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志 袁曉月
從國際法的司法實踐看,隱含權力是為了實現(xiàn)國際法宗旨所必需、對國際組織職能履行至關重要以及能有效促進明示權力實施的手段性權力。隱含權力在國際法解釋中的應用,最早可以追溯至國際常設法院的咨詢意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隨著國際法院在國際事務中作用的凸顯,對隱含權力的解釋也更加系統(tǒng)和全面,國際法院在隱含權力理論的運用上,其適用的國際組織章程以《聯(lián)合國憲章》為主,且都是通過隱含權力的解釋來肯定國際組織權限的擴展。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歐共體法院的司法活動實際上發(fā)揮著造法的作用,其對隱含權力理論的運用主要集中在對歐共體外部締約權的擴張解釋上。作為世界貿易爭端的重要解決機構,WTO上訴機構的司法實踐中也存在隱含權力的解釋,但是解釋的案例有限,并且以程序性權力的擴展為主。本文運用法解釋學方法,通過對國際法典型案例的分析,探尋隱含權力在國際法解釋中產生、發(fā)展和運用的一般規(guī)律,通過憲法解釋與國際法解釋的比較研究,探尋隱含權力在法律解釋中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特點。
隱含權力在國際法解釋中的起源,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國際常設法院時期,第二階段是國際法院時期。
國際常設法院作為聯(lián)合國國際法院的前身,是國際聯(lián)盟的主要機構之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至國際聯(lián)盟解散之前,在組織章程和條約解釋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20世紀20年代,在國際常設法院的早期案例中,關于隱含權力的論述已有跡可循。1922年,國際常設法院在其咨詢意見中,發(fā)表了關于國際勞工組織是否有權規(guī)制農業(yè)生產中勞動者的勞動條件,以及是否有權審查關于組織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方式的建議(1)參見PCIJ Series B, Nos 2 and 3(1922).。國際常設法院認為,根據《凡爾賽條約》對勞動者條件的規(guī)定,國際勞工組織可以對勞動者的待遇予以關注,雖然條約并沒有明確授予國際勞工組織審查關于組織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方式建議的權限,但這并不表明國際勞工組織沒有該方面的權限。國際常設法院進一步指出,當農業(yè)生產方式可能對生產有影響時,國際勞工組織有權“附帶性”地對農業(yè)生產方式加以考慮。此種考慮的目的并不全然因為經濟因素,而是為了實現(xiàn)保障勞動者權益的目的。國際常設法院在論證國際勞工組織審查關于組織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方式建議的權限時,沒有明確使用隱含權力這一表述方式,而是認為這一權限只能在對其他問題進行審查的同時“附帶性”地行使。通過這一表述,國際常設法院肯定了《凡爾賽條約》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國際勞工組織的權力,擴張了國際勞工組織在農業(yè)生產建議方面的權力。而國際常設法院推論的起點是,條約雖未明確授權,但是也未明確禁止,因此有學者認為,在國際法中隱含權力的直接來源是“不禁止即為許可”的解釋格言(2)宋杰:《國際法院司法實踐中的解釋問題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頁。。
同樣是國際常設法院對國際勞工組織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權限進行確認,1926年國際常設法院的咨詢意見(3)參見PCIJ Series B, Nos 2 and 3(1926).中,肯定了國際勞工組織有調整資方行為的權力,對這一“附帶性”的權力進行了重申。根據《凡爾賽條約》的規(guī)定,國際勞工組織為了保障勞工權益可以采取廣泛的措施,但是條約中沒有對國際勞工組織能否對資方職權范圍內的事項進行規(guī)制作出必要的說明。國際常設法院在其咨詢意見中認為,條約沒有對國際勞工組織規(guī)范資方行為作出明確授權,但也沒有明確禁止國際勞工組織行使這一職權。為了對勞動者提供有效保護,實現(xiàn)勞工保護的目的,可以附帶性地對資方的行為加以規(guī)范。很顯然,如果不賦予國際勞工組織管理資方雇員的權力,也就無法對資方雇員的權益加以保障,無法保障勞工的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條件。在本案中,國際常設法院再次借助“附帶性”權力擴展了國際勞工組織的權限,相比于1922年國際常設法院的咨詢意見,國際常設法院做出的該咨詢意見中認為,之所以能夠進行隱含權力的推論,不僅是因為《凡爾賽條約》中沒有明確禁止,更是為了實現(xiàn)《凡爾賽條約》的宗旨。同時滿足上述兩個條件,這一“附帶性”的權力才得以推斷。盡管在該咨詢意見中,國際常設法院依然使用“附帶性”權力而非隱含權力的表述方式,但是卻進一步擴展了國際勞工組織的權限,使其更加深入到資方的行為中,實現(xiàn)了規(guī)范資方行為的目的,更加有效地對勞動者進行管理,促進了《凡爾賽條約》中實現(xiàn)人道主義勞動條件以及工人保護的目的。
至此,國際常設法院闡述了在沒有明文規(guī)定的情形下所存在的隱含權力,國際常設法院沒有延續(xù)前述咨詢意見的表述方式,直接以“隱含的權力”代替前述咨詢意見中“附帶性的權力”和“自然延伸的權力”。同時,國際常設法院在隱含權力的推論中表明,應當根據條約的目的對隱含權力加以說明。但國際常設法院沒有對何謂條約的目的做出解釋,而是將其等同于條約的序言或者條約的精神。國際常設法院對隱含權力的關注,為隱含權力在國際法中的廣泛運用和發(fā)展奠定了基礎,使之發(fā)展成為國際社會通用的權力解釋原則。
在國際法院做出的關于隱含權力的咨詢意見中,1954年7月13日的仲裁效果案(8)參見I.C.J. Reports 1954 [R]:p.318.肯定了聯(lián)合國大會設立行政法庭的權力。在該咨詢意見中,國際法院應聯(lián)合國大會的請求回答了下述法律問題:根據聯(lián)合國行政法庭規(guī)程之規(guī)定,聯(lián)合國大會未經本人同意而將某雇員解雇,該雇員向行政法庭提起訴訟請求支付賠償金并獲得行政法庭判決的支持,聯(lián)合國大會是否必須支付上述賠償金?如果大會可以不支付上述賠償金,其合法依據是什么?在回答上述問題的過程中,一種反對意見認為,為了使聯(lián)合國大會不執(zhí)行判決合法化,大會無權成立一個能夠對聯(lián)合國做出有約束力判決的法庭。面對上述質疑,國際法院認為,盡管《聯(lián)合國憲章》中沒有明文規(guī)定聯(lián)合國大會具有設立行政法庭的權力,但是這一權力是被含蓄地賦予聯(lián)合國大會的。為了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的工作效率以及工作人員在工作能力和正直等方面的目的,賦予聯(lián)合國大會設立行政法庭的權力顯然是必要的。《聯(lián)合國憲章》第7條第2項以及第22條關于聯(lián)合國設立輔助機關的規(guī)定,都為聯(lián)合國行政法庭的設立提供了合法性依據。在該咨詢意見中,國際法院直截了當?shù)厥褂谩皺嗔κ恰镜摹岛摹钡却朕o,指明了聯(lián)合國大會具有隱含權力這一事實,在推論的過程中,國際法院以實現(xiàn)特定目的作為行政法庭設立的正當性依據。同時,設立行政法庭的權力,是根據《聯(lián)合國憲章》規(guī)定的聯(lián)合國大會權力而推斷來的。換言之,國際法院認同設立行政法庭這一默示權力來源于設立輔助機關這一明示權力的規(guī)定,而不是來源于大會的職責。這不同于國際法院先前對隱含權力來源的推斷,顯然,在仲裁效果案中隱含權力的推論,更加近似于美國憲法關于隱含權力來源的推斷。
歐洲一體化歷經歐洲煤鋼共同體、歐洲共同體以及歐盟三個發(fā)展階段。隱含權力理論作為權力擴張解釋的重要依據,被運用于歐共體法院的司法實踐中,對推動歐洲一體化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在歐共體法院對歐共體條約的解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隱含權力理論在歐共體法院的運用,主要集中在對歐共體外部締約權的擴張解釋方面。歐共體法院做出的埃爾塔案(9)參見曾華群:《歐共體明示與隱含締約權力淺析》,《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判決,被認為是隱含權力在歐共體法院運用的典型代表,同時也是歐共體法院首次適用隱含權力理論對歐共體的外部締約權作出解釋。1962年,歐共體的五個成員國與非成員國的歐洲國家簽訂了公路運輸協(xié)定,作為調整國際汽車運輸司機勞動問題的依據。但是該協(xié)定自簽署后從未在運輸實踐中發(fā)生效力。為了改變這一情況,歐共體的成員國以獨立的身份而非歐洲共同體的名義再次進行磋商,并成為該運輸協(xié)定的個別締約方。1969年,歐共體理事會針對該事項制訂了內部法律加以規(guī)定。歐共體委員會和歐共體理事會在該問題上產生了強烈分歧。歐共體委員會認為,歐共體有權同歐共體外的第三國簽訂國際運輸協(xié)議,如果歐共體不具有該權限,那么其采取措施的效力將無法得到保障。歐共體理事會則認為,《羅馬條約》作為歐共體成立的法律依據,歐共體所擁有的權力應當在條約中有充分的說明,但是條約并沒有授權歐共體簽訂任何與運輸有關的國際協(xié)定的權力,在條約沒有明示授權的情況下,歐共體與第三國簽訂關于國際運輸?shù)膮f(xié)定于法無據。面對這一爭議,歐共體法院認為,歐共體采取的內部措施和其外部措施是無法分離的,換言之,歐共體制定關于運輸?shù)膬炔糠梢?guī)定與其對外簽訂關于運輸?shù)膮f(xié)議是無法分離的?!读_馬條約》宗旨的實現(xiàn)依賴于制定運輸領域的共同政策,歐共體有權頒行規(guī)則,條約同時規(guī)定歐共體各成員國應當承擔條約責任。由此,歐共體根據條約規(guī)定制定的在運輸領域的規(guī)則所產生的責任理應由成員國承擔。最終,歐共體法院基于《羅馬條約》規(guī)定的成員國應當承擔責任的要求,以及內部措施和外部措施的聯(lián)系,認為兩者共同導向的結論是歐共體的權力應當擴展至外部締約權。在該案中,盡管《羅馬條約》中沒有明文規(guī)定歐共體可以同共同體以外的第三國簽訂關于國際運輸?shù)膮f(xié)定,歐共體法院仍然通過隱含權力理論首次肯定了歐共體的外部締約權,并且指出內部權力和外部權力的緊密聯(lián)系,外部締約權可以看作是歐共體內部締約權的自然延伸,而這一隱含的外部締約權的來源是《羅馬條約》所規(guī)定的歐共體內部締約權力(10)參見曾華群:《歐共體明示與隱含締約權力淺析》,《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歐共體法院關于埃爾塔案的判決將隱含權力理論正式引入其中,論證了歐共體的締約權不僅來自條約的明示授權,也可以來自條約的其他條款或共同體在條約框架內的具體措施。正是這些條文和歐共體的內部規(guī)定成為隱含外部締約權的依據,從而實現(xiàn)了歐共體權力的擴張,為歐洲一體化奠定了基礎。
埃爾塔案作為一種象征,代表了對歐共體權限的靈活解釋方式,“隱含權力”這一靈活的邏輯不僅存在于歐共體外部權限的解釋中,同時也被轉移至內部權力領域。在Camera care案(13)Julio Baquero Cruz, “The Changing Constitutional Role of the European Court of Justi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egal Information, 2006,34, p.231.中,歐共體法院通過隱含權力的解釋,肯定了歐共體委員會做出臨時決策的權力。歐共體條約第85條第1款對限制或妨礙共同體市場的行為做出了禁止性規(guī)定,包括禁止企業(yè)之間或者企業(yè)協(xié)會制定的反競爭行為的協(xié)定或決定。同時對該禁令緩用的情形也做出說明,如果協(xié)議一方向歐共體委員會申請不適用該條款或提交豁免其作為協(xié)議一方的協(xié)議,則該協(xié)議方將不再受第85條禁令的制約。該規(guī)定也帶來了適用上的困境:當一個國家發(fā)現(xiàn)協(xié)議違反第85條規(guī)定時,只能使歐共體委員會給予豁免或不予適用,但是歐共體委員會可能拒絕發(fā)布豁免,這一行為可能導致推翻國家法院已經做出的生效判決的后果。國家法院的另一選擇是暫停訴訟,等待歐共體委員會宣布豁免或不予適用的決定,但是法院的拖延無疑給訴訟雙方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利,在實踐中就存在歐共體委員會兩年才做出拒絕發(fā)布豁免決定的情形。因此,既要考慮歐共體競爭法的一致性,也不能使國家法院喪失其對有責任裁決的爭議的管轄權。在本案中,Camera care向歐共體委員會投訴,稱其與哈塞爾布萊德在雙方簽署的《分銷協(xié)議》項下的做法,違反了第85條和第86條的規(guī)定,并要求歐共體委員會做出臨時決定。歐共體委員會以臨時決定于法無據為由而拒絕做出。因此,Camera care對歐共體委員會提起訴訟,歐共體法院認為,根據歐共體第17/62號條例,并沒有明確授權歐共體委員會做出臨時決定,但該條例的第3款第1項授權歐共體委員會做出決定并且終止所投訴的侵權行為。歐共體法院進一步指出,根據第3款的規(guī)定,歐共體委員會做出這一決定是必須的,并且歐共體委員會必須能夠采取一定的保護措施,避免在行使第3款所賦予的權力時因為某些做法而使其無法發(fā)生效力。綜合上述原因,歐共體委員會擁有的權力當然包括采取臨時措施的權力,這些措施對于其職能的有效實現(xiàn)是必不可少的,特別是為了實現(xiàn)終止侵權行為決定的有效性。盡管在歐共體法院的判決中并沒有明確表示做出臨時決定的權力是一項隱含權力,但是在條例沒有明示授權的情況下,法院認為這一權力的行使有效地實現(xiàn)了第3款所規(guī)定的終止侵權行為的目的。同時,歐共體法院肯定了臨時決定權的必要性,實現(xiàn)了歐共體委員會權力的擴張(14)Mark Wisner, “Camera Care and Interim Decisions of the Commission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Solution to the Problems Created by Suspension of National Court Proceedings Involving Article 85 of the EEC Treaty”, IDEA: The Journal of Law and Technology, 1982,23, p.159.。
歐共體法院實現(xiàn)了隱含權力從歐共體外部權力到內部權限的延伸。作為隱含權力解釋方法在歐共體法院運用的典型,埃爾塔案中對隱含權力首次予以肯定,推論出隱含的外部締約權,這一隱含權力的來源便是歐共體條約明文規(guī)定的明示締約權。在克雷默案中,歐共體法院在判決中正式使用了“隱含權力”的表述,從司法層面對隱含權力進行確認,同時,相較于埃爾塔案,克雷默案推論隱含權力的依據是歐共體所制定的、但尚未付諸實施的內部措施,實現(xiàn)了隱含權力更為自由的推論。而后,在關于內水的咨詢意見中,歐共體法院對隱含權力來源的認定有所收窄。這一時期的歐共體法院,僅以條約明文規(guī)定的權力作為隱含締約權的來源,而歐共體制定的內部舉措則不屬于隱含權力的來源。同時,它還對權力的推論加以目的性限制。歐共體法院認為,只有在為了實現(xiàn)歐共體內部措施的目的時,才能進行隱含權力的推論。而后,歐共體法院推動了隱含權力解釋方法由外部權力到內部權力的過渡,實現(xiàn)了隱含權力在歐共體權限上更為全面的適用和歐共體權限的全面擴展。
在美國羊毛衫案(16)韓立余:《WTO爭端解決程序中的舉證責任》,《現(xiàn)代法學》2003年第3期。中,WTO的上訴機構根據隱含權力理論,賦予爭端解決機構對舉證責任的決定權。在該案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面臨的問題是,對于美國違反其義務而承擔責任的行為,應當由誰來承擔舉證責任。對于這一問題,世貿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舉證責任如何分配。上訴機構認為,解決該問題需要承認世貿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具有隱含權力來精確分配舉證責任,否則在爭端解決機制此方面規(guī)定空白的前提下,裁決機構將無法對舉證責任的承擔問題做出判斷。上訴機構進一步指出,WTO爭端解決機構這一隱含權力的來源,是爭端解決機制第11條規(guī)定的“客觀評估”義務。該條規(guī)定,專家組對爭端解決機構提交審查的事項應當進行“客觀評估”,這是專家組實現(xiàn)自己的職責所應當遵循的重要原則之一。這一規(guī)定的核心其實是為了實現(xiàn)爭端解決機構對程序運行的掌控和把握。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應當賦予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構廣泛的權力。由此,上訴機構對爭端解決機構關于舉證責任的決定權予以確認。在美國海龜案(17)趙維田:《WTO案例研究:1998年海龜案》,《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第2期。中,WTO上訴機構幾乎是通過與美國羊毛衫案中同樣的論證,對專家組考察和運用其收集的非政府組織文件的權限予以認可。上訴機構認為,確定信息能否被使用以及該信息是否能夠發(fā)揮作用,是專家組的一項重要權限。根據“客觀評估”義務所賦予爭端解決機制對程序運行的權力,應當承認專家組考察并收集信息的權限?;诖?,專家組有權決定是否使用來自非政府組織的文件作為裁決爭議的材料,這一權力被暗含于WTO爭端解決機構的“客觀評估”義務中。爭端解決機構為了實現(xiàn)對所提交審查事項做出客觀評估的目的,承認爭端解決機構有廣泛的權限,實際上是對從現(xiàn)有的爭端解決機制中進行隱含權力推論的肯定,同時也為WTO爭端解決機制進行爭議解決,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路。
《聯(lián)合國憲章》和歐共體條約涉及隱含權力的解釋,既包括程序性權力也包括實體性權力,而反觀WTO關于隱含權力解釋的有限案例中,仍以程序性權力的擴展為主。無論是適用隱含權力進行法律解釋的案例數(shù)量,還是通過解釋所擴張的權力類型,WTO都不及上述二者寬泛。這一現(xiàn)象與WTO自身的組織性質不無關系,有學者甚至指出:“一般而言,默示權力應當限于某些程序性的解釋,而不能擴展到實質性權利,否則法官將承擔破壞既有的框架所達成的一致的權利和義務平衡的風險?!?18)Petros C. Mavroidis, “No Outsourcing of Law?WTO Law as Practiced by WTO Court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2008,102, p.421.
隱含權力又稱默示權力或者暗含權力,起源于美國的憲法解釋?!皣鴷哂袨榱藞?zhí)行授權而采取必要手段的權力,在憲法明確列舉的權力之外,憲法第一條第八款進一步授權國會為了實施憲法明確列舉的權力以及憲法授予合眾國或其他任何政府部門的權力而制定必要和適當?shù)姆?。?19)參見McCulloch v. Maryland,17 U.S. 316(1819).馬歇爾法官在美國第二合眾國銀行案判決中的這一表述,被認為是對憲法中隱含權力的經典闡釋。從馬歇爾關于隱含權力的含義中可見,隱含權力首先是一種手段性權力,美國《邦聯(lián)條例》中明確規(guī)定,沒有“明示”授予國會的權力由各州保留。但為了避免歧義,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刪除了“明示”一詞,這一刪減恰恰是制憲者對權力認識的改變,他們認為聯(lián)邦不僅擁有憲法明文規(guī)定的權力,還應當擁有隱含權力,明示權力和隱含權力共同構成完整的聯(lián)邦權力。在肯定了聯(lián)邦同時具有明示權力和隱含權力這兩種權力類型的基礎上,馬歇爾進一步闡釋了明示權力和隱含權力的關系,即明示權力是在憲法中明確列舉的權力,而隱含權力是從明示權力中推論出來的權力,隱含權力依附明示權力而存在。隱含權力的這一特性決定了它只能作為一種手段性權力而存在,因此,明示權力和隱含權力的關系便是目的和手段的關系,法院進行隱含權力推論的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憲法明文列舉的聯(lián)邦權力。手段性權力為了實現(xiàn)目的性權力而存在,手段和目的的區(qū)分也是明顯的。所謂目的性權力,也即明示權力,是被憲法所明確列舉的權力,而手段性權力是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所采取的必要措施,在目的實現(xiàn)過程中發(fā)揮著輔助作用。
在對隱含權力的來源進行探究時,國際法表現(xiàn)出更為寬容和開放的態(tài)度,對隱含權力的來源進行了拓展。在國際法中,明示權力、國際組織的職責以及國際組織基礎條約的宗旨,都是進行隱含權力推論的基礎。更有法官在判決中將隱含權力定義為國際組織章程沒有明文規(guī)定,為了適應國際社會的不斷變化而具有的權力(25)引自韓燕煦:《聯(lián)合國憲章解釋對傳統(tǒng)條約解釋規(guī)則的影響和發(fā)展》,《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3期。。此種定義方式實質上是對“目的”一詞的進一步擴展,它將隱含權力解釋為為了實現(xiàn)國際組織文件整體的目的所推論出來的權力,由此,國際法院在進行權力推論時可以對國際社會的現(xiàn)實需要進行考量。也正是對隱含權力來源認識的不同,導致了司法實踐中隱含權力在推論方面嚴格程度的差別。
筆者認為,盡管在國際法中對隱含權力的來源存在分歧,但是對隱含權力作為手段性權力的認識卻是一致的。對隱含權力來源認識的差別,其實是對何謂“目的性權力”認識的差別。而在對隱含權力的不同闡釋中,不論是明示權力、國際組織的職責、國際組織的宗旨還是國際社會發(fā)展和變化的需要,實質上反映了對目的性權力的四種不同的解讀。對隱含權力來源的四種不同的解釋本質上是由憲法或國際法文本引申程度的大小決定的。其中,認為隱含權力來源于明示權力的解釋是出于對單一條款目的的考量,其引申程度最??;認為隱含權力來源于組織職能和宗旨是對國際組織文本整體目的的考量,其引申程度較大;最后,認為隱含權力來源于發(fā)展的需要則是對文本以期實現(xiàn)的終極目標的考量(26)韓燕煦:《聯(lián)合國憲章解釋對傳統(tǒng)條約解釋規(guī)則的影響和發(fā)展》,《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3期。。但是,在憲法和國際法的司法實踐中,并不嚴格遵循單一的隱含權力解釋方式,盡管馬歇爾法官確認了隱含權力作為手段性權力是經由明示權力推論產生的,但是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司法實踐中,也多是結合憲法的目的及宗旨等對所要推論的隱含權力加以闡釋。因此,筆者認為,隱含權力是為了實現(xiàn)宗旨所必需、對職能履行至關重要,以及能有效促進明示權力實施的手段性權力。這一自由的解釋方式也為隱含權力在憲法和國際法解釋中的適用提供了空間,成為隱含權力在憲法和國際法解釋中得以廣泛應用的前提。
隱含權力是一種擴張性的法律解釋方法,從隱含權力在憲法和國際法中的適用結果來看,它們實現(xiàn)了相同的適用效果。馬歇爾在隱含權力解釋之初,期望通過隱含權力理論解決聯(lián)邦權和州權的沖突問題,擴張聯(lián)邦權限,建立一個統(tǒng)一團結的聯(lián)邦政府。事實上,隱含權力也實現(xiàn)了這一目的,不僅解決了當時聯(lián)邦權和州權的沖突,而且為聯(lián)邦權限的擴張解釋打開了方便之門,當需要肯定聯(lián)邦的權限時,隱含權力理論便成為最便捷和有力的工具,為聯(lián)邦權限的擴張?zhí)峁├碚撘罁?。隱含權力在國際法中的運用也是如此,特別是國際法院借助隱含權力理論對《聯(lián)合國憲章》的解釋,為聯(lián)合國的行動提供了合法支撐。從肯定聯(lián)合國大會有權向應當承擔責任的政府提出賠償,到聯(lián)合國大會有權設立行政法庭,客觀上都產生了聯(lián)合國權限擴張的效果??傊?,隱含權力在憲法和國際法中的相同解釋效果,是由隱含權力的性質所決定的。經由憲法和國際組織基本條約推導而來的隱含權力,是對原有權力的補充。因此,隱含權力的推論導致了權力在數(shù)量上的增加,從而產生了權限擴張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