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上火
01 轉(zhuǎn)班
上課鈴已響過一遍,顧逸爬樓梯的速度仍跟蝸牛一樣。身旁有人路過,一本書掉在他腳邊。他撿起,翻開,沒寫名字。
“同學,書掉了?!彼麘猩⒌穆曇羯⒃跇堑览铮懊娴呐㈩D住了步子。
伊然抱著一摞書回頭,她站在高他幾級的梯級上,正好站在窗口投射進來的光芒中,等他上前。
顧逸踱步上去,他還沒睡醒,腦袋暈乎乎的。剛才只覺得眼熟,走近一看,還真是她。
他將撿起的書摁在伊然捧著的一摞書上,攔在伊然面前沒動。伊然瞧了他片刻,面露不解,隨即卻見他稍彎下身子,從她手中接過那一整摞書:“我?guī)湍??!?/p>
伊然沒有矜持:“謝謝?!?/p>
“嗯,這是你應該謝的?!泵院纳ひ衾飵Я它c兒笑意。
“……”
昨天在辦公室門口聽到她跟老羅談轉(zhuǎn)班的事,直到晚自習上完還不見她出現(xiàn),他還以為她不來了。
顧逸徑直將書放到教室后排的空桌上,交代道:“最后一個空位,剛好?!闭f完,他在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往桌上一趴就睡了。
睡了一會兒,顧逸悠悠轉(zhuǎn)醒,腦袋還擱在桌上,他偏頭雙目無神地盯著伊然的指尖嘀咕了一句話。伊然聞言一頓,側(cè)頭瞪他:“你再說一遍!”
顧逸搖頭不說話。他站起身準備早讀,咕噥了一句:“我說她轉(zhuǎn)筆轉(zhuǎn)得好,她兇我干什么?”
聲音低低的,無辜極了,像是說給風聽。
風卻把話原封不動地吹進她的耳里。
轉(zhuǎn)筆啊,她以為他說她裝……伊然抬頭想說抱歉,卻見他直挺挺地站著,目光悠遠,好似守衛(wèi)邊疆的戰(zhàn)士。她怔了一瞬。
余光瞟到女孩抬頭了,顧逸收回了視線。見她那雙如墨般的眸子正直白地看著他,顧逸來了點兒精神,戲謔道:“看什么?”
顧逸的心臟不覺間變作一片湖,伊然的目光便像是一顆石子,她看他一眼,就在他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她知不知道,看人不能那樣赤裸直接,那樣看人會把人的魂魄攝去?
伊然當他還有起床氣,沒理他。
課間,顧逸走上講臺宣布校慶選節(jié)目的消息,班級里回應他的只有寥寥幾人,他并不在意。屆時所有人都要參加,不做表演者,做觀眾也是一樣。
何況,他自己準備了節(jié)目。
文理科分班已告一段落,轉(zhuǎn)來五班的學生都還在教室后排坐著,他組織大家把桌椅擺齊整,說月考之后調(diào)整位子,暫時先這樣坐。
顧逸性子皮歸皮,但他懂分寸,加上當初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本校高中,他說話在班級里還是有分量的。沒人反駁,伊然自然成了他的同桌。
02 校慶
學校請了專業(yè)表演團隊為校慶助力。五班除顧逸外,沒人對表演節(jié)目感興趣,顧逸自己報了名,順利通過了初賽。
月考并不會因校慶而延遲。
伊然嫌教室的氛圍浮躁,晚自習得到老師允許,到走廊上復習。
她坐在依走廊而建的低矮花壇邊,輕聲背誦課本上的知識點。她的臉正對后門,目光安安靜靜地落在課本上。顧逸的目光安安靜靜地落在她臉上。
她個子高挑,齊肩短發(fā),柔和的嗓音透著疏離感。打量一陣后他收回視線,暫且壓下紛繁思緒——看她念書,他也來了些念書的興致。不著急,以前沒有機會多接觸,以后就有了。
兩天的考試眨眼就過去了,考完后,各科老師照例集中閱卷,學生們自己在教室核對答案。伊然有個習慣,考試結束后的晚自習,她會給自己放假。
體育館在進行校慶彩排,伊然走了進去。里面人頭攢動,光影交錯中,她一眼看見靠墻站立的顧逸。
顧逸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抬頭看了過來。
伊然卻已將目光轉(zhuǎn)到臺上,那里正排練朗誦節(jié)目。她等再回過神時,顧逸已經(jīng)走到了她面前:“你怎么來了?”
“透透氣?!币婎櫼葜皇亲叩剿砼圆徽f話,她主動詢問,“緊張?”
顧逸沒逞強:“有點兒?!?/p>
聽說他的節(jié)目還得等一陣出場后,伊然想了想,道:“這樣吧,我陪你練習一下?!?/p>
她轉(zhuǎn)身往外走,顧逸跟上。
樓梯間,在女孩鼓勵的目光下,男孩開口唱了起來:“一直地一直地往前走,瘋狂的世界,迎著痛把眼中所有夢,都交給時間……”
察覺到男孩的聲線又開始緊繃,女孩輕輕地為他唱起和聲,兩人的視線都望向窗外,歌聲傳出去,被風糅合到一起。
曲畢,顧逸說:“你唱歌很好聽?!?/p>
“學過?!?/p>
“這次怎么不報名?”顧逸問。
“沒人聽了?!币寥豢此谎?,“你加油。我先走了?!?/p>
她轉(zhuǎn)身要走,顧逸叫住她:“給我唱和聲吧,像剛才那樣?!币娨寥粺o動于衷,他補充道,“你也不想五班丟臉不是?”
伊然笑了:“我這人可沒什么集體榮譽感?!?/p>
顧逸啞然,兩人無聲對峙。樓道的聲控燈暗下來,一片漆黑中,只有他的眼睛在閃閃發(fā)光。
伊然擊手喚亮燈光,不再逗他了:“走吧,我答應你。”
校慶當天,輪到顧逸的節(jié)目,臺上只他一人,可所有人都聽見,有一道女聲和著他的歌聲,輕輕唱著和聲。
除卻工作人員,學校里沒人知道那道女聲出自哪里,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倆誰也沒在人前提及,這便成為了兩人之間的秘密。
03 奶茶
月考成績下來,伊然排名年級第十八,班級第一。
她看著成績單,顯得有些頹喪。等她看完,顧逸才把成績單貼到小黑板上。
老師進教室,見了成績單,道:“我說你們啊,現(xiàn)在不好好學習,以后怎么找工作?”
顧逸一邊翻課本一邊答:“搬磚啊,撿垃圾啊,掃廁所啊,這都是活兒啊?!?/p>
班級里笑聲四起,顧逸見伊然嘴角彎彎,也在笑,于是他緊抿的嘴角微微上挑,挑出一抹彎曲的弧度。
他心內(nèi)有些感嘆,想逗她笑,先要拐彎抹角逗全班同學笑。
看見成績單后,她不開心,他能感受到。他也感受到了她恢復了對他的疏離,在樓梯間為他唱和聲的人仿佛只停留在那一夜。
老羅進教室時,旁邊的人不知何時又睡著了,伊然用手背碰了碰他,試圖喚醒他。
為了醒神,伊然站在座位上看書。課本攤在高高的書堆上,她兩手隨意地搭在桌沿處,有氣無力地念誦課文。一旁的顧逸迷糊中伸出雙手搭上桌沿,他手臂發(fā)力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速度之快,伊然還沒反應過來,只感覺柔嫩的左手被他用力一摁,不是疼,是燙。
他站穩(wěn)身子,終于意識到手下觸感不對勁。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把手縮回。伊然的讀書聲卡頓了幾秒,又小聲續(xù)上。仿佛有一道電流竄過顧逸的身體,將熱度轉(zhuǎn)到了臉上。
這下,顧逸不光人清醒了,連魂都清醒了。
老羅來組織大家換座位,按名次選座,伊然頭一個選。
伊然和顧逸隔了十一個名字,。輪到他選時,伊然身旁已經(jīng)坐了人。
顧逸的心情黏糊糊的憋得慌,好似有人用棉花堵住了他的呼吸道。他掃了一眼伊然的同桌,那個位子,本該是他的。
課間操時間,伊然在奶茶店門前等奶茶,左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頭沒看到人,卻聽到有聲音從右邊傳來:“被我逮到了?!?/p>
伊然勾唇:“我是因為生理期請假,你呢?”
顧逸的嘴張張合合半天也沒想出理由。
他總不能說他看她沒往操場走,一路跟過來的吧?
伊然見他吃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店員把奶茶遞到她面前,伊然剛要去拿,另一只手已從她身后探了出去:“生理期還敢喝冷飲?”
伊然“嘖”了一聲:“騙你也信?你幾歲?”
“我算一下?!闭f著,他得逞地笑了。就知道她撒謊,課間操之前她根本沒出過教室,她跟誰請假?
他倒退著走,伊然盯著他背后驚恐地喊:“小心!”
趁他愣怔的空當,伊然輕巧從他手中奪過奶茶,咯咯笑著跑開。
顧逸沒追上去,他的大腦有一瞬空白。女孩子的手怎么能那么柔軟,又那么燙?簡直一路燙到他心底。今天碰到了她的手,兩次。
伊然跑出老遠才回頭看,心想,他不買奶茶,到奶茶店干嗎?
04 裙子
伊然敲遍了洗手間每個隔間的門,終于確認是新同桌搞惡作劇“順”走了她的半身裙。她咬咬唇,無聲地望了望天花板,心道交友不慎。
雖然在校外她沒少穿超短褲,但在學校還是頭一次。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光著大腿邁出洗手間,迎面撞見走廊里一堆男生,一個個趴在欄桿上放風,那些男生當真很擋路……
旁人看不出伊然的赧然,只見她晃著一雙長腿高調(diào)地走過,簡直目中無人。
從伊然的裙子被她同桌拿出來那一刻,顧逸就關注著洗手間門口的動靜。
他記得伊然早上穿了那條裙子,海藍色的裙子隨著她的走動泛起波濤,她白皙的手臂擱在一片海藍色上,對比十分鮮明。
此刻他看見海水退去,露出里面潔白無瑕的珍珠。
她走近,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讓一讓”,他搶先伸手撥開擋道的好友。
伊然一愣,偏頭看著倚在墻上的人,他眼中笑意點點,她咧出一口白牙道:“謝謝!”
顧逸臉上笑意加深,人群僅讓開一條小道,她打他跟前走過,發(fā)絲掠過他的手臂,他僵硬了一瞬,又被她燙了一下。
是了,她就該是這樣張揚炙熱的,即便學校不允許穿長度在膝蓋以上的短褲,但她穿了,還能理直氣壯。
這才像印象里的她,這才像那個半夜裝鬼嚇人,被罰站在國旗下卻喜笑顏開的女孩子。
初中時,三班女生多,朋友跟他打賭,讓他在其中選個女生寫信,若能收到回信就管他一學期的飯。賭約一提出,顧逸腦中便閃過國旗下的那張臉。
并非覬覦朋友的免費飯票,他答應的那一刻,或許是圖些別的什么。
信遞交到伊然手上,沒回信。
他甚至在末尾落下了他的大名。
他顧逸也是初中部一棵級草好嗎!但,沒回信就是沒回信。
顧逸從她面前路過很多次,始終沒換來對方的一個目光。
初三老師盯得緊,伊然不理會他,他是有一點兒耿耿于懷,卻并不覺得多么不舒服。
再者,他初三一整年沒有見過她,還以為與她無緣,沒承想高中竟成為同班同學。
思及此,顧逸笑了一下,他由衷地覺得……天氣真好。
路過伊然的座位時,她叫住他,晃一晃手中的巧克力:“你送的?”
“嗯,感謝你的和聲?!?/p>
“這都多久了?”她收回手,頓了一下,“顧逸……”
“嗯?”
伊然嘴角帶著一抹狡黠的笑容:“你真孝順。”
顧逸眉毛挑得老高,調(diào)戲他?
顧逸還沒來得及想出妙招把她懟回去,就被一通電話叫回了家。
當他再回學校,一個星期都過去了。
伊然不在了。
05 輪椅
伊然在醫(yī)院。
同學打鬧時,宿舍玻璃門被撞碎了,飛濺的玻璃劃破了伊然的小腿。
當晚,伊然被送到醫(yī)院,縫了六針。
顧逸回學校聽說這事,當即又提交了假條。
老羅以為他家里事情沒解決完,也沒多問便簽字放行了。
顧逸趕到醫(yī)院時,伊然正坐在輪椅上望天,見了他,她略微有些驚訝:“你怎么在這兒?”
“那個……老羅托我代表班級同學來看看你?!?/p>
伊然的眼眶有些紅腫,她偏開頭應了一聲:“噢?!?/p>
在醫(yī)院住了四天,爸爸來了三次,她以為自己是因禍得福,可爸爸來看望她的同時,也帶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他戀愛了,不出意外,年底會結婚。
顧逸來到時,伊然的爸爸剛為她辦好出院手續(xù)。
伊然全程乖乖的,走到醫(yī)院門口她才拒絕爸爸送她,她要顧逸送她回學校。
顧逸反應很快,連忙接話:“叔叔您放心,我保證安全送到。”
伊爸爸點頭,面對女兒的疏遠,他講不出話。
回學校的車上,兩人都很沉默。
下車時,顧逸從后備廂拿出輪椅,再繞到另一側(cè)將伊然抱下車。他不清楚伊然跟她爸爸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撞見這一幕,他很擔心。
沒人希望自己的私事被人窺探到。
他推著她往校內(nèi)走,道:“對不起。”
伊然懂他指什么:“跟你沒關系?!?/p>
來到教學樓前,顧逸蹲下身背她上樓,伊然穩(wěn)妥地伏他背上,突然鼻腔一酸,淚滴到顧逸的脖頸處。他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口吻明顯亂了:“怎么了?別哭啊,我不會告訴別人。”
伊然的眼淚根本收不住,爸媽離婚,兩人各自重組家庭是遲早的事,她能理解,可她還是難過。
教學樓里傳來書聲陣陣,大家的生活照舊,只有她的人生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命運在這個關頭朝她潑來一盆涼水,她身心都被凍了個透徹,顧逸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
奶茶店前抓包,走廊上幫她撥開擋道好友,又到醫(yī)院看望她……她之前都沒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了些事,她已經(jīng)很信任他了。
那些難與人言的煩惱,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心事,那些低落心酸的情緒仿佛從此有了一個出口。黑夜有多黑,他帶來的光就有多亮。
有些話,忽然就想告訴他。
“顧逸,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搭理你嗎?”
“???”
“初中那次……”她掙扎了一下,從他背上滑下來。顧逸扶她坐到樓梯上,她清了清嗓子,“你在三班選個女生寫信,收到回信我就管你一學期的飯。”
顧逸赧然,摸摸后腦勺:“這你都知道?”他結結巴巴解釋道,“我不是……那個……就是他們起哄……”
伊然不想為難他:“信我還留著,我等高考之后再打開看行嗎?”
顧逸愣住了,瑯瑯的讀聲隱去,他只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下課鈴聲響起的同時,他道:“說定了?!?/p>
顧逸沖下樓去拿伊然的輪椅,他切實地站在地面上,卻感覺踩在云上。
爸爸出事后,老羅允諾他可以在家多休息一段時間,他忽然慶幸當時產(chǎn)生了執(zhí)意要回學校的念頭。原來是冥冥之中,命運安排她來拉他一把。
往后,學習再枯燥難耐也要堅持下去,因為他的姑娘在那頭等他。
他雖不清楚伊然說這些話的緣由,但這些話給了他莫大的力量,他要重新出發(fā)。
06 天臺
顧逸所做的,遠遠超過了他對伊爸爸的承諾。他不僅護送伊然回學校,還自覺承擔起接送伊然上下學的任務,他成功地說服宿管阿姨,這段時間讓他護送伊然進寢室。
伊然一天天好起來,到月考時,伊然已經(jīng)可以借著拐杖站立了。
顧逸送她到考場座位上,伊然道:“好好考?!?/p>
顧逸擺擺手,往樓下考場去了。
考試結束后,伊然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有相識的同學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搖頭:“謝謝,有人會來接我?!?/p>
此時,學生們從考場魚貫而出,有且只有一個男孩逆流而來。
初三時,爸媽離婚,她跟著媽媽轉(zhuǎn)到了別的學校。
高中她考回了這里,這樣爸爸想她的時候,回來就能看見她。
當顧逸到她面前站定,氣都沒有喘勻,卻先朝她咧開嘴笑時,她終于明白了——她喜歡這里,跟爸爸沒關系。
顧逸和伊然的考場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一連兩天,四堂考試,顧逸送她來,又接她走。
他不是個熱心的男孩子,做起這些事情來,卻沒有一絲不耐。
老羅提議由男生們輪流照顧伊然,顧逸表面上答應,每回有人要去攙扶伊然時,他又總把人轟走。
月考結束,顧逸已摸清了伊然的習慣,在她溜出教室之前找到她:“帶你去個地方?!?/p>
他一路攙扶她來到圖書館樓前,蹲下身小心地托起伊然的膝蓋窩。
前兩天帶她去拆線,她沒喊疼,他也沒問,但他知道,她是疼的,因為,看見她的傷口,他是疼的。
通往天臺的門上了鎖,顧逸放下伊然,從角落的雜物箱后邊掏出一根鐵絲,三兩下撬開鎖。天臺門一打開,狂風迅猛地撲過來,伊然迎著風顫了一下,下一秒,她舒出一口氣。
兩人站在高樓之上,剪影猶如鐫刻在天邊的兩具雕像。他們靜靜地站在風里,彼此并未站成親密無間的距離,但這一刻,他們仿佛聽見心靈悄悄碰撞的聲音。
一只手伸過來為她戴上耳機,順著線望過去,另一只戴在顧逸耳朵上。
舒緩的音樂聲縈繞耳畔,伊然望向遠處的眼神有些空茫:“爸爸以前很喜歡聽我唱歌?!笨煞ㄔ喊阉薪o了媽媽。爸爸走了之后,再沒人聽她唱了。
爸爸也喜歡帶她到高處看風景。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我想爸爸了?!毕敫嬖V爸爸,她的成績進步了,可爸爸要組建新的家庭。
身旁的人沒回應,或許是沒聽見。
教學樓亮著一盞盞燈光,從遠處看,像希望之光。
她從沒從這個角度看過學校。
顧逸終于見她發(fā)自肺腑地笑了,他說:“我也想我老爸。”他盡量使自己語氣輕松些,“我之前請假,是因為我爸做生意出了事,被判了三年?!?/p>
事情憋在心里很久了,當著她的面,他就那樣講了出來。
好像也沒有那么難,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索性坦然接受,三年,應該會很快。
伊然長久地沉默著。
她從沒有想過,臉上天天陽光燦爛的人在心里藏了這樣一件事。
說實話,她的哀傷已被歲月稀釋了不少,而他的難過是新近的,他卻不曾表露分毫。
伊然不曉得如何安慰她,想抱一抱他,最后只是握了他的手。
肌膚相觸,顧逸頓了頓,溫熱蔓延上臉龐,他嘴上道:“別亂摸?!眳s并沒有掙脫。
伊然聽出他的故意調(diào)侃,手下用力,在他手背上留下五個指甲印。顧逸嘴角輕揚,內(nèi)心是微微一動。
她松開手,注意到耳機里的音樂停了,便問:“不回去核對答案?”
“我這次應該……考得還不錯。”他心里有數(shù)。下決心要認真學習,他就會做到。
“別瞎嘚瑟。”伊然把耳機還給他,說要回教室了。
顧逸背她下樓。
她的個子在女生里算得上是高挑的,但他背了這么多次,從來沒有覺得累過。
今晚,他跟她分享了他的秘密基地。雖然當初打賭給她寫信的事不對,至少這件事,他覺得自己做對了。
他們的距離,拉得比其他所有人都近。
07 謠言
憑著全班第二名的成績,顧逸如愿坐到伊然身旁。
此次考試,全班成績皆呈上升趨勢,老羅獎勵大家在教室看電影。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伊然在自己的桌洞里翻找了一陣,又探頭往顧逸的桌洞里瞧。
顧逸本就沒認真看電影,見狀打趣道:“看啥?”
伊然悄聲問:“你那里有雜志嗎?”
為了不干擾別人看電影,他把腦袋低下來悄聲道:“我就是一本雜志,你想聽什么故事?”
伊然欲抬眼瞪他,兩人的腦袋本就低低伏在桌前,她一抬頭,鼻尖就碰到了顧逸的鼻尖。
電影突然靜音了,伊然和顧逸也靜音了,兩人面面相覷,臉都紅了。伊然先反應過來,她往后退了一點兒,低下頭,不經(jīng)意間在桌下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哎,這是什么?”
一打開字條,伊然的臉色沉下來。
顧逸見狀,探頭去看,才看一句話便把字條奪了過來。
“伊然和顧逸是不是有什么不正當關系?……”
后面的話越說越難聽。
伊然直起身子,愣愣地端坐在座位上,她認出了這是誰的字。
屏幕上畫面不斷切換,光影打到同學們的臉上,活像坐了一教室的鬼魅。
伊然走出教室,顧逸沒動,過了一會兒,終是拿著拐杖追了出去。
這個時刻,兩人雙雙離開教室,指定又會被人在背后嚼舌根,但伊然的腿……她還不適宜走太多路。
顧逸沖到樓梯口一看,伊然正站在那里等他。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像一只流浪貓。
顧逸緊繃的心弦隨即松弛下來,她沒生他的氣。
伊然問他有沒有辦法出校,她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顧逸得意地說道:“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
他早跟學校門衛(wèi)打成了一片。
伊然帶他來到一個日料店,環(huán)境古樸幽靜,隱在巷子里。
她熟練地跟老板打招呼,簡單點了幾樣菜便坐下來,讓老板幫忙放宮崎駿的電影。
伊然領著顧逸來到靠窗的吧臺,言簡意賅解釋道:“經(jīng)常來,就認識了?!?/p>
顧逸覺得驚訝,學校附近還有這么雅致的地方?
“不奇怪?!彼?,“你們只看得見網(wǎng)吧和桌游廳。”
好幾次,她坐在店內(nèi)這個位置時,望見他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從桌游廳出來。那都是別人口中的“壞”學生,他和他們混在一起毫無違和感。
她道:“你跟我以為的不一樣?!?/p>
顧逸問她怎么不一樣。
伊然笑道:“你很乖?!?/p>
動不動就調(diào)戲他,顧逸不滿道:“你這人……”
“顧逸?真是你!”窗外站著一個染了頭發(fā)的女生,興奮地對他大喊,“一起去玩?。 ?/p>
顧逸隔著玻璃搖頭,他指了指身旁的伊然,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女生目光笑盈盈地掠過伊然,隨后點點頭,一副了然的神情。
女生走遠了。
顧逸正要張口,伊然“噓”了一聲,示意他別吵,電影開始了。
顧逸把解釋的話憋回嗓子里,竟真就安靜了。
看了一會兒,他偏過頭看見她的側(cè)臉,素凈,安寧,嘴角噙著淺淺的笑。
說真的,要不是眼前這個人是她,他“乖”不起來。
電影片尾音樂響起時,伊然開口道:“你別染頭發(fā)?!?/p>
顧逸緩緩笑開:“不染?!?/p>
08 聽眾
事情沒完。
第二天上課,伊然從擱在桌腿旁的書包里拿書,摸到了一手黏黏的液體。她仔細一看,大半的書都被奶茶漬浸染了。
她咬牙閉了閉眼,讓顧逸幫她去飲水機接杯涼水。
她轉(zhuǎn)身,將一本書扔在后桌上:“有勁沒勁?我得罪你了?”
她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后桌的女生一時沒敢抬頭。
顧逸接水回來,伊然接過拿過杯子,一杯水“順手”潑到女生臉上。
女生大聲尖叫,站起來去推伊然:“我又不是故意的!”
伊然站不穩(wěn),向后倒去,有人吸了一口涼氣,顧逸第一時間上前扶住了她——由于不清楚情況,他沒開口,但一直站在伊然身后。
伊然冷冷地說道:“砸碎玻璃門不是故意的,寫字條造謠不是故意的,往我書包里倒奶茶不是故意的,敢做敢當有那么難嗎?說一句‘我是故意的有那么難嗎?你告訴我,我怎么得罪你了?”
女生在她一連串的詰問中紅了臉,“哇”的一聲趴在桌上哭起來。
伊然回頭無語地看了一眼顧逸:“她哭什么?”
顧逸猶豫地說道:“因為……她不是‘顧逸的?”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伊然更加無語了。
你好歹是班長,能不能主持一下公道?
這個公道,顧逸還真不好主持,因為他可能明白了,這個女生為什么針對伊然。
如果他沒有會錯意,女生曾邀請他坐同桌,替他值日,給他送水,應該是在向他示好?倘若真是這樣,那是該好好談談。
他敲了敲女生的桌子,示意她去外面。
顧逸談完回來,知道伊然不好奇,便沒解釋,只是把自己的書遞給她,在她肩上安撫地拍一拍。
不愧是伊然,他就猜到上次字條的事她根本沒放過。
伊然覷他一眼:“你缺心眼?”
他的課本上畫滿了鬼畫符一樣的插圖,她怎么用?
她把書還回去,將自己的書一本一本揩拭干凈。她沒生氣,只是想不通,有什么不滿意的,大家攤開說不行嗎?非得暗地里使絆子?
她不知道顧逸怎么跟那女生談的,那女生再沒招惹她,也搬到了別處坐了。
此事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外班關系好的同學常拿“她不是顧逸的,伊然才是顧逸的”這句話打趣他倆。顧逸只覺得好笑,從來也不惱。
等到伊然完全恢復,可以正常行走,顧逸仍舊沒有回歸玩樂隊伍。
他按部就班地上下課,打完球偶爾還會去圖書館溜一圈,淘幾本雜志擱在書桌上。
他的成績提上去之后就沒有降下來過,基礎知識扎實的優(yōu)勢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偶有伊然不懂的題目,他也能參謀參謀。
窗外電閃雷鳴,等伊然和顧逸討論完題目,教學樓只剩了零星幾個人。
到一樓后,兩人碰見老羅,顧逸瞧出他是在等雨停,極其自然地拿走伊然手中的傘遞過去:“老師,給您傘?!?/p>
老羅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顧逸舉了舉自己的那把傘:“我先把伊然送到宿舍再回去。這傘您用著,天涼了,別感冒?!闭f完,他把傘塞到老羅手上,拽著伊然就走。
走出幾步,伊然道:“你果然缺心眼,你怎么不把你的傘遞出去?”
顧逸“哼”了一聲:“我怕你不送我回去,得是我的傘,我才有權說話,不是嗎?”
伊然噎了一下,拿走她的傘,他就有權了?
雨聲將兩人的竊竊私語吞沒,到了岔路口,老羅往教師公寓拐去。
顧逸和伊然的關系好得有些招搖,但他們在老羅面前坦坦蕩蕩,且兩人成績均有提高,老羅反而不好說什么。
顧逸將伊然送到宿舍樓下便轉(zhuǎn)身回去,伊然在后面喊他:“顧逸,明天見?!?/p>
“明天見?!鳖櫼莸男δ樇词垢糁昴灰彩置骼省?/p>
顧逸也沒跟那個女生說太多話,他只說了一句“她爸爸已經(jīng)見過我了”,至于別的,任由那女生去猜測吧。
顧逸想,有機會要告訴她,她應該繼續(xù)唱歌,他永遠是她的忠實聽眾。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