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淑珺
(江蘇大學 廉政法治研究與評估中心,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互聯(lián)網(wǎng)是現(xiàn)代社會的溝通橋梁,為一般民眾創(chuàng)造了自由交流的平臺,它的隱蔽性、虛擬性、即時性、低門檻使越來越多的人熱衷于在網(wǎng)絡中表達自我、發(fā)泄情緒[1]。但網(wǎng)絡技術發(fā)展帶來的信息通暢并非只具有積極意義,它是一把“雙刃劍”,它的負面影響與積極意義一樣鮮明[2]。以非法PUA行為為例,早期的PUA行為只是外國流行的一種幫助不善言辭的男性掌握與異性交往方式的專門課程。由于在網(wǎng)絡傳播的過程中受到不良思想的影響,逐步演變?yōu)楝F(xiàn)在這種利用網(wǎng)絡虛擬性偽造身份、誘騙女性并對其實施精神控制的不法行為。
由于非法PUA行為與一般婚戀行為極為近似,因此,我國長久以來都未對其危害性給予足夠重視,所以直至目前真正因PUA行為進入刑事程序的案件僅有2019年北大女生包某自殺案。2020年6月,北大女生包某的男友牟某因涉嫌“虐待罪”致其女友自殺身亡而被北京警方采取強制措施。這一案件所涉的具體事實如下:受害人包某與犯罪嫌疑人牟某是男女朋友關系,根據(jù)雙方的微信聊天記錄可以發(fā)現(xiàn),在戀愛過程中,牟某一直在對包某實施心理折磨,通過各種手段摧毀包某獨立人格,以實現(xiàn)對其精神控制,滿足自己變態(tài)心理的目的。這些折磨主要包括以下方式:(1)要求受害人稱其為“主人”,在身體上文上“牟林翰的狗”字樣,并拍攝文身過程。(2)要求受害人為其懷孕并打掉孩子留下病歷單。(3)要求受害人去做絕育手術,切除輸卵管后交其保存。(4)要求受害人拍攝裸照交其保存作為偷跑的懲罰。除以上行為外,牟某在日常生活交往中還以各種方式貶損包某人格,奴化包某,控制包某的社交、錢財、行蹤等方方面面,并以裸照、自殺威脅包某不得分手。最終,包某因不堪忍受折磨于2019年10月在一賓館服藥自殺,送醫(yī)后被宣告“腦死亡”,并于2020年4月在醫(yī)院去世[3]。
通過這一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非法PUA行為的危害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民事領域或財產(chǎn)、輕微人身損害等微罪領域,它對法律秩序造成的嚴重破壞使其逐步進入刑法的評價范圍。而且,由于非法PUA行為與一般婚戀行為之間的高度近似以及強調精神折磨的特性使其很難在現(xiàn)有刑法規(guī)定中找到完全契合的刑事罪名。因此,明確非法PUA行為基本內(nèi)容,在刑法條文的基礎上對不同樣態(tài)下的非法PUA行為進行分別定性,對于有效規(guī)制此類行為具有重要意義。
1.非法PUA行為的基本內(nèi)容。實際生活中的非法PUA行為雖然手段豐富、花樣繁多,但都遵循著一個基本的運作模式。首先,編造虛假身份,偽造背景人設,增加可信度。其次,根據(jù)受害人心理預設特定的過往經(jīng)歷,達到吸引受害人探究的目的。再次,引導受害人生成不對等的病態(tài)崇拜心理,以確立對受害人精神上的控制地位,通過反復性的言語、身體折磨,摧毀受害人獨立人格,強化心理暗示,最終實現(xiàn)精神控制。最后,通過極端的身心虐待在受害人已被摧毀的人格上重新樹立一個具備扭曲心理,對其懷有依戀心理的傀儡人格,從而滿足自己的變態(tài)心理。非法PUA行為雖然通常由這五部分內(nèi)容組成,但這并不意味著只有完全經(jīng)歷過這五個階段后才成立非法PUA行為。事實上,非法PUA行為是一類行為的集合,而非特指某一種行為,只要在交往過程中存在對受害人實施身心折磨以實現(xiàn)精神控制的目的就應當認定其行為已經(jīng)構成非法PUA。
2.非法PUA行為的基本特征。非法PUA行為的基本特征主要由其獨特的手段、目的所決定,包括以下幾點。其一,行為手段具有長期性、反復性。非法PUA行為以控制受害人精神,滿足自身變態(tài)心理為根本目的,而精神控制是一個長期而緩慢的復雜過程。這意味著行為人需要不斷重復特定行為,以此加深心理暗示,使受害人對特定事實形成思維慣性,從而只會作出符合行為人心理預期的反應。其二,損害結果具有隱蔽性。雖然現(xiàn)在的非法PUA行為已經(jīng)逐步擴展至所有類型的人際交往過程中,但初始的PUA行為實際上只包括男女兩性關系。這就意味著PUA行為與一般婚戀行為極為相似,甚至受害者本人及其朋友、家人都會認為這是正常的戀愛行為。其中包含的言語侮辱與輕微人身損害只是交往過程中的正常爭吵或糾紛,并不涉及違法犯罪。而且,在行為人已經(jīng)實現(xiàn)對受害人的精神控制之后,即便其對受害人的精神與肉體折磨不再局限于輕微損害,受害人自身也喪失了向他人求救的能力,甚至會為了挽留對方而自殘、自殺。這些特征都使得非法PUA行為的損害結果很難被外人發(fā)現(xiàn),只有造成嚴重人身損害結果時才會被公眾知悉。其三,人身損害輕微,精神損害嚴重。非法PUA行為的可怕之處在于,無論對行為人還是受害人來說,都會造成嚴重的心理損害,而實際造成的人身損害卻普遍輕微,這使得我國現(xiàn)有的刑法條文很難對其進行規(guī)制。就受害人來說,行為人的折磨羞辱行為,與對其實施的精神控制會使其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無法恢復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而不斷反復的輕微身體虐待則可能使受害人出現(xiàn)焦慮、抑郁或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等心理疾病。就行為人來說,虐待受害人的過程雖然使其變態(tài)心理得到滿足,但也使其心理問題愈發(fā)嚴重,再難回歸普通人的生活。其四,遺留問題嚴重,會對社會秩序穩(wěn)定帶來潛在威脅。這一特征是所有以精神損害為主要后果的違法行為的共同特征,并非僅存于非法PUA行為中。在此類行為中,無論是行為人變態(tài)心理的加劇還是受害人心理疾病的產(chǎn)生,最終都可能導致其產(chǎn)生厭世、悲觀等消極情緒,增加其攻擊性與危險性。
通過對以上基本特征的了解可以發(fā)現(xiàn),規(guī)制非法PUA行為難點就在于如何將其與一般婚戀行為區(qū)分以及如何找到能夠對其精神損害行為進行處罰的合適條文。而這,就需要我們在明確其典型樣態(tài)的情況下分別進行刑事定性,以實現(xiàn)對此類行為的堅決打擊。
事實上,非法PUA行為并不是一個獨立行為,而是一系列行為的集合,只不過這一系列行為都圍繞著精神控制這一主線特征,因此,無論是其為實現(xiàn)精神控制而實施的手段行為,還是實現(xiàn)精神控制后利用精神控制追求其他目的的行為都可能構成犯罪。
1.侮辱。實現(xiàn)精神控制的第一步也是最基本的一步就是對受害人進行侮辱,以使其開始自我否定,并最終被摧毀獨立人格。根據(jù)針對對象的不同,侮辱行為主要分為兩類,一般侮辱與性侮辱。一般侮辱是指一切使用語言、文字或暴力公然貶損他人人格,破壞他人名譽,使他人感到恥辱的行為[4]。性侮辱則主要指通過上述手段侵害婦女的性自由權利,以達到貶損婦女人格,破壞婦女名譽,并引起其性羞恥感與厭惡感的行為[5]304。最為典型的就是行為人為吸引他人注意,炫耀“戰(zhàn)績”,在網(wǎng)絡平臺或交流群中大肆散布受害人隱私照片。在以兩性關系為基礎的原始PUA行為中,最為常見的侮辱行為就是性侮辱,因為這一不法行為自誕生之初就包含了對女性群體的濃厚惡意,時刻宣揚著物化女性、玩弄女性的不良思想,不僅嚴重污染社會網(wǎng)絡文化環(huán)境,更對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帶來不良影響。不過,隨著近幾年非法PUA行為向其他社會關系領域的不斷擴張,一般侮辱逐漸成為實現(xiàn)精神控制的主要形式。
2.虐待。為了實現(xiàn)精神控制,塑造一個對行為人具有依戀或恐懼心理的病態(tài)人格至關重要,這也是虐待行為存在的實際意義。根據(jù)我國司法解釋的相關定義,虐待通常是指以毆打、辱罵、凍餓、恐嚇、侮辱、強迫勞動、限制自由等方式對受害人身體與精神進行長期反復的摧殘、折磨①。由此可知,非法PUA行為中的虐待形式共有兩種,依據(jù)侵害目標的不同分別是心理虐待與身體虐待。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非法PUA行為的最終目標是實現(xiàn)精神控制,因此,其中的身體虐待并不以致使受害人身體受到嚴重傷害為目的,而通常以身體虐待帶來更多的精神折磨。在部分不法分子的刻意安排之下,受害人會被逐漸馴化,甚至產(chǎn)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最終對行為人言聽計從,深陷謊言而無法自知。
3.教唆自殺、自傷。教唆自殺、自傷行為是行為人實現(xiàn)對受害人精神控制的最后一步,它的作用是強化精神控制成果。行為人也經(jīng)常會利用這種方式炫耀自己的“戰(zhàn)績”,滿足自己的變態(tài)心理。教唆他人自殺、自傷統(tǒng)稱教唆他人自害行為,就是指行為人故意哄騙、威逼、引誘、恐嚇、指使、激將、慫恿原本并不具備自害意圖的受害人實施自殺、自傷行為[6]。教唆自害行為的意義在于,突破受害人行為底線,以使其放棄對行為人命令的抵抗,從而起到實現(xiàn)與鞏固精神控制的作用。因為自保尤其是對自身身體生命的保護是人類生而具有的本能意識,放棄自保甚至實施自害其實是一種違反人類本能或潛在意識的行為。而且與其他損害結果相比,自害行為尤其是自殺行為的后果要嚴重得多,如果受害人能夠為了行為人的命令抵抗生存本能,那么行為人再提出其他任何要求,他(她)都不會抗拒。
雖然實施非法PUA行為的不法分子以實現(xiàn)精神控制為主要目的,但在實現(xiàn)精神控制的過程中,行為人也會同時實現(xiàn)自己的其他目的,滿足自身欲望。這些不法目的主要涉及經(jīng)濟利益層面與性利益層面。
1.為獲取不法利益實施詐騙、脅迫。為獲取不法利益而對受害人實施詐騙、脅迫在婚戀關系中非常常見,甚至出現(xiàn)了一系列有組織、有規(guī)模、有固定行為范式的婚戀詐騙或敲詐犯罪,例如“殺豬盤”,等等。與一般的婚戀財產(chǎn)類犯罪不同,非法PUA行為中詐騙、脅迫受害人以獲取非法利益的手段方式通常會與精神控制結合,利用受害人對其具有的依戀或恐懼心理使其主動交出個人財物。這意味著,其中使用的欺騙或恐嚇方式在一般理性人看來并不足以使其同意交付財物,甚至難以理解,這也給此類行為的司法定性帶來了巨大困難。
2.為追求肉欲誘騙、強迫受害人發(fā)生性關系。違背受害人意愿與之發(fā)生性關系,同樣是非法PUA行為的典型樣態(tài)。鑒于違背意愿方式的不同,主要分為以下兩類:其一,利用受害人對自己的恐懼心理,或受害人隱私,脅迫其同意與自己發(fā)生性關系;其二,利用受害人對自己的病態(tài)依戀心理,誘哄受害人自愿發(fā)生性關系。在第二類中,非法PUA行為具備的精神控制特性尤為明顯,受害人對于自身性權利遭受的侵害完全處于無知狀態(tài),這使得外人很難區(qū)分該性行為的發(fā)生是基于正常戀愛關系而存在還是精神控制而存在。
出于規(guī)制非法PUA行為的需要,單純的典型樣態(tài)介紹只能幫助我們充分了解這一行為,從而有效避免自己或他人受到此類行為的傷害,但對于維護社會法律秩序、依法規(guī)制此類行為還需要明確其刑事定性。
1.侮辱。非法PUA行為中無論是一般侮辱行為還是性侮辱行為與正常狀態(tài)下的侮辱行為都沒有明顯區(qū)別,對此類行為的定性也并未受到精神控制的影響。因此,可以依據(jù)具體的犯罪要件,分別成立侮辱罪或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侮辱罪是親告罪,需要由受害人主動提起訴訟,這意味著如果受害人已經(jīng)陷入精神控制,那么依靠侮辱罪規(guī)制非法PUA行為就是名存實亡。值得慶幸的是,目前損害結果較為嚴重的主要是原始狀態(tài)最基本的PUA形式,其他人際交往領域的PUA行為還未達到需要依靠刑法治理的程度。所以,就兩性間的非法PUA行為而言,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已經(jīng)足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其發(fā)展態(tài)勢。
2.虐待。雖然虐待行為是非法PUA行為中實現(xiàn)精神控制的重要手段,但從實際的構成要件分析,此類虐待行為并不能成立刑法中的虐待罪。因為根據(jù)我國《刑法》第260條的規(guī)定,虐待罪只存在于家庭關系與監(jiān)護、看護關系之中。非法PUA行為中只存在戀愛關系,并不屬于這些范圍。因此,開頭案例中北京警方以涉嫌虐待罪為由逮捕牟某,其實并不準確。所以,想要在刑法中對此類虐待行為進行定性,只有兩個選擇:其一,通過修訂法條,擴張虐待罪的成立范圍。因為在原本的條文中存在家庭成員的限制條件,僅憑擴張解釋根本無法將PUA中的虐待行為納入其中。其二,設立新罪名,例如“暴行罪”。在非家庭成員虐待兒童的行為定性中,有學者曾經(jīng)提出設立“暴行罪”,用以規(guī)制使用暴行侵犯他人身體的行為[7]。不過,筆者認為,“暴行罪”無法突出PUA中嚴重的精神虐待行為,因此,應當將“暴行”擴張至精神領域的暴行。
3.教唆自殺、自傷。對于教唆自害行為,我國刑事司法中通常直接將其定性為故意殺人或故意傷害,但從實際的犯罪構成要件中分析,教唆自害行為與這兩類罪名的主觀意思表示與客觀行為模式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基于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教唆自害行為在我國目前的刑法范圍無法找到準確定性。不過,雖然教唆、幫助自殺的行為在我國無法定性,但在日本刑法中卻將其定義為自殺參與罪[8]34。所以,我國完全可以考慮在刑法中增設“自殺參與罪”以及“傷害參與罪”用以規(guī)制此類行為。
1.為獲取不法利益實施詐騙、脅迫行為。非法PUA行為中的財產(chǎn)類犯罪行為在刑事定性上基本不存在爭議,詐騙類的可能成立詐騙罪,脅迫類的成立敲詐勒索罪。這其中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精神控制的存在,認定成立詐騙或脅迫的標準可能比一般情況下的要寬泛得多,甚至完全不符合一般理性人標準。例如,當行為人在實施精神控制的過程中以吃飯作為虐待的特定發(fā)生時間時,在經(jīng)歷長期反復的虐待后受害人就會對“吃飯”這一特定詞匯形成應激反應,此時,“吃飯”對受害人來說就是一種脅迫。因此,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非法PUA行為中的財產(chǎn)類犯罪進行刑事定性時,應當充分考慮受害人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
2.為追求肉欲誘騙、強迫受害人發(fā)生性關系。對于強迫受害人發(fā)生性關系的行為,即使在非法PUA中也成立強奸罪。但對于利用精神控制誘騙受害人發(fā)生性關系的行為卻很難定性為強奸,與普通強奸行為相比,這類行為在受害人是否自愿的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從PUA行為的基本特征來說,受害人是處于受到精神控制的狀態(tài)下作出的意思表示,其意思表示的真實性值得懷疑。因此,是否可以將此類受害人歸類為不知反抗的類型以強奸罪加以規(guī)制。因為雖然精神控制下的受害人作出了意思表示,但這并不意味著正常狀態(tài)下的受害人會作出同樣的選擇,所以受害人的性自主權實際上已經(jīng)受到了侵犯,放任不管無疑有違法律的公平正義。
注 釋:
① 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