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才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后文簡稱抗戰(zhàn)時期),“人格救國”可謂頗為重要的救國思潮之一,備受學界矚目,如多將其視為國民黨所倡導的“新生活運動”和“國民精神總動員”的重要組成部分(1)主要論文有郭學旺、李世達:《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芻議》,載《青海社會科學》,1988年第2期,第90—95頁;關志鋼:《論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新生活運動》,載《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2年第3期,第143—159頁;李明賢:《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述評》,載《軍事歷史研究》,1993年第4期,第71—76頁;曹藝:《新生活運動和國民精神總動員論析》,載《民國檔案》,1999年第2期,第97—104頁;周宗根:《抗戰(zhàn)中的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載《民國春秋》,2000年第6期,第32—34+31頁;張生、周宗根:《國民精神總動員緣起析論》,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第83—90頁;喬兆紅:《從國民精神總動員看戰(zhàn)時新生活運動的積極性》,載《歷史檔案》,2010年第2期,第105—111頁;谷小水:《抗戰(zhàn)時期的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載《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4年第1期,第45—60頁;趙秀寧:《抗戰(zhàn)時期的新生活運動研究》,載《抗戰(zhàn)史料研究》,2015年第2期,第16—25頁。主要著作有李明建:《生活的“革命”:道德建設的范式和路向轉換——“新生活運動”的倫理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是民初孫中山相關思想的自然延伸與邏輯發(fā)展。如此認識雖不乏其一定的合理性,但仍失之膚淺簡單,甚難真實再現(xiàn)其歷史原貌。事實上,此期“人格救國”已超越國民黨當局所界定的意涵,漸成那個時代致力于抗日戰(zhàn)爭的全體中國人的共識,成為中國近代愛國主義思想的最強音。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能持續(xù)那么久且最終取得完勝,在相當程度上與此一思想的積極宣傳及其踐行存有密切關聯(lián)。本文擬圍繞抗戰(zhàn)時期輿論界的諸多宣傳來重新審視其勃興的主要導因、基本內涵及其所蘊含的文化價值,以推動相關研究持續(xù)深化。
抗戰(zhàn)時期,“人格救國”說可謂救國思潮中的重要一翼。其勃興并非空穴來風,實乃針對日寇野蠻侵略,中國社會現(xiàn)實中人格墮落、國格危殆在思想領域的自然反映。其時的人格墮落形態(tài)各異,政治道德、社會道德、群體道德、個人道德嚴重失范是其突出表征。
揆諸史實,“九一八”事變尤其是“七七”事變爆發(fā)后,中國面臨的形勢異常嚴峻。在國難當頭之際,卻有不少政府官員視升官發(fā)財為其唯一目的,政治道德嚴重扭曲,人格掃地。對此,輿論界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如有論者抨擊道:“民國以來,軍閥互爭,內訌不息,以致外患頻仍,侵略不已,含垢忍辱,毫無已時。此國家人格喪失之明證也?!盵1]5另一論者亦指斥道:“自民元以還,已逾廿載,而外來之禍,未減于有清;蕭薔之變,萑符之患,以視前代,尤迫乎眉睫。推源禍始,無非吾國人民不講固有道德,人格掃地故耳。”[2]4作為民國政府的官員,他們理應成為國民之楷模,然而實際情形卻迥然相反,他們私欲膨脹,唯利是視,政治道德嚴重墮落可謂觸目驚心。
其時,此輩人格墮落的具體表象甚多。詳言之,這凸顯為“讒諛高張,賢士無名;黃鐘毀棄,瓦缶雷鳴;誠所謂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及至時勢不可為,國本搖動,那些“貪聲色者”則“以賣國作護身,事寇仇為得計”[1]5。有論者抨擊道:“自九一八禍變發(fā)生迄今,黨國領袖,無日不以和平統(tǒng)一精誠團結共赴國難昭告國人。然而證之事實,則彼來此去,各懷鬼胎,一若冰之于炭,絕不相容?!盵3]365另一論者指斥道:“降至挽近,政治不修,教育不振,只圖自利,以飽私囊;甚至以偉人自命者,猶流連酒色,出入跳舞之場,寄情俱樂之部,種種非禮之行為無所不有?!盵2]4其“始則自私自利,今則紛紛其掌權耶!前猶奴顏婢膝,現(xiàn)已滾滾其秉政耶”?!笆送救绱耍炭芍?,內政已見糾紛,外交何不失???”[1]5可以說,國家處于如此危險之境的“原因綦多”,“其癥結所在,原屬國體空有,人無人格”[4]3。“從政者應有政治家之人格”,如果“長此以國事為兒戲,不僅無以立國,實且無以自立”[3]365??梢?,政治道德嚴重墮落危害國家甚劇。
在日常生活中,社會道德墮落的現(xiàn)象也是觸目驚心。對此,輿論界多有揭露。如有論者指出:近年來國內紛擾無可諱言,而列強的經(jīng)濟壓迫更使人之生活無法安靜,在此社會里,個人掙扎生活實非易事,“為著圖生存,增努力,便不惜掠人之食,劫人之衣,個人與團體同為一個斗爭的單位,人格是顧不到的了”[5]39-40。趣味低下,志在名利肉欲。粗暴魯莽,擾亂秩序,內無和悅之心情,外無整齊之品節(jié)[6]498??傮w來看,“人心渙散,不安其業(yè),甚至暴厲之徒,挺(鋌)而走險,擾亂一切,層出不窮矣”[2]4。有論者感嘆道:“世風之不古,竟如是也!人心澆漓,亦至于此極耶!”[1]5“而內憂外患之交迸,天災人禍之相煎,尚未有若今日之甚者也。”[7]32倘若人無人格,那么,“政治可以亡國,經(jīng)濟又何嘗不足以亡國”[4]2。在他們眼中,國民人格墮落實為近代中華民族之大不幸。
知識群體身為社會精英,人品卑劣者也比比皆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士人實為德才兼?zhèn)渲d體,才德難以兼顧則以德為先。那些有才無德之輩則被視為為虎作倀的惡者。對此,有論者評述道:“唯有有學無品,有才無品,只有知識技能而無道德,甚或假借其知識技能以作惡者,方不得稱為儒者,且為儒家所深惡痛絕之人?!盵6]498反觀現(xiàn)實,實際情形卻不容樂觀。如有論者剖析道,教育狀況令人痛心疾首:“窮鄉(xiāng)僻壤,固不必談。通商大埠,表面學校林立,多半營業(yè)性質。學閥把持,攫為己有?!本唧w地說,在辦學目的上,此輩“以教育為幌子,以學校為工具,以金錢為目的,以致重染貴族色彩,教育不易普及”。審視其內,則學風堪憂,即如“學風輕浮,學術不進,浪漫貪歡,嬉戲終日,劬學青年,尟不可得”。“空言救國,于事何補?”至于留學生情形更多屬不堪,“三年出國,博士歸來,跳舞大菜,于消耗者,研究邃深,于生產者,百無一得”[4]3。另一論者亦剖析道:我國一般的青年尤其是孤島上的青年,“非特不去采取西方文明之長處,抑且學會了種種的壞樣”,“凡是逍遙娛樂之場所,真是五花八門,無孔不入”[8]16。在他們看來,“國是無一非亡國之初步,滅種之進階”,而“作奸犯科,多智識界中人”[4]3。此輩之人品卑劣于此略見一斑。
在中國抗戰(zhàn)過程中,人格墮落最甚者則為國賊漢奸層出不窮。面對戰(zhàn)場上中國軍隊丟城失地,一些頭腦混亂、意志薄弱者遂喪失信心,國賊漢奸迭相出現(xiàn)。對此,有論者指出:國難時期,人無人格,有形無質,有質無魂,“商不重信,政不重義,學子貪歡,婦孺趨時,靡靡之風,彌漫朝野,醉生夢死,麻木不仁,操守氣節(jié),已成過去名詞。綱常道德,談者不恥,奸詐陰險,萬惡叢生”,社會中的一切均陷于不可名狀之紊亂、黑暗與恐怖之中。中國老爺、走狗與賣國賊等“三蠹”日增即其突出表現(xiàn)[4]3。另有論者抨擊道:一些政客有奶便是娘,利欲熏心,心甘情愿“做人奴隸”,“自墮人格,自絕生路!”[9]12更有甚者,我國一般的青年也“丟去了面皮,拋棄了良心,不講生命仁義道德,不顧一切禮義廉恥,想滿足升官發(fā)財?shù)挠?,去作種種人格掃地的大漢奸”[8]16。道德淪亡廉恥喪盡,毫無心肝絕無人格,他們向敵人“獻媚!替他們工作”[9]12。有人嚴斥汪精衛(wèi)等人叛國投日,詰責他們“平日口口聲聲喊著‘禮義廉恥’”,“卻是最缺乏民族氣節(jié)甚至于根本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的”[10]8。他們“非但背叛了自己的良心,而且還出賣了整個民族的‘人格’”[11]12。很顯然,喪失人格是國賊漢奸層出不窮的主要導因。
總體來看,面對日寇的野蠻侵略,現(xiàn)實社會中人格墮落之窘狀,輿論界在無情揭露和批判之際,大聲疾呼“人格救國”。對此,有論者痛斥“官吏的貪污,軍閥的專橫,土豪劣紳的跋扈,一般人民的自私自利”,他們將“什么主義,什么黨治,都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實,救國不僅要靠武力,而且最重要的還要有廉潔從公的政府和犧牲愛國的人民。因此,“我們對于‘人格救國’的這個口號不但是要信服,更是要趕快奉行了”[12]。他們希望國民積極行動起來,為挽救國家危亡各盡其責,因為“今日國家情勢,已達十分嚴重,千鈞一發(fā),存亡所系。國為全國人民之國,絕不容少數(shù)人因循坐誤,尤不容少數(shù)人日醉心于權利之爭逐,以速其亡”[3]365。其民族之聲、愛國之意、急迫之情,何其明顯!
究竟如何遏制現(xiàn)實社會中人格墮落之狀?輿論界不約而同地視“人格救國”為療治之方。其時,“人格救國”并非新語,而是源自民初孫中山的提倡[13]。進入抗戰(zhàn)時期,它再度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在輿論界,“人格救國”說可謂響徹云霄,催人奮進。從縱向來看,“人格救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形成前后互相激蕩的歷時性社會思潮。從橫向而言,當時參與討論“人格救國”的群體甚多,其中最要者有政治團體、宗教團體、文化團體等。它們聚焦于促進人的思想解放,重塑中國近代理想人格,重鑄民族精神,動員廣大民眾積極投身抗日,以推動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對于“人格救國”的價值,輿論界從不同角度做了一定的理論詮釋,認為它是中國近代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有論者稱道其合乎真理,具有永恒價值。他指出:“人格的墮落,實在是潛伏了中華民族滅亡的危機?!薄爸猩较壬岢烁窬葒约酵炀戎腥A民族的淪亡。提倡舊道德,這確實是每個人目前應做的急務。”[14]61另一論者亦稱贊道:“‘人格救國’,是一句老話,并不是新的主張。但是合乎真理適于需要的主張,是愈久愈見其價值的?!盵15]很顯然,此期輿論界將“人格救國”視為珍寶,以此來針砭時弊、提振民氣。
不僅如此,也有論者從個人與國家關系角度來詮釋其意義,認為人格與國格息息相關,不可偏廢。他指出:“救國先要從個人人格講起,再由團體的力量來推動,那么才符合總理人格救國的意義了?!盵5]42另一論者直言道:“恢復國魂,端賴人格。治本之道,舍此莫屬?!盵4]4在他們看來,“欲拯國人之墮落,挽救國家之衰危,恢復民族之自信,激勵創(chuàng)造之精神,惟有以真善美的全人之人格,為努力之目標”[16]19?!拔┯腥巳苏J識個己之地位,覺悟自我之能力,振起民族之自信,以人格而救國,以努力真善美的全人之人格而運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學乃至教育而救國?!盵16]21在這里,“人格救國”的內在價值已充分彰顯出來。毛澤東也強調中國共產黨應在抗日戰(zhàn)爭中起模范性作用,既要堅決同那些喪失民族氣節(jié)者作斗爭,又要不斷提高廣大人民群眾的民族覺悟,將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激發(fā)出來[17]521??梢哉f,輿論界大力提倡“人格救國”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現(xiàn)實失敗心理、漢奸國賊等消極價值取向的強有力的思想回擊!
其時,輿論界的“人格救國”說呈現(xiàn)出縱橫交錯、豐富多彩的形式。從縱向來看,在1931—1945年,圍繞“人格救國”的理論闡釋持續(xù)不斷,彼此激蕩,思想連續(xù)性甚為分明。
倘若稍加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此期諸多報紙雜志上的相關論述頗豐。如在1931年的《自治月刊》上,有論者論及如何救國問題時指出:個人人格高尚偉大,團體人格充分完成,政治才能推進到康莊大道,“這是救國事業(yè)的初步”[5]42。1932年的《同工》雜志載文論證國民人格健全之于國家穩(wěn)固社會安定的內在關系[7]33。同年的《廣州公教青年月報》強調道:“國人乎,存亡之關頭已屆,宜急起直追,以人格救國為本。摧倒社會之一切虛偽,不為勢利誘,不為暴力屈。如斯而后庶保國基于永固?!盵18]同時還有論者呼吁道:“唯偉大之人格,乃能挽救此風雨飄搖,顛簸欲傾之中國?!盵4]31936年的《同鐘》雜志刊文從國民人格與國家人格關系角度剖析道:“人民以固有之人格,鞏固邦本;國家復以獨具之人格,親睦邦交,庶國與民,可以更始,可以復興!”[1]51937年的《民智》刊載了《人格救國論》[14]61。1941年,有論者在批判汪精衛(wèi)之流甘當漢奸后大聲疾呼道:“培育國民人格,實為近日之急極務?!盵19]
很顯然,“人格救國”說幾成社會輿論的共同價值訴求。對此,有論者描述道:“凡關心國事者,究中癥結,大聲疾呼,以人格救國之說,高唱入云,傳播全國也?!盵1]5此言深中肯綮,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當時此一思潮總的發(fā)展態(tài)勢。
從橫向而論,當時參與討論“人格救國”的群體甚多,政治團體、宗教團體、文化派別等可謂其中最主要的。
在政治團體中,處于當政地位的國民黨比較注重“人格救國”,這在其倡導的“新生活運動”中頗為突出。如蔣介石在論及學校教育時,強調其“最根本要緊的事情,還是要教做人的道理,養(yǎng)成學生完美的德性和人格,使他成功(為)一個明禮義廉恥的人”[20]。后來蔣氏在諸多演講中亦重申此一主旨。不過,其立意不高,思維狹隘,黨同伐異之意明顯。同時代的其他國民黨要人也推崇“人格救國”說。如馮玉祥在1934年過濰坊時曾訪問中華基督教自立會,親筆書贈“人格救國”匾額[21]。張學良亦注重人格教育,提出“本大公無我精神推行人格教育”[22]。他們的思想主張體現(xiàn)了“人格救國”的積極面。當時不斷成長壯大中的中國共產黨也不乏相似卓見,其在文化界發(fā)起的新啟蒙運動實際蘊含了此一價值訴求。如艾思奇認為新啟蒙運動是“以愛國主義為直接的主要內容”[23]的運動,陳伯達則稱道它“在目前是為著喚醒四萬萬同胞起來保衛(wèi)我們垂危的祖國”[24]。張申府強調其是適應“中國團結救亡,民族解放,爭取自由,民主政治”需要的思想文化運動[25]190。強調“發(fā)揚理性”,在精神和習慣上養(yǎng)成實在、理性、科學、“精通辯證與邏輯的人”[25]334。毛澤東在《論持久戰(zhàn)》中所強調的軍隊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則——官兵一致、軍民一致和瓦解敵軍[17]512,亦蘊含深沉的“人格救國”的文化韻味。
在民主黨派中,推崇“人格救國”的呼聲更是不絕于耳。1938年5月2日,蔡元培闡述了理想人格對于抗戰(zhàn)的重要意義[26]。張煕若也強調道,“個人解放是現(xiàn)代一切文化的基礎”“個人主義的優(yōu)點在能養(yǎng)成忠誠勇敢的人格”“中國今日急需培養(yǎng)此種人格,以立國本而救國難”[27]632-633。鄒韜奮大聲疾呼道:民族爭生存客觀上需要動員全民族大眾共同起來為整個民族的存亡進行殊死戰(zhàn),“對民族的內外敵人作無情的堅決的猛攻與掃除”[28]673。針對當時和平妥協(xié)的危險傾向,胡愈之認為“弱小國家反侵略戰(zhàn)爭勝利的重要條件,并不是優(yōu)越的武器,充實的經(jīng)濟,而是民族抗戰(zhàn)的決心”,要求借“打防疫針”來預防已散布在我們民族血液中“妥協(xié)的病菌”,防止“妥協(xié)論與和平論”的流行,“對外表示中國抗戰(zhàn)決心”[29]。對于汪精衛(wèi)集團投敵叛國,1939年1月2日,沈鈞儒、鄒韜奮等人大張撻伐,強調“自茲以后,凡屬言論行動表現(xiàn)妥協(xié)動搖傾向之份(分)子,均應隨時揭發(fā),嚴加制裁,以擊破日寇之詭計,鞏固革命之陣營”[30]。可見,民主黨派也是“人格救國”的真誠信奉者和倡行者。
宗教團體與文化派別也表達了相似的價值訴求,相關呼聲頗高。湖北蒲圻人余日章曾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xié)會總干事及中華基督教協(xié)進會會長等職,其大力宣傳“人格救國”論和“基督救國”論,支持晏陽初發(fā)起的平民教育運動和蔣介石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31]。新儒家如梁漱溟、張君勱、賀麟等人認為,儒家倫理思想實乃解決當時世界道德之弊、避免走西方倫理文化老路的救世良藥。他們懷著拯救民族危亡的情感來從事民族倫理文化的復興運動,欲借文化來解決民族問題[32]。戰(zhàn)國策派主張融合中西、建構理想人格。沈從文等人反復強調“抗戰(zhàn)的最深入的歷史使命,必須燒斷了阿Q類型,而鑄出一種‘戰(zhàn)士風格’”,即少壯、向上、活潑、創(chuàng)造、敢向惡勢無情作戰(zhàn)的“力人”品格。此與“京派”文人“重塑民族性格”的理想是完全一致的[33]。在文藝界,曹禺在《蛻變》中塑造了主人翁梁公仰致力于清理污泥濁水、改革時弊所展現(xiàn)的新生力量戰(zhàn)勝腐朽黑暗的英雄壯舉,寄托了戰(zhàn)時理想人格的價值訴求[34]。郁達夫指斥其所識友人如張資平為敵收買是“一種喪盡天良的行為”,而“周作人的附逆”則“實在是中國人千古洗不掉的羞恥事”,強調“能說‘失節(jié)事大,餓死事小’這話而實際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35]。
當然,此期有關“人格救國”的言論甚多,前所列舉的內容充分表明“人格救國”已成輿論界共同的時代呼聲。他們欲借“人格救國”來療治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格扭曲現(xiàn)象,以合乎時代需要的理想人格來承擔和完成抗日救國的神圣使命,進而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獨立與復興。
在倡言“人格救國”的過程中,輿論界也詮釋了其基本內涵。概言之,這主要圍繞人格的道德價值、人格概念的具體釋義和“人格救國”的基本內涵等方面展開。
1.人格實為區(qū)分“人獸”“忠奸”之樞紐
其時,輿論界認為人格實乃區(qū)分人之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對抗日救國的意義非同小可。對此,有論者論證道:一般地說,人格乃區(qū)分“人獸”“忠奸”之樞紐,是國家盛衰、民族存亡之關鍵。如果每個中國人“能保持高尚的人格,不做賣國求榮的勾當,中國一定有救的”。每個國民應認清自己所負的使命,嚴格督促自己,規(guī)勵自己,多做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9]12。另一論者指出:“人獸的關頭,忠奸的分野,其樞紐在人格;國家的盛衰,民族的存亡,其關鍵亦在人格。”[36]有論者也將人格視為踐行傳統(tǒng)道德的具體外化,如言“平時我們講究忠孝仁愛,提倡禮義廉恥,在戰(zhàn)時我們就更應明辯(辨)忠奸,賞罰功罪,每個國民的‘人格’的忠實表現(xiàn),也就是我們整個民族的‘人格’的揭露”[11]13。在他們看來,充分強調人格的道德價值實乃高揚民族氣節(jié),提高國民自尊心和自信心,更好地實施抗戰(zhàn)的核心之所在。
2.人格乃國家盛衰民族存亡之關鍵
不僅如此,輿論界還認為人格與民族國家之興亡關系頗為密切,它有助于扶民族正氣,維國運復大業(yè)。有論者借孟子所言“人自侮而后人侮之,國自伐而伐人伐之”和古諺“木腐而后蟲生”之語論證道:“吾人不患外患之侵我,而患內亂之不息;不患內亂之不息,尤患人之不講人格也?!睆娬{“吾國人民不欲生存則已,茍欲生存于世界,恢復山河,奪回主權,唯一之途徑,當先自講究人格始”[2]4。另有論者大聲疾呼道:“人格的墮落,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危機的根源。人格遵守,就是復興中華民族的先聲?!盵8]16在他們看來,人格與國家民族生死攸關。“無論個人與國家民族,如人格喪失,則雖生猶死,雖存必亡?!盵37]“維持國運,彪炳寰宇,為民族扶正氣,對人類爭光榮者,尤以人格為維系之準的也!”“故人格立,則放僻邪侈,猜忌斗爭,物欲熏心,利令智昏之念,可以不作。上以是行,下以是效,宜其民生安定,國家富強?!盵1]4-5有論者強調道:“為改造國民族性計,為促進國家治安計,與為發(fā)揚民族文化計,不可不提倡人格救國。”[16]19
在抗戰(zhàn)時期,輿論界圍繞救國主題所述人格的內涵比較復雜,它既非中國傳統(tǒng)仁人、智人、志士等觀念的簡單承繼,亦非西方近代人格的盲目移植,而是那種能滿足現(xiàn)實抗日需要的諸多理想人格的復合體,是帶有新舊雜存色彩而又極富時代活力的合格國民的符號。
總體來看,輿論界對人格的理論解讀立足于人之本體,始終圍繞人之所以為人的主旨展開。如他們認為人格為做人之格式,是人之共同標準[38],只有“合乎這個格式的才配稱做人”[5]37。在他們心目中,“人除了生命以外,人格便是第二生命”,它是“‘人’之所以為‘人’,所以異于禽獸,所以為至高的動物”的外在表現(xiàn)[14]61。具體地說,人性與獸性、利人與利己、道德與不道德、互助與競爭之差異,就是有無人格的分水嶺[39]3。進而言之,“人格就是人的品格,在法律上是有自主獨立的資格的”,而“在道德上講,這人具有正直的品性,并有貢獻于人群”[40]??梢哉f,人格是人類德性的自然外現(xiàn)。它“具統(tǒng)一的意識作用,以創(chuàng)造的智力為向導,以征進的目標為骨干之自我活動”[16]18。它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具體表現(xiàn)是人我兼顧、忠恕一貫。在他們看來,“有仁義道德的人,便是有人格的人”,“犧牲自己為他人謀幸福,便是人格最偉大的人”[39]2-3。
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格又可具體界分為多種類型。以人格本質而言,它有真假之別。對此,有論者指出:“人格的有無,關系既重要,人格的‘虛’與‘實’,關系尤大,不可不明辯(辨)之。歷考古今來虛偽之士,假仁義,欺世盜名者,代不乏人?!薄懊献又^‘鄉(xiāng)愿’者,即其人的‘人格’是虛偽的,又后世之一般利欲熏心者,只知富貴利達之可圖,雖卑鄙齷齪之事,無所不為?!惫适ベt所定之真實人格標準包括曾子所言“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以及孟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1]20。在這里,真實人格才是輿論界所向往的人格范型。
以具體表現(xiàn)而論,人格又有消極與積極之分。前者“即其人潔而自修,君仁由義,保持一己人格”;后者“即不獨修德行仁,養(yǎng)成自己完美的人格,推自己之人格影響眾人之人格,此則更屬難能可貴矣”[41]19。與此相吻合,人格還有起碼人格與高尚人格之分。前者“是指對民族而言,凡是不賣國,不直接或間接危害民族的生存,不直接或間接影響民族的發(fā)展,這就算得是一個公民,就夠上了人的標準”;后者的范圍則非常廣大,如廉、公正、和平、優(yōu)良、博愛、勇、嚴明等均涵蓋其中,“是輔導成功向善的要素”[42]。所謂“中國人的人格太欠缺,是缺少那具是有忠誠廉潔,堅毅刻苦的高尚人格”[43]。當然,人格還可分個人格與性人格。所謂“個人格是男女共通的,至于性人格便因性別而不同了”[5]37。如此對人格類型的理論界分,頗具近代倫理學的韻味。
從理想人格發(fā)展來看,輿論界認為人格由低到高可分為諸多類型。如最起碼人格即一般做人資格,它是做人應具有的資格和規(guī)律,如“講禮貌,知恥辱,待人以公正,處世以和平,事長盡孝道,事兄弟進悌道,為國家需竭誠以忠,為朋友需竭力以信”[44]。在此基礎上的則是公民人格,此即每個公民應具備新道德觀念以服務社會,它直接關系到民族的榮譽[45]。較之更高的人格范型,即孔楊合璧式圣人人格。對此,有論者指出:“人的生活,在人群中要做楊朱的至人,孔子的成人,為謀人群的幸福。”[5]41具體就是光明磊落、操守廉潔、公而忘私、艱苦卓絕、自我犧牲,貢獻社會群眾。在日常生活上,為人處世、立身行己應以新儒者為楷模,此即“有學問技能而又具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6]493。中國的工業(yè)化過程需要有多數(shù)的儒商、儒工作為柱石來造成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的新文明社會,因為他們“每作一事,皆須求其合理性、合時代、合人情”[6]498。輿論界如此界定不同層次的人格,帶有鮮明的學理性。
比較而言,輿論界認為更為具體的現(xiàn)實人格應為英雄人格。它“就是偉大人格”,是真美善等永恒價值的代表者或實現(xiàn)者,既指豪杰之士,也包括圣賢在內,還“包括文人宗教道德家政治家科學家和預言家”,總之富有積極、生氣和戰(zhàn)斗等近代精神[46]538。如魯迅式人格頗為中國共產黨人所欣賞,毛澤東對其稱道有加[47]44、115,認為其骨頭是最硬的,是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17]698。毛澤東崇仰艱苦奮斗的人生,要求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人格光明”,贊揚中華民族有骨氣、有志氣、有朝氣的人格精神[48]。當然,為了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中國共產黨更推崇具有共產主義人格特征的新英雄主義人格。對此,朱德指出:八路軍、新四軍具有“堅苦卓絕、奮不顧身的英雄主義”,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赤膽忠心,自始至終為革命服務,為革命效死[49]??梢哉f,共產黨的此一人格范型漸成中國近代人格思想的新發(fā)展趨勢。
在前述理論詮釋基礎上,輿論界也對“人格救國”的具體內涵作了一定理論解讀。這主要涉及人格與國格關系密切、人格為救國的強大精神后援、倡言人格可增強民族自信心及借人格戰(zhàn)爭贏得國際正義力量的支持等方面。
論及“人格救國”,輿論界認為人格與國格關系密切。對此,有論者指出:“天下國家,蕓蕓眾生間所以能維持平安的秩序,促進高尚的文化者,其唯一的基礎就在于‘人格’?!盵41]19在張煕若心目中,國家是個人之集合體,健全個人決定著健全國家。欲建設新社會新國家,客觀上需要“完成個人解放,培養(yǎng)國民人格”[27]635。另一論者亦指出:“國民有人格才能救國的?!盵39]3個人有相當人格修養(yǎng),團體人格才能完成,救國事業(yè)才能開始。由具有偉大人格的執(zhí)政者和具有充分的團體人格的團體來支配政治,政治自然會向光明的道路上進展[5]37。不僅如此,在國際上,國格客觀上需要人格去爭取。有論者指出:“一個國家是有國格的,正如一個人有人格一樣?!眹遗c個人雖在有格上相同,但也有一點不同,此即人與人在一國法律的原則上是天然平等的,而國家與國家“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上”還不曾有一律平等。因此,“在國與國之間,國格的大部分要視外界的情形為轉移,是必須奮斗而后可得的”[50]。
在具體救國過程中,輿論界注意到人格實為武力的強大精神后援。對此,有論者指出:“‘人格’與‘救國’,為甚么有連續(xù)的關系。在以武力為前提的近代,一般人因迷于科學萬能之說,便不談到‘人格救國’了。其實眼光未免看得太近了。我們應從遠處看想,把‘人格’與‘救國’的關系想一想,便可明暸了?!比绻熬葒匦?須)以武力為前提,那么當以人格為后盾”。物質救國雖屬重要,而精神治國亦不可忽略,因為它可“使每個人養(yǎng)成明禮義知廉恥的精神,俾造成了一個有團結力的民族,那么中華民國的人民,都充滿著朝氣,都有高尚的人格,向著光明的大道邁進”[14]62。有鑒于此,有論者直言道:“人格救國,就是實行三民主義以救中國?!盵39]6優(yōu)秀民族為自衛(wèi)而戰(zhàn)的優(yōu)異精神,就是為天地之正氣、民族之精神、勇毅之行事、壯烈之感情[51]。這從另一個方面詮釋了人格對于民族自衛(wèi)的積極價值。
不僅如此,輿論界認為倡言人格救國可增強民族自信心,以爭取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在抗日戰(zhàn)爭過程中,日寇的野蠻進攻使中國遭受前所未有的壓力。為應對此一嚴峻局面,倡言“人格救國”勢在必行。1935年12月,毛澤東曾盛贊中華民族的英雄氣概、決心和能力。他認為這些正是民族自信心的具體體現(xiàn),是中國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源[52]。張聞天指出:在抗日持久戰(zhàn)中,要最后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必須克服當前的各種困難,同一切民族失敗主義的情緒與思想做堅決斗爭,所有中華民族兒女應具有堅忍不拔的民族自信心[53]。鄧拓認為: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最基本的、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民族氣節(jié)”。民族氣節(jié)的高低,“是一個民族能否獲得自由解放、能否永久適存于世界的一個最標準的檢溫表”。中華民族素來崇尚民族氣節(jié),那種“忠貞節(jié)烈、寧死不貳的氣魄和精神”令人景仰[10]7-8。在他們看來,只要真正具有健全人格,國民勢必能自覺堅持民族氣節(jié),臨難不茍,大義凜然,真正做到以國家和民族利益高于一切,甚至犧牲一切來捍衛(wèi)和維護民族的主權和利益。
當然,輿論界還注意到崇尚“人格救國”可借追求國家民族人格平等的人格戰(zhàn)爭,贏得國際正義力量的支持,爭取日本良民動搖其國家戰(zhàn)爭精神。對此,有論者指出:“人格戰(zhàn)爭,即為求人求國家民族人格平等保障之戰(zhàn)爭也。以國家民族言,即為求國家民族人格平等之保障也。”人格平等乃天賦之權,大力提倡此理“可化國際性之空頭援助中國,而為世界性,普遍性,人人得而自動援助中國。并足激發(fā)日本人民之反省力,以要求人格平等保障之立場而反其軍閥侵略中國之惡行”。如果“我國聲明今次抗戰(zhàn)為人格戰(zhàn)爭,則美國對南美之政策,亦必須聲明人格之保障”?!皼r素以世界人道和平之努力者自居,則更不能不贊助我之人格戰(zhàn)爭也?!蓖瑫r,這也可以動搖日本“全國精神,使其良民與暴徒離也”[54]。
可以說,抗戰(zhàn)時期,輿論界圍繞前述幾個方面系統(tǒng)論證了“人格救國”的基本內涵。如果聯(lián)系其對人格所含道德價值及其人格類型的解讀,可以看出,這些理論詮釋的內涵比較豐富。至于“人格救國”所關涉的具體德目如忠、義、責任等甚多,囿于篇幅,在此不予贅述。
在前述理論詮釋基礎上,輿論界還對如何實施“人格救國”做了一定的探索。其所述內容甚多,形式有別,概言之,這主要體現(xiàn)為從注重國民道德修養(yǎng)積極提升人格素養(yǎng),創(chuàng)造性轉化傳統(tǒng)理想人格精神,積極頌揚抗日所需一切理想人格,加強教育和宣傳以形成強大的輿論氛圍,講求知行合一積極投身抗戰(zhàn)救國等方面,從而提升國人政治道德,贏得抗戰(zhàn)的最終勝利。
從理論上而言,注重人格修養(yǎng)可謂“人格救國”的必要前提,輿論界對此述及甚多。如在國民黨方面,蔣介石曾要求學生們“注重革命人格之修養(yǎng)”,認為這是“立身處世之道,成功立業(yè)之基”[55]。其所言的修養(yǎng)帶有明顯的狹隘性和保守性,但因其居于政府主導地位,所論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對此,有論者回應道:“我們欲求最后勝利計,對于朝野人士的人格修養(yǎng),實為刻不容緩之圖。”[8]16-17比較而言,中國共產黨十分注重黨性教育和整風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是重視道德修養(yǎng)的具體化。張聞天、陳云、劉少奇、周恩來、毛澤東等關于修養(yǎng)的論述無不體現(xiàn)了這一點(詳后)。其他民主黨派大多比較注重道德修養(yǎng),有的甚至是道德修養(yǎng)的大力提倡者和積極踐行者,鄒韜奮可謂其中的突出代表,他負責《生活》雜志時確定的辦刊宗旨是“暗示人生修養(yǎng),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56]256。他曾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一些系列文章痛陳國事,號召那些全國未死盡人心之人組織和擴充起來,“共同奮斗,共同制裁已死盡人心的人之行為”[56]648。在輿論界其他類似之文比比皆是。可以說,注重人格修養(yǎng)、積極提升人格素養(yǎng)被視為人格救國的必要途徑,比較契合道德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
其時,輿論界在強化道德修養(yǎng)時,努力將傳統(tǒng)理想人格精神實施創(chuàng)造性轉化,并將其融入近代理想人格的重塑之中。對此,有論者指出:“考諸史乘,吾國所以總屹然獨立于東亞本部,使世界各國慕義向化,重驛來朝,喁喁乎遙瞻遠矚,望塵莫及者,豈非吾祖先以偉大之人格,儀型于世?雖代遠年湮,而先賢圣哲之遺風余澤,著之詩書,垂之竹帛。”如以所謂修齊國平之道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箴來治人和持己,“此皆人格教育之涵養(yǎng)有素,是以人格表現(xiàn)之歷歷可征也”[1]5。他們強調道:“修養(yǎng)人格,只從反省來下功夫便行,一切人格的學說,現(xiàn)在是歸納到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個字上?!盵5]40其中的義有忠、敬、勇、死“四大則”[46]675-676??傊啊烁窬葒c‘禮義廉恥’脫不了關系”[14]62。
對于中國自強不息的傳統(tǒng)奮斗精神,輿論界十分努力地予以繼承和弘揚。如有論者十分欣賞列子“奮進努力”之品德,大力稱道其愚公移山之精神,強調“這種繼續(xù)努力的精神,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圭臬”,故“可以稱列子的人格觀為奮進主義的人格觀”[5]39-40。與此相似,毛澤東也曾用愚公移山的寓言來號召中國共產黨和全國人民樹立起革命一定勝利的信心,去爭取最后的勝利[57]。他們如此推崇愚公移山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tǒng)理想人格精神實施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具體化。
輿論界也注意到,欲恢復國民之人格還需祛除囂張之氣,秉持沉著忍耐之精神,不趨炎,不附勢,純潔剛毅,自助助人,體念固有道德,遵循禮義廉恥,內志純一,外肅觀瞻,尤宜本大無畏之精神,服從法律,遵守紀綱,“為人群謀公益,為國家爭光榮,為民族去犧牲,為天地扶正氣,以建樹永垂不朽,光明磊落之事業(yè)”[1]5。傳統(tǒng)大丈夫的氣節(jié)尤應納入修養(yǎng)范圍,“凡能躬行實踐”八德和孟子人格思想者“才可以叫作有氣節(jié)的人”。一個國家的“人民個個能操守純正,急公愛國,則無論遇何危難,決不至滅亡”。在他們看來,救亡圖存的“根本的要圖,還是要崇尚氣節(jié),勵行忠義”。如此可挽救當前的危難,“民族的復興才有把握”[58]。
此外,輿論界還大力崇尚“恕道”[59],注重互助,追求團結。鑒于日寇企圖將全中國變成其殖民地,全體國民應以民族大業(yè)為重,共同御侮。對此,有論者指出,“我們要救中國,我們要以人格救國”,本互助之精神把四萬萬五千萬人們團結起來結合成一個很堅固的大中華民族,團結力愈大,生命力亦愈大,抵抗力亦愈強?!拔覀冎鲝堄没ブ姆绞?,促進全國團結?!盵39]4而中國共產黨既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也針對民族危機努力從國家民族人格角度倡言國共合作,強調在亡國滅種的緊急關頭,應“以‘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的精神”在全國范圍停止內戰(zhàn),共商抗日救亡的具體辦法[60]。同時借必要的斗爭來增進團結,成功粉碎了國民黨的三次“反共”高潮、鞏固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即明證。
其時,輿論界對塑造抗戰(zhàn)所需的理想人格范型采取較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頌揚一切積極理想人格,傳統(tǒng)剛性人格型即大夫士式人格首當其沖。在他們看來,此一人格主要“以義為基本感覺而發(fā)揮為忠、敬、勇、死的四位一體的中心人生觀,來貫徹他們世業(yè)的抱負,守職的恒心。它是一副‘剛道的人格型’”[46]676。在抗戰(zhàn)時期,“要多方設法重新培養(yǎng)出一種大夫士的‘精神’”,“鑄出一副新的民族人格型來”。“必須是燒斷了阿Q類型,而鑄出一種‘戰(zhàn)士風格’!”[46]684-685當然,傳統(tǒng)儒者氣象型人格亦應提倡,因為它也為抗戰(zhàn)所必需。具體地說,就生活修養(yǎng)而言,中國人都應具有典型的中國人氣味,每個人包括軍人、醫(yī)生、政治家、農人等都應有一點儒者氣象?!霸诖粟呄蛴诠I(yè)化的社會中,所最需要者尤為具有儒者氣象的‘儒工’‘儒商’和有儒者風度的技術人員。”[6]498如此頌揚傳統(tǒng)剛性人格和儒者氣象型人格,在一定程度上是將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積極精神實施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具體化。
至于國外積極的近代理想人格,如西方尼采的超人型人格,輿論界也大力推介和宣揚,努力實現(xiàn)中西人格合理精神的有機融合。對此,有論者指出,“古今來”有兩種人格范式:道德家的入世學為圣賢和宗教家的出世成佛成圣。這兩派的途徑雖不同但其苦心則毫無二致。“在這點上,尼采超人的呼聲也無異于孔、孟、釋、耶,教人向上的用意?!逼洚愄幵谄洹俺诵再|的特殊”,即“具有最高度生命力”和“具有大自然的施予德性”[46]772-773。在這里,輿論界將尼采的超人型人格精神融入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之中,旨在塑造符合抗戰(zhàn)需要的近代理想人格,其中蘊含的文化創(chuàng)新之意不言而喻。
比較而言,將共產主義理想人格視為中國抗戰(zhàn)的理想人格,則應歸功于中國共產黨,這是其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具體化的一個側面。作為中國近代無產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共產主義奮斗目標,其最低綱領則體現(xiàn)了中國近代民主革命階段的實際需要。對此,毛澤東在《論聯(lián)合政府》中指出:“我們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政治主張?!薄懊總€共產黨員入黨的時候,心目中就懷著為現(xiàn)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而奮斗和為將來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而奮斗這樣兩個明確的目標?!盵17]1059可以說,堅持集體主義精神,身懷崇高革命理想,自覺克己奉公,舍生忘死,為爭取民族解放和實現(xiàn)共產主義理想而奮斗,則是此一理想人格的具體化。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此一理想人格實際致力于繼承和踐行孫中山革命的三民主義,以建立“一個獨立、自由、幸福的三民主義新中華民國”[61]。
可以說,此期輿論界雖不乏一定的矛盾和斗爭,但對于一切利于抗戰(zhàn)的理想人格無不持積極開放態(tài)度,這可謂“人格救國”多元化的具體化。
其時,輿論界比較注重教育和宣傳對塑造理想人格、實現(xiàn)抗日救國的積極作用,相關論述甚多。如有論者認為:“吾人茍不欲文明華胄,自行絕減,惟有恢復此不絕如縷之人格教育精神,還四萬萬同胞都堂正正的(地)做個人,庶幾既可克承先緒,又可永固邦基?!盵62]在他們看來,“中國今日要解除國難”,“一切救亡圖存的工作,無時無地不需要人才”[63],以道德塑造才德之人可為救亡圖存掃除障礙。為加強道德教育,輿論界比較注重自身優(yōu)勢,積極加強宣傳的作用,頌揚為國捐軀將士的英雄事跡即其突出表現(xiàn)。1937年,張元濟編著《中華民族的人格》一冊,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發(fā)行,強調今欲復興民族必先提高人格。1938年,毛澤東在追悼抗戰(zhàn)陣亡將士時指出:“中華民族決不是一群綿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與人類正義心的偉大民族”[47]113。張自忠壯烈殉國后,全國軍民為之哀悼。蔣介石親帶文武百官臂綴黑紗肅立碼頭迎靈致祭。延安各界也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送了挽詞[64]。另外,輿論界關于忠勇的報道和宣傳甚多。愛國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黃河大合唱》等無不催人奮進。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yǎng)》,周恩來的《我的道德修養(yǎng)要則》,中共中央《關于增強黨性的決定》等,實際凸顯了這一點。所有這一切無一不是“人格救國”教育和宣傳的具體外化。
在宣傳“人格救國”的過程中,輿論界認識到欲實現(xiàn)救國之目的,客觀上需要將人格修養(yǎng)落到實處,真正做到知行統(tǒng)一。對于知與行的重要地位,賀麟指出:“一個人要認真生活,認真做人,就需要有自覺的正大的使命?!本椭裕耙J識什么是人的使命”,須從知物、知自然、知天著手,“使人生觀建筑在宇宙觀上”;至于行,“要完成人的使命,需要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終身工作”[65]86??梢?,知與行實乃人之立身行事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
對于究竟如何踐行“人格救國”,輿論界強調知行合一。如有論者詮釋道:“由積極方面言之,則上下人士,應共同負起自己應擔之職責,以新生活之規(guī)律為前提,以求群眾之幸福為目的?!睂嵤虑笫?,以身作則,順應時代,勇往邁進,自強不息?!坝上麡O方面言之,吾國四萬萬同胞,要講究修身,從躬行實踐上求之,務使一言一行,處處合乎禮讓,不作非義之行為,不萌無恥之觀念,上則以效堯舜為治世之本,下則以法孔孟為做人之模,如此團結,一致努力,吾國必有蒸蒸日上之一日?!盵2]4與此相似,賀麟也強調:“就行為方面而論,要求理想與現(xiàn)實的合一,我們須要有反抗現(xiàn)實的力量。”欲達此目的客觀上“需要長時間的修養(yǎng),精神上的努力”,要有“氣魄、膽量、決心與毅力”[65]105。而實現(xiàn)“人格救國”,要突出體現(xiàn)在奉獻乃至犧牲上。對此,鄒韜奮指出:“民族未解放,個人何從獲得自由?個人不是做集團的斗士的一員,何從爭自由?個人離開了集團的斗爭,何從有力量爭自由?”[28]494毛澤東強調:“共產黨人的一切言論行動,必須以合乎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最大利益,為最廣大人民群眾所擁護為最高標準?!盵66]中國共產黨不僅提倡知行合一,而且積極踐行。其倡導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始終堅持抗日主張,以國共合作為基礎,團結全國各族人民進行中華民族的解放戰(zhàn)爭,即此期“人格救國”的最好注腳。
綜上,抗戰(zhàn)時期,輿論界倡言“人格救國”,旨在矯正現(xiàn)實人格墮落之現(xiàn)象,欲借繼承與弘揚中國傳統(tǒng)理想人格的道德精神,融合西方近代理想人格的合理內核,以形塑比較符合抗日大業(yè)所需的理想人格,將民族國家至上訴諸實踐,以積極奉獻乃至犧牲精神來推動抗日戰(zhàn)爭不斷向前發(fā)展??梢哉f,此一“人格救國”說在一定程度上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近代愛國主義的最強音和催人奮進、自強不息、勇往直前的抗戰(zhàn)主旋律。在“人格救國”的諸多主張中,中國共產黨的有關思想不僅是最先進的,而且最具可操作性,且實際成效卓著。這充分表明中國共產黨實乃孫中山革命的三民主義思想的真正繼承者和發(fā)展者,并賦予其“人格救國”說以新義,如不斷增強共產主義道德意識,牢固確立集體主義道德理念,自覺為人民群眾求解放謀幸福,從一個側面彰顯出中國近代“人格救國”說發(fā)展的新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