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住在市郊,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些與市中心迥異的生活趣味。我住的房間臨街,樓層又矮,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會聽到各種車子經(jīng)過的聲音,先是機動車輛的輪胎壓過路面時不同的摩擦聲,因為車子和路況的不同而千差萬別。然后是不同的剎車聲,偶爾有一聲喇叭。到了凌晨一兩點,車聲慢慢少了,但不時又會傳來摩托車的聲音,還有更輕盈一些的,大概是電動單車,不知是深夜歸家的還是上夜班的,無不風(fēng)馳電掣。
小區(qū)附近還有沿街叫賣的小販。當(dāng)然,不是人聲叫賣,而是錄音機里傳出的叫賣聲。賣得最多的是老面包、豆腐花、麥芽糖、叮叮糖。夏天的下午,一直有叫賣聲:“綠豆沙……涼粉!”有次還看到有人推著單車在賣竹器。那些竹器不是藝術(shù)品擺件,而是功能性的,有撓癢的,有捶背捶膝蓋的,還有巨大的竹筷子(相當(dāng)于正常筷子的三倍),用于夾起油鍋里炸著的各種食物。
前幾天我又聽到有新的叫賣聲:“饅頭,饅頭,北方饅頭!”也是錄音,聲音沉著平靜,這個叫賣聲似乎繞著小區(qū)走了好幾圈。不由想象著一個個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挨擠在一起的樣子,面食被撕扯時那種韌勁,還有發(fā)酵后有點酸的味道。對于南方人來說,這饅頭可能有點像烤紅薯:香味比滋味好,聞著、想著比真吃到嘴里的時候還香。
賣饅頭的聲音聽了兩天,但沒特意下一次樓。第三天下樓買菜的時候,驚喜地看到街上賣饅頭的還在,錄音機里仍然是沉著平靜的叫賣聲,此時聽來,像是專門在等著我似的。
有些意外的是,賣饅頭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中年大叔,而是一個打扮時尚的高大小伙,穿著一件洋氣的白T恤,背后寫了幾個字:“無念無想”。他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幾個泡沫箱,一打開,在呼之欲出的熱騰騰的饅頭的映襯下,“無念無想”四個字也顯得格外喜慶。
市郊有它特有的審美。比如這里的小販叫賣聲往往是用普通話而不是粵語,因為流動人口和外來人口多。流動人口多的地方,天然地帶著漂泊的氣質(zhì)。樓下的店子常常更換,有些開了半年就關(guān)了。在那些店里吃飯,常常能聽到店主在面試員工。有一次聽到西餐廳店主在面試面包師傅,他問面試者:你最喜歡做的西點是什么?面試者是個看起來有點靦腆的小伙子。他回答說:“我最喜歡做的是法棍,因為法棍最難做,做壞了很難修補,很有挑戰(zhàn)性。”
因為都是外來人口,心里更渴望能抱團取暖,所以這些店主似乎對顧客更親熱些。
有一次我去腸粉店吃腸粉,我按常例說要一份雞蛋腸,老板娘說你干脆加多一個雞蛋吧。我很疑惑,問為什么。她說,因為每次沒有加雞蛋的那份腸粉你都吃不完,浪費了。如果多加一個雞蛋,你就會都吃掉吧。
觀察如此細(xì)致,很讓人感動。
保安也同樣。樓下有一個保安讓我印象很深,他每次和人打招呼都特別熱情洋溢,聲音如雷貫耳:“你好!”“早上好!”“上班了!”“回來了!”他應(yīng)該是一個幸福的人:第一,他不恍惚,不走神,說明他活在當(dāng)下,滿腔熱情;第二,他聲音洪亮,精神抖擻,這說明他身體很好,能量很足,才有這樣的狀態(tài),真實,又總是那么快樂。
有一年夏天,常有雷暴雨,快到小區(qū)門口時見到這個保安,他朝我喊:“走快點呀,快下暴雨了!”我大聲問:“下暴雨你們也正常上班?。俊彼舐暤鼗卮穑骸拔以谶@個保安亭里面比你安全多了!”
我剛搬來這里的那幾年,孩子還小,每天晚上要在樓下遛娃遛很久,于是和很多店子混得很熟。有一家是茶葉店,由兩個年輕人開起來的,一開始以為他們是姐弟,后來知道他們是情侶,再后來兩人又變成了夫妻。
小區(qū)附近沒有“茶藝店”這么時尚又高檔的存在,但這個樸素的茶葉店引進了茶藝的元素,兼顧了人們的消費力和一點浪漫的想法。女店主在店里辟出好幾個喝茶的座位,她自己沖茶,經(jīng)常讓買茶的人坐下慢慢免費試喝,顧客一邊品茶,她一邊講解,最后由顧客挑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款。
這當(dāng)然是她做生意的技巧,話雖如此,也很為她的慷慨感動。因為在我那個人們習(xí)慣喝茶度日的老家,如果眼前同時泡著好幾種茶葉,是極大的奢侈。在老家,客人來訪,茶沖著沖著稍微淡了就換新的茶葉,是好客的表現(xiàn),同時也能表明賓主之間的投緣程度,因為“一聊就是兩(三)泡茶”。為了待客,這個茶葉店女老板可是每次都要沖四五泡茶的呢!
所以我在這家店里心甘情愿地買了不少茶。它讓我最感激的是,當(dāng)孩子在店門口玩玩具、坐搖搖車的時候,我能在店里安心坐著品嘗幾杯好茶,聽著店主專業(yè)又熱情的介紹,這樣的時光怎能不眷戀?所以可以想象,某一天突然看到茶葉店被轉(zhuǎn)讓了,我的心情有多失落。
像這樣萍水相逢的人們太多了,一轉(zhuǎn)身也許永遠(yuǎn)不再相見。這倏忽而至、沒有征兆的離別,給了我一個小小的提示。在一起的時候,把贊美和感謝都及時地給予對方,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事,微不足道,卻又關(guān)乎彼此的“小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