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文穎
(惠州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惠州516007)
村上春樹是日本現(xiàn)當代作家,他的作品描繪了后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其代表作《挪威的森林》深受廣大讀者喜愛,甚至由此引發(fā)了東亞各地的“村上春樹現(xiàn)象”。村上春樹宣稱《挪威的森林》是一部100%的、寫實的戀愛小說。迄今為止,中國知網(wǎng)上這部小說的相關論文已高達560余篇,其中多篇涉及小說中的生死主題及其與存在主義的關系。如王園波認為“小說的死亡觀有著存在主義的深刻影響,但并未超越存在主義哲學的思考深度”[1]108。徐伍雄以小說中的生死鏈條為主要研究對象,認為“村上春樹的矛頭直指生命的虛無與存在的荒誕”[2]15,郭勇指出“直子的身上,體現(xiàn)了一種明顯的他界志向,當然,對他界的憧憬也就意味著對現(xiàn)世的放棄,村上直指人類現(xiàn)世生存狀態(tài)的荒誕性”[3]102。顯然,王、徐、郭的研究都立足于生與死的文學母題,并嘗試揭示小說與存在主義哲學的關系。林少華在論述村上春樹作品的藝術魅力時,認為村上春樹在作品中“用非理性表現(xiàn)理性,用荒誕表現(xiàn)正常,用滑稽表現(xiàn)嚴肅,從根本上說,無非因為這個社會并無理性可言,荒誕便是正?!保?]89。以上研究都注意到了小說的荒誕性特征,但是,要么僅限于從死亡意象分析其荒誕性,要么只是籠統(tǒng)提及其荒誕性。本文嘗試從主要登場人物的生死抉擇入手,用文本細讀的方式揭示人物形象的荒誕性,以對作品進行更加細致和全面的解讀。
《挪威的森林》主要人物角色的人生軌跡,都在講述同一個故事:活下去還是不再活。他們用生命在嚴肅地回答加繆所提出的問題?!拔艺J為生命意義的問題是諸問題中最急需回答的問題[5]4”。小說以37歲“我”的口吻回憶青春,交叉敘述了“我”大學期間與直子和綠子兩位女孩的情感糾葛。多位人物圍繞“我”的戀愛故事競相登場,各有不同的藝術特色。小說的人物形象分別體現(xiàn)出了三種荒誕類型。木月、直子、玲子選擇自我毀滅和逃避,體現(xiàn)了逃遁者的荒誕性;“我”充滿矛盾卻選擇直面無意義的人生,是矛盾者的荒誕性;“敢死隊”、綠子出于本能反抗人生的無意義,體現(xiàn)了本能者的荒誕性。
《挪威的森林》塑造了兩位各有特色的女性形象:直子溫柔憂郁,綠子活潑張揚。直子是“我”的好朋友木月的女友,“我”是木月和直子共同的朋友,是他們與外部社會的唯一聯(lián)系。木月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在“我”和直子面前卻表現(xiàn)出了極好的社交才華。他敏感又善良,在我們三個人的“約會”中維持著平衡,生怕我們中的任意一個受到冷落。木月和直子關系特殊,他們從記事起就相伴吃飯玩耍,他們似乎成了彼此身體的一部分?!拔摇笔悄驹潞椭弊舆@個“二人體”與外界的紐帶和橋梁。木月認識“我”之后,便提議帶上直子,再約上另外一個女生,進行四人約會。怪誕的是,每當四人約會時,氣氛便十分尷尬。我們三人出游時,竟然意外地和諧默契?!拔摇焙椭弊?,一個像客串演員,一個像助手,配合著木月這個“主持人”的表演。這樣一個帶著荒誕色彩的小團體,以木月毫無預告的自殺宣告解體。木月永遠停留在了17歲,他逃避了對直子的責任,以怯懦的自殺宣告了生命的“荒誕”。木月的死亡,對直子來說猶如身體的一部分被拉入了深不可測的古井,隨時有跌落井底的可能。
木月的自殺成為直子和“我”背后的陰影,揮之不去。高中畢業(yè),他們想逃避到遠離熟人的陌生地方去讀大學。兩人不約而同地將報考大學的標準限定為身邊無人報考的學校。他們想要離開有木月同在的過去,開啟新的生活。直子和“我”報考了不同的學校,卻在街頭偶然相遇。從此,他們開始重新聯(lián)絡,每到周末就漫無目的地繞著城市不停地走,似乎走路可以幫助他們擺脫內心深處的傷痛。
直子和“我”的關系是小說具有荒誕色彩的重要部分?!拔摇焙椭弊釉谀驹伦詺⑶安]有過多的交往。三人一起外出,在木月離席時,“我”和直子或者沉默或者喝水,等待木月回來。在街頭偶遇后,小說卻毫無鋪墊地讓“我”突然愛上了直子。不但每周給她打電話,陪她走路,還在她20歲生日的晚上,發(fā)生了性關系。之后,直子精神疾病日漸嚴重,不得不去遠離城市的阿美寮進行治療?!拔摇狈磸蛯懶畔蛑委熤械乃磉_愛意,并多次前往探望?!拔摇焙椭弊咏煌螅罱K發(fā)生性的結合,意圖通過肉體的結合,拯救彼此的靈魂。見不到直子時,“我”常和永澤君在夜晚街頭結伴尋歡,然而和陌生女孩的一夜情讓“我”感到性的空虛與絕望。此處,悖謬的是“我”卻期待用性在直子身上完成救贖。直子沒有因為“我”精神的支援,肉體的結合,而完成生的救贖。她牽著“我”的臂,而“我”明白她想牽的是某人的臂。她感受著“我”的體溫,而她想感受的是某人的體溫。最終,她沒有抵擋住來自木月的誘惑,自殺身亡,成為荒誕世界又一個逃遁者。
無獨有偶,直子去世后,另一組三人團體的殘存者“我”和玲子也發(fā)生了性關系。玲子是一位中年女性,在阿美寮充當類似直子精神導師的角色。在“我”去阿美寮探望直子時,“我”、直子、玲子常結伴同行。直子死后,玲子身穿直子的衣服拜訪了“我”為和直子共同生活而租下的庭院。為死去的直子彈奏了五十一首曲子表達哀悼之后,玲子和“我”脫衣交合,試圖通過性紀念直子,拯救自我。然而,玲子和“我”的性結合,是否給她足夠的勇氣,讓她重獲新生呢?她臨走前祝?!拔摇毙腋5鼗钕氯?,“把我這份和直子那份都補償回來[6]346”。她不敢面對余生,祈求通過與“我”肉體的結合“訓練自己的身體”[6]330,以便熟悉不同于阿美寮的世界?!拔乙殉蔀檫^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過是我往日的記憶殘片。我心目中最寶貴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壽終正寢。我只是按照過去的記憶坐臥行止[6]338”。她穿著直子的衣服,混跡于沒有丈夫和女兒出現(xiàn)的人群中,如同一個幽靈。這意味著她不是作為獨立的個體回到人間,她不是生活的強者,而是一個逃兵,和木月、直子一樣是荒誕世界的逃遁者。
生活的荒誕感隨著死亡消失。“因為人不能在精神之外獲得荒誕感[5]36”,荒誕不能離開人,也不能離開世界而存在。它是人與世界的“一場較量,一場無休止的斗爭”[5]36。木月、直子、玲子面對生死的抉擇,最終成為荒謬生活的逃遁者。他們選擇終結自己生命那一刻,選擇逃避真實生活那一刻,荒誕感就消失了。自殺、逃避和無意義的生活本身是協(xié)調的,沒有產生荒誕感。在無意義的生活中,繼續(xù)行走跳躍才是荒誕的。本質上,木月、直子、玲子是生活的逃遁者,他們的荒誕感是逃遁者的“荒誕”。
“我”在唯一的朋友木月自殺后,悟出了一個人生哲理:“死并非生的對立面,死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6]324。即便“我”已經(jīng)大徹大悟,將其牢記于心。當直子的死亡以不容置疑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銘記于心的哲理,并不能舒緩失去所愛之人的悲傷。我們生存于人間,經(jīng)驗世事,感悟道理,再經(jīng)驗,再感悟。以為感悟到了足夠的道理,就可以安然度過余生。現(xiàn)實以不可爭辯的方式告訴我們,道理不能拂去失去人生摯愛的痛苦情緒。這就是“我”在失去木月、失去直子,接連失喪生命的珍寶后,明白的人生箴言?!拔摇钡那啻汗适码[喻著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我”只能接受“直子死了,綠子剩下”這樣的事實。“我”的一部分被木月拖進死者世界,又有一部分被直子拖進死者世界,“我”是無人光顧的博物館的管理員,管理著死者和“我”的記憶。思想如此深刻,生命卻如此脆弱,這更加反襯人類存在的荒誕性?!拔摇睂λ劳龅母形蚪沂玖撕蟋F(xiàn)代社會人類生存的荒誕性。
“我”對直子的感情也充滿荒誕性。“我”聲稱愛著直子,在直子身居阿美寮,并和其發(fā)生肉體關系后,“我”卻被綠子吸引,恍惚覺得要被綠子沖擊到難以企及的遠方?!拔铱是笏部是笪?,我們已經(jīng)在相愛。有誰能控制得住呢?是的,我是愛綠子,這點恐怕更早些時候就已了然于心,只不過自己長期回避做出結論而已[6]317”。“我”內心深處不由覺得“我無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釋這種局面的發(fā)展。若在其他時期倒也罷了,而對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說我已喜歡上了別的女孩。更何況我仍在愛著直子,盡管愛的方式在某一過程中被扭曲得難以思議”[6]317。這一特殊時期,根據(jù)原文提示,正是直子的精神疾病最嚴重的時候?!拔摇钡男诺竭_后,玲子回信稱直子得到極大好轉,近期會返回阿美寮。直子回到阿美寮后,就走上了自殺之路?!拔摇痹谛胖斜戆讓G子難以遏制的愛時,正是直子與疾病“一決死戰(zhàn)”的至暗時刻?!拔摇甭暦Q愛著直子,卻在她命懸一線時有意無意做出背叛的行動。小說前后矛盾的敘述之中,讓人無法理解主人公真愛所在,充滿了迷離的荒誕性。“我”在寫給玲子的信中,自我表白“這絕非自我開脫,我自以為生來至今始終以誠為本,對任何人也未曾文過飾非”[6]317?!拔摇北幸浴罢\”待人,然而在小說中,先是背叛摯友木月,愛上直子,后又背叛直子,愛上綠子。“我”言行不一,而又被周圍人推心置腹對待,呈現(xiàn)出了深刻而隱藏的荒誕性。
“我”不止在對待直子方面存在前后矛盾之處,在對待周圍的同學時也體現(xiàn)了矛盾和荒誕??吹接乙韯萘Φ膶W生們前腳剛宣布罷課,后腳又來上課的言行不一,“我”心生鄙夷之感。于是,“我”來上課,專門做前排,但是點名時,卻故意不回答?!拔摇庇眠@樣的荒誕行為表達對右翼勢力的憤慨和鄙視。這樣怪誕的行為引起了綠子的注意,促成了“我”和綠子的相識。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在更大的總體性而言,“我”并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君子,“我”的根底和那些右翼勢力一樣污穢。室友“敢死隊”因熱愛地理,在宿舍墻壁貼上了山河風景畫?!拔摇眳s說他對著風景畫手淫,這被周圍同學信以為真,并不斷發(fā)酵。在對待“敢死隊”這個鄙視鏈的底端分子上,“我”和宿舍其他男生組成的團體,也如右翼勢力一樣,任意用語言欺騙“敢死隊”而毫無羞恥和反省之心。鶴立雞群的永澤視“我”為真正的朋友,并對“我”敞開胸懷,袒露心聲?!拔摇笨吹剿坪髴蚺渌ⅲ驌娜蘸笤獾酵瑯拥膽蚺?,便單方面決定不對其交心??傊诤椭車耐瑢W朋友交往時,“我”的語言和行為也存在著隱藏的矛盾和荒誕。
“我”的人物形象充滿著矛盾性、荒誕性,卻是加繆眼中真正反抗荒誕生活的英雄。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以西西弗重復和無意義的行為,隱喻荒誕性本身?!拔摇泵恐苤貜偷目磿⒙犚魳?、洗衣服、熨衣服。這與加繆描述的“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午飯,又乘電車,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5]15的生活是相似的,是毫無意義的?!拔摇敝貜椭@些機械運動,每次提到單調、乏味、重復的星期天時,“我”總會加一句,“星期天我是不上發(fā)條的。”這一句的加入,暗示了其他六天是上發(fā)條的,上發(fā)條是對平淡生活的清醒對抗,是對自我惰性的有意識地限制。這真正體現(xiàn)“我”與荒謬英雄西西弗在靈魂基底處的一致性。西西弗知道巨石會滾落,他仍然會推上去,當他意識到這種命運的無意義之時,就是他痛苦之時,也是他離開希望,離開未來之時。這也是西西弗開始與荒謬同在的開始,是他的意識點亮了荒誕之燈。若西西弗的意識沉睡,荒誕性就不會成立?!拔摇备械缴钬毞Γ瑓s仍然上緊發(fā)條?!拔遗袛嗖怀鑫椅挥诤翁?,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確方向前進的信心[6]281”。但是,我還是在挪動,“只是因為我必須挪動,而無論去哪里[6]295”?!拔摇狈纯股畹呢汃ず吞摕o,“我”飽嘗“荒誕”的痛苦?!拔摇钡纳钭藨B(tài)蘊含了真正的“荒誕”性。
每個人都是生命的朝拜者,在孤寂的生命原野上,“我”體味到孤獨,體味到乏味,但仍然決心去面對。正如“我”對木月的表白:“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決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輕松”[6]295?!拔摇焙湍驹乱粯油纯?,痛苦于自己發(fā)現(xiàn)的人生竟然是沒有價值的存在。但在絕望處,“我”仍然看到了希望和意義?!暗医^不拋棄她,因為我喜歡她,我比她頑強,并將愈發(fā)頑強,變強大——此外我別無選擇[6]154”?!拔摇睕Q心面對生活,使自己變得堅強,而不是像木月一樣退縮。雖然“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必須為我的繼續(xù)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6]154這種選擇恰恰是成為荒謬英雄的關鍵所在?!盎闹嚨娜酥荒芨F盡自己,并且自我窮盡?;闹噭t是他最極端的緊張狀態(tài),他堅持不懈地用個人的力量維持這種緊張狀態(tài),因為他知道,他以這日復一日和反抗證實了他唯一的真理——較量[5]64”?!拔摇闭龑儆谶@種覺醒的反抗者,生命的不屈者,在與自己認為無意義的生活決斗的同時,實現(xiàn)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我”是荒誕性的社會中特立獨行的“荒誕”英雄。這也是木月、直子、永澤、綠子喜歡“我”,追隨“我”的原因所在?!拔摇北唤^望的木月和直子當作與社會的鏈接,被鶴立雞群的永澤引為同類,被特立獨行的綠子視為真命天子。“我”就是明知山“無”虎,偏向虎山行的荒謬英雄。“我”為苦于生活無意義的人們樹立了標桿和榜樣。“我”以為認識到了死亡的本質,卻無法直面失去的痛苦?!拔摇睈鄱荒苁冀K保持忠誠?!拔摇北幸哉\待人,卻常常無意識地欺騙?!拔摇焙孟袷钦J清人生無意義的荒誕反抗者,卻無法認清自己內部的黑暗?!拔摇钡囊庾R和行為之間存在的乖離,使“我”這個荒誕的反抗者更具有荒誕性?!拔摇斌w現(xiàn)了矛盾者的荒誕性。
小說中本能的反抗者有兩位人物,一個是“我”的室友“敢死隊”,另一個是綠子?!案宜狸牎笔撬木b號,因為和右翼勢力一樣總是穿著制服,被同學戲稱為“敢死隊”?!案宜狸牎钡娜宋镄蜗蟪錆M戲謔和怪誕。周圍的大學生或者沉迷于革命式的激情,或者沉迷于青春的性沖動、性樂趣。“敢死隊”的理想是成為國家地理學院的工作人員,每天畫出精準的地圖。他的理想過于現(xiàn)實和刻板,顯得與周圍世界的革命式激情和虛無的玩世不恭格格不入,更反襯出其存在的荒誕。他的思想也是線式的,從“我”的專業(yè)是戲劇,他就能得出必然的結論“你一定很喜歡戲劇”?!拔摇眳s說并不喜歡,報讀戲劇專業(yè)并沒有特別的原因。這令“敢死隊”驚詫不已。兩人對世界因果的推斷,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社會人類思想的變化。在“我們”的字典中“意義”已經(jīng)喪失了它神圣的地位。在“敢死隊”的邏輯里,理想、激情、目標還承擔著生活的意義。他是“我”這一代大學生中的另類,每當說起“敢死隊”的日常,不茍言笑的直子總是大笑起來??梢姡案宜狸牎钡拇嬖诜滞馄嫣?。
名如其人,“敢死隊”是典型的一根筋。他像機械一樣精準地打掃衛(wèi)生,每天六點起床,起床后就要洗臉、做操、早餐一氣呵成。做早操的話,必須一套下來,不能中斷。精準、機械、本能是他的代名詞。他對周圍的世界無動于衷,對周圍的嘲笑不聞不問。他的存在本身是荒誕的,他不屬于那個時代,那個時代也不屬于他。最終,他毫無征兆地離開了。離開前,他送給“我”一個咖啡瓶,里面裝著一只螢火蟲。螢火蟲的光是微弱的,它的生命也是脆弱的?!拔摇痹凇案宜狸牎彪x開后,一個人跑到天臺放飛了螢火蟲。它遲疑著,閃動翅膀離開了。螢火蟲離開之后,“敢死隊”也沒有再回來。“敢死隊”走后,“我”雖然享受一個人不被打擾的生活,但也期待著他回來稱贊“我”每天掃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臺?!案宜狸牎本拖裎灮穑樟林拔摇钡娜粘?,影響著“我”的生活。然而,“敢死隊”終究是沒有激情和思想的,他猶如機械地生活,是本能者的生活。他出于動物本能般地守衛(wèi)著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他的存在也宣告著時代的荒誕性。
綠子充滿反叛精神,她的形象就如她的名字,充滿生機,為這部陰郁的小說帶來一抹亮色。她批判世俗,喜歡離經(jīng)叛道。她個性特別,在其他學生鬧學潮時,勇敢表達自我,公開提出質疑。她邀請剛認識不久的渡邊一起看色情電影;她坐在陽臺上彈著吉他,坦然看著對面的火災接吻。她護理重病的父親時故意穿超短裙,說是為了給病人帶去不一樣的生氣。她把醫(yī)院難吃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為了有力量照顧病人。她在父親的在葬禮上堅決不哭,之后專門和男友去旅行。為了讓父親目睹女兒的成長,甚至專門在父親遺像前脫得一絲不掛?!毒滞馊恕分械哪珷査髟谀赣H葬禮之后與一個女人發(fā)生性關系,綠子的舉動猶如墨爾索一樣荒誕。
綠子的生命有著和直子不一樣的荒誕性。兩人都經(jīng)歷了至親的死亡,綠子小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與直子不同的是綠子對待意外的態(tài)度,她沒有據(jù)此高蹈而超越地思考死亡。比起死亡,她更關心的是眼前如何活下去。在生活和困難的磨煉下,她比同齡人更現(xiàn)實、更客觀、更冷靜。她就像野草一樣,扎根在腳下的土地,吸收需要的養(yǎng)分,綻放出養(yǎng)眼的綠意。因為腳踏現(xiàn)實的大地,她才擁有超出同齡人的眼界,能夠冷靜評判熱衷于學潮的同學??傊龥]有刻意反抗生活的束縛和苦難,也沒有主動思考活著的意義,只是憑著本能執(zhí)著于眼前的世界,頑強地活著。
綠子憑借本能生活在荒誕的世界。她在繁雜的生活中,靠著自己的本能求生,憑著自己的本性生活。她沒有追問生命和人生的意義。她時而感到疲憊,甚至生活連疲憊的時間都沒有贈予她。她忙著照顧他人——母親、祖父、祖母、父親,還有膽小的姐姐。面對苦難,她沒有去問為什么。她知道要照顧病人,就要在能吃的時候吃飽飯,以儲備體力;在心動的人出現(xiàn)時去愛;在苦惱的時候,去喝酒,去表達。她不像渡邊和永澤,意識到自己的沼澤或者饑渴。綠子選擇在苦難中盡力去享受能享受的快樂,去呼吸能呼吸的新鮮空氣。她冷靜到不近人情。她生的本能超過了死的本能,生的活力超越了死亡的陰郁。
綠子是一個本能的反抗者,在反抗與現(xiàn)實的張力之間出現(xiàn)了荒誕。她選擇竭盡全力地活著,客觀上成了死的對立存在,成為荒誕生活的反抗者?!笆侨说姆纯菇o予了荒誕成為美學范疇的可能,也是人的反抗賦予了荒誕美學的真正內涵[7]61”。這就是綠子人物形象荒誕色彩的特點。蕓蕓眾生的生存現(xiàn)狀和綠子最為相近,面對生活的捶打,憑著人的本性,朝著向陽的一面努力伸展枝葉,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招蜂引蝶的滿園春色。
《挪威的森林》中的幾位主要登場人物,人生境遇不同,在生死的抉擇中,卻都展現(xiàn)了對生命的真正態(tài)度。木月、直子、玲子選擇與虛無和荒謬同歸于一,消失于已逝的時光中?!拔摇边x擇“不要同情自己”地活下去,“敢死隊”和綠子靠著本能活下去。他們的生命充滿荒誕色彩,卻又各有特點。加繆認為,“荒謬感源于比較,不存在被比較兩者之中的任何一種,而是超越兩者之間[5]6”。幾位人物在生與死的抉擇中,在現(xiàn)實與死亡的對抗中,表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和荒誕色彩。
后現(xiàn)代哲學探討的主題之一是存在與虛無,荒誕就是在此意義上延伸出來的美學。“荒誕是人類在荒誕環(huán)境中所感受到的苦悶、彷徨、絕望,這是一種尷尬的感受[7]61”。后現(xiàn)代社會面臨著理性的崩潰,理性秩序無法全面解釋非理性的生存狀態(tài)。在人類精神的圣壇,理性、秩序、客觀、確定的旁邊出現(xiàn)了非理性、偶然、局部等,并有被取而代之的傾向。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思潮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荒誕性?!杜餐纳帧肥谴迳洗簶涿枋龊蟋F(xiàn)代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代表作品。在這部“戀愛小說”內部,死亡的幽靈四處游走,青春的張揚與死亡的陰郁,同時存在于小說中,這是村上春樹式的荒誕。《挪威的森林》發(fā)生在1968-1970年,是日本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期。高發(fā)展和高消費帶來的是重復化、符號化以及意義的缺失,意義的缺失孕育了荒誕。村上春樹講述了一個充滿荒誕的青春愛情故事,塑造了一群充滿荒誕色彩的青年形象,生動地描繪了高度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人類內心的荒蕪,呈現(xiàn)了人類在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的生存困境。小說充滿了荒誕元素、荒誕性的故事情節(jié)、荒誕式的哲學求索,達到了荒誕敘事的美學效果?!杜餐纳帧吠ㄟ^人物不同的生死抉擇,探索如何在荒誕的生存困境中尋找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這不失為《挪威的森林》之于當代文學的貢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