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君, 姜 磊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安徽 安慶 246133)
朱紹侯先生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尤其是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研究領域的名家。其在軍功爵制、中國古代土地制度研究以及中國古代史教材建設方面都取得了突出成就,前輩學人對此已多有總結和評價。先生以九旬高齡仍然筆耕不輟,以學術為生命,為后輩學人樹立了勤奮樸實的榜樣。朱先生尤喜從人物的視角開展歷史研究,研究成果相當豐富。
1983年,朱先生就主編出版了《昏君傳》[1]一書,書中匯集了中國歷史上的50個昏君,揭露了他們違背事物客觀規(guī)律、逆歷史潮流而動、喪失民族氣節(jié)等行徑。次年又主編出版了《中外歷史名人傳略(中國古代史部分)》[2],繼續(xù)其歷史人物的研究之路。2008年,先生又主編出版了《中原文化大典·人物典·人物傳》[3]。在訪談中,先生提及本擬出版一部《魏晉南北朝杰出人物傳》,惜至今尚未完成??梢娭煜壬臍v史人物研究貫穿了其歷史研究的始終。
21世紀以來,新的史學研究方法與研究視角層出不窮,歷史人物的評價與研究雖然已非學術熱點,但還遠沒到淡出學者學術視野的程度,畢竟推動歷史發(fā)展的任務是由人來完成的。朱先生正是在歷史人物研究的道路上為我們樹立了典范。因此,筆者想從以下幾個方面對朱先生的歷史人物研究作一介紹。
歷史人物是人們認識歷史、研究歷史的重要窗口。人們對歷史的記憶往往烙印在歷史人物身上,因此歷史人物的作用和地位頗受世人關注,也是研究和評價歷史的重要方面。朱紹侯先生長期以來專注于歷史人物的研究與評價,其學術創(chuàng)見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人物姓氏祖源及故里的研究。中國的姓氏文化源遠流長。姓氏是研究中國古代人口遷移、社會結構和時代特征的一把鑰匙,而祖源和人物故里又是家族變遷的起點、姓氏發(fā)展的源頭。朱紹侯先生特別重視對歷史人物祖源及故里的研究。
關于舜帝故里問題,朱先生認為古文獻關于舜帝故里的記載,分歧并不大,只是由于對古地名的解釋不同,才產生了分歧。酈道元錯誤地將衛(wèi)邑的負夏(瑕丘邑)與魯邑的負瑕(瑕丘縣)混為一談。經過朱先生的考辨,指出帝舜故里姚墟、負夏及歷山、雷澤、河濱均在今河南淮陽縣境域之內。[4]
關于劉姓的祖源,朱先生認為劉累是陶唐氏后裔,死于魯縣。劉累后人在春秋時到晉國做官,改稱范氏。范大夫士會奔秦,后改回劉姓,劉邦即其后人。這一支劉氏稱為祁姓之劉。而周成王封王季之子于劉邑,其后人也姓劉,稱之為姬姓之劉。到了漢代,兩支劉姓被混為一談,故而劉累成為劉姓的共同祖先,魯縣成為劉姓的祖地。[5]
關于嫘祖的故里問題,朱先生結合武威漢簡與《水經注》相關記載認為,西平是嫘祖的故里。漢代西陵在今河南省西平縣境內,西平在遠古時期又是炎帝族系西陵氏、呂氏、雷氏的聚居區(qū),而西平又離黃帝故里的新鄭較近,兩部族完全有互相通婚的可能性。[6]
關于蔡邕故里的問題,朱先生贊同《后漢書·蔡邕傳》中所說的“陳留人也”。同時也指出后人在作注時卻產生了分歧:一說是杞縣人,一說是尉氏縣人。通過考辨,朱先生認為尉氏縣說更占優(yōu)勢,但也沒有完全摒棄杞縣說,他希望持杞縣說者繼續(xù)查找相關文獻資料,把辯論繼續(xù)下去,使真理越辯越明。[7]
同類型的研究還有《張姓祖根在濮陽》[8]、《滎陽鄭氏縣籍在開封》[9]、《賴國地望與賴姓起源》[10]、《柳姓始祖柳下惠》[11]等。朱紹侯先生關于歷史人物故里及祖源的研究,將政治史、文化史、民族史和歷史地理學結合起來,通過爬梳史料、考辨歷史的細節(jié),對于學界長期存在爭議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
(二)人物專題的研究。人是歷史發(fā)展的推動者,歷史人物的活動理應是歷史研究的重要內容。朱紹侯先生在歷史人物專題研究領域也積累了十分豐富的成果。
朱先生在《字圣許慎》一文中將許慎稱為“中國文字學的開山鼻祖”,其所著《說文解字》所創(chuàng)的“六書”理論,是關于中國漢字構成和使用的六條基本方法。先生充分贊揚《說文解字》一書“創(chuàng)造的辭書部首編纂法、漢字形音義貫通說解法等都對后代影響深遠”,進而肯定“許慎是對國家和民族有巨大貢獻的人物”[12]。
朱先生通過對賈誼相關史料和文章的考查,總結其民本思想主張為政必須以民為本、以民為命、以民為功;在法律思想上,主張刑罰的目的在于“以禁不肖,以起怠惰之民”,反對疑罪立即判刑的誅殺。并將賈誼的民本思想與南朝蕭梁學者劉勰相比較,認為前者更加深入全面。[13]而后朱先生又重點研究賈誼的“疑罪從無”思想[14],并強調他在這方面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該文既是對賈誼法律刑罰思想的研究,同時也是對戰(zhàn)國秦漢時期刑罰思想的全面梳理,在制度演變中,凸顯賈誼首創(chuàng)“疑罪從無”法制觀念的重要意義,指出這是“中國法制史上破天荒的大事,也是世界法制史上的一件大事”[14]。
朱先生認為不應將竹林七賢視作一個整體來評價,而應根據(jù)其個人政績、業(yè)績作出單獨的評價。沿著這個思路,朱先生對竹林七賢逐個展開研究。在談及評價標準時,朱先生強調不應以曹魏或司馬氏政權為歸依,對于其中效忠曹魏或司馬氏者,都應肯定其忠臣的品行和氣節(jié)。據(jù)此構想,“肯定嵇康的忠魏氣節(jié),山濤對晉的忠心。對向秀則肯定他在學術方面的貢獻。對阮籍既肯定他在學術方面的貢獻,也指出他玩忽職守及敗壞禮教的丑行。對王戎則批評他是貪財好利的腐朽的官僚。對阮咸和劉伶,則批評他們是為己避禍而又自矜風雅的俗人”[15]。歷史人物能夠成為公認的組合,正在于人們更加重視其共性的一面,而朱先生則另辟蹊徑,重點探討其中的差異。這也為我們研究歷史人物組合提供了一個重要思路。
相關的研究還有《陳郡謝氏在劉宋》[16]、《試析〈隆中對〉兼論關羽之失》[17]、《炎黃二帝雜談》[18]等。朱先生的歷史人物專題研究看似龐雜、隨心所欲,但所選取的人物都是在歷史上有某方面的突出貢獻甚至是歷史轉折過程中的關鍵人物,對于這些人物的研究極大地推動了對當時時代的研究。
(三)人物評價研究。歷史人物功過是非的評價是人物研究的落腳點,其評價的原則和標準又常常具有主觀性,故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研究是學者難以把握的問題。朱紹侯先生評價歷史人物時,能夠堅持全面性原則,從發(fā)展性和長時段的視角來審視歷史人物,特別是能將人物個人的活動與命運和時代背景結合起來,在時代中認識人物,進而得出較為客觀的結論。
朱先生在分析秦相呂不韋的功過問題時,認為其功績在于:“第一,減少了戰(zhàn)爭中的大屠殺,提倡‘義兵’,減少了統(tǒng)一六國的阻力。第二,招賢納士,收羅人才。招攬賓客就是為了統(tǒng)一天下。第三,興修水利,重視農業(yè)生產。第四,以雜家代替法家為政治指導思想?!倍峒皡尾豁f的過時,朱先生強調呂不韋“不應把無德無才的嫪毐推上政治舞臺,擾亂了秦國的政治穩(wěn)定”[19]。朱先生對于呂不韋一生功過的評價,實則是在分析秦國的政局,呂不韋只是打開秦國政治研究的一把鑰匙。
而在討論秦國另一位政治風云人物李斯時,朱先生主要從七個方面論述其功績:“一是用陰謀之計離間六國君臣,二是《諫逐客書》為秦國留住了寶貴的人才,三是確立了秦封建統(tǒng)一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四是確立適合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郡縣制,五是統(tǒng)一車軌、文字、度量衡,六是統(tǒng)一思想,七是刻石紀功宣傳秦統(tǒng)一的豐功偉績。”而李斯的“過”主要體現(xiàn)在廢扶蘇立胡亥、毒死韓非和在獄中上《督責書》三個問題上,而這三個事件都是由李斯自身法家的思想主張和立場決定的。[20]此篇可以算作《秦相呂不韋功過簡論》的姊妹篇,完整地再現(xiàn)了秦從統(tǒng)一天下到滅亡的過程,其間既有關鍵歷史人物的作用,也是歷史演進的必然結果。
朱先生近年來對于前秦君臣的研究與評價似乎情有獨鐘?!盾迗耘c淝水之戰(zhàn)》和《論王猛在前秦的政績和軍功》兩文,既肯定了苻堅在淝水之戰(zhàn)前在政績、武功和民族政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同時指出其未能聽從王猛的勸諫,發(fā)動對東晉的戰(zhàn)爭,并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方向上存在重大失誤,最終導致政權滅亡的慘痛教訓。[21]朱先生指出,對于苻堅的研究不應存在偏見,對于其功績不能埋沒,對于其過錯也不必諱言?!胺彩侵袊攀分械娜宋?,都屬我們的先祖,只要其對中國歷史發(fā)展有過貢獻,應不分族別、‘國別’而均予肯定和表彰。”[22]這一理論,對于我們研究少數(shù)民族歷史及人物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以上主要從三個方面介紹了朱紹侯先生在歷史人物研究領域的成就,限于篇幅,只能簡要地進行梳理。朱先生在歷史人物研究與評價方面還有很多重要的成果,如《論“周召之業(yè)”與“周召之治”——兼談召公在周初的歷史地位》[23]、《對諸葛亮南征北伐的評價》[24]、《劉備東征孫吳諸葛亮為何不諫阻》[25]、《論劉裕》[26]等文章,都涉及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這些文章既有對具體問題的分析,還對歷史人物的研究提出了方法論方面的指導;既推動了人物個案的研究,也推動了斷代史的相關研究。
朱先生從事史學研究70余年。通過梳理其相關成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朱先生的歷史人物研究具備以下特點。
(一)時段長,人物涉及范圍廣。朱紹侯先生的歷史人物研究,上起傳說中的黃帝時代,下至南朝時期,既有對帝王將相的宏觀研究,又有對文化名人的專題探討,學術視野廣闊,切入角度獨特。而就歷史人物研究的個案而言,朱先生也十分注重考鏡源流,善于從長時段思考問題。比如,關于汝南許氏的研究,朱先生首先考查許氏的得名,進而詳細梳理三代戰(zhàn)國以來許氏家族的重要人物,研究時段及視角都較宏大,能夠在歷史發(fā)展脈絡中把握許氏望族的形成。[27]朱先生在評價歷史人物時也堅持長時段的視角,考察歷史人物一生的功過是非,最終得出全面的評判。正如他在訪談錄中提到的那樣,“我研究歷史問題,喜歡自源而達流,自流而溯源,搞清其來龍去脈”。
(二)不就事論事,把人物研究作為歷史研究的一個視角。朱紹侯先生的歷史人物研究不是停留在對歷史人物及其行為的敘述與評價上,而是以歷史人物為切入點,探討人物在當時環(huán)境下所起的作用,進而對歷史人物作出恰如其分的評價。例如,朱先生關于夏朝創(chuàng)始人的討論,實質是利用唯物史觀分析原始社會的社會狀況,并就奴隸社會的建立問題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28]再如朱先生曾多次撰文研究西漢元成二帝,如《對漢元成二帝的評價》[29]、《漢元成二帝論(上)》[30]、《漢元成二帝論(下)》[31]。這一系列文章從質疑史書對元成二帝的評價入手,研究二帝在西漢歷史轉折中的作用。文章視野宏大,涉及西漢中后期許多重要的社會政治現(xiàn)象,如儒家思想的發(fā)展、外戚宦官專政、對外政策的轉變和土地兼并等問題。2002年,朱先生出版了《盛衰蒼?!獫h元成二帝傳》[32],更加全面系統(tǒng)地對元成二帝進行研究與評價。再如關于陳郡謝氏的研究,深入分析陳郡謝氏在劉宋政權中的處境、心態(tài)及劉宋皇帝對陳郡謝氏的拉攏、利用和抑制、打擊情況。朱先生此文旨在論證門閥勢力與皇權關系的變化,進而得出劉宋時期君主專制皇權已經恢復,門閥士族處于從屬地位的結論。[33]朱先生的研究總能以時代中關鍵的人物為切入點,最后升華到整個時代的大問題。
(三)注重對最新學術信息和資源的把握。朱紹侯先生雖年逾九旬,仍時刻關注學界的最新動態(tài),把握最新的學術資源,對于學界的熱點話題保持高度的敏銳度。例如,2010年曹操高陵發(fā)掘公布之后,朱先生深入考古現(xiàn)場,進行實地考察和調研,并迅速撰文,把握學術熱點,相繼完成了《曹操與曹操墓》[34]、《曹操高陵考古發(fā)現(xiàn)的歷史學意義》[35]、《對曹操高陵石牌“獵”字解釋不能以偏概全》[36]等文章,對曹操高陵真?zhèn)蔚拇_定,以及曹操本人的研究與評價都作出了重要貢獻,并產生了巨大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影響。在2015年?;韬顒①R墓葬發(fā)掘出土后,朱先生以敏銳的學術洞察力,積極投身對于劉賀的研究中,次年即有《昌邑王廢帝海昏侯劉賀經歷考辨》一文面世。該文詳細考察了劉賀的生平,并解決了學界長期存在的昌邑國所在地的問題。朱先生認為山陽郡應是漢昌邑國所在地。對于劉賀被廢的原因,朱先生認為劉賀被廢是咎由自取,霍光廢劉賀是忠于漢室,是為漢帝國的長治久安著想。[37]朱先生對學術動態(tài)的把握源于其對歷史濃厚的好奇心。先生在談及自己的治史體會與風格時說:“研究歷史,沒有好奇心是不行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咬住問題不放,刨根問底,才能搞出新的東西,得出新的結論,找出歷史的真相。”[38]朱先生就是始終保持著對歷史的好奇,才支撐他年逾九旬依然對歷史保持有增無減的熱情。這是前輩學人激勵后人不斷探索前進的不竭動力。
朱紹侯先生已年逾九旬,仍然筆耕不輟,且成果產量較高,“以學術為生命,用生命在做學術”。這份對于歷史研究的熱愛與激情,鞭策著我們繼續(xù)前行。作為先生的再傳弟子,雖未見先生之面,然讀先生之書,想見其為人,先生的為人治學,是我們永遠要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