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能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李 白《宣城見杜鵑花》
杜鵑,是一種鳥,別名子規(guī)、催歸、謝豹,相傳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因而也被人稱作蜀魄、蜀魂;杜鵑,又是一種花,亦叫山躑躅、山石榴、映山紅,相傳其花色是由杜鵑鳥啼血染成。唐成彥雄《杜鵑花 》云:
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
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宋楊巽齋《杜鵑花》亦云:
鮮紅滴滴映霞明,盡是冤禽血染成。
羈客有家歸未得,對花無語兩含情。
這個“冤禽”,據(jù)說為古蜀國王杜宇所化。杜宇號曰望帝,曾率軍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zhàn)爭。他的軍隊是伐紂聯(lián)軍中最具戰(zhàn)斗力的隊伍之一。杜宇晚年時,蜀中洪水為患,民不得安處,乃使其相鱉靈治水。水患既平,杜宇感其治水之功,于是讓位于鱉靈,退而隱居西山,死后化作鵑鳥。每年春耕時節(jié),鵑鳥即鳴,蜀人聞之曰:“我望帝魂也?!惫侍评钌屉[詩有“望帝春心托杜鵑”(《錦瑟》)之句,而唐胡曾《詠史·成都》則把杜宇化鵑的古老傳說作為主要內(nèi)容來講述:
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
年年來叫桃花月,似向春風(fēng)訴國亡。
杜鵑鳥鳴聲哀切,且嘴有血痕,“人言此鳥啼至血出乃止”(宋劉敬叔《異苑》),故有“杜鵑啼血”之謂。還有一說:杜鵑的啼叫,聽起來有點像在勸人“不如歸去”,這就更會引動身處異鄉(xiāng)者的鄉(xiāng)愁;尤其是那些在外混得不順心的人,聽了杜鵑接連不斷地哀啼,往往會離愁倍增,徹夜難眠。宋柳永《安公子》詞云:
遠(yuǎn)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游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yuǎn)近,想鄉(xiāng)關(guān)何處?自別后、風(fēng)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居處在外而思鄉(xiāng),是人之常情。思鄉(xiāng)卻因故而不得歸,便難免心生惆悵。于惆悵之際聽到杜鵑一聲接一聲的哀啼,教人怎能耐受得??!因此,有人便覺得此鳥有些不近人情,無故多事。你要歸去便自己歸去,何苦要年年暮春時節(jié)日夜無休止地啼叫,擾亂別人的心情?宋何應(yīng)龍《杜鵑》道是:
君若思?xì)w可便歸,故鄉(xiāng)只在錦江西。
不知何事留君住,卻向空山日夜啼。
宋曾鞏《杜鵑》也表達(dá)了對這種鳥兒的不滿:
杜鵑花上杜鵑啼,自有歸心似見機(jī)。
人各有求雖意合,何須勤苦勸人歸。
宋代還有一個和尚文珦,雖然身在空門,卻未能做到六根清凈。他也怕聽杜鵑啼叫;直到后來耳朵聾了,聽不見杜鵑叫了,還是念念不忘此鳥帶給他的無限鄉(xiāng)愁。他在《老耳聾聵乙酉歲絕不聞鵑啼》詩里表白:
湖海漂流歲月長,每聞杜宇輒思鄉(xiāng)。
如今耳與聲塵絕,啼殺吾心也不傷。
說是“啼殺吾心也不傷”。其實恐怕心更傷,因為“絕不聞”并不是“絕沒有”,他一準(zhǔn)記得每年暮春時節(jié)杜鵑的哀啼,不然又怎么會說乙酉年他沒有聽見呢? 他的這首詩明確告訴我們,他依然剜不去杜鵑鳥叫給他心靈燙上的烙印。
其實這鄉(xiāng)愁是杜鵑的叫聲作用于特殊人群特殊心理的結(jié)果。換句話說,這本不關(guān)杜鵑鳥的事,而是一些人聽差了,想多了。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禽部· 禽之三》“杜鵑”條的“釋名”中說:“蜀人見鵑而思杜宇,故呼杜鵑,說者遂謂杜宇化鵑,訛矣。鵑與子巂、子規(guī)、鶗鴂、催歸諸名,皆因其聲似,各隨方音呼之而已……”這就說明杜鵑的叫聲,包括那“不如歸去”,都是人為聽出來的。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禽部· 禽之三》“杜鵑”條的“集解”中又說:“杜鵑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裝如雀鷂,而色慘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啼,夜啼達(dá)旦,鳴必向北,至夏尤甚,晝夜不止,其聲哀切。田家候之,以興農(nóng)事。惟食蟲蠹,不能為巢,居他巢生子,冬月則藏蟄?!?/p>
李時珍在“集解”中所言“田家候之,以興農(nóng)事”的鳥,人們通常稱之為布谷鳥。布谷鳥又叫鸤鳩、秸鞠、夫不、郭公、獲谷,雖然也是杜鵑鳥的一種,但與他在“釋名”中提到的“蜀人見鵑而思杜宇,故呼杜鵑”的那種杜鵑鳥卻有所不同。布谷鳥是指大杜鵑,其鳴叫特點是二聲一度,故人擬其發(fā)聲為“布谷”;而嘴有血痕的“啼血杜鵑”是指四聲杜鵑,其鳴叫特點是四聲一度,故人擬其發(fā)聲為“不如歸去”。
顯然,李時珍是把人稱杜宇的四聲杜鵑與人稱布谷鳥的大杜鵑混為一談了。雖然它們都不善營巢,有把卵產(chǎn)在其他鳥類巢中讓別的鳥兒代為育雛的習(xí)慣,但二者在體態(tài)、毛色、生活習(xí)性尤其是叫聲上,還是有區(qū)別的。
杜鵑不懂哀愁,也從來沒有勸人歸去;“啼血”僅是人們附會的標(biāo)簽。鳴叫是它的本能,也是它生活內(nèi)容的一部分。這種鳴叫雖然激起過不少人的鄉(xiāng)愁,但那也怪不著它。只不過叫者無心,聽者有意,正如蘇東坡所言,是“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