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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就是為了反抗遺忘

      2021-03-03 08:48梁鴻傅小平
      上海文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梁莊梁鴻作家

      梁鴻 傅小平

      傅小平:你的長篇小說《四象》最耐人琢磨的大概就是結構。小說共分四個部分,每部分又分四個小節(jié),然后又是四個敘述人在每一節(jié)里輪番登場。這么看來,你著實喜歡“四”這個數(shù)字,至少是對它有所偏好吧。小說四個部分,還對應春、夏、秋、冬四季,你以四季來完成一個敘述周期,是想表達一種輪回感嗎?

      梁鴻:也是啊,是因為我在家排行老四嗎?但對我來說,我的確更喜歡四季分明的感覺。當冬天的北京不下雪,我內(nèi)心里就特別憤怒,是真的憤怒,因為沒下雪就像一年里冬天沒來過一樣。春夏秋冬會造成一種時間的分段,這是“四”在我腦子里留下的感性的烙印。就這部小說而言,我是不想讓它太復雜,覺得經(jīng)歷一個四季輪回,讓故事在春天發(fā)生,于冬天完成,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思想旅程,就剛剛好。這一年時間既是順應自然時序,也契合人事發(fā)展,春天萬物復蘇,到了冬天,或是重回原樣,或是歷經(jīng)滄桑后重新出發(fā),是一個相對完整的過程。

      傅小平:這樣安排倒是合乎情理。剛還想到,你之前那部《梁光正的光》前面部分敘述,也是由四個兄弟姐妹來完成的。要再延伸一下,《神圣家族》里寫了十二個人物,乃至這部小說一甲子的時間跨度,也都是“四”的倍數(shù)。

      梁鴻:也挺奇怪,我看到“四”這個字內(nèi)心里是會有莫名的親近感。當然這只是牽強附會的表達。但有了這個“四”字,我會感覺很多事就完滿了。

      傅小平:那小說每一節(jié)都由四個人物輪換著敘述,也不是按固定程序,但最開始“春”部分由韓孝先收尾,最后面“冬”部分同樣由韓孝先做結,也可以看成是你力求完滿的一個體現(xiàn)。

      梁鴻:我倒沒有仔細想過這一點,但我想過,結尾一定要結在韓孝先身上,因為他是小說里最鮮明的主線,所有的故事都得由他來完成。讓韓立閣開頭,我也說了是因為喜歡那種時間感,只有韓立閣能達成我的訴求。

      傅小平:從寫作的角度,難就難在保持一個平衡度,既要讓讀者耐琢磨,一部作品要太通俗,讀了也沒勁;但要是讓讀者太費琢磨,顯得高深莫測了,那他們可能也會想,既然讀小說那么費勁,我也犯不著非得讀它。這部小說說實話有點燒腦,我剛讀開頭的時候,對綠獅子的意象都一知半解的,讀到后來才明白你要表達在韓立閣眼里,植物瘋長吞噬村莊,就好比是一只綠獅子向他猛撲過來。這也是一個和黑林子有某種對應性的意象。

      梁鴻:對韓立閣而言,他的目光所及,荒野遍地,大地被吞噬。河坡下的那片天地、那個村莊在經(jīng)過一甲子后,也正在被植物吞噬,他仇還沒報呢。所以,他實際上是把植物當假想敵,它們撲過來,那村莊也就沒了。我是從這個意義上寫綠獅子這個意象,它有虛的一面,指的是他內(nèi)心的憤怒,也有實的一面,指的確實是大地在日漸荒蕪。與綠獅子相對應的是黑林子,這是一個殺戮的意象,這個地方原來是韓立閣家的大院,但后來成了誰也不敢去的恐慌之地。那里面關的其實是政治犯,在村民眼里,就好比是一個食人魔。所以他們是非常害怕黑林子的,韓孝先也曾經(jīng)被關在里面,這也和韓立閣的命運構成了一點呼應。另一方面,黑林子也和荒蕪有關聯(lián)。村莊里那個水泥地和植物是一直在較量啊,粗壯的樹根拚命往地下生長,有人家在不斷鋪水泥地,但鋪了以后就被植物撬起來,這兩個東西就是誰也不服誰,像是在博弈。通過寫這個,相當于把韓立閣所感受到的荒蕪遍地落到實處,也就是說,他看到的并不只是一個抽象意義的村莊,現(xiàn)實意義上的村莊也是這樣子,也是植物蔓生,要把整個屋子、整個村莊都馬上吞噬掉。

      傅小平:把這部小說歸入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列,未必確切,但你把植物擬人化,寫他們進入黑林子后與植物人對峙這一段,還真是寫得有點魔幻色彩。

      梁鴻:稍微一點點魔幻化,綠獅子本就是擬人化。

      傅小平:黑林子是人們要刻意遺忘的一個地方,但他們還是要進去探訪。你這里寫到的梁莊,還有河坡上的這片墓地,也是刻意被遺忘的,但你卻有意要寫它。所以,讀他們在黑林子這部分,我就覺得是歷史和現(xiàn)實在博弈,還有覺得無論是你,還是小說的人物,都好像是在反抗遺忘。

      梁鴻:在某種意義上,作家寫作就是為了反抗遺忘。

      傅小平:感覺《四象》是可以稱之為意象式小說的。我這么說是因為,意象式小說往往具有高度濃縮的特點。這部小說篇幅不長,但內(nèi)涵比較豐富。如果換成寫實的方式敘述,感覺是可以寫出大篇幅的。

      梁鴻:還是比較難的,也就十三四萬字,但寫了兩年多時間。

      傅小平:憑閱讀印象,我也覺得這是有難度的寫作。說到難度,我就覺得你設計的有些意象,恐怕也頗費一番心思。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其中的鏡子與蠟燭。像我這樣多少接受過文學理論熏陶的人,很自然就會想到艾布拉姆斯的那部《鏡與燈》,不確定你是否也受到一點影響?

      梁鴻:也可以說,人物之間就是鏡與燈的關系。韓立閣就是韓孝先的鏡像。當然我寫鏡子是有依據(jù)的,第一章第四節(jié)里面,我寫靈子看韓孝先在照鏡子。精神病人特別愛干凈,喜歡不停打理自己,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這是他們常有的動作。說白了,就是有點強迫癥,所以一件衣服也要反復搓洗。而且這樣做的時候會覺得很恐慌,并且四處看人。我先是寫韓靈子看到了小圓鏡,等鏡子第二次出現(xiàn)時,它就掉地下碎了,我也希望通過鏡子碎了這個細節(jié),反映出韓孝先精神上突然有了一個大的裂變。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在南方民間習俗里,鬼魂是怕鏡子照的。

      梁鴻:寫的時候倒是沒想到這個習俗。

      傅小平:那蠟燭呢?

      梁鴻:也是我專門設計出來的。在設計故事的時候,碰到一個非常大的技術難題。我要解決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只有那三個人能看見韓孝先,跟著他到了地上,其他人為何看不見他?我就設計了一堵高墻,這堵墻是透明的,是蠟燭可以燒化的。我還想了一個小細節(jié),小說里的那只羊,小黑,它可以穿過這堵墻,也就是現(xiàn)實的活物是可以過去的。這也是一個設計,說起來容易,但寫起來真是很難,我是把頭都想破了。

      傅小平:我想也很難。但有些東西不能對照現(xiàn)實來推敲。就拿蠟燭來說,拿到地下空氣隔絕后,它不就滅了嘛。當然在小說里,有些東西只要假設能成立就可以了?,F(xiàn)實生活中人不可能變甲蟲啊,卡夫卡在《變形記》里,不是寫主人公格里高利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甲蟲了嘛。但我想“血月亮”,大概不是假設出來的,要不借助資料,或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也不見得能想出這樣奇崛的意象。

      梁鴻:以前就出現(xiàn)過血紅的月亮,應該是月食的一種現(xiàn)象吧,有這么個事以后,我才加進去這個意象。我后來查資料又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里也寫到血月亮。我把原話“日頭要變?yōu)楹诎担铝烈優(yōu)檠币岔樖謱戇M去了,算是和韓立挺對韓靈子解釋血月亮是怎么一種物理現(xiàn)象作了一個對應。那么,現(xiàn)實生活里有這回事,《圣經(jīng)》里又有解釋,這個意象就成立了,應該說這個細節(jié)還比較豐滿。

      傅小平:在《圓》那一節(jié)里,你寫到“圓”的八卦圖立起來了,雖然大約能想到你寫的是韓立閣的幻象,但這個意象還是給人很大的視覺沖擊。

      梁鴻:我是想寫一種突然的激動。韓立閣看到韓孝先有可能繼承他的衣缽,非常激動,感覺看到了山川萬物,所有事物都立了起來,都活了過來,他突然看到了希望。這一節(jié)現(xiàn)在叫《圓》,我原本寫的就是《圓立起來了》。另外,它也可以凸顯韓孝先的形象,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覺得自己像神一樣,可以掌控天地了。

      傅小平:所謂“四象”,似乎也可以引申為四個維度。后來讀到有評論說,小說里的韓孝先、韓立閣、韓靈子、韓立挺,分別代表著我們觀察世界的四個維度:現(xiàn)實、歷史、自然和靈魂。這樣的比附應該說比較牽強,但因為是依據(jù)人物的主要傾向作推斷,也多少有點道理,我想知道的是,你在設計人物角色的時候,是不是有意識地融入很多有指向性的想法?

      梁鴻:這么一部十幾萬字的小說,不可能做到包羅萬象。當我在設想這幾個人物時,就想到每個人物可能涉及的點太多,寫韓立挺,要寫對宗教的認知,韓立閣呢,要寫一些歷史文化傳統(tǒng)方面的東西,涉及面很大。但我覺得,我涉及的所有這些知識點,都不是為知識本身服務,而是為人物服務的。要掉書袋就沒什么意思了,我們寫論文就夠掉書袋的。所以,讓知識本身在文學里承載什么樣的功能,是寫小說所需要解決的,一個非常大的文學問題。如果你寫到的知識是死的,對人物塑造不起作用,就毫無意義。但如果說你涉及的知識加入到小說邏輯里面,成為推動人物性格發(fā)展的、非常重要的元素,那意義就大了,而且它也確實能拓寬小說觀念層面上的東西,能擴寬小說的意義。

      傅小平:這就涉及到很多作家都要面臨的一個寫作難題:怎樣把知識小說化?再一個問題是,如果知識不能有機地融合在作家的日常生活里,當他們在小說里運用知識,運用與生活本身有所違和的知識,又是否具有說服力?

      梁鴻:說實話,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也就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里,知識分子到底在干嗎?這個問題太大了。但有一個事實一目了然,那就是知識本身在中國是分裂的,它只是知識分子謀求生活需要的一個元素,對他的生活、他的靈魂并不構成真正影響。相比而言,知識在歐洲人那里,是完全融入他們的生活方式,融入他們的靈魂血液里面的。換句話說,當你在世俗生態(tài)里,離思想、離知識太遠,你就很難讓它們成為小說里自然有機的一部分。你就算勉強寫出來,也很難讓人感覺或者信服這兩樣東西能貼合在一起。

      傅小平:我也這么覺得。碰到這樣的難題,你是怎么解決的?

      梁鴻:《中國在梁莊》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批評說,我寫的情感過于充沛,有很多問題。但我也正是通過這種所謂有問題的方式,把我自己、把所謂知識分子的歷程袒露了出來。也就是說,我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同時也是一個梁莊人,當我成為大部分梁莊人眼里所謂的讀書人之后,我看梁莊就可能有那么一點傲慢,回去也覺得梁莊哪兒都有點臟,但反過來想,你要是像我這樣從梁莊走出來再回望這片土地,你是不是也會像我這樣?很可能你沒有這樣的眼光,你也沒法去寫這片土地。所以當你在批判我的時候,你實際上也在批判自己,我覺得這一點就很好。我是覺得,當我們在評判很多事情的時候,我們要把自己也同樣放在批判的視野里面。你從來都不是置身事外,你自己也是問題的其中一部分。所以,在《出梁莊記》里,我也沒舍棄這種自述的方式,雖然我知道知識界是不會認同的,幾乎所有專家、批評家,都會批評我:你作為一個梁莊人怎么能這么居高臨下?

      傅小平:這個話題是可以展開討論的。退一步講,如果你把自己從作品“摘”出來,選擇一個不偏不倚的敘述立場,營造一種客觀冷靜的敘事氛圍,是不是也會有人批評你,作為一個梁莊人寫梁莊怎么能這么置身事外?我是覺得既然是人在寫作,那么再不偏不倚,都還是有隱形的立場和傾向的,再怎么客觀冷靜,也是避免不了主觀色彩的。我們很多人都推崇零度寫作,實際上不可能有真正的“零度”,如果全然“零度”,那形同于冷漠、冷血啊,那樣沒溫度的寫作引發(fā)不了共鳴,定然是失敗的。不過我想你要是換成第三人稱敘述,會否給人感覺客觀一些?

      梁鴻:我覺得不能,這不是換個人稱寫就能解決的事。中國知識分子生活內(nèi)部的匱乏真是太大了。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中,我覺得也只有魯迅的靈魂和他的寫作是合二為一的。他在寫作中也運用各種各樣的知識,但這些知識是和他的靈魂貼在一起的。你即使不讀他的其他作品,就讀《野草》,也會覺得他做的夢都是緊張的,因為他的靈魂是緊張的,他所有的思考和他的靈魂是一致的。所以我今天讀魯迅,依然受啟發(fā)。我就覺得,當知識和你的靈魂是兩張皮的時候,它們在小說結構里也沒法真正合二為一。所以許多作家,寫經(jīng)驗,寫談戀愛之類細節(jié),都特別棒,但一寫到知識,你看作者說那么多話,而且是跟情節(jié)關系不是特別大的話,就顯得很賣弄。

      傅小平:癥結就在于那種知識型寫作,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本身是兩張皮。雖然小說不同于生活,但你把它寫得完全不像我們的生活,就沒法讓人信服。

      梁鴻:是啊,這就造成一種現(xiàn)象。你很難在小說里,讓知識推動思想、推動情節(jié)往前走。這真是作家特別得去學習、去琢磨、去修煉的一個功課。你覺得,更年輕一代的作家會不會好一點?

      傅小平:不見得吧。他們也許經(jīng)過更完整的知識訓練,也許擁有更完善的知識結構,但在生活中可能更世俗、更犬儒呢。在他們身上,估計是找不到1980年代的那種理想主義的激情,再說眼下社會也的確沒這樣的氛圍。

      梁鴻:是啊,也許連我們身上那點愣頭青的勁兒都沒有。但“90后”、“80后”無疑會更聰明,他們知識結構也更完整。他們各種大部頭的東西方文本都讀過,年紀輕輕也在國外走過,不像余華、閻連科他們那時候,接觸不到那么多信息,要讀本書都難,太艱難了。但是,它們能不能構成我們靈魂的一部分?我們必須得思考這個問題啊,我們得思考這些知識跟我們生活構成什么關系,我們的生活內(nèi)部有沒有給靈魂留出這個空間。你看許知遠主持《十三邀》,大家都說他在采訪的時候,問嘉賓的問題太精英化,只會讓人嘲笑,他也確實被李誕嘲笑了,李誕是很聰明,他太知道聽眾需要什么了,他說聽眾想聽的話,說的話也的確有道理。李誕說,人間不值得,許知遠說,人間值得。難道許知遠不知道他這么問、這么說,不是暴露他自己嗎?不是會讓自己難堪嗎?他難道不知道在這個時代,你一認真就會被嘲笑?但也許,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明知自己暴露出來會很可笑,他還是那樣做了,是不是反過來讓你敬佩?你覺得可笑的同時,是不是也讓你有些許震動?你不覺得在當下社會里,這一點很可貴嗎?

      傅小平:我也覺得,相比在公眾面前顯得無懈可擊,能真實袒露自己更為難得。我們見到太多情況是,有些嘉賓在臺上說得頭頭是道,但他們實際上并不相信自己說的,再說他們在生活中也不是那么行事。所以,面對公眾發(fā)言只是情勢所需,對自己怎么有利怎么說,這也算是精致的利己主義的一種體現(xiàn)吧。

      梁鴻:對,我這只是舉個例子,我就是覺得我們這個時代太缺乏知行合一的人了。如果你的個人生活高度分裂,你在文本里怎么融合?換句話說,你的靈魂里面沒有,或者很難有與知識契合的思維形式,你在小說里裝是很難的。當然也不是不可以,流氓還可以很有情懷,但說到底那也只是流氓的情懷。我們會看到,太多所謂高級知識分子,過的是完全世俗的生活。

      傅小平:不客氣地說,知識分子有不少比普通人還要世俗。要命的是,普通人可能不善,但未必偽,但不少知識分子卻擅長用善來偽裝自己。

      梁鴻:所以我就想,我們所學的知識,和我們的生活、思想,還有靈魂之間構成一個什么關系?對文學,對寫作而言,這種知識以什么方式鑲嵌到文本里面才是有機的?這非??简灝敶骷?。我是覺得,以后的作家,恐怕很難只是靠經(jīng)驗寫作,因為我們的經(jīng)驗有很大部分是同質的,雖然也不是完全一樣,但區(qū)別不是那么大。你靠經(jīng)驗寫作,寫一部兩部,寫一年幾年還可以,那寫到三部四部,寫到十年二十年后,你寫什么呢?

      傅小平:對照這部《四象》,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一定的知識底蘊是寫不出這樣的小說的。我沒覺得這是學者型小說,因為它沒有這類小說通常會有的那種學究氣,但我覺得這確實是一部學者寫的小說。從這個角度,你覺得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有寬闊的學術視野,或者更準確地說有相對系統(tǒng)的知識譜系,對于一個有志于長期寫作的作家來說,是不是很重要?

      梁鴻:從長遠看,我覺得是需要吧。有些天才作家,他們有天賦,也有獨特的語感,但也可能主要體現(xiàn)在開始階段,如果你當一次性作家就滿足,這樣也可以了。但你把寫作當成一生的追求,就需要不斷充實自己,讓自己多接受一些知識性的東西。我是試圖在寫作中體現(xiàn)出合一的東西,也就是希望在我自己的寫作中,思辨與情感能融合起來,知識和靈魂能結合起來。你前面說到“革命性”這個詞,我也覺得挺確切的。我性格的有些方面,譬如說我身上還有野性,說不上是桀驁不馴吧,就是還有些很難被馴服的東西,我自己還是很喜歡的。我希望我能保持。但這里面也應該有復雜性。譬如說這部《四象》,那天就有人反饋給我說,梁鴻怎么寫這個東西,意思大概是說我跟寫《中國在梁莊》時不一樣了,語言變花哨,不樸素了。

      傅小平:這個看法我不太贊同。語言得跟著作品,跟著人物走,是什么樣的作品、人物,就得用什么樣的語言。要是無論寫什么都是一個調調,才是問題?!吨袊诹呵f》要我看是樸而不素。相比來說,《四象》就頗有華彩了,但不能因此說你人變了,而是作品變了。

      梁鴻:我覺得我還是那個我,我這些年無論寫什么,寫非虛構也罷,寫小說也罷,寫論文也罷,都保持了內(nèi)部的一致性。有些人看到的不一樣,只是我寫不同的東西。我寫這個東西是這個想法,寫別的,是另外一種想法。但人們對你是有定論的,看到你不是那個樣子,他們就提出很大的批評。

      傅小平:這也算正常。我私自揣摩一下,批評家未必希望作家多變,要多變他很難把他的作品裝到一個評論框架里去評論,但也不希望作家不變,要不變他們也沒新的東西可以“發(fā)現(xiàn)”啊。但無論如何,作家又沒有為評論家量身定做作品的義務,以自己的本心走自己的路才是正道。所以你不怎么為評論影響,寫自己要寫的東西,挺好。我就覺得你要骨子里沒有一點我行我素的心性,你不見得能寫出梁光正這樣一個人物形象,這個“父親”,分明就是個倔強的堂·吉訶德么。

      梁鴻:說實話,在我的認知里,在我的骨子里,我比較欣賞這種人,也比較喜歡寫這種人,他們在生活里有可能是個災難,但我總覺得他們代表一種突破性,他們能夠給現(xiàn)實帶來某種可能性。因為在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庸常,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規(guī)則里行事,從來不敢沖破什么,就怕被嘲笑。但也有少數(shù)像許知遠這樣的人,敢于暴露自己的弱點,不怕被嘲笑,這是需要勇氣的。

      傅小平:聽你這么說,估計許知遠會被感動到。你和他有一些共通性,不說什么心懷天下吧,你們確實有比較強烈的社會關懷,也都是進而能在廣場發(fā)出“曠野呼告”,退而能在書齋里靜心思考。我不確定是什么造就了許知遠的獨特個性,但因為對你多一點了解,又有以你父親作為真實書寫對象或原型的作品可資參照,感覺你身上可能有比較多你父親的印記,他的個性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你?

      梁鴻:我有一種宿命般的感覺。除了比我父親接受更多的教育,我在骨子里和他一模一樣。我和他一樣倔強,一樣會看不慣一些東西,愛挑事,愛針砭一下時事,愛沖破一點規(guī)則,愛把自己放進去。我的幸運在于,我接受教育程度高,找了份穩(wěn)定的工作,比他多一些思辨,但骨子里很相通。

      傅小平:大概還有相通的一點是,你和你父親一樣善于表達。就看你寫你父親,感覺他平常說話挺能傳情達意的。你也一樣,在我面對面采訪過的那么多作家里,你都是特別能表達的,像我這樣比較笨嘴拙舌的,不由不感到羨慕。

      梁鴻:說實話,我原來私下里也是不會表達的,到公共場合也怯場,上講臺給學生上課都嚇得不行,但時間長了,得到訓練,也就好多了。但譬如開會發(fā)言,還是會很緊張。

      傅小平:你參加的讀書會,我偶爾也聽過,但真沒看出來你緊張。

      梁鴻:我算比較專注吧,能集中注意力想問題,所以顯得不緊張的樣子。

      傅小平:不管怎樣,你都是屬于善于應對凡俗事物,也善于利用碎片時間寫作的作家。我有時想,是不是越是健全的腦子,越是能寫出狂歡的人物形象?魯迅該是一等一的健全人吧,也就他塑造了最出名的狂人形象。韓孝先也可以算是狂人,雖然此狂人非彼狂人,但你寫這個人物是否多少受了《狂人日記》的啟發(fā)?

      梁鴻:從這個形象本身看,是有那么一點對應性。他們都分裂,也總是覺得別人在害他。為寫好這個人物,我的確研究過一些案例,包括精神病人說話的方式。

      傅小平:我想進一步問的是,像你這樣對文學史有系統(tǒng)研讀的作家,當你寫人物的時候,會不會在一定程度上受那些經(jīng)典文學人物的影響?

      梁鴻:估計每個作家寫作都多少會受到經(jīng)典人物、經(jīng)典作品的影響。但是,當你真正沉浸到作品構造中時,會依據(jù)作品邏輯去找新的環(huán)境、新的資料并琢磨出新的人物,這樣,可能會擺脫掉經(jīng)典作品的影響。寫《四象》,我還是做了很多案頭功夫。為了寫韓孝先這樣一個精神病人,我專門到精神病院去觀察了解病人的行為、語言,也買了些書,在網(wǎng)上查資料,問做醫(yī)生的朋友,甚至還上了知乎,最終,我了解到,一個人在發(fā)狂時,是真的可能在突然間說出很多知識,說出很多深刻的話,也了解到,精神分裂的多層表現(xiàn)會讓病人特別自相矛盾和戲劇化。我研究《易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甚至還買了《麻衣神相》和算命之類的書籍,這些知識,可能我還沒完全弄懂,更不能說是專家,但最起碼,當我用到里面哪句話時,我得明白,它表達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它在整個知識系統(tǒng)里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傅小平:對,有些功課還是得做的。那你會不會想你寫的某一個人物,在經(jīng)典作家包括當代作家塑造的人物畫廊里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看有評論就把梁光正放到文學譜系里研究,大意是稱贊,梁光正是新時代的梁生寶。

      梁鴻:說實話,我寫《梁光正的光》時,根本沒想到過“梁生寶”這個人物。當時我最大的愿望是寫一個人,而不是寫農(nóng)民,反映什么社會背景。如果涉及什么背景,那也是自然的。比如,梁光正種中藥材失敗了,種豆角失敗了,種玉米又失敗了,這都是在具體背景下發(fā)生的,但我寫這些都是為人物服務。所謂背景,都是因為和人物走勢相關聯(lián),由這個走勢帶出來的。我從來都不希望我寫的任何一個人物,成為大時代的符號,他只是時代的一分子,也不需要承擔反映大時代的重任。這是我特別鮮明的一個文學觀。我寫的這個人物只是他自己,他也許折射出了時代的側面、碎片。這就夠了。

      傅小平:不過的確有一些作家渴望自己寫出一個人物能反應一個時代?;蛘哒f,他們把寫出這樣的人物,當成自己寫作理當努力的方向。

      梁鴻:我是反對作家這么去努力的。我覺得中國作家寫個人寫不好,和這種想法有很大干系。作家讓人物背負的東西太大。我最關心的只是能不能把人寫活,我寫出來這個人是不是成立,有沒有足夠的復雜性。你寫好了,他有可能折射一個時代的側面,但你不需要有史詩般的追求,那樣寫容易符號化。我們作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寫作比較多這個傾向,但我向來認為這是一個誤區(qū)。

      傅小平:寫《中國在梁莊》這樣的非虛構作品,你也是不那么關心社會背景,而是最關心能不能把人寫活嗎?

      梁鴻:這和小說不太一樣,起點不一樣。因為《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是一種整體性寫作,它本身已經(jīng)有一個框架,你寫什么故事,包括你的一些想法都已經(jīng)給這個村莊圈住了。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把一個個人寫出來,希望他們的命運能溢出這個框架。包括我后來寫《神圣家族》里那十二篇,對我訓練都很重要,我就看自己能不能把這十二個人物寫好。

      傅小平:也不止是人物塑造,你的寫作給我感覺跨度挺大的。因為別的作家寫作也會變化,但一般來說會是循序漸進的。但你的情況不同,你的這一部和上一部,從題材、語言、構思等各方面看,都可以是兩個非常不同的面貌。

      梁鴻:我寫的不多,但都完成得一般。我還是經(jīng)常為語言苦惱,覺得自己的語言不夠細膩,不夠有密度?!端南蟆反_實極大地鍛煉了我。這部小說,批評家可能不滿意。但對我自己而言,它不是我故意做出來的,而是從我心里流出來的。

      傅小平:說到語言,體現(xiàn)在《四象》里,把人物寫好,關鍵在于得把語言寫好。尤其是對韓孝先的語言,看得出你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其中一個手法姑且名之為“鑲嵌”吧。前面也說到,你讓他“說”里爾克的詩,除此之外,他還“說”了不少古詩詞,諸如“清風不識字”,還有“兩看相不厭,唯有敬亭山”等等。

      梁鴻:這個其實跟人物設置有關,我是為了保持情節(jié)的連貫性。比如,韓立閣一開始教靈子各種詩歌,因為這個人好為人師,他教別人知識會有滿足感。那么他碰到韓孝先,又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聰明,自然就會想辦法教韓孝先各類知識。這樣韓孝先說起《易經(jīng)》《圣經(jīng)》里的話,還有古詩詞,才有邏輯上的合理性。

      傅小平:也是。有些古詩詞引用偏于戲謔,但像韓孝先順嘴說出魯迅的話:“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就多少透露出他的真實心跡。

      梁鴻:這跟韓孝先參加讀書會有關系,后來因為考慮到出版,就把這一個重要情節(jié)刪了。但韓孝先說話有時簡直是知識性話語的狂飆啊,他說話是帶有魔性的,把各種各樣的話混雜拼湊在一起,一段話里前半部分是《易經(jīng)》的,后半部分就是《圣經(jīng)》的了。所以當他面對一群人,剛說完你們要信命,緊接著就來一句上帝說要有光之類,這樣子混雜給人感覺有點荒誕。他說的話既是瘋言瘋語,卻又都是真理,所以,你會覺得特別神采飛揚。我的設想就是,希望他說出來的話既是瘋話,又是真理,還是詩語,是三者的結合體。這是我最初努力達到的,當然,有沒有完成,還得讀者評價。

      傅小平:不敢說你做得有多好,多完美,但確實能感受到這種意味。

      梁鴻:說實話很難做到。要寫出這種感覺,需要極度專注。那年春節(jié)我沒回家過年,就一個人在北京待著,為的就是寫《黑色的烏鴉》那一節(jié)。我就覺得寫這部分,我必須得一個人。我只有完全投入到里面,才能把它寫得是真的“不祥之兆”。這時,韓孝先已進入瘋狂狀態(tài),同時故事又開始轉折。我當時寫的時候挺激動的。

      傅小平:你寫得激動,我覺得其中一個原因是,你的整個故事設計能讓你表達自如。說來也有意思,你可以說是設置了一個具有很大穩(wěn)定性的框架結構,這反而讓你的敘述非常自由。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結構方便讓你寫人物的意識流,這就好比我們順著大地的脈絡建起一道水渠,水流其中,想必是格外歡暢的吧。

      梁鴻:這個框架是柄雙刃劍。我一開始就想寫人物在喃喃自語,寫韓立閣、韓立挺、韓靈子這三個人在被遺忘的角落自言自語、自我傾訴。我也沒有去模仿第一人稱敘述,即便是用第三人稱,這三個人物也應該是這樣,他們歷經(jīng)一個個春夏秋冬,都那樣凝望著河坡,每個人都有無限的心事,呈現(xiàn)出來的,只能是類似于自言自語的形態(tài)。但是,這個框架的局限就在于,我沒法展開更客觀的現(xiàn)實背景,我想表達的所有東西,都得在人的話語里來展現(xiàn)。

      傅小平:說實話,這對閱讀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梁鴻:那它的好處在于,行文始終能保持一種抒情性?;蛘哒f我的想法在于,讓每一個人都有強烈的情感意味。他們每個人看世界都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都沒有什么客觀性。他們看到的河坡、村莊、城市,乃至看到的人都是變形的。在他們的世界里,除了主觀的敘述,別無其他,我挺喜歡表達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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