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海英
(北京大學(xué) 歷史學(xué)系,北京 100871)
“就是在這片湖上,埃及人舉行夜間的儀式,以表現(xiàn)他的苦難——他的姓名我不能透露。這種表現(xiàn)被他們稱為神秘儀式。我清楚這些儀式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它們絕不會由我之口說出……——我知道,卻不說,以免有瀆神之嫌。”(1)希羅多德:《歷史》第2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171章。 “受苦”的那個“他”當(dāng)指埃及傳說中的神王奧賽里斯。
——希羅多德
奧賽里斯是古埃及的冥神,他死而復(fù)生的故事是古埃及王權(quán)理論的神學(xué)基礎(chǔ),是其文化記憶的奠基式神話。早在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中,就有了它的片段,其后經(jīng)歷幾千年的流傳,公元前2世紀(jì)普魯塔克的《伊西斯與奧塞里斯》是最完整的敘述體版本。正如《荷馬史詩》是古希臘戲劇與藝術(shù)的靈感源泉,奧塞里斯神話是古埃及眾多儀式的核心。他的死神形象(包裹起來的木乃伊)在古埃及的藝術(shù)作品中高頻出現(xiàn),但是,他的死亡與復(fù)活的細節(jié)部分卻是埃及宗教中最大的“神秘”,關(guān)于這段神話環(huán)節(jié)及相關(guān)儀式的文獻資料極其罕見。對此,學(xué)者們的觀點大致有如下兩類:一種認(rèn)為古埃及人宇宙觀中的互滲感及他們對魔法的篤信使得表現(xiàn)死亡細節(jié)成為禁忌。(2)Geraldine Pinch, Magic in Ancient Egypt, 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4, p.18.另一種觀點則認(rèn)為古埃及的等級社會決定了知識也是有門檻的,存在著一個壟斷知識的上層社會精英圈層,一些核心宗教經(jīng)典和儀式只對圈內(nèi)人公開,對外秘而不宣,這是社會上層的最高特權(quán)。
據(jù)此,本文擬從發(fā)現(xiàn)于帝王谷的新王國時期王室專用墓葬文獻——《冥世之書》的分析入手,結(jié)合近年來在奧賽里斯崇拜中心——阿拜多斯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對奧賽里斯秘儀進行解讀。
古埃及的神秘知識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古王國時期就有一種叫作“掌管秘密者”(Hry-sst3)的頭銜,多為高級官員或祭司,如普塔祭司薩布(Sabu)等。中王國時期擁有這個頭銜的官員自傳中,有的提到神秘知識的內(nèi)容,有的提到受國王委派到阿拜多斯參加奧賽里斯秘儀的過程。新王國時期的《亡靈書》里多次提到國王通曉一種別人都不知道的神秘文字,那種文字是東方神靈所說的話語。(3)J. Baines, “Restricted Knowledge, Hierarchy, 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Research Center in Egypt, Vol.27,1990, pp.1-23.在民間傳說中,這些秘傳知識被稱為《圖特之書》,共42卷,古典晚期作家中,不止一位作家提到過它,如普魯塔克、著名的基督教學(xué)者亞歷山大的克萊門特(Clement of Alexander)和亞歷山大的西里爾(Cyril of Alexandria)等。后世的各種神秘思潮如赫爾墨斯主義、諾斯替等等,都與古埃及的神秘知識有著淵源關(guān)系。
在古埃及的觀念中,宇宙的各種存在中有四種最為重要:神,阿胡(Ahw),死者,人。更重要的是,他們認(rèn)為這四者之間沒有不可跨越的鴻溝,對四者關(guān)系最好的描述是連續(xù)統(tǒng)一體,而不是本質(zhì)不同的等級體。死亡將人轉(zhuǎn)換到死去的狀態(tài)中去,但人人都有希望從死去的狀態(tài)轉(zhuǎn)換到阿赫(Ah,復(fù)數(shù)是Ahw),某些阿赫可能成為神。最大的分界是死亡,死亡狀態(tài)是生者與另外兩種更高更有潛力的存在之間的閾限。
在這個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人與其他三種存在的關(guān)系是互相需要的,互惠原則起著重要的作用:人需要它們,它們也需要人類,因為神與阿赫并非絕對意義上的永生;他們的永生取決于他們在神廟、祠堂或者其他可以進行溝通的閾限中得到供品、儀式和符咒。其次,埃及人相信,通過話語和儀式行為,他們有能力影響自己與神的關(guān)系以及在宇宙中的處境。同時,這種互惠關(guān)系是要長期維持的,死后的存在并非一勞永逸,而是要依賴生者維持。因此,古埃及人格外強調(diào)儀式知識和符咒的力量,以實現(xiàn)神與人、生者與死者的互動與互惠。
托勒密埃及晚期的朱米哈克紙草文獻(The Papyrus Jumihac)描述古埃及宗教儀式活動與宇宙秩序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當(dāng)祭壇上面包供品較少時,整個國家將陷入貧乏,不足以維持百姓的生計。當(dāng)神廟澆祭儀式被打斷時,尼羅河水的泛濫將減少,其源頭烏龜?shù)淖毂欢伦?。埃及大地饑荒遍野,生命之樹沒有果實。如果有人忽視神廟每年的奧賽里斯秘儀……則埃及大地將陷入無序的狀態(tài),下層人將趕走他們的主人,將不會再有命令……如果埃及人沒有按照儀式要求殺死神像以及紙草和木板文獻中描寫的敵人,則異族將入侵埃及,整個國家陷入戰(zhàn)爭混亂之中。人們不再敬重王宮內(nèi)的國王,則埃及大地將失去保護?!?4)J. Vandier, Le Papyrus Jumilhac, Paris: 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1961, pp.129-130.
從中王國時期開始,為追隨奧賽里斯而前往阿拜多斯的朝圣活動日漸興盛。中王國時期的國王們?yōu)榧訌娮约旱恼y(tǒng)性而推動了“尋找奧賽里斯運動”,他們將烏姆-卡伯(Umm-el-Qab,意為陶罐之鄉(xiāng))的第一王朝王陵——杰爾墓認(rèn)定為奧賽里斯葬身之處,在其周圍興建一系列的紀(jì)念奧賽里斯的神廟、祠堂。每年荷阿克月(11月),都有紀(jì)念奧賽里斯的儀式,參與者不僅限于主持儀式的祭司,還有全國各地的信徒,叫做“圖特的追隨者”(Followers of Thoth),暗指圖特神在奧賽里斯復(fù)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儀式分為幾個層次,有一部分在神廟外的場地舉行,供大眾參與;而最神圣的部分,即用以確保奧賽里斯及其追隨者重生的部分,則在神廟中一處隱秘的場所由特定的祭司來完成。(5)A. Rosalie David, The Ancient Egyptians: Religious Beliefs and Practices, London; Bost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82, p.108.
有關(guān)儀式的描述,最長也最詳細的文獻是12王朝國王塞索斯特利斯三世(Sesostris III)時期大臣伊赫諾弗里特(Ikhernofret)在阿拜多斯的紀(jì)念碑,銘文描述了他受王命前往主持奧賽里斯儀式的具體過程。其中一段集中描寫了他在儀式中所做的事情:
“我安排了應(yīng)為荷魯斯為父報仇的行程;我將反對者自奈什米特神圣船(nsmt)上趕下;我戰(zhàn)勝了奧賽里斯的敵人;我慶賀偉大的儀式。我追隨我的大神,令神船前行,由圖特掌舵。我為船裝點了一座神龕,確保(奧賽里斯)的派克爾(Pkr)之行體面風(fēng)光。我為神前往佩卡前的墓地灑掃以待。我在那偉大的戰(zhàn)斗中替溫尼弗爾(Wennefer,指奧賽里斯)報了大仇;我在奈狄特(Nedyt)的沙岸上戰(zhàn)勝了他所有的敵人;我令他順利走入神船。這使他的美麗彰顯,是我讓東邊沙漠中的人們/墓主開懷,給東邊沙漠中的人們/墓主帶來了歡愉;當(dāng)船行至阿拜多斯時,他們見識了它的美麗;我隨神來到他的居所,我主持了他的凈化儀式,打開了他的座椅,安置了他的住所[……并且在]他的隨從之間。”(6)James Henry Breasted, Ancient Records of Egypt, Vol.I,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1, pp.665-668.
另一個是18王朝國王圖特摩斯三世時期大臣奈布瓦威(Nebwawy)在阿拜多斯的紀(jì)念碑,他的官銜之一是阿拜多斯奧賽里斯神廟的大祭司:
“我被任命為這個神廟(指奧賽里斯神廟)的主持,代理神廟事務(wù)。
一天,國王給我的委任到達,
我要在黃金之屋的儀式中扮演“他所愛之子”(指荷魯斯),
在阿拜多斯之主的秘儀中。
我是那個雙手純潔的塞姆祭司,為神呈上供品。
我是這個完美之神所信賴之人,
因為我的指揮,每個船都順利行進……
我沒有出任何的差錯……
作為見證奧賽里斯之人,達11年之久
陛下因此喜愛我,我被任命為奧賽里斯的大祭司,
主管神廟一切事務(wù),以王室仆人的身份得到信任。
我再次得到信任,
去往阿赫米姆(Akhmim)的敏神(Min)神廟,
將他的父親荷爾恩多提斯(Harendotes,敏神的另一個名字)帶來……
我主持了奈什麥特圣船的修繕,擊退了那些反叛陛下之人?!?7)Elizabeth Frood, “Ritual Function and Priestly Narrative: The Stelae of the High Priest of Osiris, Nebwawy,”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89,2003, pp.65-66.
綜合這些自傳中的描述,奧賽里斯秘儀的主要過程是:
1.將奧賽里斯的神像從神廟中抬出,放置奧賽里斯專用的奈什麥特圣船上,以各種寶石裝飾船龕,極盡奢華。在奈布塔威碑中提到了敏神雕像從阿赫米姆抬來。
2.祭司們將船龕抬出,由開路者維普瓦維特(Wepwawet)開路,環(huán)繞神廟圍墻一周后,游行隊伍經(jīng)過河谷前往派克爾,即烏姆·卡伯的奧賽里斯墓。(8)K. J. Eaton, “The Festivals of Osiris and Sokar in the Month of Khoiak: The Evidence from Nineteenth Dynasty Royal Monuments at Abydos,” Studien zur Alt?gyptischen Kultur, Bd. 35, 2006, pp.75-101.
3.在游行途中,一群“奧賽里斯的敵人”會襲擊圣船并殺死奧賽里斯,奧賽里斯的追隨者一邊保護著奧賽里斯,一邊與奧賽里斯的敵人作戰(zhàn)。參加節(jié)日的民眾也參與進來。
4.游行隊伍到達奧賽里斯墓,開始入葬儀式,包括潔凈、防腐、復(fù)活等環(huán)節(jié)。這一階段只有高級祭司在場,朝圣的民眾都不能參與。節(jié)日的高潮是奧賽里斯的復(fù)活。奧賽里斯的新神像會在黃金之屋(House of the Gold)中準(zhǔn)備好,由扮演九神的祭司抬回。
5.祭司向眾人宣布奧賽里斯的復(fù)活。之后奧賽里斯神像離開帕克,再次登上奈沙麥特船,回到他的神廟,開始以盛宴和舞蹈為主的哈克節(jié)。(9)Lavier, Marie-Christine, “Les fêtes d’Osiris à Abydos au Moyen Empire et au Nouvel Empire,” Egypte Afrique & Orient, Vol.10, 1998, pp.27-38.
這些儀式過程的描述,缺少了很多奧賽里斯神話的關(guān)鍵情節(jié),比如伊西斯的角色,特別是奧賽里斯如何被害,等等。而這些,在墓葬文獻中有隱喻的表達,下文將展開討論。
太陽神拉與奧賽里斯的融合,是新王國時期來世信仰的最大特點,這個融合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著漫長的演變過程,在各個時期的墓葬文獻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軌跡。
早在古王國時期的《金字塔銘文》中,就有跟隨太陽神到達來世的描述:“那個知曉這個拉神咒語的人,那個表演荷爾阿赫特(Harakhte)魔法咒語的人,他將成為知曉拉神者,他將成為荷爾阿赫特的同伴?!?10)J. Baines, “Restricted Knowledge, Hierarchy, 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 p.11.
關(guān)于末日審判的描述在中王國《石棺銘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天平稱量心臟的環(huán)節(jié)最早是太陽神主導(dǎo)的,用象征瑪阿特的羽毛來稱量心臟等元素出現(xiàn)較晚,例如《石棺銘文》的第452節(jié)咒語:“哦,拉神!向您致敬!……因N是拉神用來稱量真相的天平,N獲得了永恒……”(11)R.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coffin texts, Warminster (England): Aris & Phillips, 1994, p.84.
《金字塔銘文》之后,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中王國時期的王室墓葬文獻,到了新王國時期,帝王谷的王陵中,除了繪有《亡靈書》之外,還有一系列叫作《冥世之書》的咒語,《天之書》《地之書》《門之書》《天牛之書》《洞之書》《來世之書》等,這些是王室專有的,連王后的墓中都不能使用?!锻鲮`書》并沒有統(tǒng)一的版本,各個抄本選取咒語時會有自己的取舍,而《冥世之書》系列則有固定的內(nèi)容,不管出現(xiàn)在哪個墓里哪個位置,其章節(jié)可能不完整,內(nèi)容都是一致的?!囤な乐畷窙]有《亡靈書》中那么具體的操作指南,內(nèi)容晦澀隱秘,但卻高度體系化,如其中的《來世之書》除了有題目、前言、結(jié)束語,還有個類似內(nèi)容提要的簡本(shwy),圖特摩斯三世墓中的甚至還有神名索引。(12)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David Lort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6.
《冥世之書》的主線就是太陽神在冥界巡行,到達最隱秘的羅塞陶之地與奧賽里斯結(jié)合,完成復(fù)活,繼而喚醒冥世的亡靈,最后從東方地平線再現(xiàn)。
最早的《冥世之書》發(fā)現(xiàn)于18王朝國王圖特摩斯一世墓中,21王朝后擴散到民間,載體也多樣化,棺槨、紙草上都有。它一直流傳到托勒密王朝。其中《來世之書》和《門之書》年代相對早,突出的特點是把太陽神在來世的旅程分為12個小時的階段,相比之下,《來世之書》側(cè)重神學(xué)知識,《門之書》側(cè)重儀式,二者的內(nèi)容是互補的?!堕T之書》最早出現(xiàn)于18王朝最后的國王赫倫布墓中,特別是某些場景表現(xiàn)亞洲人、利比亞人等外國人形象,年代應(yīng)略晚于《來世之書》。(13)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27.
下面將對《門之書》和《來世之書》中與奧賽里斯秘儀相關(guān)的隱喻畫面進行分析。
《門之書》最大的特點是“來世之門”這一超級符號得到系統(tǒng)、抽象和準(zhǔn)確的表現(xiàn)。早在《金字塔銘文》中,就有來世之門的意象,《來世之書》中設(shè)計了12個小時也即12道門的結(jié)構(gòu),但只是在第4、5小時表現(xiàn)出門的具體形象。在《門之書》中,每一道門上都有蛇形的門衛(wèi),進入之后有守門者,每個小時最后都有對門的描述。相比于《來世之書》,太陽神的船隊更加抽象和寫意,船上只有斯雅(Sia)和赫卡(Heka)兩位神,Sia的象形文字含義是“覺知”,Heka的意思是魔法力量?!秮硎乐畷分辛谐隽嗣總€神的名字,總數(shù)達700多。而《門之書》中盡管眾神與死者的數(shù)量更多,達到上千,但不再列出具體名字。(14)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57.
《門之書》是冥世之書中唯一表現(xiàn)末日審判的,而且其內(nèi)容是用密碼文字書寫的。審判的場景出現(xiàn)在第6個小時之前,法官奧賽里斯坐在王座上,接受審判的死者依次站在臺階上,擬人化的天平站在奧賽里斯面前。沒有通過審判的人被遣至“湮滅之地”,以豬的形象出現(xiàn)的敵對勢力也被驅(qū)逐?!堕T之書》接下來的第6小時,就是太陽神的“巴”與他的尸體的結(jié)合,因此通過審判是復(fù)活的必要條件。而第8小時下部格層則描述了木乃伊在棺中翻轉(zhuǎn)過來,準(zhǔn)備復(fù)活的樣子。在他們旁邊,還有陪審團保護著。(15)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58.
《門之書》另外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對時間的描繪。有兩個象征時間的符號:蛇和纏繞的繩索。在第4小時中,以纏繞在一起的大蛇象征時間,它的兩旁各站著6個“小時女神”。在第5個小時中,出現(xiàn)了給死者分配空間和時間的主題,上部格層的神拿著測量繩準(zhǔn)備給死者分配土地,而底部格層的神則托舉著一條大蛇,旁邊的象形文字寫著“一生的時間”。第8小時再一次對時間進行描繪:象征時間的無盡的繩索纏繞著,像船上的纜繩,表現(xiàn)一個又一個小時不斷涌現(xiàn)的意象,旁邊的文字寫著“產(chǎn)生神秘”。(16)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p.59-64.
按照出現(xiàn)的順序,第4小時出現(xiàn)象征時間的大蛇及小時女神,第5小時為死者分配時間和空間、末日審判,第6小時復(fù)活,第9小時拯救溺水者,第10、11小時打敗阿波菲斯(Apophis),第12小時太陽神跳出地平線,完成冥世巡行。
《門之書》明確地展現(xiàn)了末日審判的相關(guān)儀式在復(fù)活儀式之前。這為奧塞里斯秘儀的時間點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來世12小時的描述中,開始都是經(jīng)過水域,然后進入廣袤的沙漠之地,那里遍布黑暗,巨蛇盤踞。統(tǒng)領(lǐng)這片沙漠的神叫索克爾(Skr),該名字的意思是“在沙漠之上者”。在這里,太陽神的船只能拖曳而行。這是一片神秘的黑暗之地,即使是太陽神的光線也無法穿越它?!秮硎乐畷返?小時的門上,寫著這樣一句話:“這道門的神是羅塞陶,這是他的密道,太陽神無法通過,雖然索克爾可以聽見他的聲音?!痹谶@個小時里,有這樣一個畫面:智慧神圖特把荷魯斯的眼睛交給他(在神話中,圖特把荷魯斯被賽特打瞎的那只眼治好交換給他),眼睛的上方,寫著“索克爾”的名字。(17)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45.
在《來世之書》的第5個小時中,最核心的畫面是索克爾,他在象征大地的雙頭斯芬克斯阿克爾的橢圓形洞穴中張開雙翼,洞穴上方是巨大的山丘,伊西斯張開雙臂趴在山丘之上。在她的上方是奧賽里斯之墓,兩側(cè)各有一只鳥,代表哀悼的伊西斯和奈弗西絲,太陽神從這里以圣甲蟲的樣子出現(xiàn)并重生。(18)Erik Hornung,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 p.46.
這些畫面中,表現(xiàn)了奧賽里斯儀式高潮發(fā)生的地點及其特征:黑暗的沙漠之中,死亡之地。這個地方同時也是蘊含著復(fù)活潛力的,正如索克爾名字下面,荷魯斯之眼的復(fù)明,奧賽里斯墓中,圣甲蟲形象的太陽神的重生。
筆者在之前發(fā)表的《來世之書與復(fù)活儀式》一文中已經(jīng)論述了《來世之書》與葬禮相關(guān)儀式的關(guān)聯(lián)。通過上述墓葬文獻畫面及其榜題的分析,對比前文大臣自傳中對奧塞里斯秘儀的記述,我們可以再現(xiàn)自傳中缺失的環(huán)節(jié):在這個儀式中,奧賽里斯雕像在墓里度過一個夜晚,其間舉辦復(fù)活相關(guān)的儀式,內(nèi)容包括末日審判,以及伊西斯與奧賽里斯的結(jié)合。 自傳中提到的“向下朝我飛來”,聽到歡呼聲的人可以開始慶祝,等等。
《冥世之書》的主題是太陽神在冥世巡行、到達奧賽里斯之地、與之結(jié)合然后復(fù)活,這種設(shè)計的基本理念是古埃及人兩種表示永恒的時間—nhh和dt的融合。古埃及人有兩個表示永恒的時間概念,一個是nhh,是指一種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由天體運行而形成的,以太陽為主導(dǎo);另一個是dt,是指一種靜止不變、恒久穩(wěn)定的狀態(tài),它的象形文字是土地的符號,奧賽里斯是dt之主,而奧賽里斯的名字是“在完美中延續(xù)者”。在nhh的循環(huán)時間中,昨天與明天是相對的,生與死也是一體的。人類跟隨太陽神完成這個融合的過程,就完成了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fù),融入了永恒的靈魂。(19)Jan Assmann, The Mind of Egypt, History and Meaning in the Time of the Pharaohs,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1997, p.18.
在古埃及人的思維中,時間與空間是不可分離的、連續(xù)運動的。人與天地同參,與日月相應(yīng)。正因為如此,帝王谷那些發(fā)現(xiàn)《冥世之書》的王陵,其結(jié)構(gòu)和設(shè)計就是對文本最好的詮釋。而對這種新型墓葬形制的追溯,把我們的目光引向進行奧塞里斯秘儀的阿拜多斯。
阿拜多斯的遺址最早可上溯到史前時期的涅伽達一期。這里是最早的王陵所在地。1900年就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第1王朝的所有國王和第2王朝的兩個國王(Peribsen,Khasekhemwy)的王陵。近年來又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0王朝、00王朝的王陵。
阿拜多斯的地方神是墓地之神肯塔門提烏(Khentamentiu,意思是“西方最首者”)。在第5、6王朝時,肯塔門提烏開始與起源于下埃及的繁殖之神奧賽里斯結(jié)合,奧賽里斯成為人們普遍崇拜的冥世之神。到中王國時期,阿拜多斯成為民間信仰的主要中心,這里每年舉行模仿奧賽里斯的死亡和復(fù)活的儀式,叫作“奧賽里斯的神秘”,這是當(dāng)時最盛大的宗教節(jié)日之一,吸引了全國各地的信徒前來參加,成為古埃及最重要的朝圣之旅。人們在這里留下大量的紀(jì)念碑、祠堂,期望不錯過任何一次的節(jié)日和慶典。
在阿拜多斯,有兩個與奧賽里斯崇拜關(guān)系密切的墓,一個是12王朝國王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在阿拜多斯建造的衣冠冢,一個是19王朝國王塞提一世在其神廟后面建造的奧賽里斯墓。
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在阿拜多斯建造的衣冠冢在庫姆-蘇坦南邊約3公里處,最早發(fā)現(xiàn)于1901年,2005開始,韋格納(Josef Wegner)率領(lǐng)的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考古隊打開了墓室內(nèi)部,進行了系統(tǒng)的發(fā)掘。韋格納對這座墓與帝王谷早期的墓進行比較研究,提出了“阿姆杜阿特墓”理論,認(rèn)為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在阿拜多斯的這座墓是這個類型的先驅(qū),其特點是將《來世之書》作為建筑粉本,墓的構(gòu)造是《來世之書》里展現(xiàn)的。(21)原名《密室之書》(ss ny `t imnt),學(xué)者們通常用Amduat(m dw3t, 意為在來世之中),即《來世之書》。其革新之處在于:放棄了此前中王國國王沿用的金字塔墓,改建地下墓,而且陵墓與旁邊的祭廟沒有連接通道。此前塞索斯特里斯二世在拉洪(Lahun)的金字塔,就已經(jīng)與祭廟各自獨立。這為新王國時期王陵與祭廟分開的設(shè)計開了先河。另一個革新是,陵墓沒有任何的地上建筑,但因為緊靠金字塔形狀的峭壁,處在峭壁與平原的連接點,借用了天然金字塔的自然景觀。新王國時期帝王谷也是在金字塔形狀的山峰下面,二者異曲同工。韋格納認(rèn)為塞索斯特里斯三世這個墓是新王國時期帝王谷王陵的模板。因為墓的內(nèi)部有多處封閉墓室的機關(guān),他認(rèn)為這不是之前學(xué)者認(rèn)為的衣冠冢,而是實際上的王陵。(22)Josef Wegner, “The Tomb of Senwosret III at Abydos: Considera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Royal Amduat-Tomb,” in Archaism and Innovation, Studies in the Culture of Middle Kingdom Egypt, eds. by D. Silverman, New Haven and Philadelphia: Sawyer Printers, 2009, pp.103-169.
在陵墓的圍墻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刻有Dw-anubis字樣的印章,意思是“阿努比斯之山”,說明了旁邊的金字塔形狀山丘的象征意義。墓室的結(jié)構(gòu)也含義豐富:墓是東西方向展開的,入口在東,進去是下行通道,與《來世之書》描述的朝西進入冥界吻合。下行通道之后是一個前室,天花板以圓形石柱拼成,與喬塞爾金字塔入口處柱廊天花板一樣,是一種復(fù)古風(fēng)格。再向前,兩個相連的豎井通向下面的一個墓室,這是象征奧賽里斯埋葬處的建筑,帝王谷的部分王陵有類似結(jié)構(gòu)。最值得注意的是國王的墓室,它以紅色石英巖建成,古埃及文獻有明確的證據(jù)說明這是象征太陽神的石材,而且這個墓室就位于墓道的轉(zhuǎn)折點上,墓道由此轉(zhuǎn)變方向,以弧形展開,指向東方,正符合《來世之書》中太陽神船的巡行方向。(23)Josef Wegner, “The Tomb of Senwosret III at Abydos: Considera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Royal Amduat-Tomb,” pp.103-169.
塞提一世的神廟結(jié)構(gòu)很獨特,整個建筑群呈L形,有兩個塔門,每道塔門后都有一個庭院,再往里先后有兩個立柱大廳,再后面是7個祠堂一字排開,從南邊數(shù)起分別是供奉塞提一世、普塔、拉-荷爾阿赫提(Re-Harakhty)、阿蒙-拉、奧賽里斯、伊西斯和荷魯斯的。其中奧賽里斯祠堂(第5個)后面連著一個很大的祠堂,寬度與神廟的寬度一樣,這里是祭拜奧賽里斯的地方,有兩個柱廳,兩邊還各有一套供奉奧賽里斯、伊西斯和荷魯斯的三神祠。最奇特的是第二個柱廳,里面有兩根柱子,有壁龕,以及一個從開始就設(shè)計成無法進入的小房間,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神廟內(nèi)部的井,也有認(rèn)為這是存放儀式用品的地方。這個柱廳的壁龕、冥世、位置等,非常像古埃及人傳說中的“生命之屋”。至此我們描繪的是神廟的L結(jié)構(gòu)的長端部分,從上述的7個祠堂向南就開始了L的短的部分,這里首先看到的是祭拜孟菲斯之神尼弗爾太姆(Nefertem) 和普塔-索克爾(Ptah—Sokar)的大廳,旁邊是一個長廊,長廊一側(cè)的浮雕是塞提一世和拉美西斯二世正在套牛的生動畫面,另一面則是著名的阿拜多斯王表,是祭拜祖先用的。長廊通向一套倉房,在倉房的前面有一個泥磚造的王宮,里面有一些廂房,這大概是國王在節(jié)日期間到訪這里時用的。神廟內(nèi)部的浮雕是塞提一世時期完成的,外墻上包括第1個立柱大廳的浮雕,是拉美西斯二世時期完成的。(24)A. Rosalie David, A Guide to Religious Ritual at Abydos, pp.7-10.
在塞提一世神廟的后面,沿著同一軸線,是奧賽里斯墓的所在,這部分主要是國王美尼普塔(Merneptah)建造的。建筑結(jié)構(gòu)模仿了新王國時期陵墓建筑,內(nèi)部有甬道、葬室和石棺模型,石棺周圍有象征原初之水的水渠。它的入口是在北邊,有一道長長的下行通道,到盡頭之后向左拐,分別是兩個大廳,前邊的大廳看起來像一個島嶼,另一個則建成外棺的樣子,屋頂上是天象圖案。島嶼狀的大廳中間部分是露天的,它象征著創(chuàng)世之初的世界,島嶼是原初之山,周圍是原初之水,島中間曾種植大麥來象征奧賽里斯的復(fù)活。(25)A. Rosalie David, A Guide to Religious Ritual at Abydos, pp.7-10.
就在塞提一世神廟后面的奧賽里斯墓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冥世之書》的浮雕,這是墓葬之外的建筑中出現(xiàn)最多的例子。入口處西墻的浮雕是《門之書》,東墻是《洞之書》,柱廳有《贊美西方的拉神》,柱廳后面的橫向房間,形狀是一個巨大的外棺,象征著太陽神拉與奧賽里斯結(jié)合之處,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上裝飾著《努特之書》與《夜之書》,墻上是《創(chuàng)造日輪之書》。(26)John Coleman Darnell and Colleen Manassa, “The Ancient Egyptian Netherworld Books,” Writings from the Ancient World, Vol.39, 2018, pp.33-34.
在塞提一世神廟的西北,拉美西斯二世建造了一個小神廟,其浮雕保存得非常好,該神廟的結(jié)構(gòu)與麥迪奈特·哈布(Medinet Habu)的神廟非常相似。在與神廟柱廊相連的一個祠堂里,發(fā)現(xiàn)了《贊美西方的拉神》中的“拉神之名”部分的簡版。卡納克神廟對應(yīng)的位置也發(fā)現(xiàn)了相似的內(nèi)容。
在麥迪奈特·哈布神廟的太陽神祠堂中,有著名的《作為太陽祭司的國王》,旁邊就是《日之書》與《夜之書》,門楣上,國王跪著,與四個狒狒一起崇拜圣船上的太陽神,這個場景與《門之書》第12小時的畫面非常相似。而這個神廟與上述阿拜多斯小神廟的結(jié)構(gòu)非常相似。(27)John Coleman Darnell and Colleen Manassa, “The Ancient Egyptian Netherworld Books,” p.35.
奧賽里斯與塞提神廟在建筑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都是L形狀的;奧賽里斯墓的下行通道的長度與神廟塔門到7個神祠的距離是一樣,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同樣的儀式巡行道路。而兩個建筑的L形狀的短翼部分,總體面積、排列方向及內(nèi)部比例,也是一致的。在神廟中,索克爾和尼弗爾太姆的祠堂是儀式的核心地點,而在對應(yīng)的奧賽里斯墓中,這個位置是奧賽里斯的墓室,也就是索克爾之洞,太陽神復(fù)活之處。
《冥世之書》與帝王谷王陵在結(jié)構(gòu)上有巧妙的對應(yīng)之處,18王朝晚期到19王朝初(從圖特摩斯三世到拉美西斯一世),墓室都是橢圓形的,如王名圈的形狀,與《來世之書》第4小時索克爾隱身的橢圓墓穴一致。19王朝早期的王陵(從塞提到拉美西斯三世),下行通道到達兩個豎井之間的墓室—象征奧賽里斯墓,對應(yīng)《來世之書》的第4、5個小時中索克爾統(tǒng)領(lǐng)的羅塞陶。
自古王國時期開始,古埃及人就把陵墓想象成冥世(dw3t)本身,將陵墓當(dāng)作另一個世界的小宇宙。最特別的是古埃及人同時賦予這個想象的冥世以時間的概念,時空的結(jié)合是古埃及人來世觀念的最大特點。金字塔石的四面刻寫著太陽神的四種形象,早晨的荷普爾(Hpr)、中午的拉、傍晚的荷爾阿赫提(Hr-Axty)和夜晚的阿蒙-拉,是在告訴我們:這個空間是以時間構(gòu)成的,或者說,時間是我們可以看得見的天空。(28)Joshua Roberson,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Earth, Wilbour Studies in Egypt and Ancient Western Asia 1. Atlanta: Lockwood Press, 2012, p.18.
這個觀念到新王國時期有了更明確的表達。這個想象的冥世在帝王谷的《冥世之書》系列中,展現(xiàn)的是時間和空間的合體。首先,《來世之書》與《門之書》等都是把冥世劃分為12個小時來描述的,而《來世之書》中有些小時會有具體的長度和寬度,比如第1個小時的長度是120伊特魯(itrw,直譯為河,約10.5公里),(29)Erik Hornung, 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 translated by David Warburton, Zurich, Switzerland: Living Human Heritage Publications, 2007, p.28.而第2、第3小時的長度都是309伊特魯,寬度是120伊特魯。(30)Erik Hornung, 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 p.38.
前文論及自傳描述的奧塞里斯秘儀與《冥世之書》第4、5小時內(nèi)容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恰恰從第4小時開始,就不再有長度和寬度的數(shù)字出現(xiàn),恰恰在這個小時開始,太陽神的船隊進入了黑暗的沙漠之中的羅塞陶,“拖曳之地的神秘道路”,也就是太陽神與奧賽里斯結(jié)合,復(fù)活進行的時空。
在拉美西斯二世王后尼弗爾塔麗的墓中,有一個墓室畫面描繪了拉神與奧賽里斯的合體——羊頭加木乃伊的身軀,旁邊的銘文寫道:“拉神在奧賽里斯之中,奧賽里斯在拉神之中”。(31)A. Piankoff and N. Rambova, The Tomb of Ramesses VI, New York: Bollingen Foundation, 1954, p.150.這個最精煉地表達了古埃及人來世信仰的核心:象征光明和時間的太陽與象征生命復(fù)活的奧賽里斯的結(jié)合,是到達永恒來世的希望。
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塞提一世在阿拜多斯所建造的空墓,以建筑的形式表現(xiàn)了《冥世之書》描述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塞提一世的奧賽里斯之墓與其毗鄰的神廟一起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儀式空間:奧塞里斯秘儀的高潮部分,在奧賽里斯祠堂后面的第2個奧賽里斯廳及其左側(cè)的索克爾和尼弗爾太姆廳,而這兩個部分,正對著奧賽里斯墓的第2祠堂,也就是島嶼狀地環(huán)繞著水的奧賽里斯外棺樣子的建筑。
根據(jù)自傳文獻描述,奧賽里斯秘儀開始于神廟,神像抬出后巡行到奧賽里斯墓,在那里度過一個夜晚,第二天返回神廟。從塞提神廟與后面的奧賽里斯墓的位置關(guān)系、銘文內(nèi)容來看,奧賽里斯墓就是這個夜間儀式進行的地方,也就是說,儀式中最神秘的環(huán)節(jié)就在此進行。塞提神廟的索克爾祠堂的對面是停放船形神轎的房間,這兩個建筑的中間是上行的臺階,右側(cè)墻上是著名的阿拜多斯王表,以及塞提帶領(lǐng)拉美西斯二世套牛,臺階和奧賽里斯墓之間,還有圍墻的殘跡。祖先崇拜的浮雕內(nèi)容,以及上行的臺階,圍墻圈定的臺階后的道路方向,明確把神廟與后面的奧賽里斯墓聯(lián)系起來。奧賽里斯儀式在神廟內(nèi)部的過程,依次是前面7個祠堂的儀式之后,進入后面的奧賽里斯祠堂、第2奧賽里斯祠堂,最后進入索克爾和尼弗爾太普祠堂,然后奧賽里斯神像被放在臺階左側(cè)房間的神轎上,由祭司抬著,拾階而上,前往奧賽里斯墓。
進入奧賽里斯墓之后從入口到柱廳到第1祠堂也就是外棺形狀建筑,依次出現(xiàn)的是《門之書》與《洞之書》《贊美西方的拉神》《努特之書》與《夜之書》《創(chuàng)造日輪之書》。在塞提一世的石棺上,《門之書》各個小時是按照連貫的順序,從足擋外側(cè)開始,到頭擋內(nèi)部結(jié)束,因此總結(jié)性的場景會直接出現(xiàn)在死者頭部后方。而在奧賽里斯墓中,也是這樣依序出現(xiàn)的。
羅馬作家盧修斯的《金驢記》記載了古埃及人的伊西斯秘儀。盧修斯由驢變回人后,要求祭司讓他體驗伊西斯秘儀,沐浴凈身之后,他等待夜晚的降臨,儀式過程的描繪是文學(xué)化的:
“我進入了冥府,踏入冥府的門檻,我經(jīng)歷了所有種種,我返回人間。我在午夜時分看到閃耀的太陽,看到了天堂和地下的諸神,我與他們面對面,并向他們致意?!?32)Jan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translated by D. Lort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394-395.
這段描述完全符合進入奧賽里斯墓之后看到的銘文的內(nèi)容。
塞索斯特里斯三世的金字塔在達舒爾(Dashur),塞提一世的墓在帝王谷,而他們都在阿拜多斯建造了規(guī)模巨大的“假墓”。在整個埃及歷史上,衣冠冢只有這兩個。
《來世之書》是《冥世之書》中唯一一種銘文以僧侶體呈現(xiàn)的,圖特摩斯三世墓中的《來世之書》最為完整,看起來像紙草卷在墓室的四面墻上展開,甚至有的部分寫著“此處紙草破損”,它最初的粉本是紙草文獻是確定無疑的。從語法和詞匯特點看,它也是古典中埃及語。中王國時期的王陵內(nèi)部沒有任何裝飾,迄今為止,除了阿蒙涅姆赫特(Amenemhet)和肯杰爾(Khendjer)的金字塔石上有簡短的咒語之外,沒有發(fā)現(xiàn)中王國時期王陵所使用的墓葬文獻,學(xué)者們推測這個時期王陵所使用的是紙草或者其他不易保存的載體。(33)Josef Wegner, “The Tomb of Senwosret III at Abydos: Considera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Royal Amduat-Tomb,” p.144.
對比之下,《來世之書》仿佛是把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在阿拜多斯的墓臨摹到了紙草上,或者說,這個墓仿佛是以《來世之書》為圖紙而建造的。其后18王朝的第一位國王阿赫摩斯也在阿拜多斯建造王陵,而且建造了一個金字塔形狀的祭廟。整體的設(shè)計與塞索斯特里斯三世的極其相似。
因此,阿拜多斯成為理解奧賽里斯崇拜與太陽神崇拜結(jié)合的聚集點,奧賽里斯秘儀的神圣空間也得以完整展現(xiàn)。古王國末期是太陽神崇拜的一個高峰,第5王朝的太陽神廟即是證明,自中王國時期早期國王在阿拜多斯建造奧賽里斯神廟,開啟圍繞奧賽里斯儀式為中心的朝圣活動,到塞索斯特里斯三世以假墓的形式表現(xiàn)太陽神崇拜與奧賽里斯崇拜的融合——金字塔形狀的山丘下面修建Amduat樣式的陵墓,到19王朝塞提一世重返阿拜多斯,在此建造了神廟墓,成為太陽神與奧賽里斯神融合的紀(jì)念碑。
中王國時期和19王朝對阿拜多斯的回歸,是以文化記憶鞏固傳統(tǒng)、修復(fù)政治創(chuàng)傷的成功案例。第一中間期之后,重新完成統(tǒng)一的底比斯王朝,始終面臨地方離心力的挑戰(zhàn),進行行政改革、開發(fā)法雍、恢復(fù)商貿(mào)、在努比亞地區(qū)修建軍事堡壘、遷都北方伊什塔維(it-t3wy)等一系列措施的同時,文化復(fù)興的措施也逐步推行,阿拜多斯的奧賽里斯崇拜成為核心的舉措。如前文所述,中王國時期的國王開始推動奧賽里斯和太陽神信仰的融合。人們在奧賽里斯身上寄托著復(fù)活和永生的希望,將國王死而復(fù)生的神話以更為具體的儀式和節(jié)日慶典來呈現(xiàn),產(chǎn)生了巨大的凝聚力,成為國王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的有力支持。奧賽里斯儀式和慶典的部分環(huán)節(jié)的公開化,也推動了魔法的盛行。到場的普通人立下紀(jì)念碑,希望以此讓儀式每年再現(xiàn)、實現(xiàn)不斷重復(fù)參加的愿望,而更多身處遠方不能到場的人則通過在阿拜多斯立碑、建祠堂來達成追隨奧賽里斯的心愿。作為溝通神、人和冥界的魔法,有了更多的用途。神學(xué)理論和宗教實踐兩方面的發(fā)展,使得奧賽里斯信仰更加深入人心。
19王朝則面臨著埃赫納吞宗教改革留下的集體創(chuàng)傷,埃赫納吞主張獨尊太陽神阿吞,并破壞部分阿蒙神廟等紀(jì)念物,對傳統(tǒng)的多神信仰體系造成巨大的沖擊。雖然在埃赫納吞去世后不久,傳統(tǒng)宗教就得到恢復(fù),但這場宗教改革觸及的是神人關(guān)系中國王的角色和地位,國王作為神在人間的代理,維護神定秩序作為對神的回報,如果造成秩序混亂的是國王本身,人們對這個角色的信任就開始動搖。19王朝開始,神-國王-民眾的模式發(fā)生了變化,人們普遍開始尋求與神的直接交流,雖然還有作為眾神之王的國神阿蒙,但更多的人有自己的保護神,崇拜方式也更為多元化。
當(dāng)塞提一世在阿拜多斯建造集神廟及奧賽里斯墓于一體的建筑時,始于中王國時期的奧賽里斯與太陽神的融合達到了頂點,可以說此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更超然的新神:拉-奧賽里斯,太陽神與奧賽里斯神分享彼此的神格。
而就是在阿拜多斯的塞提神廟最深處的索克爾和尼弗爾柱廳的墻上,刻寫著“諸神列表”,也就是前文提到的秘傳知識的重要線索,這個列表最早出現(xiàn)在古王國時期兩個大臣的自傳里,即4王朝的普塔塞普西斯(Ptahshepses)和6王朝的薩布(Sabu),他們都有“掌握神秘知識者”這一頭銜。阿拜多斯神廟浮雕的銘文中有很多對話,更像某種宗教戲劇,這個神表有可能作為儀式引導(dǎo)之用。(34)J. Baines, “Restricted Knowledge, Hierarchy, 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 pp.7-9.
如果把這些線索聯(lián)系起來,在墓碑上展示“諸神列表”的古王國官員就是擁有“掌握神秘知識”頭銜的人,本文列舉的兩個在自傳中描述奧塞里斯秘儀的官員都是阿拜多斯奧賽里斯神廟的大祭司,其中伊赫諾弗里特生活在12王朝國王塞索斯特利斯三世(Sesostris III)統(tǒng)治時期,奈布瓦威生活在18王朝國王圖特摩斯三世統(tǒng)治時期。塞索斯特利斯三世在阿拜多斯建造了奧賽里斯神廟以及紀(jì)念奧賽里斯的假墓,圖特摩斯三世墓中發(fā)現(xiàn)了最完整的《來世之書》。
作為神秘知識和秘儀,本沒有向外傳播的渠道,之所以留下了這些線索,恰恰是因為阿拜多斯作為古埃及人打造文化記憶的圣地,留下了各個時代的宗教實踐和儀式慶典的軌跡。
奧賽里斯及其相關(guān)儀式,是古埃及數(shù)千年文化記憶的符號。如果沒有歷代國王特別是中王國時期的塞索斯特里斯三世和新王國時期的塞提一世等對這個遠古文化記憶的追溯、再造和傳承,上述的各種線索不可能存在。奧賽里斯是一個傳說,也是一段回憶,更是在這二者基礎(chǔ)上一段真實的思想史。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給人們帶來相同的希望,這也是文化記憶對我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