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袁婷
文章通過中國人思想里對于女性“禍水”的思考與反問,拷問女性實為被后人書寫歷史時嫁禍,成為“哀之而不鑒之”的犧牲品。作為現(xiàn)代女性,應(yīng)給予世人一個全新的視角,可以和男性一樣飛翔。
“七巧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biāo)本,鮮艷而凄愴……”每每讀《金鎖記》這里時我都在擔(dān)心,這美麗的玻璃標(biāo)本會不會破碎?
歷史隙罅里的飛塵附著晚霞的余紅,泛黃城墻后的褒姒,恰似后人壁畫里的一般,膚如凝脂,齒如瓠犀,不顧城下的兵荒馬亂,一展紅顏,而一旁衣著明黃龍袍的男子無神的雙眼泯滅在歷史無情的火光中。
烽火戲諸侯是兒時父親給我講過的歷史故事之一,周的滅亡讓憤怒的人們“賜”給了褒姒一個響亮的頭銜—“紅顏禍水”。史書中“禍水”一詞最早出自《趙飛燕外傳》,這個綽約的女子在史家的筆下同樣被妖化成敗國的禍水。
我自入其中思忖。沒有幽王的溺愛與昏庸,褒姒何嘗有機會一戲四方威武諸侯?如此就說這位每日愁容的女子是“禍水”未免牽強??删退闶窍窗琢艘粋€褒姒,中國人思想里對于女性“禍水”的這一觀念也從未被磨滅,吳三桂因為陳圓圓,上演了一幕絕世的“沖冠一怒為紅顏”。于此我更是疑惑,為何自古女性,特別是容顏姣好者的地位與評價都是低下庸俗而不入流的?
中國歷史的長河已經(jīng)翻滾五千年之久,其傳統(tǒng)思想,特別是儒家理學(xué)里的“禁欲苦行”和“男權(quán)至上”的觀點早已深入中國人的骨髓。儒者董仲舒所提倡的“君臣。父子、夫妻”綱常無一不把女性無情地放到了社會最底層。蒼茫歷史的車轍下,女性的印記即使存在也會被后人淡化甚至隨意涂抹碾壓,在部分史家的眼中,女性如同跳梁小丑,在男權(quán)萬花筒的照射下,所有的細(xì)小瑣碎被無限重復(fù)、放大。所以她們開始小心,開始謹(jǐn)慎。
這樣即使有些明了,可以理解紅顏小心之故卻不能闡釋“禍水”之由。
有人說,葉嘉瑩是一個穿裙子的“士”,她漂泊天涯失去父親,又在垂暮之年失去女兒、女婿,直接道來便足以令人鼻酸。殺死感情的葉嘉瑩,早已褪去蓮花,只葆有一顆蓮心,只為傳遞詩歌中生生不息的力量。何為情?《禮記·禮運》篇云:“喜、怒、哀、樂、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鼻椋侨诵灾境?。葉嘉瑩曾讀到一首王安石的《擬寒山拾得》的詩偈,“風(fēng)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碑?dāng)一個人四顧茫然,面對生命永恒的無常時,可以怎么做?應(yīng)該怎么做?她說,我在極痛之余,才有了徹底的覺悟,對莊子的“逍遙無待”與“游刃不傷”的境界,也有了一些體悟。莊子有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痹谝皇住朵较场返脑~中,葉嘉瑩寫道:“已是蒼松慣雪霜,任教風(fēng)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幾滄桑。自詡碧云歸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余年老去付疏狂。”“任教風(fēng)雨葬韶光”,這讓我想起那個同樣備嘗人世艱辛的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境界。先生曾在《唐詩宋詞十三講》中提及中國舊有詩人懷才不遇,寄托情緒的含蓄表達方式,好比最早采用此藝術(shù)手法的屈原“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好比纏綿無題的李商隱“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等等。在他們的詩中往往會出現(xiàn)女性形象,這些溫柔美麗的女子會懷怨等待丈夫歸來,會感慨韶華流水匆匆,會嘆息美貌消解無人賞……這些“害羞”的詩人把自己比作女子,在朝廷上的種種不得志移花接木到家庭里女性的悲傷失意中。同樣是失意,可中國女性的痛持續(xù)得未免太久,久到不得志的詩人只需用一生去哀怨,而身材嬌小的她們需要用幾千年去吶喊。即使換個角度考慮,是那個時候詩人已經(jīng)觸摸到了女性卑微的地位與情思,試圖含蓄地展現(xiàn),但這種形式怕還以表現(xiàn)自己作為臣子的不得志被后人理解。
女性就像是詩人筆下運用自如、隨意掌控的借用手法,被后人書寫歷史時嫁禍為禍水,成為“哀之而不鑒之”的后人推卸責(zé)任的犧牲品。悲哀的歷史跨度中,她們默默承受著“禍國殃民”的重量,以至于到民國魯迅先生筆下變得逐漸麻木,變得小心謹(jǐn)慎到卑微單薄。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命運一共給了她三次重?fù)?,在這三起三落中,一次次從希望走向絕望,不厭其煩地復(fù)述自己多舛的命運。祥林嫂平凡而又很不尋常,她安分而又倔強,她頗有主見而又十分糊涂,她不服從命運而又不自覺地維護既定的命運。先生從對祥林嫂的命運進行了一波三折的刻畫。
張愛玲曾說過,你如果了解從前的我,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一朵盛開的鮮花是不會無緣無故就變成了一叢刺,一叢讓人不能親近,害人又害己的刺。這里面肯定有風(fēng)霜的侵蝕,有雨雪的相逼。張愛玲筆下的七巧曾是個漂亮的姑娘,年輕時曾迷倒多少人!為何命運轉(zhuǎn)折變化那么大?曹七巧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她嫁給殘疾人做妻子,欲愛而不能愛,早年喪父的她幾乎像瘋子一樣在姜家過了30年。在財欲與情欲的壓迫下,她的性格終于被扭曲,行為變得乖戾,不但破壞兒子的婚姻,致使兒媳被折磨而死,還拆散女兒的愛情?!?0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睆垚哿釋F(xiàn)代社會兩性心理的基本意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拉開了兩性世界溫情脈脈的面紗。這是那個時代女性的悲哀。蘇童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妻妾成群》中,頌蓮秉承了新女性的單純、敏感、多思和對生活理想的追求,但面對強勢的男權(quán)倫理話語權(quán),只能順應(yīng)自己性格當(dāng)中的軟弱之處,選擇了屈服以及妥協(xié),體現(xiàn)了封建時代大部分女性的共性。
我的外婆喪父時八歲,喪子時三十一歲,喪偶時六十八歲,人生的三大不幸均被她碰上。周圍的人說她是掃帚星,是禍水。老太太刻著皺紋的臉上溢著笑,絲毫不減年輕時的風(fēng)韻,常人很難從她的眼角眉梢尋見歲月的吻痕,但我自懂事便知道外婆是小心的,是屬于中國女性延續(xù)幾千年的那種小心。小心地生活,就像我的外婆在小心地生活,外界的輿論對她而言就如同子彈穿鑿皮肉一般,使她痛苦,所以每當(dāng)我留意外婆一直遵守中國傳統(tǒng)甚至有些封建的行為與思想時,我就特別想上前,想去撫平外婆臉上的皺紋,自我安慰地想,也許這樣就能溫暖她內(nèi)心的傷疤。
至此我稍理解了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理解了張愛玲先生塑造的曹七巧,理解了蘇童繪下的頌蓮。她們開始也許并不小心,但在“吃人”的壓迫環(huán)境中,有人一直被摁在水底,漸漸習(xí)慣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有人向往美好卻被現(xiàn)實擊垮扭曲了心靈,有人努力掙扎呼吸,卻被黑暗掐住喉嚨……暗潮涌動、危機四伏的戰(zhàn)場上,無論是不是想要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都會被一視同仁,被炮火轟炸。
這樣的責(zé)任推卸一直持續(xù),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下,這些借口被改編,成為規(guī)則綱常,變成無形的枷鎖,捆綁著一代又一代的女性?,F(xiàn)在我們看似掙開了枷鎖,但已在水中浸泡太久,恐怕一時難以干凈抽身。大到女性政治上的稀缺,小到老奶奶對禮教的堅持,無一不顯現(xiàn)著水漬殘留的痕跡。
不僅僅在中國,世界上都留有余露。最近由鄭裕美、孔劉主演的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上映的同時也遭到熱議,看似簡單的產(chǎn)后抑郁癥,但影片的細(xì)節(jié)中無一不顯示著女性搖搖欲墜的地位。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里,必須是媽媽帶孩子,產(chǎn)后的女性想再升職基本沒有可能;產(chǎn)后請求休假的父親更是被同事恥笑,連同公司保安都用淫穢的方式去消費女性職工……男權(quán)主義在韓國一度盛行,只要公眾人物攜帶或閱讀有關(guān)女權(quán)主義的書籍便會被抨擊、抵觸。想要工作自立的媽媽們被世俗封在玲瓏剔透的玻璃標(biāo)本中,只允許被欣賞,卻不被給予飛翔的自由。
七巧的標(biāo)本鮮艷而凄愴,時代救不了她;如今的玻璃標(biāo)本依舊堅硬,但好在一直有人試圖通過影片、小說的形式,試圖用文字的力量去改變,試圖用熱水融化冰冷的玻璃,換蝴蝶一雙翅膀。
時光流轉(zhuǎn),美人已逝。留給我們的,僅有這一生的機會,同樣身為女性的我反而更加自信,過去給予男性機會,讓他們的表演悉數(shù)展現(xiàn)在舞臺上,但當(dāng)我們慢慢走進時,給予世人的是一個全新的視角。我們也可以和他們一樣飛翔。
我依稀又看見外婆的背佝僂在朝陽的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