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春

1980年代初上海北站。

蘇州河畔，曾經(jīng)是“欸乃一聲山水綠”，一派田園風(fēng)光。19世紀(jì)60年代，隨著租界沿著蘇州河口溯流而上，野蠻生長，河畔工業(yè)文明帶來的鏗鏘汽笛聲，漸漸壓過了那些細(xì)碎的水上喧囂市聲，蘇州河的漣漪，也激蕩起拍岸波濤。

1876年，蘇州河北岸，河南北路、塘沽路口，上海歷史上第一座火車站——上?；疠喎吭诖寺淠_，從此，鐵路與河水，也開始了延續(xù)近一個半世紀(jì)的戀愛與交纏。槳聲與木船，代表的是水運方式為主的農(nóng)耕時代，汽笛與鋼軌，代表的是以蒸汽機(jī)為象征的工業(yè)時代。水運與鐵路，看似迭代，實際上卻是相伴共生。

如今的蘇州河畔，上海北站地區(qū)，已經(jīng)沒有客運火車站，但還有一個帶領(lǐng)長三角鐵路不斷發(fā)展的中樞機(jī)關(guān)——中國鐵路上海局集團(tuán)有限公司，有一家鐵路博物館和一個鐵路客車技術(shù)整備站。當(dāng)年的麥根路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集普鐵和高鐵為一體的超大型火車站。

曾經(jīng)的梵皇渡口，如今是美輪美奐的中山公園，那些綠蔭深處，曾經(jīng)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梵皇渡車站，如今華麗變身為軌交三號線和四號線中山公園站。

嘉露飯店與鐵馬商場

在蘇州河北岸，至今還有一些零星信息，揭示著這條河流與鐵路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在天目東路80號中國鐵路上海局集團(tuán)有限公司對面，一大片區(qū)域已進(jìn)入待拆遷狀態(tài)。其中有個均益小區(qū)，門樓上陽文篆體字告訴我們，它的名稱原本叫均益里。1909年夏天，馬路北側(cè)矗立起一座雄偉瑰麗的車站大樓，頓時，蘇州河北岸的天目東路、山西北路這一帶，成了黃金地段。次年，晚清實業(yè)家盛宣懷在此打造了一個新式住宅樓盤。登上自家小樓，眼前是波光粼粼的蘇州河，背后就是汽笛聲聲的上海北站。

記得前些年，均益里東側(cè)還開著一爿嘉露飯店、一間嘉露咖啡店和一家嘉露旅社。為什么“嘉露”二字反復(fù)出現(xiàn)？原來，這兩個字，也是有來歷的，它以某種隱秘的方式告訴我們，嘉露其實就是界路，如果用吳語來讀，你會更加相信這一點。當(dāng)時，天目東路以南屬于公共租界地盤，路北屬于華界地盤，作為分界線的天目東路就被人們稱為界路。有一張拍攝于辛亥革命時期的老照片，背景是上海北站站房，門前馬路欄桿上面可以清楚看到中英文寫著的“界路”路名。

留在上海人記憶中的老北站1909年建成投入運營，1987年搬遷，在歷史上一共存續(xù)了78年。

老北站的歷史，要從先建于滬寧鐵路之前的兩條鐵路說起，一是吳淞鐵路，二是淞滬鐵路。

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最早的一條營業(yè)鐵路， 1876年在上海建成，名稱叫吳淞鐵路，是英國怡和洋行采取欺騙手段擅自修建的。怡和洋行謊稱運送鐵路器材的貨物是用來建造“鐵馬路”的。

1931年上海北站站場。

20世紀(jì)30年代滬寧鐵路上海車站。

現(xiàn)在的90后也許不知道，河南北路上的鐵馬商場，在附近曾經(jīng)很有名，商場名稱也傳遞了“鐵馬路”的信息，暗指一個半世紀(jì)前，關(guān)于“鐵馬路”的往事。

吳淞鐵路通車后，上海站就設(shè)在鐵馬商場旁、蘇州河二擺渡北岸的天后宮附近（今河南北路塘沽路口）。這是上海歷史上首座火車站，時稱“上?；疠喎俊薄ＬK州河畔，男女老幼紛至沓來，到上海火輪房乘車嘗鮮?；疖國Q笛開動，窗外的樹木、房屋、行人迅速往后退去，乘上時速32公里的火車，只需要半個小時就到吳淞了。來年春天，乘火車去吳淞踏春，欣賞郊野風(fēng)景，成了上海的時尚。

后來，吳淞鐵路在運行過程中發(fā)生了好幾次事故，群眾義憤填膺搗毀了吳淞道路公司。清政府便順勢勒令停運，后以28.5萬兩銀元贖回拆毀。20年后，中國人再次沿著這條線路修筑標(biāo)準(zhǔn)軌距的淞滬鐵路，運營了一個世紀(jì)，到20世紀(jì)末修筑軌道交通3號線的時候拆除。

鐵路雖已拆毀，觀感卻已不同。人們親身體驗了風(fēng)馳電掣的感覺，也親眼所見碼頭邊堆積如山的貨物，被火車輕松快捷就運進(jìn)城內(nèi)。蒸汽動力的雷霆萬鈞之勢，讓人耳目一新。

盡快地在中華大地建造更多的鐵路，成為世紀(jì)之交有識之士的共識。1905年4月，上海至南京的滬寧鐵路破土動工，歷經(jīng)三年建設(shè)，1908年4月建成通車。通車之時，界路以北還是一大片蘆葦蕩，上海北站站房宏大工程還在建設(shè)中，一直到次年夏天才建好。

這座車站和上海此前任何車站都不可同日而語，規(guī)模宏大，氣派華美，造價達(dá)32.9萬銀元，為4層英式洋房，底層外墻用青島石構(gòu)筑，一樓以上用鋼柱支架作橫梁，紅磚砌墻，飾以淺色條形嵌石，配大理石廊柱和拱形門窗，內(nèi)有房間76間。站場占地10.5公頃，房屋建筑面積5000平方米，集辦公、候車、售票于一體。廣場開闊，面積達(dá)1000平方米。開站初期，每天有10對旅客列車出發(fā)和到達(dá)，每天有1000多名旅客在此上車下車。貨運也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每天有20車貨物到達(dá)，棉紗、蠶繭、火柴、肥皂、時髦的服裝、當(dāng)天出版的報紙都通過鐵路晝夜傳遞。

1912年1月1日清晨，外面寒風(fēng)刺骨，孫中山內(nèi)心熱乎乎的。在哈同花園用完早餐后，孫中山和隨同乘馬車出發(fā)，從浙江路上的垃圾橋跨過蘇州河，前往河北數(shù)百米外的上海北站，在滬軍都督陳其美等眾人的歡送下，乘火車赴南京去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

從麥根路車站到新客站

現(xiàn)在，上海有很多新的火車站，如上海虹橋站、上海南站、上海西站等，除了秣陵路上的上海站，沒有哪座火車站開站運營30多年了，還被稱為“新”客站。如果在上海市區(qū)打車去上海站，你不用詳細(xì)解釋，去那座位于靜安區(qū)、蘇州河北岸、天目中路一帶的特等火車站，你只需說四個字：“去新客站！”司機(jī)一定會準(zhǔn)確無誤地把你送到目的地。這是因為，老北站在人們心目中的記憶太深刻了，就算老北站停運了，搬遷了，人們還是用“新客站”三個字，來鉤沉老北站時代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新客站仿佛就是老北站的鏡像，是老北站生命的延續(xù)。

20世紀(jì)80年代，改革開放加快了經(jīng)濟(jì)發(fā)展速度，人員流動更加頻繁，老北站有點不堪重負(fù)了。這時候，人們就想到要建造一座新的上海火車站。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新火車站該建在哪里呢？這時候，人們目光向西，看到了距離老北站2.6公里外的上海東站，假如利用東站現(xiàn)有的空間建造一座大型火車客運車站，可以避免在繁華市區(qū)進(jìn)行大量拆遷。

那么，在老北站以西2.6公里處，怎么會有一座貨運車站的呢？這還要追溯到老北站開站之初。最初，上海北站是一座客貨兼營車站，由于貨運量越來越大，運能漸趨飽和，于是，當(dāng)時人們就在老北站以西蘇州河北岸建造了一座專門運送貨物的車站，叫做麥根路站。

麥根路站的站名，源于蘇州河對岸的一條馬路。19世紀(jì)60年代，今淮安路一帶還是一片田野，美國人華爾組織的洋槍隊為鎮(zhèn)壓太平軍，在租界以外修筑了許多條軍路。1863年，太平軍退出上海后，工部局即將這些軍路修筑為馬路，包括新閘路、麥根路、極司菲爾路、徐家匯路等。

麥根路站貨運銅牌。

起初，我也不太理解，麥根路與車站還隔著一條蘇州河，為何車站會舍近求遠(yuǎn)，把遠(yuǎn)處的一條馬路作為貨運站的名稱？后來，我偶然看到蘇州城門的命名，受到了啟發(fā)。蘇州有一座城門叫做葑門，據(jù)說是因為城門正對著封山和禺山而得名，查閱地圖，封禺二山在浙江德清，距離蘇州還有著150公里的距離呢！這樣說來，麥根路站把河對岸一條馬路名稱拿來用一下，也就可以理解了。

麥根路站位于蘇州河灣內(nèi)，這片土地是流沙長期淤積而成，曾稱沙袋角。早期是一片低洼蘆葦荒地，清末始有陸家宅、譚家宅、沈家宅等自然村。隨著蘇州河航運的發(fā)展，1900年始辟為商埠。

麥根路站占地334.5畝，貨場199.5畝，蘇州河岸線45畝，股道4條，最初有裝卸工26人。新興的鐵路運輸模式，吸引了碼頭挑夫的目光，他們紛紛跳槽到鐵路，該貨運站最多時擁有裝卸工700人。麥根路站沿蘇州河建有2座船塢和1座牲口月臺，辦理聯(lián)運的貨物有糖、油、火柴、紙煙、米、小麥、豆、生豬、活家禽等23種，還開行麥根路至杭州閘口站的零擔(dān)貨物列車，起初隔日開行，后生意愈加興隆，改為每日開行。

1953年1月，麥根路站改名為上海東站，從此棄用帶有殖民地色彩的站名。1987年底，在上海東站原址，矗立起上海新客站，當(dāng)時高架站屋、高進(jìn)低出的先進(jìn)理念，至今為許多高鐵站所采用。

可以說，麥根路站的繁榮，是蘇州河與鐵路聯(lián)袂打造的。

新中國成立之初，滬西蘇州河上，建起了一座長壽橋，滬西各工廠與麥根路站之間的物資運輸更加便捷了，同時，工人們每天上下工，再也不必乘擺渡船了。

1953年1月，麥根路站改名為上海東站，從此棄用帶有殖民地色彩的站名。1987年底，在上海東站原址，矗立起上海新客站，當(dāng)時高架站屋、高進(jìn)低出的先進(jìn)理念，至今為許多高鐵站所采用。

1980年代末上海站

中國鐵路上海局集團(tuán)有限公司一號樓。

從梵皇渡到中山公園站

1915年的上海，在閘北界路附近有一座火車站，在老縣城南，也有一座火車站，要去南京，就要在上海北站上車，要去杭州，就要去上海南站上車。這對旅客的出行造成了不便，于是，鐵路管理部門決定將滬寧、滬杭線接軌。

勘測時，人們想到了3個方案：一為架空方案，由上海北站向南跨英、美、法租界至上海縣城西門外和滬杭鐵路接軌;二為從滬寧鐵路麥根路站起，緊繞租界邊緣至滬杭鐵路接軌;三為由滬寧鐵路的真如車站起，向南跨蘇州河經(jīng)梵皇渡、徐家匯至日暉港與滬杭鐵路接軌。經(jīng)比較，大家一致認(rèn)為：方案一線路短而直，缺點是涉及建筑物較多;方案二涉及租界土地較多，造價昂貴;方案三雖然線路稍長，但造價最低。幾經(jīng)斟酌，決定兼取第二、第三方案的優(yōu)點，從麥根路站西端出岔，向西跨蘇州河，經(jīng)梵皇渡、徐家匯至滬杭鐵路龍華站和梅家弄站間接軌。

1916年12月，兩路接軌成功，從此旅客可以就近從上海北站或上海南站上車，上海南站開出的客車在新龍華站與北站開出的客車銜接，然后開往杭州方向;杭州方向到上海的旅客，在北站下車的乘坐在列車前段，在南站下車的乘坐在列車后段，到新龍華站后重新編組為兩列火車，分別開往北站和南站。

滬寧滬杭線接軌后，人們乘火車去嘉興、杭州就方便多了。1921年夏，正在上海秘密參加中共一大的代表，也享受了一次兩路接軌的便利。這天清晨，上海北站廣場的空氣特別清新，陽光透明澄澈。參加中共一大的各位代表互相裝作不認(rèn)識，混雜在旅客中，分別買到了上海開往杭州的104次快車車票。朝陽里，27歲的毛澤東手提藤箱，身穿長衫，腳蹬布鞋，和普通旅客一起登上了列車。翻閱1921年7月滬杭鐵路行車時刻表可見，列車7點35分從老北站發(fā)出，10點25分到達(dá)嘉興。

俞平伯23歲那年，在上海工作，家安在杭州。傍晚，街燈乍黃時，俞平伯就從陜西北路的上海大學(xué)出門，坐上從靜安寺開往老北站的6路電車，匆匆趕去乘火車回杭州。

滬杭、滬寧接軌線建成后，增設(shè)了梵皇渡、徐家匯、龍華新站。梵皇渡站之所以得名，緣于不遠(yuǎn)處蘇州河上的一處渡口，叫做梵皇渡。1916年的梵皇渡好似上海的“邊城”，靜謐又安閑，蘇州河兩岸，古樹掩映著農(nóng)家，菜畦青青，麥穗金黃。不久，夯機(jī)鏗鏘，焊花飛舞，一座大鐵橋橫跨蘇州河兩岸，足以與外白渡橋和浙江路橋相媲美。

1916年12月4日上午，上海的軍政要員、工商界人士等四百余人來到位于蘇州河南側(cè)的梵皇渡站，參加通車典禮，成為當(dāng)時報章爭相報道的一大盛事。眾嘉賓先乘火車沿新建線路巡視，接著參觀車站，眺望大橋，大家對大鐵橋贊賞不已。

1935年，梵皇渡站改名為上海西火車站，簡稱上海西站。1989年1月，鐵道部批準(zhǔn)上海真如車站改名為上海西站，而原上海西站則改名為長寧站。1997年，因建設(shè)軌道交通3號線的需要，長寧站被拆除，原址上矗立起一座新的車站——軌道交通3號線和4號線中山公園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