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良
(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 學報編輯部,四川 遂寧 629000)
“六詩”之名出自《周禮》,下列“風”“賦”“比”“興”“雅”“頌”六種,《詩大序》以“風”等六種為“六義”;后世學者又抽取“賦比興”與“風雅頌”并列,衍生出“體”“用”之論?!傲姟薄傲x”以及后世“體”“用”之言,聚訟紛紜,彌久不衰。郭紹虞先生從總體上判定為“經(jīng)學家”和“文學家”之爭:他們都以最早的“詩”或《詩經(jīng)》為研究藍本,《詩經(jīng)》是“經(jīng)”也是“詩”,《詩經(jīng)》研究可偏于“經(jīng)”,也可偏于“詩”[1]471。但是導致“經(jīng)學家”和“文學家”之爭乃至經(jīng)學家之間相互爭論的根本原因不是《詩經(jīng)》,而是“六詩”,即究竟何謂“六詩”:《周禮》只列“六詩”之名,未作詳細解釋;鄭玄《周禮注》有簡要闡釋,但后世學者多有質疑,不予采信,所以爭論不已,至今仍無有定論。筆者擬就此略呈淺見,對“六詩”的本義、內涵問題再作探討。
“六詩”的稱名最早出自《周禮·春官·大師》:
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塘姡涸伙L、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2]795-796
《周禮·春官·瞽矇》也有“六詩”之名:
瞽蒙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2]797
鄭玄在“大師”條下有注:
風,言賢圣治道之遺化也。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2]796
最初研究者多圍繞鄭注進行討論,有所損益。唐賈公彥在《周禮注疏》中肯定鄭注,但有所發(fā)展。后代研究“六詩”論者甚多,見解也各異,出現(xiàn)了不同聲音,贊同與質疑者均有。筆者分析看來,研究者大致有兩個研究思路。第一是以《周禮》所表述的時代為時間基點,向后推演,把《周禮》“六詩”與《詩經(jīng)》“六義”基本等同,以現(xiàn)存文獻《詩經(jīng)》為典型材料進行研究。鄭玄注《周禮》、箋《毛詩》,間接地表明“六詩”與“六義”相同,但未明言。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則明確提出看法,即“三體三辭”論。
上言詩功既大,明非一義能周,故又言“詩有六義”?!洞髱煛飞衔奈从小霸姟弊郑坏脧皆啤傲x”,故言“六詩”。各自為文,其實一也。[3]271
然則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大小不同,而得并為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非別有篇卷也。[3]271
孔氏之論后人也稱“三體三用”。但對“六義”順序的解釋差強人意,后人提出很多異議。宋代朱熹對“六詩”的看法基本與孔穎達同,并有發(fā)展。其提出二分“六義”為“三經(jīng)三緯”,與孔氏之“三體三用”說并無實質性區(qū)別,但他深化關于“三緯”的內涵,把它適用于后世所有之詩歌,使“六詩”“六義”的經(jīng)學問題變?yōu)樵妼W問題①。其《詩集傳》對“賦比興”作了全新的詮釋:
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4]2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4]4
興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4]1
第二種思路就是溯源。也就是上推《周禮》以前的時代,去考察周代乃自原始時期的樂舞歌詩,企圖對“六詩”說提出新解釋。他們從大量的古代文獻入手,從人類學、歷史文化學、乃至社會學角度切入,研究闡釋“六詩”,進行此類研究的多為近現(xiàn)代學者。朱自清先生認為,“賦比興”原來大概也是詩歌的名,即與“風雅頌”一類,他推斷“六詩”皆樂歌,以聲為用,大概“賦”是合唱,“比”也是樂歌名,變舊調唱新辭?!芭d”也本是樂歌名,疑是合樂開始的新歌[5]。這就是“六詩皆體”的開端。郭紹虞先生也認為“六詩皆體”:“風賦比興”均為民歌,入樂為“風”,而不入樂的詩篇較多,根據(jù)表現(xiàn)方法又分為“賦比興”三類。這既說明了“六詩皆體”,又解釋了為什么“賦比興”插入“風雅頌”之間的問題以及后世體用兩分的變化[6]。周策縱從上古巫醫(yī)巫術入手研究,認為興、賦、比是上古特殊的一些樂舞發(fā)展而來的一種詩體[7]。也有人認為“六詩皆用”。王小盾先生認為,“六詩”是六種傳述詩的方式,其中“風與賦是用言語傳述詩的兩種方式,分別指方音誦和雅言誦;比與興是用歌唱傳述詩的兩種方式,分別指賡歌與和歌;雅與頌則是加入器樂因素來傳述詩的兩種方式,分別指樂歌與舞歌。”[8]47-48張震澤先生認為“六詩皆用”。他認為“風雅頌”貌似三體,但其實是用于不同禮儀場合之“用”:宗廟祭祀用“頌”,朝會燕享多用“雅”,而日常生活之禮則用“風”。是“體”之為“用”或“用”之“體”。而“賦比興”亦為“詩之用”,此“用”乃是在其他場合(例如宴會)為了發(fā)言得體或應對得宜,打亂“風雅頌”之“體之用”,而靈活運用的方法:這些方法有時需要直陳,即為“賦”;有時需要以善物喻善事,即為“興”;有時不敢斥言其非,就“取比類而言之”[9]。張先生并以此解釋春秋時“賦詩斷章”的現(xiàn)象,以及《詩序》中“六義”之名:義者宜也,六義者六宜也。
以往對“六詩”的闡釋,糾纏于或“體”或“用”、非“體”即“用”這些爭論中,存在一些至今仍不能作出較為完美回答的問題。
一是“六詩”或“六義”的排序問題。無論“三體三用”“三經(jīng)三緯”還是“六詩皆體”“六詩皆用”的觀點,都不能很好回答《周禮》和《詩大序》中“六詩”或“六義”的排序問題?!吨芏Y》中有“風賦比興雅頌”之名總稱為“六詩”,而《詩大序》中相同的“風賦比興雅頌”之名總稱“六義”,“六詩”與“六義”是什么關系?如果認為二者相同或者有前后的承繼關系,那就有一個問題:現(xiàn)存《詩經(jīng)》文本中明確標有“風雅頌”之名,是《詩經(jīng)》中三種不同類別的詩,而無“賦比興”?!坝帽巳?,成此三事”的“三體三用”論能解釋《詩經(jīng)》文本存詩的問題,但又難以回答為何“風雅”之間插入“賦比興”的“六詩”“六義”的排序問題。也有研究者基本否認“六詩”與“六義”的關系,如馮浩菲先生認為,《周禮》“六詩”是對當時所產(chǎn)生及存在的詩篇所作的分類,六類詩并列,等級相同,不存在體辭、經(jīng)緯之類的關系;“六詩”與“六義”是兩個有繼承關系的不同的概念,而不是兩個形異義同的相同的概念[10]901。在此認識下,當然也就不存在“六詩”的排序問題,而且還有了對“六詩”闡釋的更多的發(fā)揮空間。但《詩經(jīng)》明顯有“風雅頌”一類三種,而無“賦比興”,何以名之“六義”?為何不收“賦比興”?并且“六詩”可以沒有順序問題,但《詩經(jīng)》“六義”順序問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視而不見。認為《詩大序》襲用《周禮》不變,“風雅頌”與“賦比興”有主從之不同,“解主見從,主明則從亦明”[10]903的說法也很牽強,難以讓人信服。
第二是對“六詩”進行直接闡釋的不多。由于《周禮》時代的文獻不多,而后人對鄭注也頗有質疑,所以研究者多數(shù)都希望從其它角度能有所突破。原始歌舞、音樂藝術角度,民歌民謠、巫術儺戲角度,政治歷史、禮樂文化角度,甚至借鑒外國文化或文化理論,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言之鑿鑿,但是往往直接證據(jù)很少,從旁推論居多。很多論者能持一家之言,給研究者啟迪,但卻都又感覺意猶未盡、欲罷不能。
有鑒于這些問題的存在,筆者在受到以往研究者研究思路啟發(fā)的同時,又以為對此問題的討論還應回歸問題的本源?!傲姟敝钤绯鲎浴吨芏Y》,鄭玄匯通各家之說為其作注,這些文獻應該得到我們足夠的重視②。科學的懷疑精神是應該有的,但必須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否則對于歷史文獻的記載,還是應該信其有?!吨芏Y注》和《毛傳》及箋注,這些都是經(jīng)學大師們的力作,鄭玄等經(jīng)學大師本來就同時是訓詁大師,古文經(jīng)學實事求是解經(jīng),講究字義、經(jīng)義有出處,反對隨心所欲、為我所用的闡釋,所以對于這些古文經(jīng)學大師的訓詁之作,除非有充分證據(jù)證明其有誤,否則應予以采信。本著“解鈴還需系鈴人”的想法,對“六詩”最早出現(xiàn)的《周禮》及《周禮注》等文獻,仔細研讀,希望能有所突破。研讀以后,我們有如下認識。
“六詩”之“詩”究竟是什么,我們必須弄清楚,這一點是我們下面討論問題的基礎?!吨芏Y》中提到的“六詩”名稱有兩處,分別是《周禮·春官·大師》和《周禮·春官·瞽矇》?!吨芏Y》對“大師”的職責進行說明:一是“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并“教六詩”,這是日常工作;二是重大禮儀場合負責的工作,即在大祭祀、大饗,大射、大師、大喪五種重大禮儀上帶領瞽矇演奏音樂及“歌”:“大祭祀,帥瞽登歌,令奏擊拊,下管播樂器,令奏鼓朄。大饗,亦如之。”[2]796“大師”條“以六律為之音”下,鄭注“以律視其人為之音,知其宜何歌”,賈疏“聽其人之聲,則知宜歌何詩”[2]796?!靶煛睏l“小師掌教鼓鼗、柷、敔、塤、簫、管、弦、歌”下,鄭注“歌,依詠詩也?!盵2]797《說文》:“歌,詠也?!盵11]411又“詠,歌也?!盵11]95“歌”與“詠”為“渾言則同”的同義關系?!夺屆罚骸叭寺曉桓琛!薄渡袝に吹洹罚骸霸娧灾荆栌姥??!薄墩x》曰:“直言不足以申意,故令歌詠其詩之義以長其言?!盵12]可知“歌”是用人的聲音、并且拖長聲音而“言”?!对娊?jīng)·魏風·園有桃》“我歌且謠”,傳曰“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3]357,又進一步可知,“歌”須合樂,否則為謠。因此《周禮》此處所言的“歌”與“詩”有其當時的規(guī)定性:“歌”是合樂而“永言詩”,“詩”則是“歌”之“言”,那就是歌詞,而且必須說明,“六詩”之“歌”明確用于大祭祀、大饗,大射、大師、大喪五種重大禮儀上,此外別無它用。
再看《周禮》“瞽矇”條。瞽矇的基本職能是“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具體有二:一是演奏樂器并“歌”,“瞽蒙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二是“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2]797?!霸姟笨梢浴爸S誦”。本條鄭注:“諷誦詩,謂闇讀之,不依詠也?!币嵥巨r(nóng)云:“諷誦詩,主誦詩以刺君過,故《國語》曰‘瞍賦矇誦’,謂詩也?!庇盅浴霸?,主謂廞作柩謚時也。諷誦王治功之詩以為謚。世之而定其系,謂書於世本也。雖不歌,猶鼓琴瑟,以播其音,美之”[2]797。此“詩”用于“諷誦”而不用于“歌”?!案琛迸c“諷誦”的方法不同,但都可以對“詩”進行表現(xiàn)。何謂“諷誦”?《周禮·大司樂》條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鄭注:“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笔柙唬骸霸啤段脑恢S’者,謂不開讀之。云‘以聲節(jié)之曰誦’者,此亦皆背文,但諷是直言之,無吟詠,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為異。”[2]787“諷誦”的基本特征是“倍(背)文”,即“直言之”,是無需合樂的。注意此處提到“詩”的內容:引鄭眾之言“誦詩以刺君過”,是“刺”的內容;鄭玄又自注在君王喪禮安放陪葬樂器時“諷誦王治功之詩以為謚”,有蓋棺定論的頌歌的意思。
現(xiàn)代學者對“六詩”的研究多有獨到見解,對我們也有一些啟發(fā)。王小盾先生認為,“六詩”之名對應于“詩”作為音樂文學流行的時代,“六義”對應于“詩”作為文本文學而流行的時代[8]295。葉舒憲先生在《詩經(jīng)的文化闡釋》中認為,漢語早期的“詩”概念與“謠”“歌”有不同來源,“詩”最初并非泛指“有韻之文體”,而是專指祭政合一時代主祭者所歌所頌之“言”,即用于禮儀的頌禱之詞。雖然《詩經(jīng)》中的“風雅頌”已經(jīng)被認為是“詩”,有“詩”之名,但就其發(fā)生學意義而言,只有“頌”才最貼近“詩”的概念本義[13]。徐麗鵑認為,“六詩”是西周時代樂教概念,作為音樂文學,“詩”在社會各層面以韻誦、歌舞方式展示。早期階段詩、樂、舞藝術混為一體,通過儀式合而不分。以樂詩為中心,“六詩”是早期中國文化“樂教文本”“儀式文本”。周代形成教化體系后,樂教由偏重儀式逐漸轉向偏重諷諫,諷諫之辭融入以儀式頌贊之歌為基本內容的詩文本,由此形成了周代禮樂文化“以六德為之本”的“六詩”[14]。
綜合以上討論,我們有如下認識。第一,“六詩”非詩。“六詩”雖有詩之名,但那時人們的思維中,絕然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詩歌”這種概念,更沒有文學審美的概念?;蛘邷蚀_說,“詩”自身本有審美性,但當時人們根本不關注其潛在的審美愉悅性,而關注的是它服務于儀式用樂(歌)以及樂教的雙重需要,把它定位于樂教及儀式的一種工具而已。文學作為審美藝術、進而“詩”作為文學而審美,時間應該在魏晉以后,文學的自覺時代“詩”才成為詩?!傲姟泵Q出于“大師”和“瞽矇”,而二者在周代均是樂官,是掌管音樂、樂教及負責音樂演奏的兩類職官,出現(xiàn)在該處的“六詩”,肯定不會是付諸語言文字的文學,即使有人認為是口頭文學,也不會在此提及。第二,“六詩”也不是音樂的類別。我們前面提及,“詩”或作歌詞,或是諷諫、頌贊的儀式文本,可以合樂歌唱,也可以“直言之”、無需合樂,這樣的“詩”因為有“直言”無需合樂的情況存在,所以分類標準不可能是音樂。故而可以排除“六詩”研究中以音樂為標準的推論,其類別只可能與文辭相關。第三,《周禮》中明確表明“六詩”在大祭祀等五種重大禮儀上的具體使用,大祭祀、大饗相同,大射、大師各有側重,大喪則“諷誦”而不“歌”,此外未言及它用。綜合其用法,可以基本確定“六詩”僅服務于重大禮儀場合,就是禮樂教化的手段,也即是政教的工具。
厘清了此“六詩”的一些基本認識,才便于討論“六詩”究竟是什么的問題。
對“六詩”的具體闡釋,最早、最直接的解釋就是鄭玄《周禮注》(見前引),但后人對此卻多有質疑。具體而言,對鄭注的批評主要是:鄭注“六詩”,全都關乎政治教化,禮教色彩太濃;儒家強調禮樂教化,鄭玄受漢代儒術獨尊的影響,以漢儒之識來解《周禮》,是以今擬古的作法,所以鄭注偏離了《周禮》時代的實際。因為有了這樣的質疑和批評,所以后人才對于鄭注不予采信而另辟蹊徑、重起爐灶。
筆者以為這些質疑有認識上的偏差,其根本原因在于對鄭注缺乏深刻的認識,沒有“了解之同情”。首先,對禮樂教化重視的思想并非源自儒家,更不是漢儒,可追溯至商周,特別是周代,只是先秦諸子中的儒家特別強調并繼承了周代對禮樂教化的重視,這是源與流的問題。重視禮樂教化是周王朝的實際情況,周王朝取得政權后,制禮作樂而施禮樂教化,以期達到尊卑有序、遠近和合的目的?!渡袝髠鳌吩唬骸爸芄珨z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候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蓖ㄟ^制禮作樂,利用“禮”教與“樂”教,形成一套完善的禮樂制度,嚴格區(qū)分上下尊卑,加強周的統(tǒng)治;并使人修身養(yǎng)性,謙和有禮,威儀有序,自覺維護已有等級秩序。大師執(zhí)掌音樂、教“六詩”,擔負非常重要的禮樂教化責任,“六詩”體現(xiàn)不同的禮樂教化的政教目的并以此分類是完全可能并符合實際的,并無以今擬古的偏頗之處。反而是宋以降研究者的詬病是一種以今擬古、無端疑古的思想,沒有“了解周王朝是禮樂治天下之同情”。因此,我們認為鄭注符合《周禮》的實際,是可信的。
現(xiàn)在回到“六詩”的問題?!傲姟钡木唧w名稱見于《周禮》,《毛詩序》中以“六義”總括之。后來學者們提出疑問的是:“六詩”中的“風雅頌”之名,《左傳》等文獻中多次提到③,后世流傳的《毛詩》也有“風雅頌”的類別,卻沒有“賦比興”,“賦比興”為何?“季札觀樂”中提到的“風雅頌”以“類”相別,而后世認為是表現(xiàn)方法的“賦比興”卻又間插其中,實在難以理解。
郭紹虞先生在《文論札記三則》中對“六詩”進行闡釋,認為周代“詩”來源于民歌,采集后由王官執(zhí)掌,而教人誦詩、歌詩、弦詩、舞詩。詩有入樂與不入樂之分。他說:
現(xiàn)在從“賦比興者皆詩文之異辭耳”一語來講六詩皆體說,進一步再從民歌看問題,看到民歌中有偏于文的體,那么風賦比興列在一起,就一些不奇怪了。其入樂者為風,近于語或文而不入樂者則為賦比興。民歌的數(shù)量既多,當然不入樂的數(shù)量也就顯得相當可觀了。樂官以保管為職務,于是再從性質稍異之體區(qū)分數(shù)類,以列為風類之后,也就很為愜當了。這樣理解,六詩說與六義說也就統(tǒng)一起來了。[1]475
郭先生的觀點是:早期所采之詩中,有大量偏重于“文”而未能入樂的歌,樂官也把它保存起來,為了與入樂的民歌“風”相區(qū)別,加之未能入樂的歌數(shù)量龐大,于是把它又分為“賦比興”三類,列于“風”后。因此,“風雅頌”的類別是高一層級的大類,“賦比興”是與“風”關系密切并列的三個小類,列于“風”之后。這樣“六詩”雖仍是“皆體”,但六者并非同等的層級。這樣的闡釋能回答兩個問題:季札觀樂有音樂的演奏和演唱,所以有“風雅頌”而無“賦比興”,因為“賦比興”不入樂;二是后來的《詩經(jīng)》“六義”及其后來學者反復闡釋“賦比興”,是因為他們都看到了“賦比興”是結辭成章的三種類型。
郭先生的闡釋能較好說明后世爭論較多的兩個問題。但不足之處是未能充分重視最早為《周禮》作注的鄭玄的訓釋,屬于推論為多,特別是缺乏可信的證據(jù)能證明“賦比興”是不入樂的民歌的類別。但郭先生認為“六詩”是不同層級分類的思路卻啟發(fā)筆者,我們沿著這種思路并結合鄭玄《周禮注》的原文解讀,重點解決“賦比興”的分類標準問題,于是得到如下認識:“賦比興”的確是三個特殊的小類,但不與“風”并列,而是“風”的再分類,鄭玄的解釋是從內容和表現(xiàn)方式兩方面對“賦比興”的綜合分類。
“風”是總名,“陳詩觀風”,大師教瞽矇“歌”或“諷誦”詩,是要反映王朝的德政教化效果,即“言賢圣治道之遺化”。《毛詩序》“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盵3]269“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3]271“風”之為類,是要以此了解王權統(tǒng)治下的“賢圣治道”,感受禮樂教化下的民風民情,并因此上達天聽?!吧弦燥L化下,下以風(諷)刺上”,這是一種理想的良性互動過程?!百x比興”是“風”下三個小類,它們是大師教詩以及瞽矇歌詩諷誦詩時,根據(jù)不同的場景和目的需要選擇的“詩”的類別?!帮L”是總的類別,“賦比興”是小類;“賢圣治道之遺化”是較為概括的總言,“今之政教善惡”“今之失”“今之美”是具體的三個方面。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鄭玄對“賦比興”的解釋,既有內容又有方式方法?!百x”,內容是展現(xiàn)“今之政教善惡”,方法是“直鋪陳”;“比”,內容是“今之失”,方法是“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內容是“今之美”,方法是“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而“風雅頌”的解釋則無方法手段區(qū)別,只有內容不同,雅“以為后世法”、頌“廣以美之”的說法,可以看成是期望達到的目的,并非方式方法?!百x比興”的內容“今之政教善惡”“今之失”“今之美”完全可以囊括在“賢圣治道之遺化”之內,以備“陳詩觀風”。
至于“風雅頌”的區(qū)分,研究者多有論及,此不贅言。
《周禮》時代,“賦比興”既是“詩”的內容,更包括了用“詩”的方法要求,春秋“賦詩”之風盛行,“賦詩斷章”之說可見彼時用“詩”時內容方法并重之一斑。至后來“詩”保存于《詩經(jīng)》中時,已基本不入樂、不可歌,“風雅頌”的類別名被傳詩者保留,而“賦比興”的內容因素被人們忽略,其用詩方法及詩的表現(xiàn)方法這一面,卻被人們記憶、保留,在《毛傳》中演化為“六義”。再至后來,“賦比興”脫離《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范疇,成為詩學命題,并泛化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廣泛采用的寫作技巧和詩歌技法,那是后話了。
我們對“六詩”這樣的闡釋,并沒有采用多方推論的方式。既尊重了傳統(tǒng)經(jīng)學家的訓釋,又解決了“六詩”“六義”的順序問題,并很好地從發(fā)展的觀點闡發(fā)了“賦比興”從禮樂教化的經(jīng)學名詞,發(fā)展成詩學重要概念的過程。我們認為是一個比較符合實際的解釋。
“六詩”之辨,分“經(jīng)學家”和“文學家”之爭,郭紹虞先生一語中的,甚為精當。文學家把“詩”當成詩研究,理論不斷豐富、完善,最后匯聚成廣博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詩歌理論。文學家的研究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不斷有新的思想、內容融入;而經(jīng)學的研究理應回歸研究的本原,作實事求是的闡釋。中國傳統(tǒng)“四部”分類“經(jīng)”部下轄“小學”類,早期經(jīng)學研究與文獻解詁、言語訓釋密不可分,《周禮注》《毛詩傳箋》等都是這樣的經(jīng)學研究著作。這類著作肯定也會有錯漏不實之處,但在還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否定之前,它們仍是比較可信的文獻。正是基于以上的認識,我們才根據(jù)《周禮注》等相關文獻對“六詩”進行闡釋,以期盡可能接近其原義,并對早期禮樂文化有一個更好的認識。
注釋:
①變“六義”的經(jīng)學問題為詩學議題者,當首推魏晉以后的詩文論者及唐代詩人。以陳子昂為代表的初唐詩人提出“興寄”概念,就正有廣泛的詩學意義,繼之而來的杜甫、白居易等詩人,“風雅比興”詩歌理念已經(jīng)完全脫離《詩經(jīng)》的內涵而變?yōu)楫敃r的詩學主張。但他們未具體、系統(tǒng)闡釋“六詩”“六義”的觀念,只是不斷翻新、運用而已。
②《周禮》的成書問題有不同的看法,但對《周禮》所記載的內容,學界基本是認同的。
③《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札觀樂”,樂工演奏篇目與《詩經(jīng)》多有相同,已有“風雅頌”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