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徐復觀評價說,董仲舒“由文字以求事故之端,由端而進入于文義所不及的微妙,由微妙而接上了天志,再由天志一貫通所有的人倫道德,由此以構成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盵1]其中文字大指《春秋》之“辭”,“辭”在董仲舒的春秋學中占有重要地位,將自己的觀點寓于《春秋》的微辭中,他的思想體系基于對《春秋》和《公羊傳》的解釋,通過借事而明義,是非褒貶見微知著,創(chuàng)造性地詮釋《春秋》的微言大義。
董仲舒認為,《春秋》的原則不是固定不變的,“得其處則皆是也,失其處則皆非也。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變?!盵2]它們有各自的適用范圍,根據不同的情況具體看待。例如“無遂事者,謂平生安寧也。專之可也者,謂救危除患也。進退在大夫者,謂將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謂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也。”這四句話是對“大夫無遂事”“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薄按蠓蛞跃觯M退在大夫也?!薄奥剢市煨卸环匆??!盵3]的原因分析。對于大夫不可擅自行事,《春秋》僖公三十三年載:“公子遂如京師,遂如晉?!盵4]公子遂的任務是到京師,對“天王使宰周公來聘”的回聘,而事后他擅作主張“如晉”,這是《春秋》所貶之事。但是在莊公二十九年,“秋,公子結媵陳人之婦于鄄,遂及齊侯、宋公盟?!薄豆騻鳌穮s解釋說:“聘禮,大夫受命不受辭,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一褒一貶形成對比。之后,對將士行軍之中擅自返回之事也進行了對比,《春秋》襄公十九年載:“晉士匄帥師侵齊,至谷,聞齊侯卒,乃還。”而在宣公八年“夏六月,公子遂如齊,至黃乃復。”《公羊傳》解釋:“其言至黃乃復何?有疾也。何言乎有疾乃復?譏。何譏爾?大夫以君命出,聞喪徐行而不反?!惫咏Y和公子遂同樣是半途擅自行事,《春秋》沒有批評公子結,因為公子結解救了魯莊公的危難;批評公子遂,因為魯僖公安寧無危?!肮视形6粚>龋^之不忠;無危而擅生事,是卑君也”。對晉國的士匄還師的行為贊賞,因為他不攻打有喪事的國家,是符合義的行為;就算父母大喪也只能徐行不返等待君命,更不用說公子遂因為生病就擅自返回了?!傲x具歸本于忠君”,體現了君命高于一切,國事大于家事的原則。
董仲舒重視《春秋》靈活權變的特點之外,還強調權變的原則?!胺瓿蟾笟⑵渖硪陨渚?,何以不得謂知權?丑父欺晉,祭仲許宋,俱枉正以存其君。然而丑父之所為,難于祭仲,祭仲見賢而丑父猶見非,何也?”在《春秋》和《公羊傳》中,逄丑父假扮齊頃公,以自己的死換取了國君的生命,但是《春秋》卻不與之。而祭仲在國家危難之際聽命于宋國,將國君位讓于當時的太子突,也就是后來的鄭昭公?!豆騻鳌吩u釋說:“古人之有權者,祭仲之權是也。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4]肯定了祭仲的權變之道。其中,逄丑父和祭仲都在為保全君主之命而行使權宜之計,但是《春秋》中對祭仲加以肯定,對逄丑父卻不與之,這是為什么呢?董仲舒為此做出回答,他認為“是非難別者在此”,正是因為事件相似而情況不同,因此不可不察。逄丑父的行為是“獲虜逃遁者,君子之所甚賤?!倍乐賲s“去位而避兄弟者,君子之所甚貴”,祭仲將其君置于貴重的地位,而不為后世所詬,“以生其君”,“故《春秋》以為知權而賢之”;而逄丑父卻將去君置于低位,即使保全君主性命,但“《春秋》以為不知權而簡之”。因此,雖然“俱枉正以存君”,但“其使君榮之與使君辱,不同理。”董仲舒以逄丑父和祭仲的例子,解釋了春秋之義。人非鳥獸,只為生存與利益而茍活,國君之命尤是也。“天之為人性命,使行仁義而羞可恥”,因此逄丑父雖然讓齊頃公的生命得以保全,但是卻置國君與恥辱的地位。而祭仲的做法是讓忽去位,讓其兄弟突繼位,這樣做可以使其君處于君子的地位,被世人贊許。
董仲舒對《公羊傳》中四種看似矛盾的說法分別做了解釋。不同的行為的發(fā)生都有其特定的條件和背景,具體環(huán)境不同,行為的合理性也就會發(fā)生變化,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得其私,知其指”所以說“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變”。董仲舒對不同的行為作出了具體的判斷和解釋,他肯定了《公羊傳》對《春秋》解釋的變通性,認為在特殊情況下,可以違反常經的一般原則,實施靈活性的權變。但是,權變也不是沒有限定的,行為結果和動機要符合道義、榮辱才能算之真正的經權。不以生存為最高原則,而以仁義為更高標準。他說:“《春秋》之道,固有常有變”,“天之道,有倫、有經、有權”。
在《春秋繁露·精華》中,董仲舒提出“名倫等物”的概念,說“春秋慎辭,謹于名倫等物者也?!碧K輿注:“因倫之貴賤而名之,因物之大小而等之”。就是說《春秋》對于言辭很謹慎,按照名倫等物的原則。大小和貴賤不能混淆,尊卑不能顛倒。要做到大小不超越等級,貴賤遵守本分,“是故大小不踰等,貴賤如其倫,義之正也?!蓖詰?zhàn)爭,天子、中國、大夷、小夷所用分別為執(zhí)、獲、戰(zhàn)、伐四種言辭。首先,董仲舒認為《春秋》將天下人群分為四類,即天子、中國、大夷、小夷?!把酝鈩t小夷大夷不同辭,言內則京師諸夏不同辭”,通過用辭的不同做出夷夏和大小的區(qū)別。其次,大夷避中國,小夷避大夷,大夷和小夷有不同的回避的對象,說明大夷比小夷的地位略高?!洞呵铩分杏涊d了發(fā)生在隱公七年的一件事:“冬,天王使凡伯來聘,戎伐凡伯于楚丘以歸?!薄豆騻鳌方忉專骸胺膊吆危刻熳又蠓蛞?。此聘也,其言伐之何?執(zhí)之也。執(zhí)之則其言伐之何?大之也。曷為大之?不與夷狄之執(zhí)中國也。其地何?大之也。”戎在楚丘俘獲了凡伯(天子的大夫),根據小夷言伐的原則,可以看出戎為小夷。戎是己氏戎的后裔,位于今山東菏澤西南,后其地入于衛(wèi)。此說明“小夷”則為“蠻夷部族”?!洞呵铩酚衷谡压贻d:“戊辰,吳敗頓、胡、沈、蔡、陳、許之師于雞父。胡子髠、沈子楹滅,獲陳夏嚙?!标悋蠓蛳膰П磺鼙静辉撗浴矮@”而應當言“執(zhí)”,但“則其言獲陳夏嚙何?”《公羊傳》曰“不與夷狄之主中國……吳少進也。”因吳國之“少進”,因此可以得知吳國原應為“大夷”,即“蠻夷諸侯”。從上述事例中可見,《春秋》重視在言辭上表達大小、上下、內外的等級尊卑關系。此外,用不同的言辭表達出華尊夷卑的尊卑關系,也在不同言辭的運用中起到寓褒貶的作用。
董仲舒說:“然則說春秋者,入則詭辭,隨其委曲,而后得之?!彪m然春秋之辭變換詭譎,但是董仲舒在變辭之中孜孜以求的仍是它背后所蘊含的不變的恒常真理。歷史曲折無數,但董仲舒在探尋《春秋》中所展現的義利、榮辱、正邪、尊卑……這些不變的社會準則。
《春秋繁露》曰:“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倍偈鎸夜拍臧l(fā)生的里克殺奚齊之事進行解釋。“春秋之法,未踰年之君稱子,蓋人心之正也,至里克殺奚齊,避此正辭,而稱君之子,何也?”董仲舒解釋說:“晉,春秋之同姓也,驪姬一謀,而三君死之,天下之所共痛也,本其所為為之者,蔽于所欲得位而不見其難也;春秋疾其所蔽,故去其正辭,徒言君之子而已。若謂奚齊曰:‘嘻嘻!為大國君之子,富貴足矣,何必以兄之位為欲居之,以至此乎云爾!’錄所痛之辭也。故痛之中有痛,無罪而受其死者,申生、奚齊、卓子是也;惡之中有惡者,己立之,己殺之,不得如他臣之弒君,齊公子商人是也。故晉禍痛而齊禍重,春秋傷痛而敦重,是以奪晉子繼位之辭,與齊子成君之號,詳見之也?!?/p>
這段話就《春秋》筆法而言,涉及晉齊兩國禍亂。未踰年之君本應稱子,但對于奚齊和公子舍都沒有按照慣例。對奚齊稱“君之子”,《公羊傳》沒有明確解釋原因,對奚齊的褒貶也未明確。而董仲舒一方面為奚齊、申生、卓子無罪被殺感到痛心和惋惜,稱晉禍是“痛之中有痛”;另一方面,蘇輿認為董仲舒“代春秋責奚齊”,對奚齊“蔽于所欲得位而不見其難”給予了譴責,所以“奪晉子繼位之辭”。對公子舍稱“君”,是要貶斥商人自己把自己立的國君殺死的不義行為,稱齊公子商人的行為是“惡之中有惡”。要“成死者而賤生者也”,所以“與舍成君之號?!啊对姟窡o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就是對“里克殺奚齊,避此正辭而稱君之子,何也”這一問題的間接回答。正因《春秋》無達辭,使“事”與“義”得以貫通。通過常辭與變辭的比較,可以彰顯事件背后的義理,微言大義在其中顯現,是非褒貶見微知著。
董仲舒認為讀《春秋》的方法是要“得一端而多連之,見一空而博貫之。”《春秋》“精微妙以存其意,通倫類以貫其理,天地之變,國家之事,粲然皆見,無所疑矣?!闭缧鞆陀^先生所說的:“董子‘變’的觀念要遠比《公羊傳》作者為重,對行權的范圍也遠較《公羊傳》為寬,這與‘《春秋》無達辭’的話,關聯在一起看,也是為了突破原有文義的限制,以便加入新的內容,以適應他所把握的時代要求以及他個人思想的要求而設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