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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利譯中國詩

      2021-03-04 11:37鄭培凱鄢秀
      書城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韋利譯文古詩

      鄭培凱 鄢秀

      在將中國古典文學(xué)譯介成英文這個領(lǐng)域,阿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是個不世出的奇才。他原名Arthur David Schloss,祖先是德系猶太人,遷至英國,父親David Frederick Schloss是一位猶太裔的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前,為了避免因英國人仇視德國而遭受歧視,他隨母親的家族改了姓氏,從此以Arthur David Waley為名。一九○七年,他進(jìn)入劍橋大學(xué)國王學(xué)院,修讀的專業(yè)是古典文學(xué)(Classics),主要研讀古希臘羅馬文學(xué)與文獻(xiàn),這使他對西方文化傳承有著深刻的認(rèn)識。同時他也學(xué)了梵文,并對各類古籍經(jīng)典發(fā)生了興趣。一九一三年,他進(jìn)入大英博物館的東方圖籍部,擔(dān)任賓永(Laurence Binyon,1869-1943)的助理,保管及整理東方書畫、手稿等。賓永是著名的詩人與東方藝術(shù)學(xué)者,在日本與波斯藝術(shù)領(lǐng)域造詣甚深,在指導(dǎo)工作與日常接觸中給了韋利兩方面的啟發(fā):一是對中日古典文學(xué)的興趣,二是詩人情懷的熏陶。環(huán)境的耳濡目染與工作的需要,韋利又自學(xué)了中文、日文,以完成藏品記錄、分類、編冊的任務(wù)。這種特殊的經(jīng)歷激起了韋利的詩情想象。在大英博物館琳瑯滿目的書庫中,韋利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通過神秘的異域文字,對古老東方文學(xué)表意與抒情的審美追求發(fā)生了濃厚興趣。他主要的工作是整理斯坦因的敦煌資料,如此,韋利開始了翻譯與介紹東方文化的畢生追求。他不會中文與日文的口語,也從來沒來過東方,卻對中日古典文學(xué)著作情有獨(dú)鐘,甚至超過了圖籍管理的職責(zé)。像發(fā)愿剃度的僧人一樣,他把生命的意義轉(zhuǎn)成譯介中日文學(xué),一發(fā)而不可收,終于在一九二九年完成斯坦因圖錄的整理之后,辭去了博物館的職位,全心投入文學(xué)翻譯之中。

      韋利在一九一六年自印了他的第一本譯著《中國詩歌》(Chinese Poems),這是一本只有十六頁的小冊子。書名頁上引了《孟子·離婁上》的一段:“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鬃釉唬骸∽勇犞呵逅瑰t,濁斯濯足矣。”顯然是感到心有戚戚,覺得中國古典詩歌如滄浪之水,可以洗滌他的心靈,也可以洗滌他在塵世中遭遇的污染。他譯成英文:

      Confucius heard a boy singing:/ “When the waters of the Tsang-lang are clean, / They do to wash my cap-tassels in. / When the waters of the Tsang-lang are muddy, / They do to wash my feet in.”

      這本小冊子雖然只有十六頁,卻選譯了五十二首詩,包括屈原的《國殤》以及《詩經(jīng)》選片,曹植、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作。值得注意的是,韋利選譯的詩作,除了兩首之外,都是上古到唐代的古典作品,多少預(yù)示了此后他選擇翻譯中國古詩的重點(diǎn)范圍,或許與他本人的古典學(xué)訓(xùn)練有關(guān)。這本譯詩集一共印了五十本,分送給韋利的朋友以及他敬重的文化圈中人,其中包括了詩人葉芝(W. B. Yeats)、艾略特(T. S. Eliot)、龐德(Ezra Pound)、哲學(xué)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詩人特里維廉(Robert C. Trevelyan)、詩人美術(shù)史家賓永、作家伍爾夫夫婦(Leonard & Virginia Woolf)等。從他贈書的師友群,可以看到韋利交往的人物都是當(dāng)時的文化精英,而且彼此之間都有相當(dāng)緊密的聯(lián)系。許多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青年才俊,背景都與韋利相同,在劍橋或牛津研讀古典文獻(xiàn)或哲學(xué),酷愛詩歌寫作,對東方文化與藝術(shù)有濃厚興趣,后來還時常在倫敦聚會,形成布魯斯伯里文會(Bloomsbury Group)的中堅(jiān)。

      在劍橋大學(xué)求學(xué)期間,韋利和帶有社會主義色彩的費(fèi)邊社(Fabian Society)走得很近,又與一些精英社團(tuán)的朋友交往密切。他上過摩爾(G. E. Moore,1873-1958)的哲學(xué)課,還十分尊崇欽慕東方文化的政治哲學(xué)家迪金森(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1862-1932)。摩爾是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的駐院學(xué)人,迪金森則是劍橋大學(xué)國王學(xué)院的駐院學(xué)人,兩人又同是劍橋大學(xué)精英秘密學(xué)生社團(tuán)“劍橋使徒社”(Cambridge Apostles)的成員。迪金森出版過一些反戰(zhàn)的和平主義書籍,并對東方文化提倡的和諧大為贊賞,曾以中國人的口吻寫過《中國佬的來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 and Other Essays,1901),在當(dāng)時很受矚目。接著又匿名寫了《中國官員的來信:東方視角下的西方文明》(Letters from a Chinese Official:Being an Eastern View of Western Civilization,1903),后來還出版了《論印度、中國與日本的文明》(An Essay on the Civilisations of India, China & Japan,1914)。韋利在大學(xué)接觸的自由思想風(fēng)氣,是古希臘哲學(xué),是東方文化的心靈超越,是追求開放自由、一反維多利亞嚴(yán)謹(jǐn)詩風(fēng)的文學(xué)探索。他有著遠(yuǎn)離政治的傾向,從不附和大英帝國虎視天下的霸氣,更與歐洲當(dāng)時劍拔弩張的政治形勢相左。

      韋利在大英博物館的上司賓永,出身于牛津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專攻古典文學(xué),在博物院中負(fù)責(zé)東方圖籍與繪畫部的管理與運(yùn)作,是指導(dǎo)韋利進(jìn)入東亞文學(xué)研究與譯介的領(lǐng)路人。賓永本人是出色的詩人,在英美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歷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介紹一些“意象詩派”(Imagists)的詩人接觸東亞藝術(shù)與文學(xué),其中就包括了當(dāng)時混跡英國文壇的龐德。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出身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參加了摩爾與迪金森的“劍橋使徒社”,每個星期六晚上聚會,暢論詩文,海闊天空。當(dāng)時的社員主要來自劍橋大學(xué)的國王學(xué)院與三一學(xué)院,如后來成為布魯斯伯里文會中堅(jiān)分子的傳記家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1880-1932)、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哲學(xué)家摩爾及小說家福斯特(E. M. Forster,1879-1970)。倫納德·伍爾夫此時結(jié)識了托比·斯蒂芬(Thoby Stephen),后來娶了他的妹妹弗吉尼亞·斯蒂芬(Virginia Stephen),也就是著名的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特里維廉也是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的學(xué)生,研讀古典學(xué),一心寫詩,在劍橋使徒圈中綽號“邋遢古怪詩人”(rumpled,eccentric poet)。他交游廣闊,和韋利的關(guān)系很好,也擴(kuò)大了韋利所能結(jié)識的師友圈,如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1863-1952)、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羅素、摩爾、福斯特等人。特里維廉在一九一二年還跟迪金森與福斯特一起游歷了印度,也對東方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影響了好友韋利。

      在一九一六年韋利自印的《中國詩歌》中,可以看到他成長環(huán)境中師友的影響。他從譯詩中觸及了東方的藝術(shù)心靈,得到無限滿足,使他感到可以從譯詩中展示內(nèi)心的詩情,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發(fā)揮詩人翱翔的想象。朋輩對他自印譯詩集的贊譽(yù)與鼓勵,更加深了他的信念,讓精通古希臘文與拉丁文的韋利,轉(zhuǎn)而沉浸于中國古詩的世界,繼續(xù)研讀中國古詩,翻譯了更多作品。一九一七年間,他在《東方學(xué)院學(xué)報》(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上連續(xù)發(fā)表了他翻譯的唐代之前的詩歌三十七首與白居易詩三十八首,又在《小評論》(Little Review)與《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上接續(xù)發(fā)表了二十五首白居易譯詩。一九一八年,倫敦的Constable & Co.正式出版了他的《中國詩歌一百七十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售價七先令六便士,銷路極佳。第二年由紐約A. A. Knopf稍作調(diào)整,發(fā)行美國版,更名作《中國文學(xué)譯叢》(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之后風(fēng)行大西洋兩岸,長銷一個世紀(jì),迄今未衰,奠定了他在英譯中國文學(xué)領(lǐng)域的崇高地位。在這本詩集中,他對以前翻譯的詩作做了修訂,并且有意使用“躍動韻律”的特殊自由詩體,在英語世界譯介中國文學(xué)領(lǐng)域,建立了“韋利式”的獨(dú)特風(fēng)格。

      一九一八年版譯詩集所收的第一首是屈原的《國殤》,譯作“Battle”,在一九一六年他自印的小冊子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也被列為第一首。經(jīng)過了譯詩的嘗試階段,正式出版時還是列作第一首,韋利對這首詩的英譯一定是慎重其事,不容輕忽的。第一句“操吳戈兮被犀甲”,譯作“We grasps our battle-spears: we don our breast-plates of hide”,沒有明確譯出“吳戈”與“犀甲”。后面有一句“帶長劍兮挾秦弓”,譯作“Their swords lie beside them: their black bows, in their hands”,也沒有明確譯出“秦弓”。倒是“誠既勇兮又以武”,譯成“They were more than brave: they were inspired with the spirit of ‘Wu”,還特別加了個注,指出“Wu”(武)就是“military genius”。既然“武”這個字可以音譯,為什么前面的“吳戈”與“秦弓”,不譯成“Wu spears”與“Chin (Qin) bows”,再加個注呢?至于“犀甲”,韋利當(dāng)然知道是“rhinoceros hide”,為什么故意不用呢?

      這就涉及韋利對中詩英譯的關(guān)鍵思考與抉擇:要如何展現(xiàn)中國詩的情味?如何表達(dá)漢字詩歌的風(fēng)韻?由于漢字與拼音文字截然不同,要讓單字單音的中國詩歌譯成英文之后,保留特殊的韻律與節(jié)奏,讓人一讀就感受到詩意,蘊(yùn)藏有余不盡的東方情調(diào),就不能率由舊章,以傳統(tǒng)英詩的格式來表達(dá),就必須另起爐灶,跳出固有的英詩慣用格律。既然英譯中國詩歌的讀者對象是英語世界的讀書人,并不了解中國文化傳統(tǒng),翻譯成英文詩句,也就不能拘泥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專有名詞與典故,而必須有所調(diào)整。

      韋利在一九四六年出版了自選的《中國詩》(Chinese Poems),為一般英文讀者選出了他自認(rèn)為滿意的譯詩,也可說是他覺得最有詩歌韻味、以英詩姿態(tài)行世、列于優(yōu)秀英詩之林而無愧的作品,其中選了《國殤》,卻重新翻譯了這首詩。詩題譯作“Hymn to the Fallen”,第一句“操吳戈兮被犀甲”譯作:“We hold our flat shields, we wear our jerkins of hide”,完全超越了早期顧及“直譯”的考慮,不在乎“吳戈”與“犀甲”的問題了?!皫чL劍兮挾秦弓”譯為:“Their tall swords are at their waist, their bows are under their arms”,“長劍”的“長”明確譯出,“秦弓”的“秦”則付之闕如,似乎也無關(guān)緊要了?!罢\既勇兮又以武”譯成:“They that fought so well—in death are warriors still”,“又以武”不再逐字譯為“they were inspired with the spirit of ‘Wu”,而譯為“in death are warriors still”,文字洗練不說,把意思譯得更為鏗鏘有力,也免掉了腳注的麻煩。韋利的重譯,讓我們看到他對文字韻律的重視,譯詩就要有英文詩的韻味。換成嚴(yán)復(fù)的話語,就是文章要有文氣,詩要像詩,盡量做到“信達(dá)雅”。就韋利而言,他譯中國詩,既要有中國韻味,又要是英文詩,就得在兩種完全不同的詩歌傳統(tǒng)之間,走一條令人瞠目的鋼索,博得喧天價響的彩聲。

      韋利在一九一八年正式出版《中國詩歌一百七十首》,一九一九出版了《續(xù)譯中國文學(xué)》,因其譯筆流暢,聲名鵲起。他接著又選譯日本古典文學(xué)的《萬葉集》及《古今和歌集》,出版了《日本詩》(1919)。在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他翻譯出版了《日本能劇》、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在三十年代,翻譯出版了《道德經(jīng)》《詩經(jīng)》《論語》《長春真人西游記》,以及介紹道家(莊子)、儒家(孟子)及法家(韓非)的《古中國的三種思想》。他后來還譯介了《白居易生平及時代》《李白生平及詩作》《玄奘西游記》《中國人眼中的鴉片戰(zhàn)爭》。對于英文讀眾而言,韋利英譯的中日古典文學(xué)作品,幾乎包羅了東方文化的精髓,時間跨度大,選材精審,譯筆細(xì)膩,幾乎可以臻于“信達(dá)雅”的境界。

      一九四六年出版的《中國詩》,目的是介紹中國古典詩詞歌賦之美,面向一般英國讀者,特別是從未接觸過中國古詩的人,讓英語世界感受中國詩情的優(yōu)雅。這本譯詩集收進(jìn)了從《詩經(jīng)》以來的中國古典詩,有漢晉六朝詩,有唐宋詩,一直到晚明的馮夢龍與陳子龍,居然以五分之二的篇幅呈現(xiàn)白居易作品,實(shí)在不同尋常。對于這個奇特的安排,韋利總要說個緣由,就在出版序中說:“我翻譯白居易的詩,數(shù)量十倍于其他詩人的作品,并不是我認(rèn)為白居易的詩,比其他詩人好過十倍,只是我覺得他在中國大詩人中最為出色。我并非不熟悉其他唐宋詩人的作品,其實(shí)我嘗試譯過李白、杜甫、蘇軾,可是結(jié)果都不讓我滿意。”換句話說,韋利面臨的是譯成英文的審美效果問題,不是中國文學(xué)評介與鑒賞的問題。他要呈現(xiàn)給英文讀者的譯詩,是讓他自己滿意的英譯,是優(yōu)美流暢的英文詩,要讓不懂中文的讀者讀起來賞心悅目。至于是否妥善介紹了中國詩的全貌,則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韋利以翻譯家聞名于世,其實(shí)他內(nèi)心深處是個詩人,對翻譯的文字是否能夠表達(dá)詩感與詩情,最為關(guān)注。他的個性靦腆含蓄,絕不張揚(yáng),對晉身學(xué)術(shù)界成為權(quán)威的煩瑣行規(guī),視之若浮云。他屬于倫敦文化精英的圈內(nèi)人,是布魯斯伯里文會的一分子,與當(dāng)時文壇的翹楚人物來往密切,如倫納德、弗吉尼亞·伍爾夫,福斯特,斯特拉奇,艾略特等,都是經(jīng)常會面的朋友。有趣的是,這些朋友對韋利的印象是,沉靜安閑,有如隱士?;蛟S這種隱于市廛的性格,讓他感到與白居易的隱逸心境可以相通。

      白居易有一首《中隱》,作于公元八二九年,是他在洛陽擔(dān)任太子賓客時所作。這首詩的前半段是:“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在網(wǎng)上查一查,有人把“中隱”譯作“middle-hermit thought”,是以“中隱”作為“大”與“小”中間的隱居方式或態(tài)度,雖然意思沒錯,但英文表達(dá)出來的感覺卻相當(dāng)笨拙。韋利譯成“half-recluse”,以“half”(半)來迻譯“中隱”的“中”字,含蓄蘊(yùn)藉,深得詩題意韻。這前半首詩,韋利的譯文如下:

      “The great recluse lives in market and court; / The small recluse hides in thickets and hills.”/ Thickets and hills are too lonely and cold; / Market and court are too unrestful and thronged. / Far better to be a half-recluse, / And hermitize in a liaison job. / It is like office, yet like being at large; / One is not busy, but also not bored. / It makes no demand either on hand or brain, / Yet still prevents one being hungry or cold. / All the year one has no official work, / Yet every month one draws rations and pay.

      韋利在大英博物館工作的日子,雖然生活在大英帝國的政治中心倫敦,卻與紅塵世事無牟,心境大概近乎白居易說的“中隱”。既非隱居山林,也不參與政治與商界的紛擾,留在政府機(jī)構(gòu)當(dāng)小公務(wù)員,不忙又不閑,每月領(lǐng)著薪水,一頭鉆進(jìn)中國與日本的古典世界,整理敦煌經(jīng)卷,做著別人以為是枯燥無味的工作,自己卻感到順適滿意。辭職之后專心譯作,依然住在倫敦,心存隱逸之念,靠譯著的版稅過起閑適的生活,是個大英帝國的白居易。

      白居易詩作的特色是平易近人、流暢易懂,有“老嫗?zāi)芏敝f。韋利喜歡白居易,翻譯了大量白居易的詩歌,固然是易懂易譯,但主要還是因?yàn)樾郧橄嘟|及了他內(nèi)心的詩情。此外,白居易在日本古典世界備受贊譽(yù)而且廣泛流傳,如《源氏物語》經(jīng)常征引,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表現(xiàn)無限仰慕,這也影響韋利對白居易的親切觀感。韋利譯白居易的詩,保留了詩句清新流暢的特色,選用的英文詞語也盡量清晰簡明,既有散文的平實(shí)易讀,又有詩歌有余不盡的含蓄。如白居易的《村居臥病三首》其中有句:“戚戚抱羸病,悠悠度朝暮。夏木才結(jié)陰,秋蘭已含露?!表f利譯作:“Sad, sad—lean with long illness; / Monotonous, monotonous—days and nights pass. / The summer trees have clad themselves in shade; / The autumn ‘lan already houses the dew”。“戚戚”與“悠悠”都是單音疊字,韋利直接沿用中文句式,譯成“sad,sad”與“monotonous,monotonous”。對譯中文的一音節(jié)字,韋利前面用了一音節(jié)字,后面用了四音節(jié)字,乍看好像不能對稱,然而整句讀下來卻流利順口。尤其是接著的“抱羸病”譯成“l(fā)ean with long illness”,“度朝暮”譯成“days and nights pass”,讓你覺得長久抱病十分凄慘,的確是“sad,sad”,而朝朝暮暮如此無聊度日,也實(shí)在是“monotonous,monotonous”。最有趣的是,不把“秋蘭”譯成“autumn orchid”,而是譯作“The autumn ‘lan”,給英文讀者完全朦朧恍惚的感覺,只能想象到底是秋天的什么可以結(jié)露呢?翻譯白居易,在流利明暢之中,帶出謎語一般的“花非花,霧非霧”的詩境,也真難為了韋利。

      類似的疊字處理方式,在翻譯白居易《寄行簡》一詩的開頭,也如法炮制?!坝粲裘级鄶?,默默口寡言”,譯成:“Sullen, sullen, my brows are ever knit; / Silent, silent, my lips will not move”。原來的兩句是押韻的,韋利轉(zhuǎn)成自由詩體,表面是散文化了,但讀起來卻沒有松散的感覺,那是因?yàn)樗瑫r使用了中國詩疊字與英文詩頭韻(alliteration)的技巧,讓兩音節(jié)的“sullen,sullent”與“silent,silent”在兩句詩中回旋激蕩,造成很好的音律效果。

      韋利是英譯中日古典文學(xué)的巨擘,最先受人矚目的譯作,是他翻譯的中國古詩,以自由詩的形式翻譯韻腳明確的古詩,譯筆如行云流水,深得古詩意境的三昧。他采用不押韻的自由詩體,并非不講究韻律,而是把重點(diǎn)聚焦于英文詩句的抑揚(yáng)頓挫,以音步的節(jié)奏來展現(xiàn)音律。韋利使用的詩體韻律,基本符合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創(chuàng)造的“躍動韻律”(sprung rhythm)。躍動韻律的特色,是把重音放在音步的第一音節(jié),隨之以不加重音的音節(jié),長短視情況有所變化。霍普金斯在十九世紀(jì)后半葉創(chuàng)造“躍動韻律”,自稱源自英國古謠吟唱、莎士比亞與米爾頓。他發(fā)現(xiàn)這種自然的詩歌韻律,不以音步限制為準(zhǔn),而以節(jié)奏的躍動為主。我們無法確定,韋利是否亦步亦趨,完全遵循霍普金斯的創(chuàng)意,采用這種特殊的自由詩體來翻譯中國古詩。也許是韋利的古典學(xué)訓(xùn)練,以及他對古代英詩歌謠的關(guān)注,使他循著“躍動韻律”的脈絡(luò)來譯詩,特別是中國五言古詩。他不用一般英詩流行的音步與韻腳規(guī)律,遵循“躍動韻律”,回歸英文古詩歌的風(fēng)味,以之表達(dá)中國古詩詩情內(nèi)斂的張力,展示遼遙夐遠(yuǎn)的詩情,效果別具一格,令人驚艷。

      中國古詩常用疊字,在形式上很難用英詩形式來表達(dá),若是完全不做翻譯地應(yīng)對,不以特殊形式來呈現(xiàn),似乎又喪失了原作纏綿繾綣的意蘊(yùn)。韋利翻譯中國古詩,就利用“躍動韻律”的方式,重復(fù)疊加字詞,制造特殊的文字間離效果,讓讀者接觸詩句的疏離變化,感受東方詩歌的異國情調(diào)。最為大家傳頌的就是韋利譯的《古詩十九首》,在他的《中國詩》一書中則稱之為《古詩十七首》。其實(shí),漢魏期間的一批五言古詩,有些是民歌,有些是樂府歌詞,也有文人的擬作,在《文選》中列為“古詩十九首”,成為歷來撰著文學(xué)史的慣用稱謂。昭明太子蕭統(tǒng)組織編訂的安排,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jì),并不能囊括漢魏期間流行的作者不明的五言古詩。韋利從中選取十七首譯成英文,也可視為他的個人別裁。

      《古詩十七首》第一首《行行重行行》開頭兩句:“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韋利譯文是:“On and on, always on and on/ Away from you, parted by a life-parting”。不但字斟句酌,字字對應(yīng),重復(fù)使用疊字,標(biāo)明了“行行重行行”,還為“生別離”創(chuàng)了一個英文新詞“l(fā)ife-parting”,與“parted”作為重疊的呼應(yīng)。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jì)D,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dú)守?!痹娗傲?,都以疊字起頭,韋利的譯文也就特別突出千回百轉(zhuǎn)的重復(fù)意象,展現(xiàn)了樓上怨婦內(nèi)心喃喃自語的悲情:

      Green, green, / The grass by the river-bank. /? Thick, thick, / The willow trees in the garden. / Sad, sad, / The lady in the tower, / White, white, / Sitting at the casement window. / Fair, fair, / Her red-powdered face. / Small, small, / She puts out her pale hand. / Once she was a dancing-house girl, / Now she is a wandering mans wife. / The wandering man went, but did not return./ It is hard alone to keep an empty bed.

      令人驚異的是,韋利的英譯幾乎逐字逐句跟隨原詩,前五句連一個動詞都不用,讀起來依然詩意盎然。值得注意的是頭韻的頻繁使用,如第一句的“green,green,grass”,第二句的“thick,thick,trees”,第四句的“white,white,window”,第五句的“fair,fair,face”,以及第六句的“small,small,she”,都是有意識的安排。如此,譯詩與英詩格律大相徑庭,卻形象鮮明,像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如行云流水一般,呈現(xiàn)了原詩的古雅詩情。

      同樣的翻譯方式,在《青青陵上柏》一首開頭:“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也是如此處理:“Green, green, / The cypress on the mound. / Firm, firm, / The boulder in the stream”?!秳C凜歲云暮》 的開頭:“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處理的方式也相同:“Cold, cold the year draws to its end, / The mole-cricket makes a doleful chirping”。然而,韋利畢竟是個詩人,注重表達(dá)詩情的感受,并非機(jī)械化使用這種疊字直譯的方式。如《迢迢牽牛星》一詩,開頭四句都使用疊字:“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表f利譯文就有了變化:“Far away twinkles the Herd-boy star; / Brightly shines the Lady of the Han River. / Slender, slender she plies her white fingers; / Click, click go the wheels of her spinning loom”。前兩句不再使用疊字法,因?yàn)橐宫F(xiàn)遠(yuǎn)方星座的閃爍亮麗,就加了“twinkles”與“Brightly shines”的動詞作用,后兩句又回到疊字的安排,有其曲折變化,特別是把札札之聲轉(zhuǎn)成“click,click”,可謂神來之筆。

      以“click,click”來表達(dá)操弄機(jī)杼的札札之聲,在他翻譯的《木蘭辭》中,又再度出現(xiàn)。有趣的是,木蘭操弄織機(jī)的聲音,這次是“唧唧”:“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韋利則照著他的擬聲法,一路“click, click”下去,非常傳神地展示了織布的聲音:“Click, click, for ever click, click; / Mulan sits at the door and weaves”?!霸迸c“唧唧”是中文的不同擬聲詞,但都是形容織布的聲音,到了韋利的筆下,就一視同仁,都成了“click,click”。

      韋利譯北朝的《敕勒歌》,保留詩中的疊字,還要表達(dá)大草原蒼茫的感覺,也顯示了詩人的敏感。原詩是:“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他譯成:“Teleg River / Lies under the Dark Mountains, / Where the sky is like the sides of a tent/ Stretched down over the Great Steppe. / The sky is grey, grey / And the steppe wide, wide. / Over grass that the Wind has battered low/ Sheep and oxen roam”。陰山是地名,是專有名詞,譯作“Dark Mountains”是意譯;四野是普通名詞,卻譯作“Great Steppe”,讓人想到專有名詞的“戈壁”,是非常巧妙的詞語轉(zhuǎn)換,卻指涉分明,地理概念絲毫不錯。

      漢語以單音節(jié)為主,一字一音,表達(dá)完整的意義,與歐洲語言一詞多音節(jié)的現(xiàn)象不同。但是,漢語修辭之中也有聯(lián)綿詞,則是兩個音節(jié)連綴成義,基本上是不能拆開的。聯(lián)綿詞在口語中頻繁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自古以來的語言表達(dá)習(xí)慣,而非文人的修辭創(chuàng)造。在古文獻(xiàn)中也出現(xiàn)得很早,上古《詩經(jīng)》中就層出不窮,想來是文字記載口語的修辭現(xiàn)象。

      漢語聯(lián)綿詞有四種表達(dá)方式:(1)雙聲,兩個音節(jié)的聲母(子音)相同,如“仿佛”;(2)疊韻,兩個音節(jié)的韻母(元音)相同,如“徘徊”;(3)疊字,兩個音節(jié)重復(fù)使用同一個字,如《詩經(jīng)·小雅·伐木》的“伐木丁丁,鳥鳴嚶嚶”;(4)部首相同的聯(lián)綿詞,與音韻無關(guān),則是形聲漢字以偏旁構(gòu)成的特色,如“鳳凰”“鸚鵡”“芙蓉”“蝴蝶”?!对娊?jīng)》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疊字,是歌謠傳統(tǒng)中習(xí)見的表達(dá)手法,一直到今天還是蘇州評彈的修辭特色,源遠(yuǎn)流長,可見這是民間說唱文學(xué)的歷久彌新的傳統(tǒng)。

      《詩經(jīng)》第一篇《周南·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開頭就是雙聲加疊韻的形聲疊字—“關(guān)關(guān)”,再來就有疊韻的“窈窕”。江永的《古韻標(biāo)準(zhǔn)》指出,這一章的押韻法是AABA,到第二章轉(zhuǎn)韻了:“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按照古韻,鳩、洲、逑,屬幽部;流、求,幽部;得、服、側(cè),職部。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陳奐在《毛詩音》指出,“參差雙聲,輾轉(zhuǎn)疊韻”,完全沒有放松對聯(lián)綿詞音韻效果的追求。其實(shí),我們還得注意,“輾轉(zhuǎn)”這兩個字,是雙聲兼疊韻,有著音樂性的雙重效果。這么復(fù)雜的音律安排,如何譯成英文的詩歌形式?

      陳子展在《詩經(jīng)直解》中,嘗試了白話譯文,照顧到第一章AABA的押韻:“關(guān)關(guān)地唱和的雎鳩,/正在大河的沙洲。/幽閑深居的好閨女,/是君子的好配偶!”押韻得十分準(zhǔn)確,然而原詩的韻味卻消失了。陳子展的第二章白話譯文:“參差不齊的荇絲菜,/或左或右漂流它。/幽閑深居的好閨女,/醒呀睡呀追求她。/追求她不得,/醒呀睡呀相思更切。/老想喲,老想喲!/翻來覆去可睡不得?!币馑蓟緶?zhǔn)確,但韻腳的安排就不太清楚,讀起來比較像小孩子拍著手唱的兒歌,實(shí)在不像青年人的思戀情歌。

      理雅各(James Legge)是這么譯第一章的:“Guan-guan go the ospreys, / On the islet in the river. / The modest, retiring, virtuous, young lady: / For our prince a good mate she”。古詩化成自由體,韻腳就不必管了,“關(guān)關(guān)”直譯其音,也無可厚非,但是“窈窕”這個疊韻詞就麻煩了,譯成“modest, retiring”雖有淑女的嫻雅之意,在聲律的追求上好像缺了點(diǎn)什么。韋利的譯文是:“Guan! Guan! Cry the fish hawks/ on sandbars in the river:/ a mild-mannered good girl, / fine match for the gentleman”。也是自由詩體,同樣音譯了“關(guān)關(guān)”,但是碰上“窈窕”這個疊韻詞,韋利倒是使用了英詩頭韻(alliteration)的花樣,譯成“mild-mannered”,再接著,下面“好逑”譯成“fine match”,一連串的“m”頭韻,真是花了一番心思,給窈窕淑女配了好逑。

      第二章考驗(yàn)英譯的音律重點(diǎn),在于“參差”是雙聲,“窈窕”是疊韻,“輾轉(zhuǎn)”是雙聲兼疊韻。其實(shí),麻煩還不止于此,還有漢字形聲部首呈現(xiàn)的視覺聯(lián)綿詞,如“窈窕”與“寤寐”?!皡⒉睢痹诶硌鸥鞴P下,譯成“Here long, there short, is the duckweed”。且不說“duckweed”(水生浮萍,植物學(xué)列作澤瀉目、天南星科)是不是人們食用的荇菜(又名莕菜、蓮葉莕菜,植物學(xué)列為龍膽目、龍膽科、莕菜屬),“參差”譯成“here long, there short”(這里長那里短,讓我聯(lián)想到“此長彼短”“家長里短”),沒能顧及原詞的雙聲效果,而且太像兒歌,不像是成人采食水生野菜所用的形容詞語?!坝圃沼圃眨氜D(zhuǎn)反側(cè)”,理雅各譯作:“Long he thought; oh! long and anxiously; / On his side, on his back, he turned, and back again”。雖然呈現(xiàn)了君子睡不安穩(wěn),翻來覆去的樣子,相當(dāng)傳神,卻完全忽略了“輾轉(zhuǎn)”雙聲疊韻的安排。至于“寤寐”譯成“waking and sleeping”,以疊韻方式呈現(xiàn)這個聯(lián)綿詞,也不失為巧妙之舉。

      韋利譯《關(guān)雎》第二章,頻頻使用頭韻,似乎得心應(yīng)手?!皡⒉钴舨恕?,譯成“A ragged fringe is the floating-heart”;“寤寐”譯成“awake, asleep”;“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則譯成“endlessly, endlessly, / turning, tossing from side to side”。連串以疊韻收尾,可算是神來之筆。我們可以看到,韋利顯然吸收了理雅各漢譯的優(yōu)點(diǎn),摒除缺乏詩意的字句,截長補(bǔ)短,在音韻上讀起來有詩的韻味。

      《詩經(jīng)》分風(fēng)、雅、頌三部分,以內(nèi)容涉及的社會階層而分,雖然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好像是個人性情的發(fā)抒,可是階級性很強(qiáng),反映了周朝政治結(jié)構(gòu)與統(tǒng)治意識的影響。風(fēng),即各地方國的風(fēng)謠;雅,分小雅、大雅,說的是諸侯貴族與王室的興廢;頌,則涉及祭典的頌揚(yáng),向神明陳述世間的功業(yè)?!洞笱拧匪浀脑姼枰惨愿桧灋橹鳎徊贿^不在宗廟祭祀中宣頌,屬于歷史傳說的陳述,其中說到周王室祖先的起源,就是《生民》這一篇。

      《生民》一開頭是這么說的:“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鄙瞎旁姼璧那苍~用字,以及語法表達(dá)方式,與現(xiàn)代漢語有著三千年的隔閡,現(xiàn)代人讀起來十分艱澀,就會抱怨說不知所云。其實(shí),并不難懂,查查古漢語辭典,參考白話譯文,意思就很清楚明白了。我時常說,中國人讀《詩經(jīng)》不難,絕對不會比閱讀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或是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的原文(原文!)困難,至少你對漢字還熟悉,只是不太明白上古時代的用法而已。

      陳子展教授《詩經(jīng)直解》的譯文是:“當(dāng)初周民族的發(fā)生,/這是由于那個姜嫄。/周民族的發(fā)生怎樣?/她能夠燒香、她能夠祭祀,/因而不無兒子!/踏了上帝的腳跡大拇指好欣喜,/于是在舍、于是休息。/就懷孕動胎、就嚴(yán)肅自己,/就生下來、就養(yǎng)育起。/這就是周民族的始祖后稷?!被蛟S你會覺得譯文缺少文采,生吞活剝,沒有詩句的含蓄蘊(yùn)藉,不如原詩在不知所云之中給人一種朦朧的鏗鏘雄渾。不過,也不要小看陳教授,他的譯文雖然詩句有長有短,卻完全符合原詩的韻腳。乾隆時期對古音韻學(xué)極有創(chuàng)見的經(jīng)學(xué)家江永,說《生民》押韻的結(jié)構(gòu):“祀、子、止、稷,上入為韻。”又說:“‘時維后稷與‘攸介攸止上入遙為韻。‘載震載夙‘載生載育二句,自為韻?!彼裕瑢φ贞愖诱拱自捵g文與原文,就可看到,不止是準(zhǔn)確譯出原詩的意思,還亦步亦趨地押了韻。

      《生民》這首詩,有十九世紀(jì)理雅各的英譯:“The first birth of [our] people, / Was from Jiang Yuan./ How did she give birth to [our] people?/ She had presented a pure offering and sacrificed, / That her childlessness might be taken away. / She then trod on a toe-print made by God, and was moved, / In the large place where she rested. / She became pregnant; she dwelt retired; / She gave birth to, and nourished [a son], / Who was Hou-ji”。原詩的意思譯得沒錯,譯文可真是生硬,硬邦邦的,像他老先生漿得筆挺的西裝硬領(lǐng),敲起來都鏗然有聲,而且也不押韻。

      英譯中國古詩,押韻不押韻,其實(shí)不是第一等大事,因?yàn)橛⒃娕c中國詩不同,有其自身的韻律節(jié)奏傳統(tǒng),以展現(xiàn)詩句的抑揚(yáng)頓挫。韋利翻譯此詩,用的也是自由詩體,不押韻,但卻不像理雅各擺出正經(jīng)八百的姿態(tài),要跟我們傳道似的,讀起來流暢得多:“She who in the beginning gave birth to the people, / This was Chiang Yüan./ How did she give birth to the people? / She sacrificed and prayed/ That she might no longer be childless./ She trod on the big toe of Gods footprint, / Was accepted and got what she desired. / Then in reverence, then in awe/ She gave birth, she nurtured; / And this was Hou Chi”。對比理雅各與韋利的譯文,可以發(fā)現(xiàn),韋利一開頭就使用“She”,讓姜嫄登場,而且整段只用了一次被動式,不像理雅各連續(xù)使用被動表達(dá)方式。敘述歷史傳說,被動式使用過多,就缺少故事的親和力,生動的場景與情感都變成硬邦邦的歷史資料,沒有傳說故事引人入勝的活力了。

      韋利很懂得古人如何說故事,翻譯《生民》的第一段,就很吸引人。這在西方也自有淵源,是從遠(yuǎn)古以來,荷馬吟唱史詩的傳統(tǒng)。

      《生民》的第二段是:“誕彌厥月,先生如達(dá)。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惫艥h語意蘊(yùn)與后世不同,需要訓(xùn)詁學(xué)研究解說,才能明白原意,但學(xué)者經(jīng)常有不同說法,也造成翻譯的困難,必須做出審慎的選擇。這一段詩篇有點(diǎn)佶屈難懂,過去的經(jīng)學(xué)家有不同解釋,如“誕”字、“達(dá)”字、“副”字,都與我們?nèi)粘K玫脑~義不同,而“上帝不寧,不康禋祀”的主語賓語交錯安排,更讓人如墜云里霧中。陳子展的白話譯文是:“當(dāng)她懷孕滿足了那些月數(shù),/頭胎生子就像是再胎三胎。/下體不坼不裂,/臨產(chǎn)無災(zāi)無害。/因?yàn)轱@了這樣的靈,/上帝呀,她的心里就不安寧。/她因?yàn)椴唤】刀鵁慵漓耄?居然生下了這樣一個兒子?!彼赋觯^去解釋“誕”字為句首發(fā)語詞,就像是說“啊”“那”,并不妥善,應(yīng)該是時間介詞,作“當(dāng)”“方”來解才通順。

      “先生如達(dá)”這一句比較麻煩,因?yàn)椤多嵐{》解釋“達(dá)”為“羊子”,就是說“生頭胎如生小羊仔”那么容易。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引陶元淳的說法:“凡嬰兒在母腹中,皆有皮以裹之,俗所謂胞衣也。生時其衣先破,兒體手足少舒,故生之難。惟羊子之生,胞衣完具,墮地而后,母為破之,故其生易。后稷生時,蓋藏于胞中,形體未露,有如羊子之生者,故言如達(dá)?!标愖诱箙s認(rèn)為,鄭玄的說法太過曲折,因?yàn)椤睹珎鳌氛f“達(dá),生也”,并不解釋成“羊子”,而“達(dá)”為“沓”的假借字?!墩f文》“沓”字的段玉裁注,認(rèn)為“達(dá)生即沓生”,解釋此句,就是頭生的后稷是順產(chǎn),有如再生三生之易,與“羊子”無關(guān)。

      至于“上帝不寧”這一句也很麻煩,是上帝不安寧呢,還是姜嫄不安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當(dāng)然主語是姜嫄,因?yàn)樯系鄄粫慵漓胱约?,也不會生下后稷,所以,上帝也不可能不安寧。為什么要說成“上帝不寧”呢?這也引出不同解釋,如屈萬里在《詩經(jīng)釋義》就說,這里“不,讀為丕,下同”。也就是應(yīng)該理解為:“上帝丕寧,丕康禋祀,居然生子。”陳子展不贊成這種解釋,認(rèn)為周人敘述姜嫄生子的神話傳說,是有所隱晦的,“履帝武敏歆”,類乎婚外產(chǎn)子?!耙烈虿豢刀氺耄虻氺攵?,因生子而不寧,似以倒文出之”,其中自有微詞,可能是隱瞞了未婚生子的真相。

      理雅各的譯文是:“When she had fulfilled her months, / Her first-born son (came forth) like a lamb. / There was no bursting, nor rending, / No injury, no hurt;—Showing how wonderful he would be. / Did not God give her the comfort? / Had He not accepted her pure offering and sacrifice, / So that thus easily she brought forth her son?”理雅各沿襲舊說,用了“羊子”之說,描述生產(chǎn)順利。到了“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主語就有點(diǎn)混淆,以問句方式容納了那個“不”字,譯成“難道上帝不讓姜嫄安寧嗎”,接著還是上帝作為主語,以問句的方式把“不康”譯成“not accepted”,而非姜嫄身體不太健康。最后的“居然生子”,主語轉(zhuǎn)回到姜嫄,但依然用的是問句??磥砝硌鸥髂貌粶?zhǔn)原文的詞義,不知道如何置放主語是好,采用了反問的句法,稀里呼嚕混過這個翻譯難題。

      韋利基本套用了理雅各的譯文,不過全部使用主動語氣,不再糾纏于“不寧”“不康”所制造的麻煩,讀來暢順多了:“The mother had fulfilled her months./ And her first-born came like a lamb/ With no bursting or rending,/ With no hurt or harm./ To make manifest His magic power/ God on high gave her ease./ So blessed were her sacrifice and prayer/ That easily she bore her child”?!吧系鄄粚帯狈g成“上帝讓她安寧”,“不康禋祀”譯成“她的禋祀受到祝?!保耆还芙?jīng)學(xué)訓(xùn)詁的爭論,詩句倒是明暢易讀。

      《生民》的第三段是:“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标愖诱沟陌自捵g文是:“當(dāng)安置他在一條小巷里,/就有牛羊來庇護(hù)愛撫他。/當(dāng)安置他在一大片林子里,/恰遇砍伐林子的人拾了他。/當(dāng)安置他在一塊寒冷的冰上,/就有大鳥來蓋著翅膀溫暖他。/大鳥然后飛去呀,/后稷叫的呱呱呀?!睔v來的詮釋沒有什么歧義,翻譯起來也就少了麻煩。

      理雅各的譯文:“He was placed in a narrow lane,/ But the sheep and oxen protected him with loving care. / He was placed in a wide forest, / Where he was met with by the wood-cutters. / He was placed on the cold ice,/ And a bird screened and supported him with its wings. / When the bird went away, / Hou-ji began to wail”。

      韋利的譯文,基本遵循理雅各,但是反被動語句為主動語句,讀來比較順暢:

      They put it in a narrow lane;/ But oxen and sheep tenderly cherished it./ They put it in a far-off wood;/ But it chanced that woodcutters came to this wood./ They? put it on the cold ice;/ But the birds covered it with their wings./ The birds at last went away, / And Hou Chi began to wail.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韋利遣詞用字簡單明了,毫不拖泥帶水。如“牛羊腓字之”,牛羊的庇護(hù)愛撫,理雅各譯成“protected him with loving care”,到了韋利的筆下,就是“tenderly cherished it”;“鳥覆翼之”,理雅各譯成“a bird screened and supported him with its wings”,相當(dāng)啰嗦,韋利的譯文是“the birds covered it with their wings”,簡單明澈,原意盡出。從譯詩的修辭角度而言,理雅各是學(xué)者譯詩,唯恐漏譯了詞義;韋利則是詩人譯詩,善于利用前人成績,還能不失原詩意蘊(yùn),點(diǎn)鐵成金。

      韋利是詩人翻譯家,也是譯介中日古典文學(xué)最重要的推手,以行云流水般的流暢英文,展現(xiàn)了中日古典文學(xué)的優(yōu)雅風(fēng)神,使得平日不會接觸東方文化的英美讀者,有機(jī)會感受中日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典雅,體會東方世界的思想感情。他的譯文準(zhǔn)確平實(shí),雍容大方,帶有特殊的韻律與節(jié)奏感,有如寒泉流水,清澈見底,潺潺不絕,沁人心脾。他翻譯中國古典詩歌,最見功力,不用傳統(tǒng)英詩的韻律,而以杰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提倡的“躍動韻律”一脈,講求韻律的生動自然,展現(xiàn)語言的能動性。由于中英文字截然不同,中國古典詩與英詩各有其韻律傳統(tǒng),以英詩傳統(tǒng)翻譯中國古詩,必然受到各種桎梏與扦格,甚至削足適履,喪失中國詩歌的特殊韻味。因此,韋利遵循“躍動韻律”的自由詩體,自出機(jī)杼,來翻譯中國古詩,意在呈現(xiàn)中國古詩的神韻。史景遷評論韋利的翻譯,曾說“韋利擷取了中國和日本文學(xué)的珠璣,靜悄悄地別在胸前。之前無人這樣做過,之后也無人會這樣做”。

      韋利譯詩成為詩人,不但在布魯斯伯里文會中,受到文友的贊譽(yù),也是近代英國詩壇的共識。著名詩人布倫登(Edmund Blunden)就稱他為詩人,而在一九三六年葉芝編選《牛津現(xiàn)代詩選》(The Ox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時,就選入了韋利的譯詩作為他的創(chuàng)作。韋利過世之后,英國桂冠詩人拉金(Philip Larkin)在一九七三年編選《牛津二十世紀(jì)英詩選》(The Oxford Book of Twentieth Century English Verse)也收入了韋利的譯詩。

      一九四六年韋利出版自選的《中國詩》,并不企圖展現(xiàn)中國詩歌鳥瞰式的全貌,更不是具體而微的中國詩史,主要是呈現(xiàn)他個人感到詩意盎然的譯詩。在他心目中,翻譯中國詩,還是要讀者感受詩的愛撫與熏陶,而不是提供中國文學(xué)史的專業(yè)知識。中國詩是令人心神蕩漾的詩,他的譯筆是詩人的筆,筆下不止是翻譯,更重要的是詩。韋利在一九五三年獲頒女王金獎勛章(Queens Gold Medal of Poetry),這是他最得意的一項(xiàng)榮耀,也明確表示英國詩壇對他的尊崇。在他之前,得此勛章的有奧登(W. H. Auden,1937),在他之后有布倫登(1956)、貝杰曼(John Betjeman,1960)、拉金(1965)、格雷福斯(Robert Graves,1968)、斯班德(Stephen Spender,1971)及泰德·休斯(Ted Hughes,1974),清楚表明韋利在英國詩壇的地位。他的中國詩翻譯,也就不僅是英譯中國詩,也是英國文學(xué)的杰作。

      這本一九四六年的自選《中國詩》,在一九六○年出版了平裝本,年逾古稀的韋利寫了一篇短序,是這么結(jié)尾的:

      我這本書不是系統(tǒng)均衡有代表性的中國詩史選集,只是我特別喜歡而且翻譯得好的詩作選集。這些譯作的翻譯時段很長,從1916年到1959年。我更正了一些早期翻譯的錯誤,但是有兩三處我沒做更動,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一旦改動,就會破壞詩的韻味。例如古詩“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說的是綠蔭豐茂,而非綠蔭滋潤(ooze with a fragrant moisture),可是我無法改得更讓我滿意。(作者譯)

      這是一段夫子自道,于此,我們可以看到韋利譯詩的態(tài)度:為了讓譯作更像一首詩,更讓自己滿意,不惜犧牲原意,呈現(xiàn)“再創(chuàng)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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