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聰聰 王璐
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是美國19世紀的思想家、散文家和詩人。作為詩人,愛默生一方面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也不斷完善自己的詩學(xué)思想。他曾在散文《詩人》(“The Poet”)中描繪了一個理想詩人的形象—詩人是一個能把常人從現(xiàn)實束縛中解放出來的神,一個富有靈感和智性感受力的哲學(xué)家,一個常常借助想象和象征等手法來履行自己使命的命名者。在詩歌中,愛默生把詩人變換為各種意象來展現(xiàn)自己的詩人觀,《大黃蜂》(“The Humble Bee”)就是其中一首代表作。從目前國內(nèi)有關(guān)愛默生的研究來看,鮮少有學(xué)者從詩人觀的角度來解讀該首詩歌的意象和內(nèi)涵。本文將圍繞該詩的核心意象—大黃蜂,探尋其作為“詩人”化身—解放之神和先知哲學(xué)家的深層內(nèi)涵。
一、《大黃蜂》的創(chuàng)作及內(nèi)容
《大黃蜂》(原文參見Ralph Waldo Emerson,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entenary Edition.Vol.9.ed.Edward W.Emerson.Boston and New York:Houghton,Mifflin and Company,1903-1904.p41~42.譯文選自李永毅,《比較之維:詩歌與詩學(xué)論稿》,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78~279頁)一詩創(chuàng)作于1837年,收錄在愛默生1847年出版的《詩集》(Poems)中。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愛默生在1837年5月某一天的經(jīng)歷:“昨天我在林中追一只精美的大黃蜂,整個過程充滿美好的幻想和韻律。在這悲傷的日子里,那只大黃蜂和松鶯仿佛成了最吸引我的事物?!?836年,愛默生的弟弟查爾斯因病在波多黎各去世,愛默生悲傷不已。自然中飛舞的大黃蜂把愛默生從悲傷的世界中帶出來,引他進入理想快樂的世界。整首詩共六十三行,六個詩節(jié),全部采用偶句押韻,十分規(guī)整。但每行音節(jié)數(shù)不等,從六音節(jié)、七音節(jié)、八音節(jié)到九音節(jié)變化不一,以七音節(jié)為主,格律上以“揚抑格”為主,與全詩明快的基調(diào)相契合。詩人用大黃蜂的聲音和舞蹈串聯(lián)了一系列場景,從大自然的美景到虛幻的想象世界。根據(jù)《愛默生全集百年紀念版》(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第九卷對該詩的注解,大黃蜂之所以成為隱喻詩人的核心意象是因為大黃蜂飛舞采蜜、釀蜜的過程猶如詩人創(chuàng)作的過程,亦如哲人探尋真理的過程。借用蒙田的說法就是:“‘蜜蜂飛來飛去,釀出自己的蜜;這蜜不再是百里香也不再是牛蘭’。詩人就是蜜蜂,他被人群和自然吸引,而后提純的蜂蜜就是他的思想?!保▍⒁奣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entenary Edition.Vol.9.ed.Edward W.Emerson.Boston and New York:Houghton,Mifflin and Company,1903-1904.p418~419)
二、大黃蜂—解放之神
“嗡嗡聲”是構(gòu)成大黃蜂內(nèi)涵之一—解放之神的重要因素。在詩的開篇,大黃蜂帶著“嗡嗡的歌唱”(“burly dozing”)一出場就吸引了詩人:“健壯的大黃蜂,你嗡嗡歌唱/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夢想的地方”(第1~2行)。這只承載著詩人夢想的大黃蜂引領(lǐng)詩人飛向遠方,讓詩人在跟隨他前進的過程中暫時忘卻悲傷,進入到一個充滿歡樂的世界。與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雪萊(Percy B.Shelly)的云雀和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布谷鳥一樣,大黃蜂的嗡嗡聲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詩人聽到后便愿意走近它、傾聽它、追隨它,“讓我靠近你,做你的傾聽者/當(dāng)你歌唱在灌木和葡萄藤間”(第9~10行)。當(dāng)它自由地在空中前行,詩人發(fā)出誠懇的請求:“求你等著我,等我靠近/包圍我,用你嗡嗡的低吟/外面的一切都是苦痛與艱辛”(第17~19行)。在大黃蜂“嗡嗡的低吟”(“hum”)中,詩人實現(xiàn)了空間的跨越,他離開現(xiàn)實世界進入了一個“獨居的”(“solitary”)精神世界,一個沒有俗世的痛苦,只有歡樂和自由的理想世界。
在第三詩節(jié),詩人連用九個頭韻/S/與大黃蜂的嗡嗡聲相呼應(yīng)。首行的南風(fēng)(“south wind”)作為愛默生詩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個意象,代表了春日的和煦美好,奠定了詩歌歡快的基調(diào)?!皊ilver”名詞作動詞用,從視覺的角度生動地勾畫出天空中薄霧散去,陽光閃爍(“shinning”)的畫面;“softnes”和“sutble”將南風(fēng)擬人化,形象地把春風(fēng)拂面、撩動萬物悄悄萌發(fā)的感覺描繪了出來?!皊od”一詞在濟慈看來是一個表達死亡的意象,但這個意象同時又暗含著生命力,愛默生在此也是借從泥土到紫羅蘭的變化表達生命由靜到動,由死亡到萌生的狀態(tài)。五月明亮溫馨的春景圖為大黃蜂鋪設(shè)了背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大黃蜂再次出場。
對很多人來說,它的歌唱并不悅耳。但對詩人來說,那“催眠的曲調(diào)”(“drowsy tone”)卻是一種享受:一方面詩人將大黃蜂視為一個庇護者,因為大黃蜂用自己的聲音轉(zhuǎn)移了詩人的悲傷情緒,為詩人構(gòu)筑了一個無形的與現(xiàn)實隔離的世界,詩人可以自由地在其中獨自進行精神遨游;另一方面,詩人自擬為大黃蜂,一個“孤獨的”(“solitary”)歌者。它“圓潤、輕快的低音”(“mellow,breezy bass”)讓原本寧靜的世界顯得更加安靜深沉,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它一個歌者,而它處于一種獨處的狀態(tài)。它到底在歌唱什么呢?它在講述漫長的時間,花朵遍及的河岸,閑適而安靜的生活。在這里,詩人借助大黃蜂的歌聲再次描述了自己的理想世界—原始、寧靜、歡樂、陽光燦爛。整體來看,詩中的大黃蜂之聲就是詩人心靈之聲的化身,它們都是自由的歌者,憑借自己的聲音構(gòu)造出令人沉醉的世界。
三、大黃蜂—先知哲學(xué)家
在嗡嗡聲之外,大黃蜂的優(yōu)美舞姿是構(gòu)成其核心內(nèi)涵的另一大要素。從形式上看,整首詩采用雙韻,節(jié)奏起伏變化,恰與大黃蜂高低起伏、自由變幻的舞蹈形態(tài)融為一體。從內(nèi)容上,大黃蜂舞步流連之處正是詩人創(chuàng)作取材加工之處。它舞動經(jīng)過的每一處景色都在為自己釀蜜挑選最佳材料。而這充滿起伏變化和美感的舞蹈具有篩選轉(zhuǎn)換的作用,它使原本寂寥的荒野頓生歡快,也使人萌生追隨之意。
從聽覺到視覺的轉(zhuǎn)換發(fā)生在全詩第五節(jié),詩人自此描述的重心由聲音轉(zhuǎn)到了景象,特別是十三種大黃蜂心儀的植物。
越橘,紫羅蘭,
火紅的楓樹,金黃的水仙,
深深的草,像綠色的旗幟,
與天空相配的菊苣,
耬斗菜盛滿蜜的角,
芳香的蕨,龍牙草,
苜蓿,捕蟲草,赤蓮,
還有野薔薇,點綴其間。
《大黃蜂》第42~49行
跟隨大黃蜂的舞蹈路線圖,從越橘、紫羅蘭到赤蓮、野薔薇,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大自然的風(fēng)景畫。這十三種植物純粹美好,都是大自然中未經(jīng)污穢的,因而可以成為大黃蜂釀蜜(詩人創(chuàng)作)的素材,而其他東西只能作為它飛行的背景圖。在后面的詩中,詩人將大黃蜂直接提升為“穿黃色馬褲的哲學(xué)家”(“Yellow-breeched philosopher”),因為它能從所見植物中分辨出純凈與污穢,因為它的選擇已經(jīng)具有審美—“你只讓美麗的東西入眼,你只讓甜蜜的東西入口”(第54~55行)。而且大黃蜂是從自身的本能出發(fā),完全不受超脫世俗的種種限制和束縛,從不理會匱乏和痛苦。這與愛默生給詩人“先知哲學(xué)家”的定位完全契合。同時,詩人在這一部分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長串的列舉會讓讀者的閱讀速度自然放慢,而后引發(fā)讀者把注意力放在這些曾經(jīng)被自己忽視、忘記甚至從未關(guān)注過的植物身上,并重新建立與這些植物甚至是整個自然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此外,這種看起來松散無序的羅列與我們在自然中徜徉的感覺不謀而合,因此,人們能通過對自然界植物的羅列更加直接地感受自然本身的多樣表象,進而喚起人們對大自然的關(guān)注并引發(fā)人們對自然的深刻理解。
詩人“眼見”大黃蜂跳著各種各樣的舞蹈,不自覺地進入到理想無憂的快樂世界中,即想象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早已遁入深沉的夢鄉(xiāng)/痛苦和匱乏徒然守在一旁/匱乏和痛苦,反復(fù)把我們折磨/你(大黃蜂)的睡夢卻讓他們手足無措?!保ǖ?0~63行)在詩中進入了想象的詩人與飛舞的“大黃蜂”完全合為一體。詩人隨大黃蜂“飛來飛去”,釀出了自己的蜜(詩),這蜜不再是某種花之蜜,而是詩人的心靈之歌。詩歌創(chuàng)作都是詩人經(jīng)由“眼見”步入想象,并借助想象之力的成果。雖然詩人在自由的想象中可以排解痛苦和憂愁,但就愛默生而言,他更側(cè)重一種非理性的精神體驗而非純粹的情感宣泄。這種精神體驗伴隨著宗教的色彩,是愛默生“想象”中的非理性因素,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
在該詩中,愛默生從聽覺和視覺兩個維度刻畫了春天大自然中一只嗡嗡飛舞的大黃蜂。大黃蜂的嗡嗡聲把詩人從現(xiàn)實世界的悲傷與痛苦中解放出來,使其進入到一個歡快的想象世界,這一內(nèi)涵隱喻詩人借助詩歌解放世人之功用。伴隨聲音的變幻舞姿帶領(lǐng)詩人跨越時空,選取鑒別自然中“入眼”的材料并隨后加工為精華之“蜜”,這一內(nèi)涵折射了詩人“先知”的洞察力和利用想象將所見之物轉(zhuǎn)化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力。這個具有雙重內(nèi)涵的意象形象地闡釋了愛默生眼中的“詩人”形象—解放之神和先知哲學(xué)家,也為我們深入理解愛默生的詩人觀提供了又一視角。
基金項目:2021年度北京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計劃一般項目“愛默生詩歌的詩哲一體化研究”(編號SM202110028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