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茹玲
1922年,梁任公先生在上海中華職業(yè)學校做了一次演講,其文體現(xiàn)了高超的說理藝術,因此長期以來被選入中學教材。文章圍繞“有業(yè)”“敬業(yè)”“樂業(yè)”三個核心概念,論證了“‘敬業(yè)樂業(yè)四個字,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這一中心論點。歷來,大家都將解說的重點放在了“有——敬——樂”的理解層級上,這固然沒有錯。但筆者以為,如果從推敲“業(yè)”字的內涵入手,同樣可以感受到作者演講的層級性與深刻性。
課文中對“業(yè)”字的解說,常常以“職業(yè)”這一詞語的方式整體亮相,同時,文中也說,“今日所講,專為現(xiàn)在有職業(yè)及現(xiàn)在正做職業(yè)上預備的人——學生——說法”。似乎以聽眾的身份再次鞏固了這一觀點。
不過,《教師教學用書》中卻將“業(yè)”的含義進行了進一步的泛化:
不只限于正式的謀生職業(yè),也可以指生活中任何一件有價值的事情;不只限于成人的工作,也可以包括學生的學習。
可見,這里認為文中的“業(yè)”既指職業(yè),也可指作業(yè)、學業(yè),以及任何有價值的事情。它將“業(yè)”的含義擴大化,使之可以適合于除職校學生之外的更多聽眾,這樣可以讓不同身份、不同經(jīng)歷的人都能聯(lián)系自己的生活體驗來學習。然而,筆者以為,我們除了要將“業(yè)”的含義擴大化,還應該將其層次化,通過“業(yè)”字的不同含義來理解梁任公演講的條理性。
一、“有業(yè)”之“業(yè)”泛指勞作
第5自然段說“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yè),人人都要不斷地勞作”,看起來,這里的“業(yè)”似乎既指職業(yè),又泛指勞作。
作者更偏重于狹義的職業(yè)還是廣義的勞作呢?
我們來看第4自然段中所舉百丈禪師的例子。他所做的掃地、擦桌子、洗衣服等事情,哪里是什么職業(yè)呢?明明就只是勞動與做事嘛。再看第5自然段中作者的提法:“百行業(yè)為先,萬惡懶為首?!备侵苯訉ⅰ皹I(yè)”與“懶”相對應。既為對應,那么,“業(yè)”之所指自然是“懶”的另一面——勤勞,即不斷地勞作,當然就不僅僅只是有一個職業(yè)了。
我們還可以用“業(yè)”字的本義來進行佐證:
■,這是“業(yè)”的金文字形,它由■和■兩部分組成,前者為“辛”,表示刑具,后者為“去”,表示出門勞作,二者合起來,即表示在嚴酷監(jiān)督下勞作??梢?,業(yè)的本義就是勞作。那么,勞作時的具體職務,后來自然就演化成職業(yè)了。由此可推斷,梁啟超先生所強調的有業(yè)之“業(yè)”,并非狹義上的某單位、某公司、某部門的某個職務,或某個讓人賴以生存的工作,而是泛指廣義上的勞作、做事。
二、“敬業(yè)”之“業(yè)”應指事業(yè)
第6自然段中,作者提出“凡職業(yè)沒有不是神圣的,所以凡職業(yè)沒有不是可敬的”。這話沒錯,但關鍵是,我們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能感受到職業(yè)的神圣感呢?很明顯,只有把職業(yè)當作職責、當作使命,你所做之事才不僅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是人生的理想與目標。這樣,才會有作者所說的“責任心”和進取心。這樣的“業(yè)”,才是真正的可敬之“業(yè)”,即為“事業(yè)”。
從職業(yè)到事業(yè),區(qū)別其實主要是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當你感受到所從事的是一份有價值、有意義的工作之時,你也就認可了這一職業(yè)的神圣性,也就能做到文中第7自然段中所說,即使是挑糞、拉車,也能把它“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么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xiàn)做的事來和他交換”。而如果僅當職業(yè)來講的話,大多數(shù)人當會選擇待遇更好、社會地位更高的職業(yè),哪有不肯交換的道理?唯有事業(yè),才是心中神圣的,可以為之奮斗一輩子,可以終其一生去為實現(xiàn)它而不懈努力的。
三、“樂業(yè)”之“業(yè)”可指志業(yè)
在文中的“樂業(yè)”部分,作者反復強調“趣味”二字,“凡職業(yè)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繼續(xù)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fā)生?!比欢绻麅H僅只是簡單機械地重復某份工作,不僅找不到趣味之所在,還極有可能產(chǎn)生現(xiàn)代人所說的“職業(yè)倦怠”,讓自己的身心陷入疲勞與耗竭的狀態(tài)。只有將個人的狀態(tài)進行調整,將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由被動轉為主動,由“知之者”變?yōu)椤皹分摺薄_@樣,“職業(yè)”就不再只是職業(yè),而是升級成為“志業(yè)”,自然也就能領略到其中的趣味了。
所謂“志業(yè)”,指志向與事業(yè),它與事業(yè)的區(qū)別在于志向與志趣,它更多的強調個人的興趣所在。當不畏工作的艱辛,不懼競爭的激烈,不怕鉆研的孤獨,當能做到孔子所說“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當為快樂之根源。
當職業(yè)升級為“志業(yè)”之時,感受職業(yè)發(fā)展的快樂、奮斗的快樂、競勝的快樂、專注的快樂等,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也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文中所說的“有價值”的生活、“合理的生活”“理想的生活”了。
四、由“業(yè)”的內涵到做人的境界
從普通的勞作,到具有強烈責任意識的事業(yè),再到能感受無窮趣味的志業(yè),梁任公的演講層遞性極強。他既告誡了即將就業(yè)的青年學子們,要有腳踏實地的務實精神,無論事之大小,皆要勤于勞作;同時,又為所有的就業(yè)或即將就業(yè)的人們,勾畫了職業(yè)藍圖中仰望星空的理想情懷,無論業(yè)之高低、工作之苦累,皆要忠于其事,樂以忘憂。
說到底,這其實也是一個做人的境界問題。
同樣也是在1922年,梁先生在蘇州演講時開篇即問,“為什么進學校?”“為什么要求學問?”答案也很直接“為的是學做人”。他強調,在學校里學的所有學科,“不過是做人所需的一種手段,不能說專靠這些便達到做人的目的,任憑你把這些件件學的精通,你能夠成個人不成個人還是個問題?!?/p>
學知識和做工作其實是一個道理,你對職業(yè)認識的層級也折射出個人的人生境界。
哲學家馮友蘭把人生境界分為四個等級,由低到高依次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對照文中的內容,我們大致可以將“有業(yè)”看作功利境界,因為我們最初找某個職業(yè)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填飽肚子或養(yǎng)家糊口;當你將職業(yè)看作“事業(yè)”之時,就到了道德境界,因為能感受到職業(yè)的神圣性,并付之以充分的責任心;當職業(yè)成為“志業(yè)”之時,也就到了天地境界,因為在這里,你了解了所做之事的意義,你就不在意工作中的曲折與苦累,而是努力奮斗,但趣味也就會在你不刻意之時悄然而至。
在當年,梁任公先生是叱咤風云的人物,其學問更是為青年學子們所景仰。他對職校學生的演講,看起來通俗易懂,實則內蘊深厚。其中職業(yè)的勸導、做人的原則、人生的境界等觀點,對今日之學子仍有啟迪作用。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宜昌市伍家崗區(qū)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