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卿
近來,盧禮陽編著的《梅冷生師友書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成為朋友圈熱議的一本書。梅冷生雖是溫州名人,但畢竟是地方人物,他的師友基本都是當?shù)厝宋铮獮檫@些書札做注,非常不易,就人物小傳而言,就很難寫。但盧禮陽卻給很多不知名的人物寫出了小傳,把他們和梅冷生之間及他們之間的具體聯(lián)系勾勒了出來,多側(cè)面地展示了梅冷生朋友圈的歷史生態(tài)。這本書收各類書札兩百零八通,其中與慎社、甌社有關(guān)的不下九十通,書末還附錄了《慎社社約》、《慎社交信錄》和《甌社詞鈔姓氏錄》,顯然關(guān)于慎社、甌社的史料是這本書最有特色的部分。
1920年5月30日,梅冷生與友人創(chuàng)立慎社。不到一年,社員就達到八十七人,成為當時溫州最大的社團。梅冷生《慎社與甌社》寫道:“那時永嘉已成立‘新學會,主要會員系北大、南高師兩校學生,我也不再邀請他們參加慎社,只有谷旸(寅侯)兩個團體都參加?!边@說明當時溫州還有一個永嘉新學會。
1919年7月,姜琦與鄭振鐸、沈卓民等人在溫州發(fā)起組織“永嘉新學會”,提出“改革舊思想,創(chuàng)立新思想與新生活”的主張。這個歷史事件通常被認為是溫州籍學子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回應。1920年1月,永嘉新學會會刊《新學報》創(chuàng)刊,姜琦在《發(fā)刊辭》中認為,“‘永嘉學派之精義,在于即體即用,……與近今美國之實用主義(Pragmatism)若合符節(jié)”,然而“經(jīng)制之學”仍“不免陷于墨守成法之弊”,故當“采取美國‘實用主義,以藥我‘永嘉學派之病”,進而“使新舊學術(shù)融化于一爐,鑄成一種學說,以謀適用于今日實際生活也”。
永嘉新學會會員共七十三人,人數(shù)上略遜于慎社,聲勢卻很強。當時《新學報》發(fā)表的《知識迷信及信仰》、《中國婦女解放問題》、《破除社會階級》、《俄羅斯文學的特質(zhì)及其略史》等文章,與新文化思潮一脈相承,很有沖擊力?!缎聦W報》還大量刊登新小說和新詩,把白話文學運動推廣到了溫州,很有新氣象。慎社是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迎著對立面永嘉新學會而創(chuàng)設的。
慎社提倡繼承南宋“鄭、薛、陳、葉”之學,希望“窮經(jīng)制之造詣”,“獲臻實踐之境”,以文章、氣節(jié)相砥礪。1920年12月,梅冷生在致高吹萬信中更明確指出:“儲石(薛鐘斗)平生極思表彰桑梓文獻,以闡揚永嘉學術(shù),……此最為仆所佩。蓋鄭、薛經(jīng)制之學,自有千秋,發(fā)揮而廣大之,足以經(jīng)國?!边@說明慎社和永嘉新學會都將永嘉學派視為自己的思想資源,希望在實踐中有所弘揚。只是慎社的做法是通過表彰桑梓文獻來闡揚永嘉學術(shù),永嘉新學會卻想引入美國的實用主義來改造永嘉學術(shù),也就是說,在面對如何弘揚永嘉學派的問題時,慎社并無新的思想資源,永嘉新學會卻有西學之助。還有慎社梅冷生這些年輕人并不懼永嘉新學會,而是積極吸納社員,舉行雅集,出版《慎社》,相信他們也能有所作為。梅冷生在《和邑宰休寧汪楚生》中自信地寫道:“當世競鶩新,慎社偏汲古?!?/p>
同樣,梅冷生雖說“慎社偏汲古”,但在當時,如何汲古,如何把汲古所得呈現(xiàn)出來,服務當下,其實也是一個鶩新的問題。梅冷生當時似乎還未意識到汲古也須鶩新,夏承燾卻感覺到了鶩新的迫切性。盧禮陽在夏承燾致慎社社友的前言中寫道:“夏承燾外出他鄉(xiāng),對慎社活動旨向,依然十分關(guān)切,他曾致信梅冷生提出自己的主張。日記1924年2月12日透露:‘燈下作復冷生書,言慎社不可注全力于社刊一局部。結(jié)集數(shù)百人為一團體,須為地方上做一點事,免使人譏我輩為風雅閑人。”此處征引夏承燾日記,應是看到夏承燾抓住了鶩新的問題,“須為地方上做一點事,免使人譏我輩為風雅閑人”擊中了慎社要害,希望讀者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夏承燾與慎社社友通信的深意。
1920年7月,葉景輝致信梅冷生,認為倡組慎社是一盛舉,“永嘉學派從茲復活,不僅作吾儕一時消遣計也,進而求之,厥功偉矣”。盧禮陽在信末加按語:“這是作者期待,也是梅冷生與社友的心愿。他們計劃編印慎社叢書,設立社所,可惜因為人事變遷,薛鐘斗早逝,梅冷生膺選省議員,夏承燾外出游學與求職,等等,最后未能如愿?!鄙魃缧巧?,未遂初志,最重要的原因當是梅冷生離溫去做省議員,導致群龍無首,自然渙散。但深層原因恐怕是以盟主為核心的傳統(tǒng)社團不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要求所致。慎社表面看人多勢眾,但實際上是圍繞梅冷生這個盟主形成的松散社團,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由書記、會計、庶務三部組成,并沒有一個真正的業(yè)務部門,而這個業(yè)務部門是調(diào)適汲古與鶩新、與地方文化建設接軌的重要機構(gòu),沒有這樣的機構(gòu),要為地方上做一點事,就沒有計劃,也沒有具體操作的人手。一旦盟主離開,沒有這樣的機構(gòu)支撐,沒有制度保障,這個社團也就難以為繼了。
在1951年梅冷生致方節(jié)庵信后,盧禮陽加有按語:“此通手札為八行箋,上方印有‘慎社用箋四字,時隔三十年之久,仍有保存并使用,足見作者對慎社思念之深?!北R禮陽很注意書札的來源和格式,此處通過“慎社用箋”來解讀梅冷生心境,是用細節(jié)說話,令人信服。想來“慎社用箋”不僅承載著思念,也還有未能如愿的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