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祥
劉知幾作為杰出的史學家,在史文用語上提出過明確的理論主張,其突出特點是反對以駢語行文,但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上,特別是《史通》一書的寫作,他卻大量使用駢語,并且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這樣,其理論和實踐便相互矛盾。古人已注意到劉知幾對史文使用駢語的嚴厲批評。如清人浦起龍就曾指出,劉氏之論雖然有矯枉過正的一面,但是應(yīng)當諒解①。再如王先謙也曾引用劉氏之說,強調(diào)“文之為體,有舉莫廢”②,并不完全贊同其觀點。目前,還沒有專文深入分析劉知幾在對待駢語問題上理論與實踐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并挖掘個中原因,筆者擬做一番嘗試。
通觀《史通》全書可知,在史文用語上,劉知幾曾從多個角度入手,論證駢語與散語各有分工,明確反對史文使用駢語,其理由大致如下。
首先,史論不應(yīng)用駢語。劉知幾反對史文使用駢語,首先是從史論角度切入的。他認為史論重在辯疑惑、釋凝滯,以說理為要,所以不能使用駢語。《史通·論贊》:“夫論者所以辯疑惑,釋凝滯。若愚智共了,固無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義實在于斯……必尋其得失,考其異同,子長淡泊無味,承祚偄緩不切,賢才間出,隔世同科。孟堅辭惟溫雅,理多愜當;其尤美者,有典誥之風,翩翩奕奕,良可詠也?!雹蹚娬{(diào)史書中的論贊重在說理,辨明是非,解決疑難問題,使人明白?;诖耍磳κ氛撌褂民壵Z,并且舉出反面典型加以分析:“自茲以降,流宕忘返,大抵皆華多于實,理少于文,鼓其雄辭,夸其儷事……大唐修《晉書》,作者皆當代詞人,遠棄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飾彼輕薄之句,而編為史籍之文,無異加粉黛于壯夫,服綺紈于高士者矣。”④很明顯,他反對和批評的是六朝以來史文用駢語的現(xiàn)象,即“鼓其雄辭,夸其儷事”,特別點出唐人修《晉書》的例子,批評編修者放棄《史記》《漢書》的傳統(tǒng)行文方式,效法駢文大家徐陵、庾信的文風,將以追求華美為主要特征的駢語用于史書之論贊,如同“加粉黛于壯夫,服綺紈于高士”,很不合適。
其次,史書敘事不能用駢語。劉知幾還從史書的敘事體制切入,論證史文不當用駢語。他先從正面立論:“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雹荨胺驍⑹抡?,或虛益散辭,廣加閑說,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茍能同夫獵者、漁者,既執(zhí)而罝釣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則庶幾駢枝盡去,而塵垢都捐,華逝而實存,滓去而沈在矣?!雹匏鶑娬{(diào)的是,史書的體制是以敘事為主,而敘事“以簡要為主”。如何做到簡要呢?就是避免“虛益散辭,廣加閑說”的情況。簡言之,就是要去掉駢語,使用散語,也就是以奇句單行行文。隨后,他又舉出反面例證進行批評:“自茲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蕪音累句,云蒸泉涌。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yīng)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yīng)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重沓,不知所裁。”⑦非常清楚,他所反對和批評的就是用駢語敘事,認為這種行文方式不但是“蕪音累句”,而且顛覆了修史之道。
再次,駢語有違史學的“實錄”精神。劉知幾反對史文使用駢語,還從史學精神切入?!妒吠āるs說》從反面入手進行剖析:“而牛弘、王劭,并掌策書……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鵩鳥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是則俗之所傳有《雞九錫》《酒孝經(jīng)》《房中志》《醉鄉(xiāng)記》,或師范《五經(jīng)》,或規(guī)模《三史》,雖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豈可便謂南、董之才,宜居班、馬之職也?”⑧強調(diào)修史要講究“實錄”精神,批評“雖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的虛假之文。接著,他又特別點出梁代修史的弊端:“自梁室云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于時;對語儷辭,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酈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飾而言,仲由率爾而對,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書,必求實錄,多見其妄矣?!雹嶂嘏械氖橇捍詠砦膶W聲病規(guī)則的講究,特別是采用駢語修史,認為“對語儷辭”這樣的駢語行文方式嚴重影響了史書“實錄”精神的實現(xiàn)。
可見,反對史文使用駢語是劉知幾史學理論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其駢語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史學名著《史通》一書中有比較充分的論述。
然而,帶著上面所述的理論主張考察劉知幾的寫作實踐,特別是與其《史通》一書相對照,我們便會詫異地發(fā)現(xiàn):《史通》一書主體上正是用他反對的駢語寫成的,而且成就不凡,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史論使用駢語。劉知幾在理論上明確強調(diào)史論不能用駢語,但其《史通》中的史論卻全以駢語行文。如《史通·論贊》:“至若與奪乖宜,是非失中;如班固之深排賈誼,范曄之虛美隗囂;陳壽謂諸葛不逮管、蕭,魏收稱爾朱可方伊、霍;或言傷其實,或擬其非倫,必備加擊難,則五車難盡?!雹馀u、剖析《漢書》《后漢書》《三國志》《魏書》中的論贊悖謬乖違,用的是地道的駢語,而且相當精工整齊,是議論類駢文的上乘之作。再如《史通·品藻》“:蓋聞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薰蕕不同器,梟鸞不比翼。若乃商臣、冒頓,南蠻、北狄,萬里之殊也;伊尹、霍光,殷年、漢日,千載之隔也。而世之稱悖逆則云商、冒,論忠順則曰伊、霍者,何哉?蓋厥跡相符,則雖隔越為偶,奚必差肩接武,方稱連類者乎?”?意思是說,如果品藻恰到好處,雖然時間、地點不相及,但是仍然可以類舉。純以駢語議論,透徹深刻。其他如《史通·敘事》“: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zhì)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忘疲,百遍無;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與于此乎?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強調(diào)史書以敘事為主,應(yīng)該文質(zhì)彬彬,華實相扶,不能華而不實,也是使用地道的駢語進行論證。由此可見,劉知幾雖然理論上反對史論使用駢語,但在實踐上卻沒有拋棄駢語,在論史之時,還是以駢語作為主要行文方式。
其次,敘事使用駢語。在敘事時,劉知幾也沒有放棄駢語。如《史通·自敘》:“……或訛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膠柱,動多拘忌;故應(yīng)劭《風俗通》生焉。五常異稟,百行殊執(zhí);能有兼偏,知有長短。茍隨才而任使,則片善不遺;必求備而后用,則舉世莫可;故劉劭《人物志》生焉?!?本段文字敘述應(yīng)劭《風俗通》、劉劭《人物志》兩書的產(chǎn)生過程,純粹是以駢語行文,特別講究對偶。再如《史通·雜述》:“在昔三墳、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書,中古諸侯之記;行諸歷代,以為格言。其余外傳,則神農(nóng)嘗藥,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實著《山經(jīng)》;《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語》載言,傳諸孔氏。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文中于正史之外,介紹其他雜乘,大小皆收,莊諧并錄,將頭緒紛繁的事實以駢語出之,顯得有條有理。他如《史通·史官建置》:“而近代趨競之士,尤喜居于史職,至于措辭下筆者,十無一二焉。既而書成繕寫,則署名同獻;爵賞既行,則攘袂爭受。遂使是非無準,真?zhèn)蜗嚯s。生則厚誣當時,死則致惑來代。而書之譜傳,借為美談;載之碑碣,增其壯觀?!?敘述史官一職的任用狀況,描述其庸濫與虛假的一面,用的也是駢語,特別工整、規(guī)范。浦起龍評曰:“其為文也主敘述,與史家職官志同方,為杜、鄭、馬《三通》發(fā)軔。”?也指出這段文字以敘述為主,比較準確,只是沒有點明其行文方式是駢語。從實而論,盡管劉知幾在理論上反對以敘事為主的史文使用駢語,但考察他的寫作實踐,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是用駢語敘事的高手。
再次,對偶駕輕就熟。劉知幾能夠在其論史著作中自如地運用駢語說理、敘事,主要得益于他在對偶藝術(shù)上的非凡成就。對偶是駢語的根本,不善對偶就不能用駢語行文。從某種程度上說,對偶是考察一個作家駢語水平的重要指標。梁代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麗辭》中將對偶劃分為言對、事對、反對、正對四種:“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簡言之,“言對”就是不用典故構(gòu)成對偶,“事對”就是用典故構(gòu)成對偶;“反對”就是用反義詞或意義不同的詞構(gòu)成對偶,“正對”就是用同義詞或意義相近的詞構(gòu)成對偶。這四種對偶大致概括了駢語對偶的主要情形。下面我們就由此考察劉知幾《史通》一書的對偶水平,借此了解其史文用駢語高于常人的成就。
其一,言對。這是《史通》常用的對偶方法。如《史通·探賾》:“于是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懷,枉申探賾;或妄加向背,輒有異同。而流俗腐儒,后來末學,習其狂狷,成其詿誤,自謂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銘諸舌端,以為口實。唯智者不惑,無所疑焉?!?這些駢語都是不用典故的言對,即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所說的“雙比空辭”?,但是卻整齊精工,非常優(yōu)美。再如《史通·雜說》:“《左氏》之敘事也……言勝捷則收獲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余,稱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陳亡國則凄涼可憫?;螂檗o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也是由言對構(gòu)成的駢語,句式更加整齊,對仗更加精工,頗具平衡、對稱之美。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麗辭》中談到言對的標準時說:“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劉知幾《史通》一書中的言對確實達到了“精巧”的境界。
其二,事對。這是對偶藝術(shù)中難度較高的一種,但是劉知幾卻能運用自如。如《史通·曲筆》:“若王沈《魏錄》濫述貶甄之詔,陸機《晉史》虛張拒葛之鋒,班固受金而始書,陳壽借米而方傳。此又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雖肆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使用王沈、陸機、班固、陳壽幾位史學家修史的掌故,揭露他們因恩仇、賄賂而歪曲歷史的丑行,深刻、恰當,很有說服力。再如《史通·曲筆》:“是以隱侯《宋書》多妄,蕭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齊宣覽而無譴。故令史臣得愛憎由己,高下在心;進不憚于公憲,退無愧于私室;欲求實錄,不亦難乎?”?使用沈約、魏收修史的掌故構(gòu)成事對,揭露有些史學家愛憎由己,不遵守史家“實錄”原則的錯誤,恰當、準確。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麗辭》中說:“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征人資學,事對所以為難也?!?又專門提出了事對的標準:“事對所先,務(wù)在允當?!?由此審視,一方面,劉知幾的這些由事對構(gòu)成的對偶皆自然天成,沒有牽強雕琢之態(tài);另一方面,又都與其所論之事完全切合,達到了劉勰所說的“允當”之境界,是文章學上事對的典范。
其三,反對。這種對偶方法在《史通》一書中也不少見。如《史通·載文》:“凡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則謂其珪璋特達,善無可加;旋有貶黜,則比諸斗筲下才,罪不容責。”?其中“褒崇”與“貶黜”、“珪璋特達”與“斗筲下才”、“善無可加”與“罪不容責”構(gòu)成反對,對比強烈,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特別精彩的反對當屬《史通·直書》:“夫人稟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賤,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貴,而君子之德也。然世多趨邪而棄正,不踐君子之跡,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語曰:‘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蕦庬槒囊员<?,不違忤以受害也?!?文中以“君子”與“小人”、“曲”與“直”構(gòu)成反對,對比甚是鮮明。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麗辭》中說:“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劉知幾的這些由反對構(gòu)成的對偶,確實達到了劉勰所說的“理殊趣合”、相反相成的境界,非同凡響。
其四,正對。這種對偶方法在《史通》一書中最為常見。如《史通·載文》:“至如詩有韋孟《諷諫》,賦有趙壹《嫉邪》;篇則賈誼《過秦》,論則班彪《王命》;張華述箴于《女史》,張載題銘于《劍閣》;諸葛表主以《出師》,王昶書字以《誡子》;劉向、谷永之《上疏》,晁錯、李固之《對策》;荀伯子之《彈文》,山巨源之《啟事》:此皆言成軌則,為世龜鏡?!?這段文字中的對偶都是正對,工穩(wěn)妥帖,平衡對稱,體現(xiàn)出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再如《史通·曲筆》:“蓋霜雪交下,始見貞松之操;國家喪亂,方驗忠臣之節(jié)。若漢末之董承、耿紀,晉初之諸葛、毋丘;齊興而有劉秉、袁粲,周滅而有王謙、尉迥;斯皆破家殉國,視死猶生?!?也是精工的正對,其中“霜雪交下,始見貞松之操;國家喪亂,方驗忠臣之節(jié)”是典型的四六對偶模式,與六朝駢文不相上下。劉勰在其《文心雕龍·麗辭》中說:“并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意思是正對容易陷入平庸境地,但劉知幾的這些正對駢語都比較精彩。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劉知幾在對偶藝術(shù)上的高深造詣,進而可以領(lǐng)略他在以對偶為基礎(chǔ)的駢文寫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更可見出《史通》一書足稱駢體名作。正如清代駢文批評家孫梅《四六叢話》所說:“聲偶戒膚,摘瑕則義切;對屬惡拙,翻案則詞遒。發(fā)絢爛于斯文,訂乖離于舊史。而且正史之外,臚列者數(shù)百家;點煩之余,辨正者數(shù)百事。不特婉章志晦,識載筆之孔艱,抑使墜簡遺編,睹前修之崖略——《史通》之論,有功于史也偉矣。若是者豈非論說之精華,四六之能事?”?顯然,孫梅認定《史通》為論史駢文的典范之作。晚清王先謙編撰《駢文類纂》時也將劉知幾的《史通》作為論史駢文的典型,選文達十六篇之多。他還特別指出:“一曰史論。終篇論事,發(fā)端馬遷。后來各家,沿襲成體,既趨偶儷,彌益煩蕪。故《史通》擬之高士綺紈,壯夫粉黛。但文之為體,有舉莫廢。其有聯(lián)詞切理,比事愜心,未嘗不競賞巧工,傾目浮藻。又鴻儒考古,激想抽毫,辨難既紛,溢為繁縟,才力所極,自呈炳蔚。雖波瀾莫二,而途軌已別,此則循載筆之往式,導史評之先聲者矣?!?既指出劉知幾反對史文用駢,又實事求是地肯定其《史通》在駢文上的造詣。很明顯,王先謙不同意劉知幾完全廢棄駢語的主張,但是沒有對其理論與實踐存在矛盾的現(xiàn)象進行分析,更沒有揭示個中原因。
在對待駢語問題上,劉知幾之所以會出現(xiàn)理論與實踐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其原因大致可從兩方面進行分析。
一方面,劉知幾在文體認識上存在偏頗,把駢、散分工絕對化,想把駢語完全排除在史文之外,實在過激。歷史地看,《尚書》中就已出現(xiàn)駢語。如《尚書·太甲下》:“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邇。無輕民事,惟難;無安厥位,惟危?!?此后,《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中都有駢語,如《左傳·僖公四年》:“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國語·鄭語》:“出千品,具萬方;計億事,材兆物。收經(jīng)入,行姟極?!?《戰(zhàn)國策·齊策》:“齊南有太山,東有瑯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齊地方二千里,帶甲數(shù)十萬,粟如丘山?!?到了漢代,《史記》《漢書》中駢語更為多見。如《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漢書·禮樂志》:“治身者斯須忘禮,則暴嫚入之矣;為國者一朝失禮,則荒亂及之矣。人函天、地、陰、陽之氣,有喜、怒、哀、樂之情。天稟其性而不能節(jié)也,圣人能為之節(jié)而不能絕也?!?都是比較標準的駢語。到了六朝,隨著駢文的風靡天下,史文用駢語更加變本加厲,這導致了華而不實的現(xiàn)象,當然是應(yīng)該糾正的。但劉知幾徹底否定駢語入史,則太過偏激。清人浦起龍在《史通通釋》中曾作過分析:“論古考言,貴設(shè)身處地。劉公時所睹諸近史,如何、臧之兩《晉》,南北之八朝,其所載記,太半皆駢章儷句,嘲己嘩世之篇,展卷爛然,浮文妨要。公有激于此,束之窄僿之途,所謂矯枉者直必過,讀者諒之而已?!?認為其反對史文用駢語的言論屬于“矯枉者直必過”,是針對流弊的有為之言。事實上,過分追求駢語不好,徹底否定駢語也不好,正確的方法是二者結(jié)合,相輔相成。正如章太炎所云:“駢、散二者本難偏廢……二者并用,乃達神旨?!?
另一方面,劉知幾撰著《史通》時之所以會大量使用駢語,實乃時代風氣使然。唐代初期,沿續(xù)六朝時期的文學風氣,駢文是文壇的主流文體。盡管政治家、史學家在理論上反對這種為文風氣,但是在實踐上他們還不能拋棄駢體,普遍存在著這樣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如太宗皇帝曾專門對梁、陳、隋以來的駢體文風進行批評:“若事不師古,亂政害物,雖有詞藻,終貽后代笑,非所須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后主、隋煬帝,亦大有文集,而所為多不法,宗社皆須臾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但是他在撰寫《晉書》人物傳論時還是使用駢語,頗似六朝駢文大家徐陵、庾信的文風。如《晉書·王羲之傳論》:“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jié),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主體上以四六句式行文,措詞精美,對仗工穩(wěn),是標準的駢體文。貞觀十六年(642),散騎常侍劉洎在給太宗的上書中就批評他說:“陛下……暫屏機務(wù),即寓雕蟲。綜寶思于天文,則長河韜映;摛玉字于仙札,則流霞成彩?!?《新唐書·文藝傳序》也實事求是地說:“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纟希句繪章,揣合低卬?!?高步瀛在《唐宋文舉要》中說得更清楚:“唐初文體,沿六朝之習,雖以太宗之雄才,亦學庾子山為文,此一時風氣使然,殊不關(guān)政治污隆。”?也指出太宗理論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其他如唐初史學家令狐德棻,在《周書·庾信傳論》中對庾信駢文徹底否定:“然則子山之文,發(fā)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wèi)。昔揚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不僅否定其駢文,而且將其人定性為“詞賦之罪人”。但是在撰寫《周書》論贊時,他還是以駢語行文,如《王褒庾信傳論》:“其調(diào)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欲巧。然后瑩金璧,播芝蘭;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quán)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純以駢語論人,理論與實踐也相互矛盾。再如史學家李延壽,在其《北史·文苑傳序》中大批齊、梁駢文:“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也?!?把駢體文風與國家興亡聯(lián)系起來進行批判,斥徐陵、庾信等人駢文為“亡國之音”??墒?,在《北史》人物傳論中他也以駢語行文,如《梁御列傳》:“……李植受遇先朝,宿參機務(wù);慮威權(quán)之去己,懼將來之不容;生此厲階,成茲貝錦;乃以小謀大,由疏間親。主無昭帝之明,臣有上官之訴;嫌隙既兆,釁故因之;啟冢宰無君之心,成閔帝廢弒之禍;植之由也?!?顯然是以駢語議論、說理,與其反駢主張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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