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凌燕
寇凌燕,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碩士,導師何加林;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藝術碩士,導師李愛國;菲律賓凱迪雷拉大學博士;原文化部藝術發(fā)展中心中國畫創(chuàng)作研究院副研究員、北京大學校友書畫協(xié)會理事、浙江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畫教師。
為畫者,我們都會關注畫面效果、筆墨功夫和色彩關系,關注心境、意境、結構,但是,我們可曾有過聆聽?
是的,聆聽。
聆聽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一個人、一塊色……
聆聽一幅畫。
安靜地坐著,不專注于畫面,也不費力地創(chuàng)作,而是安詳?shù)伛雎?,這時,各樣的聲音就冒了出來,遠處的,近在耳邊的,當所有聲音都聽進去了,心就不再是一條狹窄的管道。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不強求的情況下,因為聆聽,你會對畫面產生驚人的感受和新的認識,洞察到那不易被察覺的美。越是聽進所有聲音,心越安靜。只有當抗拒時,亦即在你和你不想聽的那個聲音之間豎起屏障時,心才會掙扎。
聆聽一幅畫,若充滿譴責、比較、辯解之心,就無法見到真相了。
在沒有任何先入為主、歡喜厭惡、經驗習慣的前提下,聆聽一幅畫,是多么純粹和干凈。
聆聽一幅畫,也是一場自我覺知。
中國畫在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體系下,發(fā)展出獨樹一幟的藝術境界,以樸素的畫面展現(xiàn)出一種讓世界安靜的力量。
這種對自然的愛,我想就是一種沒有任何動機的熱情。自然太美,我改變不了山的輪廓、鳥的軌跡,所以我只是感知她、聆聽她,發(fā)現(xiàn)她的美和深藏的愛。
這份熱情讓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再掩飾自我情緒的流淌。
影響我們的觀念和文字的因素太多,我們常以此來激勵自己。這不是真正的激勵,萬事都可以激勵人!葉片的落下,候鳥的歸來,白云散去又聚攏,花兒開了又謝了,人們在悲傷里含笑,歡樂中藏淚。
《莊子·內篇·德充符》里的王駘,立不施教,坐不議論,卻吸引了眾多前來向他討教的學生。學生們空虛而來,卻可以充實而歸。為什么?孔子說,死生這樣的大事,都不會觸動他的內心,影響他的行為;即使天塌地陷,也不會使他失落。他不受制于物,亦不等待什么,故內心安定,不隨物變。
這是什么觀點呢?
莊子說,人間萬物若用異物來看,只見矛盾,相依的肝、膽也會成相仇的楚、越;若用齊物來看,是統(tǒng)一、完整、一體,相仇的楚、越也會成相依的肝、膽。堅守齊物的觀點,混同萬物,視萬物為一體,所以忘懷得失。
我想,正是天下為一、萬物同體的認識,讓王駘吸引了眾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身雖不整,但與自然合一,便依然完整。一幅畫亦然。畫面中雖有無數(shù)種力量交織、拉扯,無數(shù)的線面穿插、交集,無數(shù)個色塊游走、彌漫,卻依然完整。
如何認識一幅畫,我想,也是如何認識我自己。
認識自己的臉孔,可以用鏡子看到自己心里的事情,感覺、動機、嗜好、沖動,甚至恐懼。
其中,不是看到你希望的,而是看到真實的你。觀察自己如何與別人說話,我對能夠給我好處的人禮貌、恭敬;對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淡漠、輕視;對決定我命運的人重視又用心;權威人物進來時,趕忙站起來;侍者進來時,毫不在意。所以,觀察我自己在人際關系中的表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如何錯誤地表達對別人的態(tài)度。同時,我也從與山樹、水鳥、觀念及書本等的關系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相。你也許擁有所有的學位,但如果不認識自己,就還是懵懂未開的狀態(tài)。認識自己才是我們所有繪畫的真正開始。
缺少自知之明,只收集素材、追求數(shù)量,來支撐起自己在藝術道路上狂奔的雙腳,我想,這只是耗費精力讓自己遠離真正的藝術道路。
也許可以從任何自認無比重要的書中引經據(jù)典,但除非你已經認識自己,否則只是一只重復別人話語的鸚鵡。一旦開始了解自己,不論多渺小,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非凡行動就開始了。于我,突然看到真實的自己是一種新發(fā)現(xiàn),包括看到自己的貪婪、好辯、憤怒、羨妒、愚笨。
這一刻開始,我想,繪畫就能愈來愈深入,無窮無盡,因為自我認知是沒有終點的。
如果自知之明是智慧的開端,那其中不知包裹著多少復雜的、出于人性的掙扎和覺醒。
多年來,我們被師長、書本和圣人用湯匙喂大。我們總是說:“請告訴我,那湖水、高原、深山的背后是什么?”我們總活在別人口中的世界,膚淺又空虛,充其量只是嗷嗷待哺和蹣跚學步的人。你自己,這個身而為人的你究竟是什么?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權威可以為我解答這個問題。因此我想,必須先認識自己。認識自己便是我這一生畫卷的開端。
而聆聽,就是她的鑰匙。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