所行無非出于身體口腹。越中尤其是余姚,地處“瘠土”,其地域性格則為“民忍”。生長于瘠土之人,這個“忍”就已經(jīng)深入到“心性之間”。余姚人身處瘠土,即使簪笏奕望,但身體口腹常感不足,所以只好“游學(xué)走三吳”,憑舌耕謀生,甚至遭到“三吳有余者”的戲謔。面對如此窘?jīng)r,余姚人還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常常不說“吳語”,只說“姚語”,目的無非是“暗庇其心性”。(86)⑦王思任 :《雜序·〈醉吟近草〉序》,載《王思任十種》,第47頁。

      3.狙獪之性

      明代末年,紹興出了兩位名臣,一是劉宗周,一是祁彪佳,正好代表了兩種紹興人,也即紹興人的兩種性格。在這兩位名臣中,因為劉宗周是正統(tǒng)的理學(xué)大家,所以較有爭議。如當(dāng)時的余姚人沈求老,就認(rèn)為劉宗周是一個“正人”,并為他未能進到“大人”這一人格層次而惋惜。而余姚的一些少年,更對劉宗周頗有微詞,說他不能“轉(zhuǎn)移變化”,甚至說他“負(fù)君負(fù)國”。這種看法,當(dāng)然不免稍顯偏激。盡管沈求老對劉宗周有所不滿,但還是道出了實情,顯得較為公允。他認(rèn)為,劉宗周之“骨力”,祁彪佳之“才猷”,都堪稱“一時之絕”。(87)陶琰 :《仁節(jié)先生集》卷8《游學(xué)日記后》。所謂骨力,反映了紹興人剛崛的一面;所謂才猷,則又反映了紹興人善觀時變、機智甚至有些“狙詐”的另一面。

      所謂狙詐之性,說白了就是“師爺氣”。早在明代,沈德符已經(jīng)歸納出了“山會胥史伎倆”之說。他以紹興人朱升為例,對此細(xì)加印證。朱升在自宮以后,進入內(nèi)廷,成為太監(jiān),被罷逐之后,“猶居都城阛阓中,厚自奉養(yǎng),家尚殷富,頗好書畫尊彝之屬”,還不自量力,冒認(rèn)與紹興人大學(xué)士朱賡為同宗,甚至與朱賡的疏族稱兄道弟,“狙獪閃爍,猶然山會胥史伎倆也”。(88)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卷6《內(nèi)監(jiān)·二中貴命相》,第166頁。由此可見,所謂的狙獪之性,就是善于攀附。

      入清之后,從“山會胥史伎倆”衍生出了“幕派”。清代湘鄉(xiāng)人知府羅鏡堃撰有《公余拾唾》8卷,光緒二十年有家刊本。書前有自序云 :“天下刑名、錢谷幕友,盛稱浙之山陰、會稽。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幾于人人誦法律之書,家家夸館谷之富。余仕浙,諗知若曹積習(xí)至嚴(yán)且忌。凡呈稟批札等事,如尼父制《春秋》,主人莫敢贊一辭。即甚不愜,必親與婉商,求再酌。主人不能舉筆,一舉筆,則以為暴其短而襆被去矣。此所謂幕派也。”云云。對此,劉聲木得出如下結(jié)論 :“幕派之驕橫,可想見矣?!?89)劉聲木 :《萇楚齋隨筆》卷10《論幕派驕橫》,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21頁。

      三、紹興話 :方言與官音

      在明清兩代,越語方音久已存于紹興人的心性之中。隨著紹興人的流寓四方,尤其是外出處館、游幕,紹興話在清代幾乎已經(jīng)通行天下。明末人王思任在論及紹興府余姚縣人前往三吳一帶處館時,就說這些游學(xué)的余姚教書先生“常不為吳語,作姚語,而實暗庇其心性”。⑦清人梁章鉅亦說紹興人的口音“實同鴂舌”,但紹興人外出,無論是處館、經(jīng)商,還是游幕,竟然口操“土音”,憑著一口紹興話,“通行遠邇,無一人肯習(xí)官話”。(90)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4《紹興酒》,第317頁。

      (一)吳越同音與吳越之別

      明人王士性曾云 :“八方各以其鄉(xiāng)土,不純用正聲,難以彼此相誚也?!边@無疑應(yīng)該成為論定各地方言、方音的準(zhǔn)則。隨后,王士性又指出越語的特點,大致是王黃、周州、陳秦、山三、星聲、申辛、舒胥,“共為一音”。(91)王士性 :《廣游志》卷下《雜志下·聲音》,《王士性地理書三種》,第228—229頁。

      紹興話屬于吳語系統(tǒng)(92)關(guān)于吳語及紹興方言的研究,可參見趙元任 :《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吳子慧 :《吳越文化視野中的紹興方言研究》,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楊崴、楊乃浚 :《紹興方言》,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即所謂的吳越同音。如《吳越春秋》卷5載大夫文種之辭曰 :“吳與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顧頡剛據(jù)此推論,吳、越之言當(dāng)甚相似,故曰“同音”。(93)顧頡剛 :《浪口村隨筆(二)·吳、越語言同》,《顧頡剛讀書筆記》第4卷,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0年版,第2091頁。吳指吳地,在明清時期多稱“三吳”,也就是以蘇州府為中心的蘇南,浙西湖州、嘉興諸府。越指越地,在明清時期多稱“越中”,也就是以紹興府為中心的浙東地區(qū)。

      吳越同音,固然可以作為蘇州、紹興同屬江南的一個佐證,但吳越文化終究有所差別,這在方言上也有部分的證據(jù)。首先,從明代的史料記載中不難發(fā)現(xiàn),吳、越兩地方言尚有所差異。如取物,在吳地稱為“擔(dān)”(平聲),而在紹興、寧波浙東一帶,則稱“駝”。(94)李詡 :《戒庵老人漫筆》卷5《古今方言大略》,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99頁。其次,相較之下,吳語柔糯,越語剛硬。紹興鄉(xiāng)老有諺語云 :“紹興人講白話,蘇州人討相罵?!彼啤爸v白話”,是紹興土語,大抵與官話的“聊天”、北方話的“拉家常”相近?!坝懴嗔R”一語,出《左傳》之“鹽腦”,服虔解釋為“如俗語相罵”(95)范寅 :《越諺剩語》卷上,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第360頁。,類似于官話的“吵架”。細(xì)繹這句紹興俗諺的意思,是說紹興人平時聊天嗓門之大,幾與蘇州人吵架時的聲音相近。一剛一柔,卻又區(qū)別明顯。對此,當(dāng)代武俠作家金庸深有同感。他在小說《鹿鼎記》中,借助韋小寶對陳圓圓所說的一段話,道出了紹興話與蘇州話的區(qū)別 :“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那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96)金庸 :《鹿鼎記》(修訂本)第32回,香港明河社1981年版,第1310頁??梢?,在金庸的心目中,紹興話與蘇州話之別,主要在于紹興話硬,蘇州話“又嗲又糯”。

      (二)越語近古與越語北音

      紹興方言與官音區(qū)別甚大。關(guān)于越語方音,近人周作人有所論及。他認(rèn)為,大概學(xué)紹興方言難處不在發(fā)音別扭,讀音有例外最是麻煩事。他舉例,如“大”字,讀“陀”去聲,用于讀書時的官音則仍為“大”,地名如大路、大坊口讀土音,大云橋、大善寺卻又用官音;如“水”字,土音讀若“史”,地名大抵一律如此,但人名如魯迅小說中的“運土”本名“運水”,又仍讀作“綏”上聲,而不叫作“運史”;又如“豬”,土音讀“支”,“桃子”讀“桃執(zhí)”,“人”讀“銀”,但雞子、鴨子、杏仁、朱紅柿,都還是照普通讀法,不曾改變。(97)周作人 :《方言與官音》,《飯后隨筆——周作人自選精品集》下冊,第28—29頁。

      紹興話雖屬吳語方言,發(fā)音卻頗為近古。如《詩經(jīng)·豳風(fēng)》“予未有室家”一句的“家”字,與上面的“據(jù)”“荼”“租”“瘏”諸字相葉;又《小雅》“復(fù)我邦家”一句的“家”字也與上面的“樗”“居”兩字相葉,均發(fā)音“姑”。還有《左傳》襄公四年,魏絳對晉悼公述虞人之箴云 :“武不少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薄凹摇币粢才c“夫”音相葉。(98)方濬師 :《蕉軒續(xù)錄》卷1《家音姑》,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47頁。從這三條記載發(fā)現(xiàn),紹興方言“家”發(fā)“姑”音無疑淵源有自。

      越語不僅近古,而且在某些發(fā)音中,多近于北方口音。如“及”字,紹興土音讀若“其”,越諺中的“來弗及”“來碌弗及”,兩個“及”字讀音均作“其”;“擊”字,紹興土音讀若“計”,打人“一擊”“兩擊”,越諺均作“一計”“兩計”;又如“極”字,紹興土音讀若“嬉”,越諺凡言“極多”“極好”,讀音均作“嬉多”“嬉好”,均為“極”的音轉(zhuǎn)。(99)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下《北方口音》,第286頁。

      (三)越諺出典及其地域文化特點

      越語不僅音有近古之處,而且很多越諺均有出典。清代紹興人平步青對此頗有研究,并舉出了不少越諺出典,據(jù)此稍列幾例如下 :一是“理書”。紹興人把“溫書”稱為“理書”,亦非無本。如《顏氏家訓(xùn)》卷上《勸學(xué)篇》 :“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jīng)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100)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理書》,第693頁。二是“鮮明”。越俗把“物之精采者”稱為“鮮明”,此語兩漢時已然。(101)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鮮明》,第694頁。三是“假充”。紹興人把“人之詐冒者”稱為“假充”,有時說“假充在行人”,有時說“假充有錢人”?!凹俪洹倍?,頗為古老,《漢書·哀帝紀(jì)》 :“材質(zhì)不足以假充太子之宮師?!鳖亷煿旁?:“謙不敢言為太子,故云假充。若言非正?!?102)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假充》,第695頁。四是“省”“省省”。紹興人稱儉約之人為“省”,有時又作“省省”。此說本于《左傳》僖公二十一年 :“貶食省用。昭元年,省穡而用之?!薄斗窖浴肪?0有云 :“跡跡屬屬不安也。江、沅之間謂之跡跡,秦、晉謂之屑屑,或謂之塞塞,或謂之省省,不安之語也。”可見,“省省”二字,亦有所本,然古語均作“省事”解,而并非是指“儉約”。(103)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省省》,第708—709頁。按 :“省省”二字,在越語中,亦有“省事”一解。如勸人不要多事,則曰“你省省算哉”云云。

      在越諺中,有很多反映了紹興地域文化之特色,細(xì)加分析,大抵有 :一是反映紹興人生活勤儉之風(fēng)。如越諺云 :“種田弗離田頭,讀書弗離案頭?!笔钦f“業(yè)精于勤”。又越諺云 :“惜衣有衣穿,惜食有食吃?!笔钦f生活必須儉樸。還有越諺云 :“衙門錢,一熢煙;生意錢,六十年;種田錢,萬萬年。”(104)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警世之諺第二》,第22—24頁。是說非義之財,理無久享,唯有勤苦得之為上。二是展現(xiàn)紹興水鄉(xiāng)風(fēng)情。周作人對此頗為關(guān)注,認(rèn)為范寅《越諺》中所記的“船到橋門自會直”,“只要銅錢多,巷牌抬過河”,均是水鄉(xiāng)的背景。巷牌即牌樓,在北方亦有之,唯像紹、蕭沿官河一帶那么的石坊林立,卻也少見。(105)周作人 :《俗諺的背景》,《飯后隨筆——周作人自選精品集》上冊,第34頁。三是反映紹興好學(xué)、游幕、重視生意、為人精明等諸多民風(fēng)。如越諺云 :“來讀弗來讀,書錢要實足?!?106)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事類之諺第九》,第78頁。紹興俗尚儉嗇,通常不實足付錢,唯有付給塾師的束修錢,雖貧不欠,且不敢虛數(shù)。又越諺云 :“四書熟,秀才足?!?107)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格致之諺第四》,第30頁。所謂的“熟”,并非指能背誦《四書》,而是說須將書理解明晰,曲折周知,融會于心,然后方能達之于筆。是說紹興人的好學(xué)之風(fēng)。越諺云 :“公門中,好修行。”(108)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警世之諺第二》,第24頁。越多游幕,筆下能夠生殺人,此言實則勸勉游幕之人,修行積德。紹興人重視生意,即使是肩販生意,亦并無輕視之意,故越諺云 :“扁擔(dān)是條龍,一生吃弗窮?!?109)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格致之諺第四》,第38頁。無論是游幕,還是做生意,無不讓紹興人變得精明,所以越諺又云 :“僎得紹興錢,除非活神仙。”(110)范寅著、侯友蘭點注 :《越諺點注》卷上《事類之諺第九》,第78頁。

      余論 :江南區(qū)域視野下之吳越比較

      基于江南概念的認(rèn)定,以蘇州府為中心的吳文化、以紹興府為中心的越文化,顯然同屬江南區(qū)域文化。就此而論,明代人文地理學(xué)家王士性通過仔細(xì)觀察而得出的論斷,顯然值得加以深思。他以“人”為經(jīng),以“物”為緯,將吳、越文化置于一處論說,進而論定吳越文化的兩大共同特征 :一是“止生人不生物”,且兩地之人,“既繁且慧”,無論是“冠蓋文物”,還是“百工技藝”,吳越人的心智“咸儇巧異?!保欢莾傻匚锂a(chǎn)雖“不稱乏”,但均非“天產(chǎn)”,而是“多人工所成,足奪造化”。(111)王士性 :《廣游志》卷下《雜志下·物產(chǎn)》,《王士性地理書三種》,第227頁。即使如此,也有清代史料記載揭示,蘇州、紹興雖然同是食米之鄉(xiāng),兩地的“鄉(xiāng)女”卻有所不同,“蘇鄉(xiāng)健婦乃多于浙”,也“勝于紹”。(112)徐珂 :《清稗類鈔》之《飲食類·南北之飯》,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6383頁。可見同一區(qū)域文化下的吳、越,因為其他諸多復(fù)雜的原因,同樣會在部分層面體現(xiàn)出差異性。

      江南區(qū)域文化視野下的吳越比較,某種程度上是由山川風(fēng)土的差異所定。吳越山水,同屬江南,卻多有不同。明人陶琰因游幕而到過紹興,對紹興的山水與蘇州作了下面很有意思的比較。他說 :“大抵吳中山水,如歌兒舞女,有曉風(fēng)楊柳之思。越中山水,如老衲名髯,有郁蒼澹蕩之致。每詠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之語,覺王、謝音徽如在。”(113)陶琰 :《仁節(jié)先生集》卷8《游學(xué)日記后》。一個如“歌兒舞女”,難免給人“曉風(fēng)楊柳之思”;一個如“老衲名髯”,自然具有“郁蒼澹蕩之致”。山水不同,造成吳越士風(fēng)之別。前引王思任的記載,以“沃土之民謔,瘠土之民忍”一說,概括蘇州與余姚的差異,事實確乎如此。

      論及吳地風(fēng)土習(xí)俗,大抵可以從以下兩點觀之 :一是蘇州人“聰慧好古”,善造假古董,且領(lǐng)導(dǎo)著天下的時尚潮流。明人王士性曾說蘇州人,“善仿古法為之,書畫之臨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贗不辨”。(114)王士性 :《廣志繹》卷2《兩都》,第33頁。與此同時,蘇州人又善于操持海內(nèi)“上下進退之權(quán)”,即領(lǐng)導(dǎo)天下時尚潮流 :“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115)王士性 :《廣志繹》卷2《兩都》,第33頁。二是蘇州風(fēng)俗相當(dāng)“麗靡”“澆薄”,為人“空心虛偽”。明代畫家文徵明就是蘇州人,他對蘇州風(fēng)俗的評說還是可信的。他說 :“吳俗麗靡,喜任智能,以獧黠牟大利。業(yè)稍增羨,輒驕盈自恣,綺繻鼎食,以相取下。而逐末之家為甚?!?116)文徵明 :《文徵明集 補輯》卷29《石沖庵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7頁。在清代,蘇州府轄一州七縣,舊時就有評語說 :“金太倉,銀嘉定,銅常熟,鐵崇明,豆腐吳江,叫化昆山,紙長洲,空心吳縣?!彼囊馑既缦?:金、銀富厚,銅臭鐵剛,豆腐淡,叫化齷齪,紙薄,空心虛偽。(117)褚人穫 :《堅瓠五集》卷2《吳評》,《筆記小說大觀》第15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50頁。蘇州人做買賣喜歡漫天要價,故明代笑話說 :“蘇州人撒半價,視其討價半酬之可也?!?118)馮夢龍 :《〈笑府〉選》99《撒半價》,周啟明校訂 :《明清笑話四種》,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頁。清代的笑話直白揭示 :“蘇州人慣扯空頭,與人講說,他說兩句,只好聽他一句?!?119)陳皋謨 :《〈笑倒〉選》61《說兩聽一》,《明清笑話四種》,第103—104頁。此外,俗諺中有“蘇人發(fā)盡空心”之說,意思是說,人的頭發(fā)沒有中間空虛的道理,而只有蘇州人的頭發(fā)都是空心的,是譏諷蘇州人做事空虛。(120)褚人穫 :《堅瓠余集》卷4《空心發(fā)》,《筆記小說大觀》第15冊,第564頁。這從另一方面反映出蘇州人的玲瓏剔透之處。

      反觀越地習(xí)俗,清人戴名世認(rèn)為,紹興的山水特點,造就了紹興的人文俗尚。紹興人文,自宋以至于明,堪稱達到極盛,其人文俗尚的特點,就是“尚氣節(jié),敦詩書”。(121)戴名世 :《戴名世集》卷2《道墟園詩序》,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7頁。此外,紹興一地,最是“古道相傳,尊師重傅”。如紹興人羅萬化、張元忭都高舉鼎甲,卻均師事俞咨益,且在一同拜見地方官時,侍坐一旁,不以為屈;紹興城中縉紳回籍,必先進謁文廟,拜見儒學(xué)先生,而后拜見府縣地方官;縉紳道遇紹興府、山陰縣、會稽縣三學(xué)學(xué)生,雖不避轎,必讓三學(xué)學(xué)生行過而后行。(122)李樂 :《續(xù)見聞雜記》卷11,第1031—1032頁。諸如此類,足見紹興士風(fēng)之醇厚。

      一地有一地的風(fēng)土,便有一地的文學(xué),風(fēng)土與文學(xué)關(guān)系最為密切,且使文學(xué)呈現(xiàn)出地域性的風(fēng)格。近人周作人在考察了明末以至清末300年的紹興文學(xué)后,得出了“飄逸”與“深刻”兩大潮流的論斷。所謂飄逸,如名士清談,莊諧雜出,或清麗,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覺可喜,以王思任、張岱為代表;所謂深刻,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在其著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以毛奇齡為代表。(123)周作人 :《地方與文藝》,載氏著 :《談龍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9頁,。紹興余姚人黃宗羲也同樣得出了“吾越自來不為時風(fēng)眾勢所染”的論斷(124)黃宗羲 :《南雷詩文集》,《序類·姜山啟彭山詩稿序》,《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頁。,證明紹興地方文學(xué)足以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清初文人宋琬,論定明代徐渭之文,“陰怪奡兀,不盡合古人法度”,卻又難掩一段“精光氣焰”;清代山陰人徐緘堪稱徐渭之流亞,自信而不隨流俗,曾云 :“文章非以悅俗,不為當(dāng)世所罵,則必?zé)o后世之傳也?!?125)宋琬 :《安雅堂文集》卷1《徐伯調(diào)歲星堂集序》,《宋琬全集》,齊魯書社2003年版,第21頁。他們兩人“落落焉與世俗鮮有所諧”,顯然都保持了自己的文學(xué)性格。

      即使如此,就文壇而論,蘇州人確乎領(lǐng)導(dǎo)著明清兩代的時尚潮流。張岱深感蘇州人“極有鄉(xiāng)情”,喜歡“阿其先輩”。一見世人趨奉鐘、譚,冷淡王、李,就“故作妒婦之言,以混人耳目”。張岱作為紹興人,盡管堅信必須“自出手眼”,不受蘇州人風(fēng)氣的“溷亂”,但事實頗讓其感慨萬千,浙人(包括紹興人)極無主見,“蘇人所尚,極力摹仿。如一巾幘,忽高忽低;如一袍袖,忽大忽小。蘇人巾高袖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蘇人巾又變低,袖又變小矣?!睘榇耍闳顺31惶K州人譏笑為“趕不著”。(126)張岱著、云告點校 :《瑯?gòu)治募肪?《又與毅儒八弟》,第142—143頁。由此可見,紹興文人在保留獨立性的同時,也不免受到蘇州時風(fēng)的熏染,最后陷于“趕不著”的尷尬境地。這或許就是吳越文化的最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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