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志
【內(nèi)容提要】士人對構(gòu)筑園林始終秉持著濃厚的興趣,肇端于魏晉南北朝,迄于明清,漸漸形成了悠久的造園傳統(tǒng)。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的造園風尚特征表現(xiàn)為高質(zhì)量園林建筑井噴式出現(xiàn),專擅造園的藝術(shù)家不斷涌出,以及總結(jié)性的理論著述不斷出版。太倉的王錫爵、王衡、王時敏祖孫三代接續(xù)營建南園,王時敏更是新拓了東園,成為了可供探究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家族式園林的精致案例。聚焦并細讀王時敏在明清易代前后的園林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較為明顯地從園居宴游之樂到隱居黍離之悲的嬗遞過程。通過此視角的選擇、考察,則“時代氛圍—造園行為—士人心態(tài)—園林書寫”四者間的錯綜關(guān)系,或可得到較為清晰的呈現(xiàn)。
回望古代士人的日?;顒涌臻g,除了周旋于各種具有官方屬性的衙署之外,在任之時,尤其致仕以后,往往喜好營建各式的私人園林。這一方園林既是外在錯綜世界的投射,也是在疲憊之余心靈休憩的自在港灣。園林之于士人身心具有多重作用,或者是在宦海浮沉之后,將園林幻視為山野河源的移植,寄托著大隱隱于市的訴求;在隱逸之中尋求修身養(yǎng)性,滌蕩俗世塵念;或者是在園林中化身農(nóng)夫,在耕種、澆灌及收獲作物中體驗士、農(nóng)兩種身份自如切換的愜意,同時在現(xiàn)實層面,也可達至敬老養(yǎng)親的夙愿;或者是在園林中結(jié)伴游觀,賞鑒山石、竹林等景觀,依憑共同興趣點的維系,可實現(xiàn)與人溝通交際的目的。不論是向內(nèi)的隱逸修身,還是向外的游觀社交,抑或居于兩者之間的耕作養(yǎng)親,士人骨子里頗有建造并繪制、書寫園林的癖性。在關(guān)涉園林的眾多詩文書畫中,頗可得見士人的心態(tài)變遷及社會的盛衰演進。概言之,一方園林空間,便是士人內(nèi)心深處、紛繁大千世界的縮影。
對于園林的觀照,大致可以分成三個層面。首先便是聚焦于園林建筑的物質(zhì)實體,包括亭臺樓閣、山石溪水、奇花異草的設計,這是屬于建筑學范疇的探討。其次是對園林中所涉物體的描寫、表現(xiàn),包括園林文學、山水花鳥畫等,這可歸于交叉學科范疇下的考察。再次是超脫園林實體、園林文本,而是聚焦于造園的人,以及在園林中游賞流連者,這是能夠發(fā)掘出更深內(nèi)涵的解析層面。當然,以上三個層面彼此之間并非是完全剝離的,而是相互纏繞的錯綜關(guān)系。明末清初是社會遭逢大變動的時代,這種變動不僅體現(xiàn)為北方滿清政權(quán)取代了漢人長達兩百七十多年的朱明政權(quán),更是在思想上發(fā)生了涉及各個層面的啟蒙。于此時代背景下,園林更是成為了亂世中士人尋求全身遠害的途徑。競相造園,以及書寫、表現(xiàn)園林成為了一時風尚。明末清初各地的造園風潮中,尤以江南最盛,也最能代表私家園林特征。
士人造園傳統(tǒng)由來已久,其軌跡的起點至少可以上溯至魏晉南北朝,彼時身在廟堂、心系山水成為士人普遍推崇的行為方式;而為實現(xiàn)這兩者間的無縫對接,構(gòu)筑園林成為了最好的選擇。聲名較著者如劉,《宋書》卷八十六載其“以世路糾紛,有懷止足……經(jīng)始鐘嶺之南,以為棲息,聚石蓄水,仿佛丘中,朝士愛素者,多往游之”[1],在鋪敘遭逢亂世的背景下,強調(diào)造園是士人安身立命的方式,更突顯了園林實為士人交際的重要場合。再如名士紀瞻,《 晉書》卷六十八載其“厚自奉養(yǎng),立宅于烏衣巷,館宇崇麗,園池竹木,有足賞玩焉”[2],表現(xiàn)了紀瞻作為襄助司馬睿建立東晉的重臣,享有在南京建造豪華園林的待遇。
唐朝時,士人造園在奔放昂揚世風的推動下更是走向了繁盛局面。我們所熟知的唐朝大詩人,往往多有營建私家園林的行為。如王維精心建造的輞川別業(yè),能夠因地制宜地將藍田林泉風光融進花草樹木中,更是連綴以《輞川閑居》《歸輞川作》《別輞川別業(yè)》等詩,呈現(xiàn)那些令人矚目的山水田園景致。再如白居易貶謫江州時,于廬山北麓香爐峰下傾心建造的草堂,并親撰《草堂記》予以介紹造園緣起及追求旨趣:“匡廬奇秀,甲天下山……太原人白樂天見而愛之,若遠行客過故鄉(xiāng),戀戀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為草堂。”[3]客居之地的景色與故鄉(xiāng)別無二致,正是吸引白居易于異地另辟草堂的原動力。
兩宋時,在重文輕武政策的導引下,士人的身份得以進一步提高,在處理政務之余,也多將閑暇時間投注到建造園林中去。《東京夢華錄》卷六載“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里之內(nèi),并無閑地”[4],足可見彼時造園之風的盛行之狀。不僅作為富庶的國都如此,其余地方也不遑多讓,如臨近南宋都城臨安的吳興,造園也很盛行。周密《吳興園林記》有載,“山水清遠,升平日,士大夫多居之,其俊秀安僖王府第在焉,尤為盛觀。麓中二溪橫貫,此天下之所無,故好事者多園池之盛”[5],競相造園,可見一斑。
到了明清兩朝,特別是明末清初之時,造園之勢風靡無比,單就江南地區(qū)而言,顧凱《明代江南園林研究》以方志等文獻中所涉園林數(shù)據(jù)進行了一番統(tǒng)計,“園林營造遍布江南各地,而一些地區(qū)尤其突出。如在蘇州,明代有記載的約二百六十處,其中府城內(nèi)八十多處的園林,大部分為這一時期所建……在紹興,祁彪佳《越中園亭記》,所記當時紹興園林有一百七十六處之多”[6]。其中既有對明代江南造園整體情形的介紹,也關(guān)注了某地園林的高密度出現(xiàn)。
若進一步將園林建造的觀照聚焦于明末清初的江南地區(qū),則誠如童《江南園林志》所言:“吾國凡有富宦大賈文人之地,殆皆私家園林之所會萃,而其多半精華,實聚于江南一隅?!盵7]具體而言,江南地區(qū)在明末清初造園風氣盛行的表現(xiàn)約略有三端:其一,高質(zhì)量園林建筑井噴式出現(xiàn),如蘇州一地便有拙政園、獅子林、留園、環(huán)秀山莊、怡園、惠蔭園、西園、瞿園、羨園等堪稱精品代表的園林不斷出現(xiàn);其二,專擅造園的藝術(shù)家不斷涌出,《江南園林志》特別提及了“明之朱三松、清初張南垣父子、釋道濟、王石谷、戈裕良等人,類皆丘壑在胸,借成眾手,惜未筆于書耳”[8],這些藝術(shù)家在一方天地里疊山理水,將自然界里的無限風光搬演進園林之中;其三,總結(jié)性的理論著述不斷出版,如林有麟《素園石譜》、周漫士《金陵瑣事》、文震亨《長物志》、計成《園冶》等書的槧版,提出了構(gòu)筑、賞鑒園林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如《園冶》卷一中的“園林巧于因借,精在體宜,愈非匠作可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須求得人,當要節(jié)用”[9],便提出了需妥善處理好工匠與主持造園者的關(guān)系。在此三端的推動下,提及江南,園林成為了不能忽略的重要標簽之一。學界對江南園林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此處擬另辟他途,以王錫爵、王衡、王時敏祖孫三代接續(xù)營建的南園、東園為中心,考察明末清初江南士人家族性的造園行為,以及時代風云際會影響下的園林詩文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嬗遞的具體表現(xiàn)。
在江南地區(qū)的太倉州,歷來有營建園林的風氣,時人及后人對此多有關(guān)注。昆山人歸莊在撰寫于明崇禎十四年(1641)的《太倉顧氏宅記》中鋪敘了在地構(gòu)筑園林的盛行之狀:“豪家大族,日事于園亭花石之娛,而竭資力為之不少恤?!袢諈秋L汰侈已甚,數(shù)里之城,園圃相望,膏腴之壤,變?yōu)榍疔?,繡戶雕甍,叢花茂樹,恣一時游觀之樂,不恤其他。”[10]在描繪了吳地士人爭相建造園林之后,不忘憂心于奢靡之風對地方習俗的侵襲、破壞。童則在《江南園林志》中采擇歷時和共時共存的角度,描述了江南地區(qū)園林建造的演進過程,“南宋以來,園林之盛,首推四州,即湖、杭、蘇、揚也。而以湖州、杭州為尤。明更有金陵、太倉”[11]。從中可見太倉造園大有后來居上的趨勢。
在太倉州的眾多園林景觀中,當以王錫爵、王衡、王時敏祖孫三代接力營建的南園,以及王時敏新建的東園為翹楚。南園始建于明萬歷年間,內(nèi)閣首輔王錫爵于此賞梅種菊、鑿山引水,遂漸漸演化成一處園林勝景。王錫爵雖位極人臣,但在宦途兇險起伏中,常常流露出對隱居苑囿的無限憧憬。而其愛子王衡在萬歷三十七年(1609)因頭疾早卒,晚年喪子的悲慘遭遇對其心境的沖擊更為劇烈,更堅定了其退居園林的決心。在一系列的祭文中,王錫爵時?;貞浧疬^往歲月里攜子游賞南園時樂趣叢生的場景,如《王文肅公文草》卷十二《周年祭文》所記,“私念平生高興,鐘于各園花杲,理疾之暇,則以朝夕至各園,徜徉其間,而園中臺榭,皆汝心經(jīng)目營之地,觸物成悲,期于破涕,而涕愈不禁”[12],南園美景依舊,但同游之子卻已不在人世,在今昔場景對比中,愈發(fā)凸顯其失子后的悲愴難抑之態(tài)。無怪乎,時隔不到兩年,王錫爵也因沉浸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痛中黯然離世。
王錫爵之愛子王衡雖年少成名,卻因其顯赫門第而在科舉上累受牽連。眾多事件中最大的一次便是萬歷十七年(1589)禮部客司郎中高桂上疏的己丑科作弊案?!睹魃褡趯嶄洝酚涊d:“今輔臣王錫爵之子素號多才,豈其不能致身青云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并將榜首王衡與茅一桂等一同覆試,庶大臣之心跡亦明矣。”[13]王衡作為內(nèi)閣首輔王錫爵的愛子,其一言一行自然逃脫不了政敵們的指摘、攻訐,雖然大多時候可能是欲加之罪。就己丑科而言,雖經(jīng)復核證明了王衡的清白,但此次科場案對王衡心態(tài)造成了長久的負面影響。在考選了萬歷二十九年(1601)辛丑科榜眼不久之后,王衡便借機奉使江南之機,辭官回歸故里,以逃避無處不在的官場構(gòu)陷。在王衡的傳世別集中,時??梢娝麑@居閑適生活的書寫與向往,如《緱山先生集》卷一《春仲園居》:“無事此經(jīng)月,細草衣垣墻。開門不見人,但聞花甑香。眷言對華滋,有懷托春陽。無棄管蒯資,生理各有當。”[14]在宦途百轉(zhuǎn)千回之后,人生的豁達通透之悟,更顯得彌足珍貴。
[明]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上海博物館藏
[明]林有麟《素園石譜》,明萬歷四十一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明]王衡《緱山先生集》,明萬歷四十四年刻本,天津圖書館藏
經(jīng)過王錫爵、王衡兩代人的不斷營建,南園景點更為豐富多樣,傳至第三代的王時敏手中時,更是多次修葺拓建,南園的景點分布狀況也最終得以確立。除了繼續(xù)拓建祖輩遺留下來的南園之外,王時敏還邀請了著名造園大師張南垣在芍藥圃的基址上新造了東園,《奉常公年譜》中數(shù)條材料對此都有記述,臚列如下:
萬歷四十七年己未 是夏,將文肅公芍藥圃稍拓,花畦隙地,插棘誅茅,作暫息塵鞅之計。適云間張南垣至,其巧藝直奪天工,慫為山甚力,遂不惜傾囊聽之。[15]
萬歷四十八年庚申 是年經(jīng)始東園。園本文肅公藥圃,在東門外半里,向止老屋數(shù)間。公先以己意構(gòu)造亭臺,累山植木,名曰樂郊。以張南垣為累石妙手,延之過婁,遂盡廢昔構(gòu),別出新裁,從來累石者惟以高架疊綴、危梯深洞為上,不解用土,南垣一變舊習,因形布置,土石相間,高阜平陂,獨得真趣。[16]
崇禎七年甲戌 東園落成,園自庚申經(jīng)始,中間改作者再四。磴道盤紆,廣池澹滟,周遭竹樹蓊郁,渾若天成,而涼堂邃閣,位置隨宜,卉木窗軒,參差掩映,頗極林壑臺榭之美。有藻野堂、揖山樓、涼心閣、期仙廬、掃花庵、香綠步、綰春橋、沁雪林、梅花廊、翦鑒亭、鏡上舫、峭專壑、煙上霞外、紙窗竹屋、清聽閣、遠風閣、密圓閣、畫就香霞檻、雜花林、真度庵并東崗之陂諸勝。十余年中,費以累萬。樂郊之名,著海內(nèi)矣。[17]
從年譜的記載可知,王時敏對東園的建造投注了長久的心力,重金延攬了張南垣這樣的園林大家精心設計,歷時十余載,讓本是數(shù)間老屋的芍藥圃煥然一新,諸多的景點經(jīng)過改造或新建之后,成為了聞名遐邇的江南園林典范。
作為家族接續(xù)營建園林的典型,王錫爵、王衡、王時敏祖孫三代皆在南園中留下了諸多印跡,王時敏更是在南園之外,新建了東園。南園、東園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時常在三人的詩文中出現(xiàn),但承載的情感卻因所處時代氛圍,以及個人境遇不同而表現(xiàn)出不盡一致的狀貌。王錫爵多以回憶切入,對南園各處景色進行描繪;南園在其筆下扮演著勾連其子王衡的情感聯(lián)系紐帶,借此書寫一己遭逢愛子中年病卒的創(chuàng)痛巨深。在王衡筆下,南園是躲避官場爾虞我詐的一方靜寂之所;在對草木的品鑒中,冀望著在紛雜時世中尋求內(nèi)心的寧靜淡然。而到了王時敏筆下,南園、東園則成為了明遺民在新朝政治高壓之下可以暫時躲避風險的夾縫;在此小小天地里,往還結(jié)交的前朝遺民憑依經(jīng)營、游賞園林而消解亡國之悲,在詩歌唱和中,給予了彼此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下面結(jié)合明清之際易代局勢、王時敏生平事跡,以及圍繞南園、東園的交游詩歌,來細致探析園林空間之于士人活動的意義所在。
王時敏(1592—1680),初名贊虞,字遜之,有諸多別號,較常用者有煙客、懦齋、歸村、偶諧道人、西廬老人等,世稱西田先生,江南太倉(今江蘇蘇州)人。家世顯赫,祖父為萬歷朝大學士、內(nèi)閣首輔王錫爵,父親為翰林編修王衡。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一對王時敏生平事跡有所記載,“以蔭為尚寶丞,累官太常寺少卿。崇禎庚辰以病歸?!状笠愿笀?zhí)事錢謙益,請業(yè)甚謹;時與吳偉業(yè)惆悵往還,皆東林也。累世富厚,而居鄉(xiāng)頗言地方利弊興革,為民請命。鼎革之際,獨能保全其家,蓋善以術(shù)自全者”[18],重點交代了王時敏在明清易鼎之際的自保行為。史料又載:“國朝順治元年甲申,公抱病里居。四月杪得三月十九日確耗,五內(nèi)摧裂,不自意生,哀慟欲絕者數(shù)次。會南都部院諸公擁立福藩,起太常寺正卿,公深惟知止之義,且見爾時朝政混濁,黨論分爭,自分無可報稱,遂引疾疏辭?!盵19]清廷定鼎之時,王時敏選擇成為一名前朝遺民,居家不出,直至清康熙十九年(1680)以89歲高壽而卒。吳偉業(yè)《西田招隱詩·其二》“到此身世寬,息心事樵牧”[20]云云,便是對王時敏入清之后三十多年里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王時敏的詳細生平事跡可參見《婁東耆舊傳》《清史稿》等書的記載,其傳世著述甚多,主要有《偶諧舊草》《西廬詩草》《西廬詩馀》《西廬家書》《致清暉閣尺牘》《王奉常書畫題跋》等詩詞、家訓、尺牘及書畫論著十余卷。后世對王時敏的印象多是清初繪畫名家,其在清初畫壇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陳田《明詩紀事》辛卷二十七上所載可為證:“ 煙客續(xù)華亭之緒,開虞山之宗,太原、瑯琊一時匹美。石谷、甌香、漁山皆親炙西田,得其指授;麓臺之衍家傳,又無論矣?!盵21]除了畫作聞名于世以外,王時敏也頗為擅長作詩,筆調(diào)橫恣,蔚為大觀。
明清鼎革的風云之際,嚴峻局勢將士人推向了歷史的風口浪尖。舊朝遺留下來的士人都不得不對政治形勢做出判斷,并在抗清殉國、茍安遺民、投降貳臣等多種身份中做一抉擇。而一旦作出了選擇,某種身份及其背后所象征的含義便會如影隨形,成為時人輿論及后人評騭的重要參照。關(guān)于王時敏在易代之時的政治抉擇,汪曾武《外家紀聞》記載甚詳:
太常公遭明思宗之變,國祚已斬,宗社為屋,清軍南征,將至太倉,郡人倉皇奔走。吳梅村與太常商議曰:“拒之百姓屠戮,迎之有負先帝之恩,終無萬全之策。”太?;I畫數(shù)晝夜,又與郡紳集議明倫堂,眾以太原為明之舊臣,代有顯貴,咸視太常為進退。太常知時勢之不可回,涕泣語眾曰:“余固知大臣之后,死已恨晚。嘉定屠城,前車之鑒。吾寧失一人之節(jié),以救城百姓。”梅村相與大哭,聲震數(shù)里,眾亦咸泣。議遂定。而清軍已至,遂與父老出城迎降。至今西門吊橋,顏公迎恩,可見當時太常之心良苦矣。[22]
江南士人知悉崇禎帝在煤山自縊殉國的消息之后,沉浸在悲痛之中尚不足一年,清軍便已兵臨南京城下,匆忙中建立的南明弘光朝不堪一擊。在清軍南征推進中,太倉州的前朝士人也在焦急地思忖著將至的命運。引文中的吳偉業(yè)在故明舉業(yè)之途上春風得意,在官場上也先后任翰林院編修、東宮講讀官、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等職,可謂受惠于崇禎帝頗多。王時敏則因是萬歷朝重臣王錫爵的后代,并曾累官太常寺少卿,而成為地方上的名門望族。循常理來說,吳偉業(yè)、王時敏兩人的身份特征更易導向的結(jié)果是殺身成仁。但有趣的是,在這段文字中,通過兩人關(guān)于“迎降失節(jié)與保全城池”孰重孰輕的對話里,以慷慨大義來消解失節(jié)污點,從而為兩人在亡國之時不殉國的行為作出了一定程度的辯白。
對易代之際士人和園林的關(guān)系探討,應析分成兩個時段:一段是在故國,另一段則是在新朝。在故國時,園林往往是士人借以逃遁宦途爾虞我詐的心靈歸隱之所;而在新朝,園林則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政治意涵。先看前者:
滿徑綠陰靜,清和景最佳。微風歸宿燕,細雨落輕花。老友不期至,清言何以加。酒酣馀逸興,粉壁走龍蛇。(王時敏《思翁眉公過繡雪堂話雨留宿》)[23]
風物清和好,相將過竹林。驟寒知夜雨,繁響逗蛙吟。雜坐忘賓主,清言見古今。呼僮頻剪燭,不覺已更深。(董其昌《丁卯四月七日同陳眉公過遜之山館話雨留宿》)[24]
半載文園病,花前悵別深。何期今夕雨,重話十年心。池畔蛙聲亂,樓頭漏點沈。一尊更相勸,惜我鬢毛侵。(陳繼儒《同思翁過遜之山館話雨》)[25]
明天啟七年(1627)四月一日,董其昌在婁江道中題跋了唐寅《夢筠圖》之后,便在“七日,與陳繼儒在婁東觀王時敏藏黃公望《秋山圖》,并賦詩唱和”[26],這便是上引三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奉常公年譜》卷二對此次聚會的記載更為詳細,“四月七日,華亭董思翁其昌、陳眉公繼儒過南園繡雪堂,話雨留宿,思翁題‘話雨’二字于壁”[27]。董其昌、陳繼儒兩人在書畫造詣上久負盛名,作為后輩的王時敏便邀約兩人至南園繡雪堂賞鑒家藏的書畫古跡,因遇雨留宿,便賦詩吟哦園林美景。從三首五律韻腳分布可知,董其昌、陳繼儒兩首應為作于同一時間的唱和詩,而王時敏的那首應是作于其后。董詩鋪敘了春雨潤澤中的繡雪堂景色,竹林掩映、蛙鳴陣陣,相知好友高談闊論至深夜的情景躍然紙上。陳詩通過連綴落花、春雨、蛙聲、酒樽等意象,書寫雨后融匯了別離之悲和嘆衰之愁的復雜情緒。王詩則具有主人口吻,在描繪繡雪堂雨后春景之后,感慨老友把酒重聚的歡愉情狀。綜觀三首詩,更多書寫的是向內(nèi)的私人化情感。園林是士人相聚的重要場所,一年四季花草樹木的榮枯便是士人心境悲喜的投射。在園林景物之前,士人恣意地表露著一己的內(nèi)心隱秘世界。
[清]王時敏《隸書七言律詩軸》,國家博物館藏
[清]王時敏《仙山樓閣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當士人所心系的故國走向淪亡,無限悲愴便充斥在生活的每個時刻、每個角落,即使眼前的園林風光依舊引人入勝,但亡國之悲卻常常被不自覺地糅合進遣詞造句之中,樂景生悲情成為了此間詩詞書寫的共通模式。清順治三年(1646),南園梅花綻放,王時敏、吳偉業(yè)等人在聆聽白在湄、白彧如父子彈奏琵琶時,心有戚戚:“乃先帝十七年以來事,敘述亂離,豪嘈凄切……自河南寇亂,天顏常慘然不悅,無復有此樂矣。相與哽咽者久之?!盵28]從以上引文截取的一個場景,便可知來自于故國的人事都會勾連起遺民對過往割舍不斷的念想。背負著回憶在新朝掙扎前行,成為了明清易代之際這些兩截人須臾擺脫不掉的宿命。
不扶自直疏還密,已折仍開瘦更妍。最愛蕭齋臨素壁,好因高燭耀華鈿。坐來艷質(zhì)同杯泛,老去孤根僅瓦全。苦向鄰家怨移植,寄人籬下受人憐。(吳偉業(yè)《王煙客招往西田同黃二攝六王大子彥及家舅氏朱昭芑李爾公賓侯兄弟賞菊·其二》)[30]
東籬寂歷抱幽香,誤認柴桑是墨床。霜下染來僧衲素,風前翦去羽衣黃。自甘野逸惟宜冷,未必秋心不向陽。草色也同霜色落,更從何處覓花王。(釋讀徹《丁亥秋王奉常煙客西田賞菊和吳宮詹駿公韻》)[31]
上引三首詩作于清順治四年(1647)秋天,彼時王時敏別業(yè)西廬農(nóng)慶堂賞菊花盛開,“王遺民瑞國,吳梅村偉業(yè),朱昭芑明鎬,黃攝六翼圣,李爾公可衛(wèi),賓侯可汧,同過夜飲。月,蒼雪法師亦至。西田看菊,梅村以詩貽公,公次韻答之”[32]。參加此次品賞園林秋菊活動的多是太倉州的前朝名流。不同于數(shù)年前未亡國時的聚會歡樂雅集,在物是人非的美景映照下,這些人常常情難自禁地流露出悲傷難耐。暗黑色系的意象點綴其間,寒燈成影、濁酒滿杯、孤根佇立、素凈僧衲,壓抑已久的愴痛在字里行間滿溢而出。“世事頻年馀涕淚,秋光此日共徘徊”,茍活在新朝的故國士人,雖距易鼎已過去數(shù)載,但仍不免沉浸在涕淚橫流中。秋日的美景更是徒增了無限傷悲?!翱嘞蜞徏以挂浦?,寄人籬下受人憐”,借物寫人,菊花怨懟被從鄰家故土中移植,仿若詩人幽影自憐身歷兩朝而無所憑依的無根之感。“自甘野逸惟宜冷,未必秋心不向陽”,則是方外人士釋讀徹的自相矛盾之語,遁入佛門理應對時事變幻淡然處之,但腦海中割舍不去的故國山河卻仍羈絆著出家人未盡的六根。亡國之后,士人的雅集唱和不再有輕松愉悅,而是時?;\罩著悲愴凄厲的故國之思,誠如李聯(lián)《西廬懷舊集序》“水殘山,寄之豪素,傷心人別有懷抱”[33]所言。
除了在與同為故國士人的交游唱和詩中,可以讀到王時敏園居生活下潛藏的萬般憂愁之外,在他著名的七律組詩《西田感興》三十首中,這種跨越到新朝的遺民心跡被更顯豁地呈現(xiàn)出來,從中也頗可得見營建園林之于遺民的意義所在。
西田感興 其一
棲遲何必嘆途窮,寂寞荒江作隱翁。篷底斜侵花外雨,笛聲遠度隴頭風。殘生已分經(jīng)霜柳,陳跡都如踏雪鴻。靜愛小窗叢竹里,夜深禪誦佛燈紅。[35]
《西田感興》組詩作于清順治八年(1651),彼時王時敏已經(jīng)步入花甲之年,恰逢西田初竣及壽誕之喜,一眾友人紛紛寫詩填詞恭賀,如陸世儀《西田八章章八句集葩經(jīng)壽王煙客》、釋通云《西田謠壽王太常煙客》、王昊《西田歌》等。但在王時敏自撰的《西田感興》組詩里,卻很少得見愉悅欣喜,更多的是滿腔愁緒。在組詩小序里,王時敏不憚自述心聲,詩人身逢易代亂世,只能依托于營建一方園林去全身遠害,以困守在園林中的遺民身份求得政治上的安全,但即使如此,卻依然無法獲取心緒上的淡然。園林中的風物時常會觸發(fā)王時敏掩藏不住的無限愁緒,只能在游賞園林之外,以作詩來排遣愁悶。循此可知,造園也并非故明遺民修身養(yǎng)性的良藥。潘景鄭《王煙客詩鈔跋》載:“先生畫名振千古,暮年困頓重斂,雖得薛鳳荀龍,娛情田園,黍離宗周,意在言外。讀其詩邈然清風,深得《小雅》,怨悱而不亂?!盵36]誠可謂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言。在組詩第一首中,愈發(fā)凸顯王時敏的遺民身份和遁世心態(tài),在紛雜塵世中,借助于園林生活,實現(xiàn)隱居夙愿,過往點滴只能在吟誦佛經(jīng)中尋求慢慢消解。而在詩藝上,則正如陸元輔《王太常詩集序》所言,“有少陵之沈郁,兼香山之瀏亮,而其深情逸韻,更能出入于眉山、劍南之間,彬彬乎質(zhì)而能文,麗而有則,雖未嘗與世別薰蕕、辨涇渭,然已深砭俗學之膏肓,而投之藥石矣”[37]。王時敏的詩被稱譽為融匯了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諸位名家之長,而又能別具只眼,這應與其在明亡之后的詩風轉(zhuǎn)變息息相關(guān)。
[清]吳偉業(yè)《山水扇》,故宮博物院藏
《王文肅公年譜》,清乾隆三十八年王時敏刻本,天津圖書館藏
士人喜好營建園林是一個由來已久的文化傳統(tǒng),而將觀照點對準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的士人群體,則愈發(fā)可見園林之于士人生命歷程的重要意義。在山河板蕩之前,士人往往沉醉于疊山理水之中,在游觀品賞山石草木中實現(xiàn)遠離宦海阿諛爭斗的愿景;而亂世易鼎之后,園林則又成為士人在新朝消解敏感政治身份的自保場所。聚焦于這階段特征明顯的易代前后,關(guān)涉園林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出從園居宴游之樂到隱居黍離之悲的嬗遞。雖為同一處空間,但因外在時局的風云變遷,以及士人心態(tài)的起伏不定,會呈現(xiàn)出不同狀貌,不變之中萌生的變化情狀,形成了非同一般的魅力。王錫爵、王衡、王時敏祖孫三代接力營建的太倉南園,以及王時敏新拓的東園,正好提供了一個可供剖析解讀的精致案例。循此路徑,明末清初的動蕩時勢,江南士人的造園風尚,亂離之下的心境起伏,以及園居里的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乃至于包孕在四者間的錯綜關(guān)系都可一一得以清晰揭示。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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