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行
(貴陽學院 陽明學與黔學研究院,貴州 貴陽 550005)
在《論語》的“為政篇”中,孔子對自己的一生作了精要的概括,“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盵4](P32)這一章節(jié)被有些注疏家視為孔子的一生年譜和“千古作圣妙訣”。[5](P91)我們知道,孔子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被尊奉為孔圣人、至圣、至圣先師等,是儒家所倡導的“內(nèi)圣外王”人格境界的典范。“內(nèi)圣外王”,即內(nèi)能合圣人之德,外能敷王者之教。該詞最早并不出自儒家孔孟之學,而是出自道家經(jīng)典《莊子》中的“天下篇”,但正學同源,道家的最初使用并不能絲毫影響和阻礙它成為儒家學說的重要范疇?!皟?nèi)圣”就是對內(nèi)修養(yǎng)自己的仁德,要求人們做一個有高尚德性的人;“外王”就是對外從事齊家治國的具體活動,要求人們做一個有聰明才智的人;“內(nèi)圣”與“外王”有機統(tǒng)一的“內(nèi)圣外王”境界則是儒家學者們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把對內(nèi)修養(yǎng)和對外處事結(jié)合起來,要求人們做一個德才兼善、治國安邦的理想君子。比照孔子一生的成圣之路,我們也可以試著把《論語》一書的為政思想梳理為三個層次來加以理解和把握:一、正己化人,著重于“內(nèi)圣”之道;二、參與政事,著重于“外王”之道;三、治國理政,著重于“內(nèi)圣外王”之道。
“正己化人,正人之不正”,這是《論語》為政思想第一個層面的意思,它深刻地揭示出為政者保持自身品德高尚和行為端正的優(yōu)先重要性,是為政者對內(nèi)修養(yǎng)自己德性的要求,著重體現(xiàn)的是儒家的“內(nèi)圣”之道。
修己、正己是為政之根本,“君子凡事專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則其道自生。”[6](P50)在《論語》“顏淵篇”中說到,時任魯國正卿的大夫季康子向孔子詢問政事,孔子回答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4](P315)對于什么是政治和如何處理政事,孔子僅用一個“正”字加以回答??鬃诱J為“政”就是端正的意思,政治的本質(zhì)就在于端正人們的行為,使社會復歸于正道。有人質(zhì)問孔子,為什么他不為政。孔子回答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善錇闉檎??”[4](P50)孔子的回答包含兩層含義:其一,仁義孝道是家、國的正道和根本,惟有孝悌友愛得以推行,才能使家庭和睦,國家太平;其二,德行高尚的君子以其剛正仁德,影響感化他人,從而使得國泰民安,這其實就是在從事國家政治活動,也是為政的一種形式。孔子說,如果為政者帶頭端正自己,還有誰敢不端正其自身呢?孔子十分強調(diào)為政者自身的德性修養(yǎng),欲治國者當先自修其身,他主張“正人先正己”,因為只有先正己者方能化人??鬃舆€利用季康子憂心于盜竊之患,向他詢問要怎么辦的時機,鞭辟入里地指責批評他說:“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薄墩撜Z》以季康子為案例,表達了孔子希望當政者以自己的中正德行去感化百姓,而不是用嚴酷刑罰去制裁百姓犯罪的思想。關(guān)于“正己”的重要性,孔子在“子路篇”中還進一步說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盵4](P329)孔子很清楚地看到,如果為政者廉潔自正,就會產(chǎn)生一種無形的道德力量,使百姓感而自行;反之,如果為政者放任無度,偏離正道,即使嚴令以出,百姓也會傲死不從??梢?,孔子把“正身”看作是為官從政最重要的途徑和方法,他甚至說:“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9](P335)
對于為政者如何“正身”的問題,孔子也提供了一些具體步驟和方法。在“憲問篇”中,子路詢問志士的君子之道,孔子說:“修己以敬?!弊勇穯枺@樣就夠了嗎?孔子說:“修己以安人?!弊勇酚謫枺@樣就夠了嗎?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4](P381)對于子路的一再追問,孔子也作了逐漸推進的三個層次的回答,我們可以將之視作為政者“正己修身”的三個具體步驟。
“敬”即“恭敬”,有學者對其含義作了歸納,認為它有三層意思:一是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即“恭己”,指的是恭恭敬敬地端正自己;二是對他人的恭謹謙遜,即“恭而有禮”,指的是恭恭敬敬地待人接物;三是對禮法的自覺遵循,即“居處恭,執(zhí)事敬”,指的是恭恭敬敬地保持敬畏之心。[7]“正己化人”也就是自孝悌始,孝弟行于家,而后仁愛及于物,所謂親親而仁民也。孝悌而至仁民愛物,就是要不斷提高自己的仁德,使內(nèi)心的和順之德達到一定境界,從而做到修己以敬?!皩W而篇”中記載,有子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盵4](P4)《四書章句集注》記載了朱熹等人的注疏,朱子曰:“此言人能孝弟,則其心和順,少好犯上,必不好作亂也?!背套釉唬骸靶⒌埽樀乱?,故不好犯上,豈復有逆理亂常之事?!彼?,孔子還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薄捌堉居谌室樱瑹o惡也?!?/p>
孔子對于弟子們的狂簡粗率、不知道怎樣節(jié)制自己的行為極其不滿,因為狂簡志大者容易損德害道?!肮遍L篇”中記載到,孔子在陳國時曾說:“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笨鬃硬粺o遠慮地表達了對弟子們修養(yǎng)不夠的深切擔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盵4](P162)換句話說,“修己以敬”就是要使自己的內(nèi)心仁德達到對人、事、物敬畏的高度??鬃诱f:“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盵4](P300)做到修己以敬,也就具備了君子的風范,從而能夠做到以一種無形的精神力量使“孝友施于有政”,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盵4](P475)
修養(yǎng)自己達到一定程度后,就要生出安人之志,“修己以安人”是正己化人的第二層含義?!白訌埰敝姓f到,“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15](P471)意思是說,執(zhí)持德性而不能弘揚,信守大道卻不能篤行,這是說不過去的,因為在孔子看來,擁有一事物就必定擁有其本質(zhì),失其之所以為其自身者則失其自身矣。它強調(diào)了修身正己而達到有德的人,心中自然會產(chǎn)生出安人弘德的意愿。
“陽貨篇”中有多個章節(jié),記載了陽貨、公山弗擾、佛肸等叛臣家賊欲招募孔子,孔子都欲前往以實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弘德報負的言論。陽貨路遇孔子,連續(xù)質(zhì)問說:“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日月逝矣,歲不我與。”[4](P436)孔子雖然對于陽貨的違禮行徑并不茍同,但是對于其“用寶于邦”的亟亟志向也大為贊同地說到:“諾,吾將仕矣。”孔子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對于晉國大夫范氏家臣佛肸的招募,孔子則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修養(yǎng)自己達到最高境界時,自然會生出安百姓、平天下的大志向來,“修己以安百姓”是圣人境界的自然體現(xiàn),也是正己化人的第三層含義。在“陽貨篇”的記載中,對于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擾的招募,孔子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孔子心懷百姓,“以百姓心為心”,他在當時已經(jīng)儼然成了百姓心目中一位很有影響力的人物,是當時各國諸侯制禮作樂的顧問和百姓們倫理道德生活的導師。有一次,一位儀地守邊疆的官吏堅持請求要見孔子,他說:“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痹谝娏丝鬃又螅@嘆地對孔子的學生們說:“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盵4](P76)這位儀封人把孔子視為上天安排來號令天下蒼生的圣人,足見他對孔子內(nèi)圣之德的佩服有多深。就是在身處絕境之時,孔子也有一種為了安天下百姓而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胸懷。公元前492年,孔子從衛(wèi)國去陳國時經(jīng)過宋國,時任宋國主管軍事的司馬一職的宋桓公后代桓魋帶兵前往,欲加害于孔子,在弟子們的保護下逃離宋國的孔子說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作為有心懷天下之仁德的人,孔子把安民弘德視為天賦的使命,所以把桓魋的加害行為置于生死之度外。類似地,公元前496年,孔子攜眾弟子路過匡地而因貌似為害于匡人的陽虎被匡人圍困時,孔子也是發(fā)出了類似的言論,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4] (P219)
“學而優(yōu)則仕”,如何做才能“敏”而“惠”地參與具體政事,這是《論語》為政思想第二個層面的意思,它既是對文人志士的學問修養(yǎng)的檢驗,也是他們內(nèi)心仁德的具體落實與運用,它要求的是對外的為人處事才能,體現(xiàn)的是儒家的“外王”之道。
在“衛(wèi)靈公篇”中,孔子講述了才德出眾的君子在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中所秉持的四種處事原則和行為方式,“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蔽覀兛梢园堰@句話視作孔子對于參與具體政事方面的為政思想。
孔子首先認為,參與政事者必須守持“義”的原則,把義當作為政之本質(zhì)。孔子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在本章中,孔子認為,君子對于天下之事,沒有自己特別滿意趨附的,也沒有自己特別禁止不做的,只要是仁義之事便親近而為之,在這里孔子對為政者提出了一條根本原則,即“義之與比”。參與政事,最根本的要求就是要倡導推行“義”,以義為進退準則??鬃佑幸淮螌ψ勇氛f:“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16](P455)
孔子還極為重視以“義”作為發(fā)現(xiàn)人才、使用人才的標準。子游擔任魯國小城邑武城的長官時,孔子問他是否得到了人才,子游回答說得到了一個叫澹臺滅明的人才,并稱其“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這段對話反映出孔子對于舉用“義才”的重視,與現(xiàn)實社會中侯王國君們籠絡“能才”以助其圖強爭霸的觀點不同,孔子認為,對于為政人才的首要衡量標準是看他是否合于“義”。然而,在現(xiàn)實的從政活動中,合于義地行事經(jīng)常會遭受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會淪落到悲涼凄慘的境況中去,這時候只有品行堅貞的剛毅君子才能通過現(xiàn)實的殘酷考驗?!拔⒆悠敝姓f到,賢人柳下惠擔任執(zhí)掌禁令刑獄的士師時,三次被罷免,當有人問他為什么不離開魯國時,他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4](P460)孔子本人也說過,“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盵4](P172)
在孔子所處的奴隸社會時期,“禮”在約束和規(guī)范人們的倫理生活方面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朱子云:“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也?!痹凇墩撜Z》中,“禮”常常是一個與“己”相對的概念,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孔子諄諄告誡他的弟子們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為官從政要處處依禮行之??鬃訌木艂€方面對人的言行舉止加以分析,歸納出君子為官從政的“九思”原則,“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4](P430)在集中講述孔子門人的各種言行舉止的“子張篇”中,孔子的弟子子張又把“九思”上升到“四思”,亦即對“能事其事”的為政者——士的四大高要求:“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p>
孔子本人就是“禮以行之”的為官典范,在“子罕篇”中記載了很多孔子為官時作為“謙謙君子”的例子,儼然為文人儒生參與政事的典范。他遵道義而行禮,“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盵4](P225)他在群眾中溫和迂訥,在朝堂上則闡道辨義,無不依禮而行,“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盵4](P244)他對下士理直暢言,對中士正直雄辯,對上士謹然優(yōu)雅,一切中禮,“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4](P245)他在接待外賓時也彬彬有禮,瀟灑大方,“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盵4](P246)“禮”在孔子的日常為官從政活動中始終占據(jù)著優(yōu)先地位,而當時魯國君主卻對于周朝禮制所規(guī)定的“告朔”之禮并不上心,子貢甚至提出要省去祭祀所用的活羊的主張,孔子對弟子的這一“違禮”行為大加指責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p>
“遜”包含“退避;辭讓;恭順、謙遜”等意思??鬃訉τ谀切┯袕恼拍艿牡茏?,是守持支持鼓勵態(tài)度的。但是他認為,身居官位者,應當要做到“孫以出之”,凡事都要謹言慎行。子張詢問謀取官職俸祿的辦法,孔子對他說:“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盵4](P46)孔子認為,說話少過失,做事少后悔,官職俸祿就在其中了??鬃犹岢訛楣賾斞灾t行敏,他說:“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他指出,為官者在服侍君王時說話有三忌:急躁、隱瞞、瞎說,“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盵4](P424)特別是在城邦治亂不同的時期,參與政事者一定要做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笨鬃佑绕鋸娬{(diào),從政者在頒布政令時一定要慎重謹嚴,他以鄭國子產(chǎn)為典范:“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盵4](P358)
孔子本人也非常謹慎謙遜,處處表現(xiàn)都合于禮。我們知道,孔子對周禮是十分熟悉,但是孔子到了太廟,每件事卻都要向人詢問。有人說:“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笨鬃勇牭酱嗽捄笳f:“是,禮也?!庇纱丝梢?,孔子所尊行的“禮”即是天理、大道,圣人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所不知的智慧,并不要求知盡天下所有事事物物,對于各種名物度數(shù)謙卑遜下、不知即問,亦是合于禮的。
“信”是儒家的基本倫理道德準則之一,其含義大體有二:一是信任,即取得別人的信任,二是信用,即對人講信用。不管是從哪種含義上看,“信”都是為官從政的依據(jù)和憑證??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4](P50)子貢曾經(jīng)向孔子詢問要怎樣治理國家,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一再追問,如果迫不得已必須去除其二而選其一,當如何取舍??鬃诱f“去兵”,“去食”,然后語重心長地說:“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4](P305)孔子的門人子夏也說過:“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盵4](P476)
孔子甚至把“信”看成是君子為政的基本修養(yǎng),主張用行動說話。子貢曾向孔子請教君子之道??鬃诱f:“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痹诳鬃涌磥?,成千上萬冠冕堂皇的浮夸言語不如一個踏踏實實的具體行動。子路詢問應當怎樣管理政事??鬃诱f:“先之勞之?!弊勇氛埱蠖嘀v一點??鬃诱f:“無倦?!睂τ谘赃^其實的行為,孔子持厭惡鄙夷態(tài)度,他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國君、侯王應當如何做才能治理好國家,這是《論語》為政思想最高層面的意思,它是對于一國之君的內(nèi)在仁德和外在才能的最高級別的衡量與考察,要求人們做一個內(nèi)外兼修、德才兼善的理想王者,這類似于古代西方著名哲人筆下的“哲人王”,體現(xiàn)的是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
在《論語》的最后一篇“堯曰篇”中,孔子講述了圣王治理國家的三個主要方面,我們可以簡要概括為理想治邦者的三大品格:明天道、知禮儀、悟真言??鬃诱f:“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盵4](P495)這是《論語》一書的終章,寓意深遠,表面上是談君子人格的三個基本要求:“知命”“知禮”“知言”,實則也是對歷代先王先圣為邦治國之道的高度概括,從而為身處高位的統(tǒng)治者提出最高的治國大政方略。
“子罕篇”中記載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痹凇墩撜Z》全書中,孔子很少談論“利”,甚至把“重利”看成是小人行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孔子贊同“命”和“仁”,常將“仁德”與“天命”相連,他認為治國安邦的君子必須把心中的仁德與天命高度統(tǒng)一起來,這是孔子為政思想中的一個極其重要組成部分。“堯曰篇”的第一章記載了先圣先王的為政遺訓,作為圣王典范的堯、舜、禹、湯、周公、文王把仁德與天命合而為一,他們時刻以天下百姓之心為心,堯?qū)λ凑f:“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盵4](P490)湯也時刻不忘以同樣的話語告誡自己:“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盵4](P490)
《論語》“堯曰篇”章節(jié)最少,卻言簡意賅,是對全書為政思想的最高總結(jié),是對孔子之前一切美德善政的最高概括。把內(nèi)心仁德的修養(yǎng)上升到天命的高度,也就是“知命”,這是君子人格的最高境界。君王如果達到、具備了這一人格境界,就會堅持以樹德弘德作為其為政的根本原則,使百姓社稷得到很好的治理??鬃诱f:“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痹诳鬃涌磥恚y(tǒng)治者要以道德教化為治國的根本原則,把它奉為天命。只有實行天命使然的德治仁政,才能受到百姓的擁護和支持,使天下民心歸順。
孔子所說的“不知禮,無以立也”,從治國理政的角度說,就是立國安邦的基礎(chǔ)是要使群臣、法度合于禮,只有君王“通禮”,百姓“合于禮”,國家才能“達和”。孔子說:“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比绻谏衔坏慕y(tǒng)治者推崇禮制,百姓就易于統(tǒng)治,“上好禮,則民易使也?!?/p>
然而,孔子所處的時代卻是綱常喪失、禮制瓦解的奴隸社會晚期,各級為政者不知禮,甚至知禮而違禮、犯禮。時任魯國正卿的季孫氏公然違禮犯上,“八佾舞于庭”,孔子對此義憤填膺,他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子對于為臣者的違禮做法極其不滿,他甚至認為,夷狄雖然沒有禮樂文明的傳統(tǒng),但卻能夠樹立君主的基本威性,這也是好的。而地處中原的華夏雖然有很好的禮樂傳統(tǒng),但現(xiàn)實中卻“禮崩樂壞”,目中無君,大行僭禮、違禮之事?!耙牡抑芯蝗缰T夏之亡也?!痹诳鬃友壑校鸲Y之夷狄優(yōu)于失禮之諸夏。所以,他極力勸誡當時的各國君王恢復禮制,持守君臣本分,尊禮而行。當齊景公向孔子請教為政方法時,孔子告訴他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褪巧頌楫敃r大國君王的齊景公本人也不得不認同孔子的觀點,他慨嘆地說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4](P310)
對于孔子所說的“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不同的注疏家有不同的理解,我們從為政的角度,大體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理解。
1.辨言識人?!氨嫜宰R人”就是把“知言”看作是“識人”的手段和途徑,合格的君王只有正確地識別了各種言語的真假對錯,才能正確地識人、用人。在“衛(wèi)靈公篇”中,孔子說:“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笨鬃訉Φ茏拥挠绊憽⒔虒?,依靠的主要是他的德行修養(yǎng)而不單純是言語,即“以德不以言”。對于人們的各種言論,當政者必須抱持慎重考察的態(tài)度,不以言論重用人,也不以人廢其言。
對于眾人的意見尤其要作獨立自主的分析,不能人云亦云,不要以眾人的好惡作為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氨姁褐?,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笨鬃痈嬲]當政者要用自己內(nèi)心中的仁德標準,依循心中的良知,去作評判。由此可以看出,孔子為高居上位的當政者提出了一種獨特的識人觀:善人必有眾惡,眾好者必有惡。
2.知人而言?!爸硕浴本褪侵姥哉Z對人們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知言是知人的前提,如果不知道運用正確的言語,也就可以說是缺乏對人的正確認識。在“子路篇”中,子路詢問孔子,為政當以何事為先。孔子回答說:“必也,正名乎!”子路嫌其迂腐不合時宜。于是孔子說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4](P326)
孔子深知言語對百姓的重要影響,對國君使用暴政之辭的行為甚是忌諱。有一次,魯哀公詢問孔子的弟子宰我,要用什么木材制作土地神的牌位。宰我回答說:“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4](P74)孔子聽后勸說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孔子總是以身垂范,用雅言正面影響他人,表明他知人心,明人性,因而能夠做到知人而言?!笆龆闭f到,“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孔子所講的言語都是高雅、合乎規(guī)范的正確言論,他所講的雅言以《詩》、《書》為典范,他執(zhí)禮時用的都是雅言??鬃拥倪@一做法也影響了他的弟子,“陽貨篇”中說到,孔子有一次到魯國的一個小城武城,當時子游是武城宰,孔子聽見彈琴唱歌的聲音??鬃游⑿χf:“割雞焉用牛刀?”沒想到子游卻嚴肅地回答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盵4](P440)孔子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語失,于是不無歉意地說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3.知圣言而體圣人之道。在孔子看來,君子應當持有三種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言??鬃诱f:“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盵4](P426)因而,“知言以知人”還有一層更為深層的含義,即“知圣言”,指當政者要能通過歷史流傳下來的圣言語錄而體悟到圣人的仁義之道。孔子經(jīng)常對他的學生們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盵4](P446)在“季氏篇”中有記載,孔子曾說過:“不學《詩》,無以言?!薄安粚W《禮》,無以立?!痹诳鬃涌磥?,《詩》中包含了至簡而又至艱的圣人之道。因為,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蓖瑫r,他又說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4](P329)
對于《論語》中的為政思想,我們從正己化人、參與政事和治國理政三個方面加以梳理的努力,目的是便于從總體上對其進行宏觀把握。我們同時也要意識到,《論語》一書的為政思想可以說是無比豐富詳盡的,它所涉及的章節(jié)也特別繁多,而且與為學、為仁、樹德、樹人等其他重要主題思想相互交織滲透,不易也不宜于分割獨立出來加以單獨闡釋,從而導致“斷章取義”的嫌疑??鬃右惨辉僬f到:“吾道一以貫之?!薄坝枰灰载炛!彼裕_的做法是,我們應當把《論語》當作一個“一以貫之”的有機整體來進行研讀。這也就是注疏家們所說的,“言我所以多識者,我以一善之理貫穿萬事,而萬事自然可識,故得知之,故云‘予一以貫之’也?!盵8](P394)我們也應當以“一善之理”去貫穿通篇地解讀《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