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甫
大家一直覺著海大人有病。海大人天生不是科考的胚子,折騰到36歲,才混了個舉人,然后就再也折騰不動了。眼見四十不惑了,沒辦法,只好去吏部報到,好歹弄了頂管教育的帽子,當起了小公務員。
嘉靖三十七年,因為在教育上干出點小政績,海大人又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調(diào)他去浙江淳安擔任知縣。這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無數(shù)舉人削尖腦袋拼命鉆營,幾十年如一日,無非是想撈個知縣退休,海大人只干了四年,整天悶葫蘆似的,除了教書育人,兩耳不聞官場事,居然莫名其妙地升官了。升了就好好當自己的知縣唄,海大人不,非要繼續(xù)折騰。一上任,就開始大火小火地燒,火耗不準收了,余糧不準收了,總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灰色收入都不準有了。
有人就勸海大人,這不是自絕于人民嗎?官場的事,向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凡事還是順應潮流的好。
海大人笑笑,也不答話。捻一捻稀拉拉的胡須,該干嗎干嗎。
麻煩果然就來了,接二連三。先是衙門里的師爺告了病假,說是上吐下瀉,頭暈眼花,公文是寫不了了,需要長期靜養(yǎng)。然后是負責抓捕的都頭、管牢獄的獄長、審案子的判官,一應人等全都告假,理由五花八門,結(jié)果只有一個,上不了班了。面對唱空城計的衙門,海大人絲毫沒有退縮,你們不是都干不了嗎?好,我干。但是海大人有言在先,食君之祿,就應該忠君之事,不能長期占著茅坑不拉屎。請假可以,但有時間限制。過了這個點兒,對不起,我有權(quán)辭了你們,另聘新人。
這一招挺管用,因為怕丟飯碗,請假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貋砹艘捕疾婚e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死死盯著海大人的一舉一動。意圖很明確,我就不相信你海大人不會犯錯,不相信你過得了那種不咸不淡兩袖清風的日子。
還真讓這些人失望了?!耙率匙⌒小比轿蛔粉櫤?,他們發(fā)現(xiàn),“衣”呢,海大人每天穿的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食”呢,海大人跟家人辟了一塊菜園,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住”呢,買不起房子,海大人一家就擠在衙門后面的倉庫里,權(quán)當廉租房了;“行”就更不用提了,海大人干脆連轎子也不坐,東奔西跑就靠著兩條腿。
好吧,既然領(lǐng)導都這樣了,作為一個大頭兵,還有什么好矯情的?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很快,衙門里的人也都學得有模有樣。
縣衙雖然沒什么收入,窮得叮當響,但必要的開支還是少不得的。比如每年底到京城出差,述完職,順便打點一下各部的官員們。海大人也不例外,年底也要抖擻精神,代表縣衙出去跑福利。沒想到,回來一報賬,會計傻眼了,一共花了55兩銀子。原來,除了述職,海大人哪個廟也沒拜,扛著一顆腦袋就回來了。衙門里一時鬧翻了天,大家不停地發(fā)著牢騷,得罪了京官,以后的日子還有好嗎?還不得有穿不完的小鞋子?海大人一瞪眼,我們干我們的,但求無愧于天,爾等能耐我何?
聽上去挺霸氣。
事情還沒有畫句號,又一件麻煩事來了。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兒子外出游玩,一路逛到了淳安。胡公子所到之處,各州縣盛情款待,吃飽喝足,還不忘塞點兒土特產(chǎn),生怕胡公子不能在總督面前替自己美言。到了淳安,大家問海大人,我們是不是也“依樣畫葫蘆”?海大人撇了撇嘴,我們哪里有錢?大家一聽就急了,京官得罪就得罪了,山高皇帝遠,一年到頭也跟他們打不了幾回交道??墒呛硬灰粯?,他的父親是淳安縣的頂頭上司,隨便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都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海大人一擺手,胡宗憲的兒子,又不是胡宗憲,管他做甚?
于是,胡公子在淳安的驛館里品嘗到了一頓難忘的“憶苦飯”:一碟咸菜,兩個窩頭,外加一碗糙米飯。胡公子羞憤難當,把驛館里的人全都綁起來,吊在樹上,一頓毒打。消息傳到縣衙,海大人一拍桌子,還反了狗日的,把他也吊起來,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匆姏]人動,海大人又拍了一次桌子,怕什么,天塌了由我頂著!
可憐的胡公子,不但被打得鼻青臉腫,連身上搜刮來的幾千兩銀子也一并充了公。
接下來的棋怎么走?大家面面相覷,束手無策。
海大人不急,他潑墨揮毫,洋洋灑灑給胡總督寫了一封信。信上說,胡大人,我記得您立有規(guī)矩,官員外出巡視,各州縣都要厲行節(jié)約,不得鋪張。今有人員路過淳安,以招待簡陋為由,橫施拳腳,大鬧驛館,還謊稱是您公子。素聞您注重家教,想必此人定是偽冒,敗壞您的聲名。為示懲戒,已沒收其全部財產(chǎn),充入國庫。并將此人押送府上,請您發(fā)落。
胡宗憲讀罷一陣苦笑,此事不了了之。據(jù)說那位胡公子,回去又挨了一頓臭罵,從此再不敢胡作非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