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日常生活

      2020-12-30 12:56周東坡
      延河 2020年12期
      關鍵詞:大牙貨郎苞米

      周東坡

      三爺還在生悶氣,這股悶氣聚在他心頭已經(jīng)整整一晚,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散。

      我怕觸霉頭,躲他遠遠的。

      三爺背著手,在林子里東看看、西望望。我知道他在找什么,昨天下晌,村長尋到他,黑著臉說林站扣了一車木材,發(fā)現(xiàn)是從我們村這片林地盜伐的。三爺一聽,臉立時變得慘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委頓。

      那一刻,我很為三爺難過,當了四十年老護林,還是沒有善始善終啊。

      三爺對這片山林有著很深的情感,許是四十年如一日,平淡了,讓人輕易看不出來,但我知道,每年春風浩蕩的時候,三爺臉上的皺紋也隨之舒展開來。

      唉聲嘆氣一夜,三爺終于想定心思,他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背黑鍋。

      三爺?shù)念A感得到了驗證,我們在一條山溝的上下左右找到十幾處已經(jīng)發(fā)黑的樹樁,它們隱在一人來高的灌木叢中,不仔細搜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磥肀I伐者很有經(jīng)驗,既避開了護林員的視線,又間隔著只挑成材的樹木砍伐,因此任誰也不會注意到。此外,叢生的灌木還便于就地隱藏,而且順山溝就能方便地把樹木拖走。

      被鐵鋸鋸斷的樹樁無奈地顯露出道道歲月紋理,像無聲的控訴,擠開層層疊疊的枯萎,與三爺胸腔里發(fā)出的呼呼粗氣相互應和著。

      這不是我想象的樹木的結局。

      每年春天,我都要陪三爺?shù)缴缴先ブ矘洹T谖已壑校瑯淠臼菍儆谏L的,或高大,或纖弱,年復一年承接著陽光雨露,盡情展現(xiàn)出生命的枝繁葉茂。

      這片林地,三爺最早種植的樹苗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庇護著我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種植的小樹,風起鼓噪,風落窸窣,無論歲月如何往回推演,一路上都有著綿延不止的參照。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被簡化了。

      而與春天對應的是秋天,蒼翠的依舊蒼翠,如松樹、柏樹;凋零的已然凋零,如楊樹、槐樹。我奇怪的是,那終年華蓋覆頂?shù)乃蓸?、柏樹,它們的軀干為什么總是包著一層春風也吹不綠的堅硬老皮呢?

      有一段時間,三爺總要腰后掖著砍刀,叫我?guī)侠K子跟他上山。他在林子里仔細打量每一棵樹木,像對一個人的審視,然后用砍刀把樹干一丈以下的枝枝杈杈砍去。他這樣解答我的疑問:“樹木如果不經(jīng)常修剪,是會長荒的?!?/p>

      我把他砍掉的枝杈聚攏起來,用繩子松松地捆扎好,這將是我們過冬的柴,隨之而來的漫漫冬日就要靠它來取暖了。

      “人也一樣,不修剪不成材?!辈还芪衣牭枚牪欢?,他接著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棟梁和柴是不一樣的?!?/p>

      他把棟梁留在林地繼續(xù)生長,我把柴拖回家填充饑腸轆轆的灶膛。

      雜草叢中不知什么東西絆了我一跤,不是石頭、土塊的感覺,我爬起身胡亂扒拉草叢,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兒讓我吃了苦頭,不想眼前竟出現(xiàn)了一截樹干。我心里一動,手腳并用順著樹干走向把雜草統(tǒng)統(tǒng)撥開。

      一段完整的樹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認了出來,這應該是一株白樺的軀體,只有海碗粗細,整個外皮已經(jīng)發(fā)黑,顯而易見它被伐倒有一段時間了,只是沒有人知道它為什么被遺棄在了這里。

      白樺是速生樹木,海碗粗細只能說明它還年輕,還不到做棟梁之材的時候。然而,死亡卻驟然而至,像一段路走到盡頭,不管你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接受一次再無上訴機會的宣判——這多么讓人灰心。

      我的擔心還不至于此,這株白樺的命運是否是其他樹木命運的影射嗎?

      三爺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我身邊,他撫著我肩頭,輕聲說:“你回村叫人來把樹抬回去吧?!?/p>

      回到家已是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升起了裊裊炊煙,整個山村籠罩在一派融融的人間煙火中。

      三爺顯得很疲憊,但他還是踅進灶房開始做晚飯,過了一會兒他在里面喊道:“東子,拿些干柴進來?!?/p>

      我跑到院子里的時候,正看見跛子周老栓一瘸一拐推開柵欄門進來,他手里提著一只布口袋,看樣子又來借米了。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干癟癟的糟老頭,總覺得他不懷好意似的,因此懶得跟他搭話,從柴堆上抱了一捆干柴就進了灶房。

      三爺收拾停當,洗了手出來,和周老拴在堂屋里說閑話。

      我坐在灶臺后面,不停地添柴、燒火,他們的說話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鉆進我耳朵。

      “那些天殺的,真的把樹伐啦?”這是周老栓的聲音。

      “嗯。”三爺?shù)幕卮饜灺晲灇獾摹?/p>

      “這件事你也別太往心里去,”周老栓勸慰三爺,“可能是村里那些壞小子,跑不了他們?!?/p>

      三爺嘆息一聲:“那些樹還得再長些年頭,就這么被糟踐了。這人啊,可怎么說?”

      在鄉(xiāng)人眼里,樹木不同于一般,和人的關系與親人相仿佛。它們有很多種用途,那最好的歸宿自然是做棟梁——人們蓋房最隆重的那一天不是新房落成,而是上梁,那天必定要給大梁披紅掛彩,要燃放鞭炮,要待客。那仿佛是一棵樹的盛大節(jié)日,從此它涅槃了,以另一種形態(tài)為我們提供庇佑。

      很多年后,我知道樹木是大地上沉默的神靈,雖然在滄桑歲月中一聲不吭,但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刻進了年輪中。而柴只是一個個現(xiàn)實的小日子,需要你掰著手指頭一天一天地度過。

      此刻,灶膛被我燒的紅通通的,火苗上下飛舞,舔食著剛剛放進去的干柴,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很快,那些干柴就化為了白色的灰燼。

      柴給予的溫暖是瑣碎的,與樹木不同。

      事件發(fā)生在初冬的一個早晨。

      那天一如往常的平靜,周老栓蹲在院子里,手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糊糊。那碗面糊糊可真夠稀薄的,幾片菜葉都漂浮了起來,伴隨著他一次次的嘴部動作,發(fā)出吸溜吸溜的噪音。

      周老栓吃得很香甜。

      太陽才從山坳里升上半山腰,而陽光已經(jīng)無遮無攔地闖進山村,像入冬以來的每個早晨一樣,山村炊煙繚繞,家家戶戶響徹吃早飯的吸溜聲,此起彼伏,交相輝映。

      一入冬歇期,人們就懶散下來,不用再出勞力,每天只吃兩頓飯,而且盡是湯湯水水,將就著對付腸胃,因此肚子里總聚著一團氣,上下串行,一旦放出來也是虛弱的。

      周老栓喝完最后一口湯水,伸出粗短的手指在碗里來回劃動,然后把沾了面糊糊的手指含在嘴里,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吧唧吧唧聲。

      新一天從早飯開始了,雖然他不知道這一天與昨天、前天、大前天有什么不同,但日子都是這么過來的,因此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絲絲平和與期待。

      然而,他的好心情并沒有保持太久,銀虎帶著一身風聲撞開柵欄門跑進院子,氣急敗壞地對他說:“爹,金虎出事啦?!?/p>

      金虎叫派出所拿住了。

      事情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的: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光棍漢周大牙急火火跑到鄉(xiāng)派出所報案,說他前些天剛倒騰來的一袋大米叫人偷了。哈欠連天的陳所長一看是他就倒胃,三十大幾的人整天東游西蕩,混吃混喝,手腳又不干凈,弄得人見人嫌,但聽他說丟了糧食,還是認真起來。這年景不好,糧食都成了稀罕物,更何況還是硬實實的大米。鄉(xiāng)派出所一年到頭難得碰上一件案子,沒有案子也就沒有成績可言,因此他上了心。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家長里短都是公開的,很快案子就有了眉目,有人說前些天看到出遠門的金虎背了一口袋什么東西回了家,很可疑。那天夜里,全村的狗整整叫了一夜,攪得人心惶惶,后來聽說是派出所幾個人把金虎堵在家,而且果然從破敗不堪的大衣柜角落里搜出一袋子大米,證據(jù)確鑿,于是一繩子把金虎綁走了。

      周老栓瞇著一雙迷糊眼,他還沒有從美好的感覺中回過味來:“你哥不是去新疆了嗎?不會是派出所搞錯了吧?”

      銀虎粗聲粗氣地回答:“我也奇怪,他這才走多長光景,什么時候又回來啦?今天一大早我跑到派出所,一問果然是金虎,錯不了?!?/p>

      周老栓立馬臉上變了顏色,嘴唇一陣哆嗦,嗚里哇啦不知嘟囔著什么。

      周老栓五個兒子,金銀銅鐵錫,五只老虎。那年頭糧食不夠吃,他家里養(yǎng)著這幾個吃貨,常常顧了這頓顧不了下頓,因此每年入秋前就把老大金虎打發(fā)到新疆去,一是家里少一張嘴,二是還可以多少掙幾個。后來,金虎成了家單過,每年也總要出去一趟。

      普通人總是最經(jīng)不得事的,周老栓愣怔半晌,忽然趔趄著走進柴房,東翻翻西找找,從柴堆里抽出一條麻繩,比劃比劃,然后密密扎扎纏在油漬斑斑的黑棉襖上。

      銀虎摸不著頭腦,問他:“爹,你要做啥?”

      “給金虎去收尸?!敝芾纤^也不抬地往外走。

      等三爺趕到派出所,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堆瞧熱鬧的漢子,人閑嘴不閑,七嘴八舌,一個個都是一副恨不得出事的嘴臉。

      派出所院子里很安靜,周老栓悶聲不響地蹲坐在柿子樹下。那棵柿子樹的葉子已經(jīng)快掉光了,剩下不多的幾片葉子沾染上陽光,越發(fā)紅的耀眼。

      三爺心里一陣恓惶,走到他身邊,蹲下,嘆口氣道:“老哥,你這是干啥咧?”

      周老栓抬起那張皺巴巴的臉,一副哭相:“我丟先人咧。”又說,“讓他們判吧,判了金虎我就在這棵柿子樹上吊死。”

      三爺皺了皺眉,想想,直起身,向所長辦公室走去。

      陳所長正蹺著腳打瞌睡,他顯然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心情不爽想訓斥,睜開眼一看是三爺,生生把一句粗話咽回肚子,起身忙不迭讓座。

      三爺卻沒有領他的情,黑著臉問他:“事情弄清楚啦?是金虎做下的?”

      陳所長尷尬地笑了笑,回答道:“還沒有,那個犟頭金虎只說不是他做下的,卻不肯說他那一袋子米是從什么地方弄來的?!?/p>

      “這就是了,”三爺說,“金虎是個勤快人,做不下那種偷雞摸狗的事。我就奇怪了,那個周大牙倒有大米吃,你就沒問問他?”

      陳所長一笑:“人家是原告……”

      三爺白了他一眼,說道:“我去找金虎問問。”

      我始終記得柿子樹下的一幕場景,直到今天,它還是那么尖銳地刺痛著我的記憶。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來,金虎在新疆給人干了十幾天零工,工錢折了一袋大米,他顧著家里斷炊,再沒敢多待就急急忙忙趕回來。他心里藏著小九九,怕人知道,卻不知越怕鬼越撞上鬼,竟然讓周大牙盯上了,于是弄出這么一出風波。

      周老栓沒想到是這么個起因,一時間愣愣的,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往外冒老淚。其實,自打金虎成家以后,他就覺得金虎的心有些偏了,可他又不便說,畢竟金虎家里也張著幾張嗷嗷叫的嘴呀。

      “爹,我不是人,”七尺高的漢子跪在周老栓身前,聲嘶力竭的哭聲揪得人心酸,“我的心讓大糞糊了,我不孝啊。”

      銀虎卻不理會,鼻子里哼哼幾聲:“瞧你不出啊,心里竟想著吃獨食,連老爹老娘和兄弟都不顧了。”

      “你住嘴!”周老栓惡狠狠剜了一眼銀虎。

      銀虎渾身打了個激靈,他從來沒有領受過老爺子這么大的氣性,嘴張了幾張,還是乖乖地閉住了。

      周老栓抹了一把臉,顫巍巍起身,把金虎從地上扶起來:“不說了,不說了,我們回家去。”

      事件終于結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一口池塘泛起幾波漣漪后又恢復了平靜。不應該指責漣漪,漣漪一晃,我們才更真切地看到底層的生活,生活里鍋碗瓢盆的細枝末節(jié)。

      慶幸的是,我身在其間,除了經(jīng)歷吃喝與睡眠,還有空閑從大地上學習思考。

      村西頭寬敞的打麥場安置了我的童年,每當回想起鄉(xiāng)村生活,高高的麥草垛都不可避免地闖進我的視線,它是鄉(xiāng)村最醒目的標識,記錄著年復一年的春種秋收,讓我的每一次回望都有了切實的落腳點。

      當然,只有一次是意外,我在打麥場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那是我人生中對人性的一次最初也是最近的旁觀。

      我聽得很清楚,聲音是從幾個麥草垛中間傳出來的,哼哼唧唧,像豬打架。那可有得看了,我興奮地跑過去,可還沒等我跑到跟前,幾座麥草垛竟然在顫顫巍巍中軟軟地垮塌下來,沒有什么氣勢,也聽不見多大的聲響,但是濺起的飛塵卻直直地升起來,四下彌漫。

      大團大團干燥的麥草氣息涌進胸腔,嗆得我咳嗽不止。

      周大牙光溜溜地從亂草堆里鉆出來,用力啐了幾口嘴里的草沫,然后又低下身急急忙忙地到處扒拉。我看到一個女人被他從一堆麥草中拽起來,也是光溜溜的,雪白的胸脯上下彈動著。

      我吃了一驚,隨即跳著腳喊叫起來:“周大牙耍流氓嘍,周大牙耍流氓嘍?!?/p>

      那個女人聽到我放肆的叫喊聲立刻驚慌地矮下身子。

      周大牙不想被人撞破了好事,急赤白臉地想跑過來抓我,可跑了幾步才想到自己還精光著身子,只能停下來一邊在麥草中找尋衣褲,一邊惡狠狠地向我咒罵:“小王八蛋,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

      我才不理會呢,向他扮了一個鬼臉,唱著兒歌的調(diào)調(diào):“周大牙,耍流氓。周大牙,耍流氓?!?/p>

      如果沒有打麥場,我的平庸的童年會怎樣潦草呢?

      好在我并不需要去刻意想象,是的,那寬敞的場院、高高的麥草垛遍布著我曾經(jīng)的童音稚語,如果人生有來歷的話,那應該就是我的出處。很多時候,那里是我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嬉戲、打鬧,每一天都似乎是前一天的重復,而無憂無慮的快樂卻是簡單加倍的。

      后來,當我有時間重新回望打麥場的時候,眼前始終影像重重,只是一片模糊,心里不禁空落落的,無法自持。感嘆是因為有感嘆的理由,那老去的時光一旦老去就再也尋不回來了。

      記憶已經(jīng)把我的童年凝固了,那疏漏的部分,就叫作:懷念。

      撒歡跑了一陣,看看周大牙并沒有追來,我停下腳步喘息。這時,我才覺得下腹脹痛,急忙遛到街角,解下褲腰帶,痛痛快快地撒尿。

      青春的尿液冒著騰騰熱氣,攜帶著一股壓力擊打在土坯墻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土坯墻早已干燥的裂出道道細紋,尿液就沿著這些細紋流下來,肆無忌憚。

      “嘿,撒尿玩吶?”有人在我身后問道。

      暢快的尿意被無端打斷,我不禁打了個尿顫,急轉(zhuǎn)身,一股尿液就直直地射了過去。

      卻是錫虎!

      錫虎手忙腳亂地躲閃,但還是被尿液掃到了褲腳,一時間淅淅瀝瀝的。

      “你往哪尿?”他離得遠遠的,“當心我把你那玩意當柴禾撅巴了?!?/p>

      放完尿水,我提著褲子走過去,問他:“今天你跑哪去啦?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p>

      “別提了,”錫虎手里握著一根短粗的木棒,說道,“我大哥讓周大牙糟踐了一回,二哥三哥四哥正找他呢。這個王八,也不知跑哪去了?!?/p>

      “你們找他干什么?”

      錫虎興奮得滿臉通紅:“打他那個縮頭烏龜去。”

      我?guī)еa虎再次來到打麥場的時候,除了倒塌的麥草垛,已經(jīng)看不到一個人影,不禁略略有些失望。

      錫虎啐了一口:“這只縮頭烏龜一定是偷吃飽了回去睡大覺了,走,我們打上門去?!?/p>

      我有些擔心:“周大牙那么壯實的身板,我們兩個怕是打不過他?!?/p>

      “要不這樣,”錫虎握緊了木棒,想了想,“我們先去看看,他要是在家,我就去叫我二哥三哥四哥他們?!?/p>

      出乎我們的意料,周大牙不僅在家,而且銀虎銅虎鐵虎也在,瞧他們開心的樣子,似乎不像發(fā)生過什么事。

      只是看到我們,他們都顯得有些不自然。銀虎沉著臉,對錫虎說:“你拿個燒火棍瞎轉(zhuǎn)悠啥?還不給我扔出去?!?/p>

      周大牙走過來,拿過錫虎手里的木棍:“別扔別扔,一會兒還有用呢。”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糊了一層西紅柿醬,各種顏色都有。

      周大牙看看銀虎,又看看我和錫虎,商量著說道:“要不你們倆再去找點柴禾,打麥場那邊有現(xiàn)成的,拿來就堆在院子里。”

      鐵虎把我倆往外推:“多找點,別偷懶,別急著回來。”

      別急著回來?這是什么話?我和錫虎不情愿地走出院子,隱隱聽到屋里銅虎在催促周大牙:“快說,快說,你和王寡婦下來怎么樣啦?”

      要追溯的話,我對美食的熱愛一定會停留在那一天。是的,那個貧瘠年代,我在不經(jīng)意間實現(xiàn)了一次對美食的仰望與理解。

      當我和錫虎抱著柴禾回來,周大牙指揮著大家把干柴在院子當中架起來,然后進灶房端出一籮筐黑巴巴的饅頭。

      銀虎抓起一個,左右端詳,問周大牙:“你這饅頭放了多少天了?還能吃嗎?”

      “怎么不能吃?”周大牙把銀虎手里的饅頭扔回籮筐,“過一會兒,我還要讓你們吃到天底下最好吃的饅頭。”

      錫虎沒好氣地頂一句:“黑面饅頭有什么好吃的?你能變出花來?”

      周大牙咧開大嘴,露出上下兩排大牙:“你們就等著松褲腰帶吧?!彼巡穸腰c著,接著讓我們把一個個黑饅頭用樹枝串起來,這些做完,他才從屋里小心翼翼抱出一個壇子,掀起封蓋,神氣活現(xiàn)地對我們說:“把你們手里的饅頭都伸到壇子里蘸一下,然后拿到火上去烤?!?/p>

      銀虎猶豫地瞥了周大牙一眼。當他把饅頭從壇子里取出來的時候,我們看到饅頭表面裹了一層黏稠的液體。銀虎把饅頭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一愣:“是大油?”

      周大牙得意地一笑。

      聽說是大油,我們幾個口水都流了出來,爭著搶著把饅頭往壇子里伸……

      柴堆熊熊燃燒起來,我們圍坐一圈,興高采烈地把抹了大油的黑面饅頭伸進去?;鹕嗵蚴持舐暮诿骛z頭,一遇到饅頭表面的大油立時發(fā)出清脆的滋滋聲。

      我們充滿了期待。

      銀虎好像想到了什么,他不懷好意地盯著周大牙:“你小子就是用這玩意兒和王寡婦搞上的吧?”

      周大牙嘿嘿笑著,翻轉(zhuǎn)著手里樹枝上的饅頭,臉上毫無愧色:“大油是好東西啊,我是不是攤的本太大了?”

      “你攤個逑本!”大家爆發(fā)出一陣邪惡的笑聲。

      火焰中,硬邦邦的黑面饅頭表面漸漸起了變化,一種糧食的焦香隨之發(fā)散出來,先是絲絲縷縷,挑逗著嗅覺,進而匯聚成團,把我們緊緊裹住,濃烈的再也化不開了。

      哈哈,直到今天我都認為,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饅頭,后來再也沒有吃到過。

      鄉(xiāng)村土路更像一條扭結的繩索,絲縷纏繞,銜接著外面的世界。我站在起點,被這條繩索牽連,很想知道路的盡頭是怎樣一副模樣,卻終不知所以。我能夠確信的是,這條鄉(xiāng)村土路被無數(shù)雙腳反復踐踏,雨天泥濘不堪,晴天塵土飛揚,要說有什么特別,那就是我從中讀到了兩個字:好奇。

      鄉(xiāng)村土路似乎是專為腳板準備的,承載著鄉(xiāng)民們奔波的腳步,緩慢卻執(zhí)著地推動著日常生活往前走。當然,腳印很容易遺留在路上,或相向而行,或背道而馳,多少年來彼此遮蓋、重疊,仿佛歲月的累積,時間越久越看不清楚最初一行腳印的方向與質(zhì)地。

      時光不是自己放慢腳步的,從來不是。

      王寡婦在成為寡婦之前,這條鄉(xiāng)村土路是她唯一的牽掛,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被這條土路帶到了什么地方,外面的世界既遙遠又陌生,她無論如何想象不出。因此,一年中她總有一段日子心里慌慌的,只有看到自己的男人完完整整從那條鄉(xiāng)村土路上遠遠走來,她才心安。

      這種牽掛對應于春夏秋冬、寒暑往復,一年一年煎熬著她。

      后來,一雙兒女先后出世,才稍稍分散了她的心思。每當看到她牽拉著兒女在村口眺望的時候,人們就知道她男人要回來了,那時的她豐滿、圓潤,一臉幸福。

      某一年冬至日,她男人又回來了,只是這次他已不能再抱起一雙兒女,與她相跟著往家走——她男人死了,死于一場煤窯冒頂。

      當棺木被抬進村口,已經(jīng)癱軟在地的她竟然一下子蹦起來,不顧一切撲上去,發(fā)瘋一般,撕扯,哭嚎,任誰也勸不住,那場面看得人渾身發(fā)瘆。

      王寡婦成為寡婦之后,日子就散漫了,她像變了一個人,很快地干癟下去,宛如鮮花的衰敗。我就是在經(jīng)過這件事后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美好竟是如此的短暫,只要一次變故就可以輕易扭轉(zhuǎn)。

      六嬸娘已經(jīng)老掉了牙,一說話就絲絲漏風,可腦子清明,她始終清晰地記得當年與自己男人分別的情景。

      “真像夢一樣啊,”她的語調(diào)充滿了回憶的起伏,“那時候我們才成親不到三個月,他說走就走了,再沒有回來?!?/p>

      六嬸娘無兒無女,一個人過了幾十年,眼淚早已流干,滄桑的面容也已麻木了。

      “人死就死了,”她勸慰顏容慘淡的王寡婦,“活人更要好好活下去?!?/p>

      接著,她又說:“做寡婦不容易啊?!?/p>

      每當鄉(xiāng)村土路上傳來撥浪鼓的咚咚聲,我們就知道走村串鄉(xiāng)的小貨郎來了,這仿佛是村子的節(jié)日,用不了多久,就招惹來全村人圍觀。男人們大都只買旱煙、燒酒,女人們則挑剔著針頭線腦、發(fā)卡花布一類,而小孩子們擠在人群中,眼睛死死盯著貨架上金黃的糖人,一個勁淌口水。

      人群買過東西散去后,小貨郎往往會取下貨架上的糖人給孩子們分派。那是我們最期待的時刻,于是,爭搶、推搡就在所難免了。

      瘦弱的二丫還沒有擠到跟前,就被身后一波人浪推倒了。她的哭泣聲立刻招來大牛,紅著眼對著人堆就是一頓拳腳,其他孩子平時就與他不和睦,相互招呼著和他扭打起來,場面一時大亂。

      王寡婦聽人說起才匆匆趕到,急忙把這些孩子拉開,一轉(zhuǎn)臉照著大牛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你這孩子怎么就沒記性,又和人打架?!?/p>

      大牛忍著痛,一言不發(fā),只緊緊攥著拳頭。

      王寡婦從地上抱起二丫,哄著:“二丫不哭,我們回家去?!彼掷鸫笈EK兮兮的小手。

      二丫臉上掛著淚水,對她說:“媽媽,我要糖人?!?/p>

      王寡婦看了一眼小貨郎,心里嘆了口氣。

      小貨郎被王寡婦幽怨的眼神掃得心旌搖動,他把剩余的糖人都取下,走過來遞到二丫手里。

      二丫破涕為笑,脆生生說了句“謝謝”,又分了一半給大牛:“哥哥,你也吃?!贝笈9虉?zhí)地搖搖頭,抿緊嘴唇。

      王寡婦緋紅了臉,聲音低得簡直聽不到:“我沒錢給你?!?/p>

      小貨郎訕訕一笑,說:“我還沒吃飯呢,你隨便管我一頓就成?!?/p>

      大牛領著二丫在院子里玩耍,王寡婦在灶房里忙碌,小貨郎閑著沒事,便找了一把竹凳坐到門口,聽著,看著,漸漸有了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王寡婦走到他身邊,對他說吃飯了,他懵懂地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

      飯菜很簡陋,籮筐里幾只饅頭算是主食,然后就是一小盆水煮大白菜,清湯寡水的,連油花都見不到。小貨郎撈起一片菜葉,放到嘴里竟然咀嚼不到鹽味,不禁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細小的動作沒有躲過王寡婦的眼睛,她歉意地說:“鄉(xiāng)下就這樣子,粗茶淡飯的,什么都將就著。”

      小貨郎看看大牛、二丫,兩個孩子吃得很香甜。他一陣心酸,起身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小貨郎拎著一只竹籃子進來,里面是大大小小各色瓶瓶罐罐。他打開其中一只,說道:“菜里還是應該放點鹽,才有味道?!?/p>

      王寡婦看得愣愣的,插不上嘴。

      小貨郎躲開王寡婦的眼神,仿佛是在自說自話:“男人其實就是鹽,缺了這一味,什么日子都寡淡了?!?/p>

      這句話王寡婦聽懂了,她看了小貨郎一眼,心里悵悵然。

      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淚水為什么是咸的而不是其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因為它是內(nèi)心的愁苦匯聚而成的。

      當然,人們幸福的時候也會流淚,原因不同,但質(zhì)地是一致的,依然可以晾曬出晶瑩的鹽粒。

      這或許就是悲與喜的另一種指代。

      其實,自男人死后,王寡婦的新生活就從沒有開始過,因此也就說不上結束。

      小貨郎的介入給王寡婦帶去了某種希望,她可能感受到了,也可能沒有感受到,在大半年時間里,關于他們二人的傳聞成了鄉(xiāng)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但是各種想象都沒有呈現(xiàn)出人們預期的結果。大家看到的是,每次小貨郎來村里,都要在王寡婦家里歇腳,而王寡婦家的小院里也重新傳出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人們開始冷眼等待著最后答案的揭曉。

      那一年入夏,天氣沒來由的陰晴不定,常常是一天里一時艷陽高照,又一時暴雨如注,像人的心思,不可捉摸。

      早上起來,王寡婦安置好大牛、二丫,又到豬圈添了幾勺飼料,然后就出門下地。小貨郎已經(jīng)有大半個月沒來了,她有些心慌,可心慌什么,她又思量不出。

      在地里鋤了一陣子雜草,王寡婦覺得身子懶洋洋的,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喘不上氣。一絲風也沒有,她擦了一把汗,抬頭看看,西天涌起大團大團的烏云,沉沉的,壓迫過來。

      又要變天了。她心里想,于是扛著鋤頭往家返。

      還沒等她走到村口,亮晶晶的白雨珠子就劈頭蓋臉澆注下來,如同打翻了水盆,夾雜著轟轟的雷聲、一道接一道電閃,整個村莊立時陷入一片可怖的蒼茫之中。

      王寡婦與一大群人被阻在了破敗的山神廟。

      夏天的雷雨來得疾,去得也快,只大概過了一個鐘點,天空就重又拉開蔚藍的帷幕,如水洗過般明凈。

      消息是從鄉(xiāng)里返回的老村長嘴里透露出來的。雷雨下下來時,他緊趕慢趕也沒有趕過沙坨河,只好放慢了腳步,卻遠遠看到小貨郎正急急忙忙走到橋中央,恰在此時他聽到沙坨河上游方向有什么東西碾過來,轟隆隆的巨響讓腳下的大地都不安地抖動著。他抬眼望去,一股黃水翻騰著、咆哮著,迅疾地沿河道席卷而來。小貨郎大概也聽到了,扭頭看了一眼,連挑子也丟了,奮力奔跑起來。可是,他最終沒有快過洪水的憤怒,一個浪頭打來,便什么也不見了。

      聽到這個消息,王寡婦歪著身子緩緩癱坐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眼神直勾勾的,像走了魂,只兩道淚水無聲地奔流而下。

      “唉,閨女,這都是命啊,”六嬸娘眼角掛著兩粒渾濁的淚珠,“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吧?!?/p>

      王寡婦心里剛生出了一點點希望,就被老天爺收走了。我想是這樣的。

      那一刻,我深深地同情著她。

      新麥下來以后,磨面坊就熱鬧開了,白天夜里那臺老掉牙的機器不停地響著,咣里咣當,仿佛要散架的樣子,卻是一種快慰的噪音——一頭新麥倒進去,另一頭摻雜著麥殼的面粉嘩嘩淌出來,似乎要溢出接下來的日子了。

      那些天里,家家戶戶都做起了面食。面食實在,人們見面的時候一個個腆胸疊肚的,連飽嗝都泛出新鮮的麥香味。

      這是鄉(xiāng)民們最為滿足的一段柔軟日子。

      “你嘴怎么了?”三爺問我。

      我捂著腮幫子,直抽冷氣:“我牙疼。”

      “該不是要換牙了?”三爺把一袋麥子往板車上拖,對我說:“過來搭把手,跟我去一趟磨面坊?!?/p>

      三爺掌車把,我在旁邊推,一老一少,不長的路,我們走一程歇一程。

      到了磨面坊,三爺把板車停穩(wěn),然后拽著袋口想把麥子卸下來,但拽了幾下都沒有拽動,不僅有些氣餒:“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庇謱ξ艺f:“你上車去推,我在下面拽。”

      “一、二、三”聲后,百十斤重的麥子終于卸下了車,我也被一股慣性牽引吃著勁跳下地,卻不曾想上下牙一磕,嘴里立刻冒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怎么啦?咬著舌頭啦?”三爺看到我嘴角滲出了血,神色大變。

      我含糊幾聲,舌頭在嘴里一攪,觸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和著一口血水吐在手上,絲絲拉拉的,我不禁大聲對三爺說:“我的牙掉了,你看!”

      三爺聽了松下一口氣,臉色漸漸和緩下來。

      雖然還有些疼,但已經(jīng)不再發(fā)酸,我看看手心里被蛀掉的牙齒,作勢要扔到地上,三爺急忙攔住:“牙齒掉了要往高處扔,不然以后再也長不出來了?!?/p>

      這是什么講究?我不理解,但我不理解的實在太多,聽三爺?shù)目倹]有錯,于是,我把牙齒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扔到磨面坊屋頂。

      牙齒與屋頂上的瓦片相碰,發(fā)出好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曧憽?/p>

      新鮮核桃下來的時候,我才知道人為什么要長牙齒。

      核桃青澀的外皮漚爛后,露出堅硬的外殼,以此對抗人們的食欲,此時需要用磚頭、榔頭一類的物件把它砸碎。不過依然很麻煩,白胖的核桃仁躲在角角落落,與內(nèi)核交錯在一起,這個時候就要借助牙齒了,嘎嘣,嘎嘣,上下牙一咬合,再堅硬的核桃也逃脫不了破碎的命運。

      當然,牙齒不僅可以咬碎核桃,還可以咬碎其他硬物。那么,有沒有比牙齒質(zhì)地更堅硬的呢?

      三爺不告訴我,他一多半的牙齒都已經(jīng)掉了。

      我給六嬸娘背去一小袋面的時候,正趕上她準備做晚飯。她很高興,對我說晚上做手搟面,讓我吃了再走。我說三爺一個人在家,還等我回去燒火呢。六嬸娘聽了拍拍我后腦勺:“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幫著大人做事了。別急,在我這里吃過,你再給三爺端一碗回去?!?/p>

      六嬸娘和面、搟面,我在灶房里幫她燒火。風箱被我拉得呼呼響,許是時間久了,中間夾雜著尖利的吱吱聲,像極了兩只老鼠打架。

      我曾經(jīng)聽到過關于三爺和六嬸娘的傳言,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爺正當年,在村里掀起了一場大風波,但是不知什么緣故并沒有一個結果,最終三爺還是三爺,六嬸娘還是六嬸娘,直到老了,兩兩相望。

      我聽得最多的是老人們的嘆息:“誰都硬不過命呀?!?/p>

      于是,我知道比核桃硬的,有一種叫:命。

      熱騰騰的手搟面端上來,撒上蔥花,滴上香油,頓時香氣撲鼻,惹得我不停地流口水。

      “吃吧,吃吧,不夠再給你下?!绷鶍鹉镎f。

      可是,當我捧起碗,扒拉進第一口面,又急急吐了出來。不是因為燙,而是……酸,酸倒牙的酸!我咧著嘴問六嬸娘:“六嬸娘,這面怎么這么酸?”

      六嬸娘愣了一下,旋即舒展開層層皺紋,張著癟塌塌的嘴說:“喲,想是醋倒多了。”

      她把她那碗還沒有放醋水的面跟我換過來,說:“真是個孩子,連這點子醋都經(jīng)受不起?!彼贿叧?,一邊絮叨:“老醬家的醬油不怎么樣,就是醋做得好,十里八鄉(xiāng)那可是這個?!彼羝鹆舜竽粗?。

      又說:“有一年你三爺把醋當成了醬油,倒了兩大勺,酸得他也是你這副模樣?!痹S是想起了往日的開心事,她笑得渾身發(fā)顫。

      我已經(jīng)酸倒了牙,連面也吃不成了。

      看著六嬸娘的胡嚕相,我好奇地問她:“你放了那么多老醋,怎么就酸不倒牙?”

      六嬸娘神色閃了一下,放下碗筷:“我吃了一輩子老醬家的醋,牙齒在幾十年前就酸掉了。”她張開那張空洞洞的、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齒的嘴。

      我的震驚無法形容!我看到的是一個可怕的黑洞,不知道其中隱藏著什么,但它透出來的是一副將要把什么都吞噬進去的樣子。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牙齒,它們上下緊緊地咬合在一起,除了走失的一枚,其他的都完好無損。

      六嬸娘淡淡地說:“年輕的時候,我也有一口好牙齒,哪像現(xiàn)在……”

      于是我想,醋真不是個好東西,它會酸掉牙齒,會讓人變老。那么,它是不是比牙齒還堅硬呢?

      我一點兒也理解不了。

      但從那以后,我開始有意識地拒絕醋的調(diào)味。人生有那么多滋味,缺這一種似乎并沒有什么,我可不想像六嬸娘那樣早早把一口牙都酸掉,連咬碎一枚核桃的機會也不留給自己。

      再后來,掉了牙的地方又長出了新牙,我知道,它是要幫我咬碎硬物,咬住一個叫“命”的東西。

      老醬是一個人的名字。

      在這片四面漏風的土地上,我的村莊,人的名字是無所謂的,隨口叫個阿貓阿狗,只要把人分清爽就可以了,沒誰在乎好聽不好聽。

      老醬不姓老名醬,但村民們都這樣叫,叫習慣了,叫順口了,于是忘了他的本名:周富貴。說是富貴,其實他從來沒有富貴過,反倒是老醬更合乎他的身份,祖?zhèn)魇炙?,一輩子與瑣碎的醬醋打交道。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物,遺留在我的鄉(xiāng)村記憶中,是一粒小小的斑點,卻風吹不散,雨侵不蝕。

      我熟悉老醬身上的氣息,那是一股沖鼻的、混合了醬與醋的釅釅味道,他走到哪沾染到哪,以至于草香的鄉(xiāng)村空氣也變得污濁,令人反胃。

      老醬有一個像紅透了的果子的酒糟鼻,囔囔的,說話甕聲甕氣,然而舌頭好使,世間幾乎沒有他品不來的滋味,尤其是那些釀造的醬醋,他只要伸舌頭一舔,就能知道幾分熟,透著神奇。

      每天一大早,老醬就推著板車去四鄰八鄉(xiāng)叫賣醬醋,半下午時回村,卻不再吆喝,只是推著板車在村里轉(zhuǎn)一圈;也不賣錢,而是讓人用黃豆來換,半斤黃豆兌一斤醬醋。

      大家手里都沒有幾個余錢,自然是樂意的,卻總有斤斤計較的人,為饒個半兩一兩嘮叨些風涼話。老醬從不與人紅臉,然而有定見,該是多少斤兩就是多少斤兩,絕不含糊,為此落下個“老摳”的名聲。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見過像他這樣較真的人?!贝蠹視r常私下里嘀咕。

      立刻有人接嘴:“就是,就是,這樣摳難不成還能摳出個大富貴來?”

      再一個就有些忿忿了:“去他奶奶的,還富貴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家哪座墳頭上冒出過青煙?”

      這些風言風語老醬可能聽到了,也可能沒有聽到,那些年里,老醬的所作所為時時撩撥著村民們關于貧窮最原始的記憶。

      老醬從不讓人進他的醬坊,誰也不讓,因此,當錫虎對我說“去醬坊偷偷看看”的時候,我既緊張又興奮。

      那是個夏蟬的鳴叫都無比懶散的正午,我和錫虎趴在墻頭上,相互傳遞著眼色。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當一陣炙風吹過,院墻旁那棵昏昏欲睡的老柿樹才發(fā)出陣陣寂寞的簌簌聲。

      正屋門虛掩著。

      錫虎翻上墻頭,抱著樹干麻利地滑下地,在下面低著嗓門催我:“快下來?!?/p>

      我學著他的樣子也進了院子。

      錫虎躡手躡腳推開虛掩的正屋大門,探頭向里面張望,然后回頭向我搖搖手,又招招手,拐向隔壁的醬坊。醬坊卻是鐵將軍把門,冷冷地將人拒之門外,一股說不上什么味道的氣體從門縫里漏出來,淡淡的,在空氣中游走。

      錫虎伸手推了推窗子,不曾想竟然將窗子推開半扇。他臉上浮現(xiàn)喜色,對我說:“我們從這里翻進去。”

      終于走進神秘的醬坊,可是我一點兒也沒有新奇感,這里不僅比磨面坊更顯雜亂、骯臟,而且還到處濕漉漉的,腳底下發(fā)粘,發(fā)酵了的醬醋更是混合著一股陰沉沉的霉味,讓我呼吸困難。

      錫虎大概沒有我這份感受,他東翻翻,西找找,看到醬坊最里面有兩口大缸,用蓋子蓋得嚴嚴實實,就走過去揭開了蓋子,一剎那,我聽到他的驚呼:“媽呀,這是什么狗屁味?”

      正發(fā)酵的醬醋味道肯定與狗屁有區(qū)別,但是,那種區(qū)別也只是哪一種更難聞而已。

      “走吧,”我已經(jīng)了無意趣,對錫虎說,“這里太難聞了?!?/p>

      錫虎不甘心:“就這么回去,不白來一趟?”他盯上了大木盆里泡著的黃豆,脫下身上的短褂,鋪在地上,對我說:“過來幫把手,我們拿些黃豆回去?!?/p>

      我心里發(fā)虛:“這要讓老醬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別擔心,”錫虎說,“我們少拿一點,他發(fā)現(xiàn)不了?!?/p>

      包好黃豆,錫虎讓我先鉆出窗子,然后隔窗把沉甸甸、濕漉漉的包裹遞出來。我在院子里的老柿樹下又等了好一會,才見他磨磨蹭蹭爬出來。

      “你在里面干啥呢?”

      “沒干啥,”錫虎緊了緊褲腰帶,“就是給他那兩口大缸撒了一泡尿。”

      一晚上,我的肚子氣息翻騰,不停地放屁,雖然不臭,但還是被三爺察覺了。

      他把我叫過去,按按我的肚子,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

      “那就沒事,”三爺沒有多心,“可能是吃得太多,脹氣了?!?/p>

      我的肚子確實是脹氣了。從老醬家出來,我們就跑回錫虎家,正在院子里樹蔭下睡囫圇覺的銀虎驚醒了,他看我們鬼鬼祟祟的樣子,知道我們肯定沒干好事,但也沒有問,反而告訴我們泡漲的黃豆要先用小火焙干,然后才能用大火翻炒。

      我們好一通忙亂。

      焦脆的黃豆是如此酥香,我和錫虎爭著搶著往嘴里填,又喝下一大瓢涼水,沒過多久肚子就竄氣了,兩個人屁聲連天,比賽似的,止都止不住。

      此刻,三爺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喃喃自語:“今兒下晌不知是誰偷了老醬家的黃豆,還往醬醋缸里撒尿,真是造孽啊?!?/p>

      我聽了一哆嗦,下意識地摸了摸滿滿一褲兜炒黃豆,乘三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門。

      這是一個明晃晃的夏夜,蛙聲起起伏伏,應和著草叢中長短調(diào)的蟲鳴,而一彎月牙靜靜懸掛在枝頭,將余暉撒遍村莊的角角落落,呈現(xiàn)出一派淺淡的人間氣象。

      我躲在一棵老榆樹背后,將褲兜里的黃豆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拋向草叢。當扔掉最后一捧,我的心情才慢慢變得輕松起來,然后,吹著口哨往家走。

      路過一口將要干涸的池塘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老醬提著木桶正往里面傾倒著什么——我聞到了空氣中飄浮著的濃濃醬醋味。

      我不敢靠上前去。廣大的月色下,他的身影是一團黑,明暗對比,分外深重。

      那個夏夜,我記住了一個佝僂的背影,他在我心里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一次疼痛的經(jīng)歷。

      又一場秋雨簌簌飄落下來,田埂上那些曾經(jīng)覆蓋鄉(xiāng)間生活的硬邦邦泥腳印終于酥軟了,虛化了,變成湯湯水水,肆意漫流。然而,生活的腳步并沒有絲毫停頓,它只是轉(zhuǎn)換了場合,指向炊煙裊裊的村莊,由此有了充沛的時間梳理一年的耕種與收成。

      家家戶戶的屋檐下,懸掛起一串串干燥的苞米。這些苞米籽粒飽滿,一律披著金黃的色彩,仿佛是給暗淡的日子飾了一道花邊,進出門檻仰臉就能夠看到:原來我們離幸福生活是如此之近。

      三爺坐在屋檐下剝苞米。

      他的面前放著一只榆木盆,洗衣服用的那種,高幫;右手邊是一串苞米,左手邊則是一地散落的苞米葉、苞米棒,凌亂而有序。

      剝苞米是一項熟練活,三爺從一串苞米上拽下一根,撕去薄薄一層苞衣,露出密密擁擠在一起的苞米,然后雙手攥住苞米棒,用點巧力一搓,苞米粒就紛紛脫離了苞米棒,從手心里漏下來,雨水一樣掉落到榆木盆里——這只榆木盆足以盛下耕耘了整整一年的希望。

      秋雨把人阻在家里,不,應該說是秋雨把人安頓在家里,一道低矮的門檻就把奔波的日子隔在了門外。此刻,人變得很懶散。

      我百無聊賴,蹲在三爺跟前,學他的樣子剝苞米,卻總做不好,一根苞米棒被我摳得零零碎碎,狗啃般狼狽。

      三爺一邊剝苞米,一邊抬頭望著遠天,長時間悶聲不響。他常常這樣,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遠天在我眼里陰沉沉的,像一張令人不安的死人臉。

      很多年了,在我的夢中反復出現(xiàn)一行泥濘的腳印,我不知道它將把我引領到什么地方去,那是一種很古怪的吸引,我不由自主,被牽拉著,不停地走啊走啊,然而那條路似乎總沒有盡頭。

      我的腳印與前面的腳印重疊在一起,回頭看看,也只是腳印一行,不知身在何處,就連來路也蒼茫了。

      醒來后,我常常要愣怔好一陣子,心里空落落的,無所依靠。雖然我清楚地知道這只是一種幻象,卻年復一年出現(xiàn),而且每一次出現(xiàn)都是對我內(nèi)心的一次折磨。我想它一定是有寓意的,只是我說不清楚,于是它才要時不時跑出來提醒我一下。

      中秋的前幾天,三爺終于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家。那時候,三奶奶還在世,盼得心焦,跟在他身前身后邊忙碌邊埋怨。

      三爺從懷里摸索出一個手帕包遞給三奶奶,那里面是他出外幫工掙的工錢,零零散散,散發(fā)著汗味,被三奶奶攤在飯桌上,細細數(shù)一遍,三奶奶不禁連連嘆氣:“錢越來越難掙,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彼彦X收拾起來,邁著小腳去給三爺做飯。

      吃罷飯,三爺舒心地伸展伸展筋骨,然后把帶回來的一個大包裹提到飯桌上,小心地取出一個紙盒,打開來,竟然是一套古舊的茶具,其中包括一只細嘴茶壺、四只小茶盅。

      三爺一一把玩著,嘴里還哼唱著什么調(diào)調(diào)。

      三奶奶在旁邊瞅了半天,問他:“你在弄什么把戲?”

      三爺告訴她:“這是城里人喝茶用的?!?/p>

      三奶奶不屑地說:“你騙人咧,拿這喝水還不把人急死?”

      三爺把三奶奶按在椅子上:“你坐下,我來給你泡茶,讓你也當回城里人。”他從一個紙包里抓了一小撮茶葉放進細嘴茶壺里,再倒進滾燙的開水,蓋上蓋子悶了三分鐘,然后端起來倒了兩盅。

      三奶奶一直安靜地看著,嘴角掛著輕輕的笑意。

      三爺把茶盅遞到三奶奶手里:“喝茶前要先聞一聞茶香,你試試?!?/p>

      三奶奶半信半疑,把茶盅端到鼻下,果然聞到了一股清香:“乖乖,真的好香啊?!比缓竺蛄艘恍】?,咂巴著嘴,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那套茶具花掉了三爺幫工掙的一多半工錢,卻給他和三奶奶帶去了另一種生活情致。閑暇時分,三爺和三奶奶常常對坐著喝茶,安詳、恬淡,任憑日子一天天老去,而那一幅畫面在我眼里很有著田園詩話般的況味。很多年后,即便三奶奶過世,三爺喝茶的時候還要多倒一盅。

      穿過雨簾的周老栓渾身帶著一股寒意,嘴里嘟囔著:“這狗日的天氣,弄得人啥也不想做,還是找你喝茶舒坦。”

      三爺丟掉手中的苞米棒,起身撣了撣草屑,招呼他進屋。

      后來的日子,陪三爺喝茶的只剩下周老栓了。

      我不知道周老栓是什么時候喜愛上這種喝茶方式的,鄉(xiāng)下人沒有這種喝法,都是抓一把茶葉末子投到一只大瓷杯中,開水沖泡后再倒進碗里,咕咚咚牛飲一般,那滋味又苦又澀,但解渴,符合鄉(xiāng)下人的基本生活習慣。

      我停下手,坐在三爺坐過的矮凳上,望著霏霏秋雨發(fā)呆。

      一如往常,三爺?shù)沽巳巡?,一盅遞給周老栓,一盅放在自己面前,還有一盅擺在了對面。

      三爺和周老栓一邊喝茶,一邊聊家常,大把的時間就這樣消磨掉了,而空置的那一盅也漸漸溫了、涼了。

      這一切似乎都與我無關。

      當我開始喝茶的時候,已遠遠離開了那座名叫周莊的村子。離開是一種很遠的距離,雖然有時間坐標,也有空間坐標,但卻再無法把自己安放在具體的某處。

      如今,很多記憶都散失了,當然是無意識的。然而,每當我端起茶杯,都可以從清淡的茶水中看到我的童年以及與之有關的零碎物事。

      裊裊升騰的水汽是從容的歲月,我把臉輕輕貼上前去。

      責任編輯:劉羿群

      猜你喜歡
      大牙貨郎苞米
      一間等房客的屋子
      黑熊掰苞米
      夸年輕
      鄉(xiāng)下“啃青”
      我的苞米情結
      小小船兒出發(fā)了
      貨郎命案
      頭腦奧林匹克答案
      笑爆大牙
      笑爆大牙
      扎赉特旗| 哈巴河县| 桐梓县| 天水市| 浦县| 太原市| 唐河县| 曲周县| 湖口县| 格尔木市| 仪征市| 同德县| 沈阳市| 宁乡县| 潼关县| 临漳县| 贵溪市| 甘洛县| 巴楚县| 承德市| 万山特区| 轮台县| 岗巴县| 湟中县| 黔东| 前郭尔| 沁水县| 呼玛县| 乌拉特后旗| 馆陶县| 阿坝县| 荔波县| 泸州市| 蒙山县| 阳高县| 吐鲁番市| 汉阴县| 东乌珠穆沁旗| 山阳县| 靖宇县| 曲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