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鵑
(中北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51)
所謂“正史”, 是被歷朝歷代納為正統(tǒng)的史書。 正史之名始見于南朝梁阮孝緒的《正史削繁》, 至《隋書·經(jīng)籍志》將《史記》《漢書》等以帝王傳記為綱的紀傳體史書列為正史。[1]25正史作為被皇權所接受的史書, 其對歷史人物的臧否褒貶, 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傳播都代表著權威和正統(tǒng)。 近代著名史學家梁啟超先生曾經(jīng)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 惟史學為最發(fā)達。 史學在世界各國中, 惟中國為最發(fā)達?!盵2]56中國有良好的修史傳統(tǒng), 是世界上修史制度最為完善、 考辨史實最為精細、 搜集史料最為久遠、 史書種類最為繁多的國度之一。 源遠流長的歷史情結、 完備優(yōu)良的歷史學科, 不僅反映了我國古往今來素為重史的傳統(tǒng), 還使歷史意識滲透到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各個領域, 根深蒂固地影響著社會各階層。 歷代正史與文藝作品互相影響, 彼此借鑒。 歷代正史對人物的品評記載, 為文藝作品中歷史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傳播發(fā)展提供了原形和事件主體。 文藝作品對歷史進行表征, 對歷史典籍所記載的故事進行借用與演義; 以此進行高臺教化, 也可以表達對歷史的判斷或者反思, 進行著文藝的解構。[3]疏理載錄關羽的正史與表現(xiàn)關羽的戲曲作品, 能充分論證正史與文藝作品的關系。
梳理從《三國志》至《清史稿》的22部正史, 記載提及關羽言行、 評價的卷次共有14部83卷104次, 其中《北齊書》 《周書》 《隋書》 《舊唐書》 《舊五代史》 《新五代史》 《遼史》 《金史》等8部正史中沒有涉及關羽, 詳細記載情況見表 1。
表 1 歷代正史對關羽的記載情況
從《三國志》到《清史稿》, 這14部正史對關羽的載錄數(shù)量若繪成曲線趨勢圖, 可以清晰地顯現(xiàn)出歷代正史對關羽記載的變化情況(如圖 1 所示)。
圖 1 歷代正史對關羽的載錄趨勢圖
由圖 1 可知, 曲線趨勢圖呈現(xiàn)出三個明顯的波峰, 即載錄在5卷以上的。 對應的正史分別是《三國志》《晉書》《宋書》相連的為第一個階段, 《魏書》《南史》相連的為第二階段, 《清史稿》為第三階段。 由于《宋書》是記述南朝劉宋一代歷史的, 《魏書》是記載公元4世紀末至6世紀中葉北魏王朝的歷史, 而《南史》記載南朝宋、 齊、 梁、 陳四國170年史事, 按照載錄歷史的時間可以將一、 二階段合為一個時期。 從而判斷, 距離關羽生活年代較近的正史, 載錄關羽的頻次較多; 距離關羽生活年代最遠的《清史稿》, 也是高頻次地涉及到關羽; 而處在二者之間隋唐至明的正史提及關羽的頻次卻較低, 甚至是沒有涉及。 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年代的正史對于關羽的關注度及傳播境況有一定的差異。[4]
正如荊學義先生所言:“隨著關羽在正史傳播系統(tǒng)地位的提高和抽象化, 有關關羽故事的敘述和關羽的形象塑造, 逐步淡出正史傳播系統(tǒng), 進入正史以外的稗官傳播系統(tǒng)和民間傳播系統(tǒng)?!盵4]正史傳播體系中, 《新唐書》之前對關羽的記載多為性格和人物評價等具體的歷史事件; 而在《新唐書》之后, 對關羽的記載則成為較抽象的祭祀和配享。 民間傳播體系中的戲曲, 在宋元后日漸興盛, 關公戲隨之走上了舞臺, 受到了社會各階層民眾的喜愛與歡迎, 至明清時期繁盛起來。 金院本有《大劉備》 《赤壁鏖兵》 《罵呂布》 《襄陽會》等劇, 關羽作為蜀國的大將, 劉備身邊的重臣, 這些戲中肯定會有關羽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 元明時期, 則有體現(xiàn)關公的雜劇《關大王單刀會》 《關張雙赴西蜀夢》 《關云長千里獨行》 《壽亭侯怒斬關平》等。 明清傳奇還有《古城記》 《鼎峙春秋》 《三國志》 《荊州記》 《四郡記》 《斬五將》等。 清代后期, 亂彈興盛后, 各個地方劇種中幾乎都有關公戲。
正史傳播體系關于關羽的記載在清代出現(xiàn)第三個高峰, 然而載錄內(nèi)容已無歷史事件的敘述, 僅為抽象的祭祀、 廟宇和配享, 一方面是形象敘述在俗文學特別是戲曲中如火如荼地傳播著, 受眾已遠遠超出士人層面, 更為廣泛; 另一方面此期的關公信仰得到極大的發(fā)展興盛。 因此, 正史、 戲曲及關公信仰三者之間互相影響又彼此推動。
傳播實為傳播者將傳播內(nèi)容傳遞給接受者的過程。 正史對關公戲的傳播影響首先表現(xiàn)為對傳播者的影響。 關公戲的傳播者主要包括文人和藝人, 即劇本創(chuàng)作者和舞臺上的表演者。 在戲曲形成發(fā)展時期, 一些藝人既是表演者又是劇本的編纂者。 正史的載錄決定著傳播者對關公戲的編創(chuàng), 使之成為關公戲編創(chuàng)的重要依據(jù)。
歷史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之不盡、 用之不竭的資源。 在戲曲產(chǎn)生之初, 從俯拾即是的歷史故事中輕松地掠取敘事對象, 是創(chuàng)作者首選的思路和素材來源。 首先, 正史為關公戲編創(chuàng)提供了真實的歷史人物。 關羽以及與關羽有關的劉備、 曹操、 張飛、 諸葛亮等都是三國時期的真實人物, 在歷代正史典籍中都有相關記載。 關公戲中的各劇目均圍繞關羽及其同時代的這些人物展開。 其次, 正史為關公戲編創(chuàng)提供了真實的事跡。 關公戲的情節(jié)來源主要有三個方面, 正史載錄、 民間傳說、 通俗藝術的互相借鑒。 其中從正史中擷取本事是一個最主要渠道。 如表 2 所示, 《三國志》中1 100余字的《蜀志·關羽傳》就為后世至少7部關公戲劇目的編創(chuàng)提供了本事。
表 2 關公戲劇目史事對照表(1)表 2 所列關公戲劇目均取自京劇, 劇目及簡要情節(jié)摘自陶君起的《京劇劇目初探》, 中華書局, 2008年版; 《三國志》史事記錄摘自(晉)陳壽撰, (宋)裴松之注的《三國志·蜀志·關羽傳》, 中華書局, 1999年版。 此外, 正文內(nèi)所引《三國志》內(nèi)容, 均出自此版本。
通過表 2 可以看出, 關公戲傳播者首先選擇了歷史本事作為敘事的母題或核心。 這僅是《三國志·蜀志·關羽傳》, 《三國志》及其他正史中的內(nèi)容都為關公戲劇目的編纂、 內(nèi)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人物和本事; 關公戲也遵循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 在正史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 使人物更豐滿、 情節(jié)更豐富、 結構更吸引人, 符合傳播者的意愿和受眾的追求。
自揚雄、 班固把《史記》的創(chuàng)作特點概括為記事實錄中善敘事理后, “實錄”逐漸成為歷史著述的重要原則, 是中國史官文化和修史傳統(tǒng)中堅持培育的編創(chuàng)理念。 李漁曾指出:“若用往事為題, 以一古人出名, 則滿場腳色, 皆用古人, 捏一姓名不得; 其人所行之事, 又必本于載籍, 班班可考, 創(chuàng)一事實不得”, 因為往事“傳至于今, 則其人其事, 觀者爛熟于胸中, 欺之不得, 罔之不能, 所以必求可據(jù), 是謂實則實到底也”[5]21。 因此, 傳播者對關公戲的編創(chuàng)不僅是選取了歷史人物, 而且還需將歷史事件作為創(chuàng)作的本源, 如《斬顏良》 《刮骨療毒》等戲曲情節(jié)就是直錄了真實的歷史。
歷史題材的藝術創(chuàng)作只是要求必須有載籍的依據(jù), 目的是為了防止熟悉歷史的人說它不真實, 達不到應有的教化效果, 因此歷史題材藝術作品所謂的“實則實到底”, 并不是否定了藝術創(chuàng)作虛構的必要性。 正如錢鍾書所言:“史家追敘真人實事, 每須遙體人情, 懸想事勢, 設身局中, 潛心腔內(nèi), 忖之度之, 以揣以摩, 庶幾入情合理。 蓋與小說、 院本之臆造人物、 虛構境地, 不盡同而可相通, 記言特其一端。”[6]164關公戲本事雖取自正史, 但其具體細節(jié)描寫、 曲白連接、 人物刻畫等都是在正史記載的基礎上進行的想象和虛構, 即特殊的審美化的藝術加工。
首先, 傳播者根據(jù)正史中真實歷史記載事件進行虛構化的細節(jié)描寫。 正史典籍中的一句話都可以被敷演成一折戲或一部曲。 如《三國志·蜀志·關羽傳》中描寫關羽斬顏良僅用一句話“羽望見良麾蓋, 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 斬其首還”, 而在朱有燉的《義勇辭金》中則進行虛構化的細節(jié)描述:
關將軍見了, 忽地生嗔, 氳地發(fā)怒, 揣地心焦, 烘地面熱。 緊緊地扣了雕鞍, 急慌忙把衣袍束結。 我子見金鳳盔, 明如雪。 金鎖甲, 玲瓏結。 紅錦袍, 染猩血。 昆吾劍, 秋霜掣。 鵲樺弓, 絲弦赭。 雕翎箭, 純鋼鐵。 青龍刀, 偃新月。 赤兔馬, 乖龍劣。 子見他長伸虎臂捋髭髯, 蠶眉鳳目紅腮頰。 他是個天官位下正真神, 人間萬古真豪杰!(末唱)[金蕉葉]把這柄青龍刀連忙便舉。 撞入那七里圍中軍帳去。 吼一聲威風似虎。 將一個血淋淋人頭便取。[7]22
其次, 傳播者對部分歷史事件做“張冠李戴”的處理。 如《三國志·蜀志·關羽傳》中提到“先主之襲殺徐州刺史車胄, 使羽守下邳, 行太守事, 而身還小沛”。 戲曲編撰時, 為了塑造關羽的形象, 特意改為“關羽乃背劉備, 乘夜假作張遼人馬, 賺車胄出城, 將其殺死”, 成為《(關羽)斬車胄》一出經(jīng)典戲曲。
再次, 傳播者將歷史事件做了延展性虛構。 如《三國志》記載關羽“盡封曹操所賜, 拜書告辭, 奔先主于袁軍”之說, 事件到此為止。 然而, 戲曲為了進一步刻畫關羽的忠義仁勇, 不僅有雜劇《義勇辭金》, 更有之后編創(chuàng)的生動的《五關斬將》和著名的《古城聚義》等戲曲劇目。
就關羽一生來說, 其表現(xiàn)分為兩個階段: 前期是關羽跟隨劉備南征北戰(zhàn), 屢立戰(zhàn)功, 威風顯赫。 此期史官對關羽多是頌揚和褒獎; 后期即關羽鎮(zhèn)守荊州時期, 就如何鎮(zhèn)守以及是否應該北攻襄陽、 時機是否成熟等問題, 歷史上留下了諸多爭議, 出現(xiàn)了各種不同的聲音。 對關羽形象的評價, 歷史各個時期也就有了不同的認識, 從而也影響著關羽的形象, 產(chǎn)生了不同的傳播效果。
正史對關羽的評價主要有四種方法: 一是直接評價, 在載錄中直接評價關羽的事跡和形象。 如《三國志·魏志·程昱傳》“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 《三國志·魏志·溫恢傳》“關羽驍銳”等, 都是通過具體的言詞直接評價。 二是敘事式評價, 通過敘事可反映對關羽形象的評價。 如《三國志·蜀志·關羽傳》的“羽嘗為流矢所中, 貫其左臂, 后創(chuàng)雖愈, 每至陰雨, 骨常疼痛, 醫(yī)曰: ‘矢鏃有毒, 毒入于骨, 當破臂作創(chuàng), 刮骨去毒, 然后此患乃除耳。 ’羽便伸臂令醫(yī)劈之。 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 臂血流離, 盈于盤器, 而羽割炙引酒, 言笑自若”等。 通過對關羽醫(yī)治左臂箭傷事件的具體描寫, 側面反映出關羽英勇無畏、 臨危不懼、 談笑自若的大將風度。 三是橫比式評價, 將關羽與同時期的其他將士進行比較評價, 如《三國志·蜀志·張飛傳》中“飛雄壯威猛, 亞于關羽”“羽善待卒伍而驕于士大夫, 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 以及《三國志·蜀志·卷六》最后部分對關羽、 張飛的評價“然羽剛而自矜, 飛暴而無恩”等, 通過對關羽、 張飛二人為人處世的比較, 凸顯關羽的某些性格特征和表現(xiàn)。 四是縱比式評價, 主要是通過不同時代人的比較, 在比較中評價關羽, 如《宋書·檀道濟傳》的“薛彤、 進之并道濟腹心, 有勇力, 時以比張飛, 關羽”, 《魏書·崔延伯傳》的“崔公, 古之關張也。 今年何患不制賊”, 《南史·齊武帝諸子傳》的“武人略陽垣歷生、 襄陽蔡道貴, 拳勇秀出, 當時以比關羽、 張飛”等, 都是通過不同時期的人物與關羽比較, 一方面說明現(xiàn)時人物的勇武, 另一方面也傳遞出對關羽驍勇善戰(zhàn)的評價。 無論史書使用何種描述和評價方式, 都無形地傳遞著關羽的形象特征。
正史各卷次中載錄關羽事跡, 有對關羽的正面直接評價, 也有通過字里行間對關羽進行間接評價, 具體可歸納為以下幾種類型(如表 3 所示)。
表 3 正史中涉及關羽評價的情況
首先, 正史載錄中出現(xiàn)頻次最多、 也是關羽最為突出的形象特點是“驍勇善戰(zhàn)”。 在一些正史中這樣評價: 《三國志·蜀志·關張馬黃趙傳》“關羽、 張飛皆稱萬人之敵, 為世虎臣”; 《晉書·苻生傳》“驍勇多權略, 攻必取, 戰(zhàn)必勝, 關張之流, 萬人之敵者”; 《宋書·檀道濟傳》“薛彤、 進之并道濟腹心, 有勇力, 時以比張飛, 關羽”。 作為武將的關羽,武藝高超、勇猛善戰(zhàn)是他最原始、淳樸,也是最本質(zhì)的形象特征。
其次, “忠肝義膽”是僅次于“驍勇善戰(zhàn)”的載錄頻次, 是在正史中對關羽的另一個正面評價。 在正史中, 對關羽“忠肝義膽”的塑造是通過兩個方面來反映的。 一方面, 通過關羽與劉備的君臣關系, “而稠人廣坐, 侍立終日, 隨先主周旋, 不避艱險”, “然吾受劉將軍厚恩, 誓以共死, 不可背之”。 另一方面, 對關羽“辭曹歸劉”這一歷史事件的禮贊, “曹公知其必去, 重加賞賜。 羽盡封其所賜, 拜書告辭, 而奔先主于袁軍”。 《晉書·禿發(fā)傉檀傳》中曰:“臣子逃歸君父, 振古通義, 故魏武善關羽之奔, 秦昭恕頃襄之逝?!盵8]1908關羽形象的“忠肝義膽”內(nèi)涵, 恰恰迎合歷朝歷代宣揚君主統(tǒng)治的需求, 因而受到了歷代君王和臣子的贊譽和推崇。 歷代皇帝對關羽的封號中也有“忠肝義膽”的體現(xiàn), 如明神宗加封關羽的“協(xié)天護國忠義大帝”、 清世祖封關羽的“忠義神武關圣大帝”等。 “忠肝義膽”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政權和正史修撰者反復記錄、 描述關羽的形象和理念。
“驍勇善戰(zhàn)”和“忠肝義膽”是關羽出現(xiàn)在正史中頻次最多的記載, 也是正史塑造的關公形象最為顯著的特征。 在三國以后很長的一段歷史事件里, 關羽為人稱道之處仍在于其驍勇善戰(zhàn), 成為行伍中心向往之、 體力行之的賦有勇敢與力量的英雄象征。 宋代開始, 儒學復興的封建文化善于塑造謙謙君子和道德圣人, 加上與三國時期局勢相近的宋、 金、 元對峙的歷史現(xiàn)狀, 使得亦人亦神的關羽又被賦予了忠義的時代精神, 成為了統(tǒng)治階層和普通百姓贊頌的守家護國的精神力量。 就這樣, 在歷代統(tǒng)治者的不斷推崇下, 關羽由最初的“侯”升為“公”, 再成“王”稱“帝”, 最終成為“圣人”, 成為儒、 道、 佛三教唯一共同敬奉的神靈。 究其原因, 仍是正史所渲染、 美化、 塑造出的“驍勇善戰(zhàn)”和“忠肝義膽”形象。
最后, 雖然正史中對關羽自傲驕橫、 任偏同弊的性格缺陷也進行了描述, 但其出現(xiàn)的頻次則遠遠低于“驍勇善戰(zhàn)”。 一方面, 正史客觀評價人物, 對關羽存在的缺點進行敘述是必然的, 且這些缺點也是導致其失敗的主要原因。 對關羽的“居功自傲、 待人驕橫”的性格缺點,《三國志》中有這樣描寫, 劉備“與亮情好日密”, 關羽會“不悅”; 關羽知馬超來降, 問諸葛亮“超人才可比誰類”?諸葛亮了解關羽性格, 有意回答“當與翼德并驅(qū)爭先, 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 關羽看到大悅, 以示賓客; 劉備“欲用忠為后將軍”, 諸葛亮擔心“關遙聞之, 恐必不悅”, 而關羽在聽說黃忠為后將軍后, 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 《魏志·董昭傳》中董昭分析“羽為人強梁, 自恃二城守固”, 結果最終導致丟失二城, “羽乃破敗”。 對關羽的放任偏執(zhí),《宋書·江夏文獻王劉義恭傳》與《南史·江夏文獻王義恭傳》同有一條歷史記載, 指出“關羽、 張飛, 任偏同弊”, 導致了最終的失敗。 另一方面, 關羽的失敗和性格缺點是讓后人遺憾的揮之不去的悲劇, 是歷代霸權傳播系統(tǒng)即統(tǒng)治階層編撰的正史有意回避的話題。 即使是客觀性寫實評價, 在正史中有所涉及的也是距三國最近的《晉書》和《宋書》, 且持謹慎態(tài)度的簡介式記述, 沒有任何語氣和修飾的成分, 如“羽遂為蒙所獲” “關羽新破”等。 尤其宋元時期關公信仰得到大發(fā)展, 關羽在上流社會的位置崇祀不斷提升。 因此, “驍勇善戰(zhàn)”和“忠肝義膽”成為后朝各代官方傳播體系中的主要推崇, 且是不斷加封的基礎; 為教化臣民、 推關為神, 關羽的性格缺點和失敗被有意回避, 在官修正史中逐漸不見蹤跡。
在正史的修撰中, 塑造了關羽“驍勇善戰(zhàn)”和“忠肝義膽”形象, 關羽也逐漸從“人”轉(zhuǎn)變?yōu)榱恕吧瘛保?地位不斷提升, 為戲曲中的關羽提供了核心形象。 如《溫酒斬華雄》 《壽亭侯五關斬將》等戲曲都表現(xiàn)了關羽的驍勇善戰(zhàn), 《義勇辭金》 《古城記》等表現(xiàn)了關羽對劉備的忠義。
關公戲中所有的細節(jié)刻畫, 甚至其外形都被刻上了忠義神勇的印記, 唱詞對白、 表情動作、 臉譜道具都是緊緊圍繞忠義神勇的, 成為了關羽的類型特征。 關公戲曲中的關羽形象從宋元始, 經(jīng)藝人不斷地演化完善, 至元代末基本上定型為一種基本造型。 根據(jù)《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后面所附抄自“內(nèi)府本”的“穿關”, 可知關羽當時的穿戴扮相大概為: 滲青巾、 莽衣、 曳撒、 紅袍、 項帕、 直纏、 搭膊、 帶劍、 三縷髯。 這種扮相與關羽的肖貌相互映襯: 青巾襯黑髯、 紅袍襯紅臉, 更見其偉岸、 儒雅、 忠義的英雄形象, 使外在的相貌與內(nèi)在的神韻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 流傳至今。 如元雜劇《關大王單刀會》“[金盞兒]上陣處三綹美須飄, 將九尺虎軀搖, 五百個爪關西簇捧定個活神道。 敵軍見了, 唬得七魄散, 五魂消”[9]67, 不僅將關羽外形的瀟灑與武藝的高強緊密結合, 而且此形象由他人(喬國老)嘴中講述出來, 且描述得形象具體, 給觀眾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關公神勇形象呼之欲出。 明代朱有燉的雜劇《義勇辭金》中關羽唱到“我子是守誠心思故主, 怕甚么受虛位在朝堂。 好教我嘆孤忠隨日落, 悲離恨與天長”、 “子俺生死之交不可忘。 盟誓在, 難虛誑。 空教我望斷愁云故鄉(xiāng), 都撮在雙眉上”[7]10, 這些表達關羽內(nèi)心想法的唱詞塑造了關羽身在曹營心在漢, 對劉備一生忠義的忠肝義膽形象。
正史不僅對關公戲的傳播者、 戲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產(chǎn)生了影響, 而且還深深地影響著關公戲的受眾。 受眾是傳播活動的參與者, 是傳播效果的構成要素和反饋者。 關公戲的受眾在閱讀關公戲文本、 欣賞關公戲演出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著歷史的熏染。
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以農(nóng)為本, 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注重實踐和經(jīng)驗的積累, 因此, 重視歷史成為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 歷史的地位不斷上升。 文字產(chǎn)生以來, 人們更加重視歷史的記載和對歷史資料的保存。 給前朝修撰歷史是歷代統(tǒng)治階層不變的傳統(tǒng), 成為了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修史, 不僅僅是統(tǒng)治階層為了實錄前朝的史跡, 更是其要從前朝的興衰得失中尋得前車之鑒。 秉筆直書, 更成為了中國古代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不僅能使亂臣賊子心生畏懼, 也能讓帝皇君主心存敬畏。 《尚書·召誥》云:“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 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盵10]181隨著修史制度的發(fā)展, 史學在中國歷史上逐漸興盛起來, 官修正史和稗傳野史汗牛充棟,自先秦至清代見于著錄的史籍達十幾萬卷, 社會上下考史修史聽史說史蔚然成風, 史學人才層出不窮, 形成了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中國史官文化。[11]
在史官文化的不斷影響下, 社會各階層都形成了濃濃的歷史情結。 文人士大夫在考史編史修史中自然地追隨歷史, 而布衣百姓自覺不自覺地向文人學習, 主要途徑就是從通俗藝術中汲取所需, 聽講觀賞歷史故事成為了下層民眾接受歷史文化的重要方式。 正如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訴說:“傳奇不比文章。 文章做與讀書人看, 故不怪其深; 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 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 故貴淺不貴深?!盵6]72戲曲的通俗性恰好迎合了民眾布衣的文化需求和娛樂需要, 也切合了君主士大夫借史化民的政治用意, 成為了各階層人都喜聞樂見的曲唱娛樂活動和文化接受形式。 在這樣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下, 以歷史人物本事為題材編創(chuàng)劇目成為了戲曲傳播者很自然的一種文化選擇。 以各種正史紀傳及野史雜錄記載的故事題材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目層見迭出, 極其繁多。
重史修史的文化傳統(tǒng), 使得布衣百姓也形成了濃濃的歷史意識。 而識字知書較少的民眾百姓在觀賞戲曲表演中了解中國歷史。 統(tǒng)治階層通過戲曲進行懲勸善惡、 教化百姓, 遠遠超過了朝廷其他宣經(jīng)講義方式進行道德教化和性情陶冶的力量。 戲曲直錄歷史、 曲唱娛人和勸懲化民的政治、 道德用意的功能, 直接決定著戲曲傳播的效果。
關公戲以正史中的歷史人物關羽和三國本事為基礎進行編創(chuàng)、 演出, 為百姓提供了了解魏、 蜀、 吳、 三國歷史的平臺。 《水淹七軍》 《灞橋挑袍》 《斬顏良》 《刮骨療毒》等戲曲基本還原了關羽的歷史形象。 正史所塑造的關羽“忠義”“神勇”形象, 在關公戲中更是得到了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 完全符合了儒家倡導的“忠、 孝、 節(jié)、 義”等思想。 《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 《關云長義勇辭金》 《關云長千里獨行》體現(xiàn)出的是關羽矢志不渝的忠義; 《秉燭待旦》表現(xiàn)的是關羽對劉備夫人的尚禮; 《華容釋曹》里盡顯關羽對曹操的信義; 《夜看春秋》一以貫之地延續(xù)了關羽的精神信仰……在過去那個傳播尚不發(fā)達的時代, 關公戲自身的可感性, 擺脫了受眾知識水平的限制, 為受眾接受提供了保障; 而統(tǒng)治階層將關羽由人升為神的推崇, 使得關公戲也承載起忠義精神, 讓“婦人孺子、 牧豎販夫, 無不震其名而欽其德”, 為大多數(shù)人的接受提供了保證; 目不識丁的百姓對歷史的渴求、 追崇和戲曲藝術的虛構和表演, 使得關公戲在受眾中得到廣泛傳播。
關羽形象的初始傳播,始于陳壽的私修正史《三國志》。 自此, 后世通過復述、 增飾、 篩選、 強化和評價等傳播著關羽的形象。 正史對歷史人物的臧否褒貶、 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傳播代表著權威和正統(tǒng)。 隨著時間的發(fā)展, 關羽故事性日漸淡化, 史傳傳播的權威性和抽象性逐漸增強, 稗官小說、 民間曲藝的傳播逐步興盛。 而正史為關公戲曲的編創(chuàng)與傳播提供了人物、 本事與核心形象。 其歷史性和教化性亦推動關公戲在受眾中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