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茲拉·龐德《比薩詩章》中的中國元素探析

王傳章

埃茲拉·龐德作為現(xiàn)代派著名詩人、意象派詩歌運動的發(fā)起人，在20世紀英美文壇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影響巨大而頗有爭議的人物。龐德同時也是著名的翻譯家和批評家，他十分推崇中國文化，他的代表作《比薩詩章》(即《詩章》的第七十四章到八十四章)中包含著豐富且多樣的中國元素。本文將從《比薩詩章》中龐德所嵌入的漢字在詩中的意義、詩篇中的“孔子”形象及其反映出的儒家思想三方面入手，分析龐德在創(chuàng)作時所使用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以及中國元素對龐德作品的重要影響。

一、《比薩詩章》中嵌入的“中”

龐德對漢字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主要受中日文學與藝術研究領域里的美國先驅者厄內(nèi)斯特·費諾羅薩影響。費諾羅薩去世后，他的遺孀把包括《華夏集》和《作為詩歌手段的中國文字》在內(nèi)的遺稿托付給龐德加工、潤色和出版，從此龐德就與漢字結下了不解之緣。在費諾羅薩看來，象形與表意的漢字極富詩意，龐德受其影響，不僅喜歡上中國的文化，更是對中國的漢字情有獨鐘。在他看來，每個表意的漢字都像是由幾個簡單部分組合起來的一個復合體，類似于一種能表達出復雜內(nèi)涵卻又簡潔生動的意象。因此，在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龐德常常把漢字當作一種特殊的意象嵌入自己的詩作之中。

《比薩詩章》中出現(xiàn)47個漢字(包括少數(shù)重復的漢字)，其中還有不少書法峻秀的手寫漢字，在英文詩里嵌入如此多的漢字實屬罕見。這些在西方讀者眼中近乎“天書”的中國漢字成為龐德《比薩詩章》的點睛之筆，有些甚至成為貫穿詩篇的線索和象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出現(xiàn)3次手寫的“中”字。

在第七十六章，“中”字第一次出現(xiàn)：“但讓他們只守三周/我們懷疑/政府不會信賴這個中。”[1]59這里的“中”源出《中庸》的“中庸其至矣，民鮮能久矣”，“中”字即為中正、不偏不倚之意。龐德認為，哪怕讓政府只守三周的中庸之道，恐怕也是辦不到的。他以“中”字反襯出當時西方世界的混亂和上層統(tǒng)治的不得民心，他希望那些統(tǒng)治者能學習儒家的中庸之道，只有政府遵從了中庸之道，才能喚起民眾對崇高道德的追求，進而共同建設一個精神上的美妙樂園。隨后，“中”字又出現(xiàn)在第七十七章：“社稷整治/盡管不常，卻為/事物遵循之某種水準/Chung中/居之中/不管垂直還是水平/‘(鄙陋之人)一旦得到它們(優(yōu)勢、特權)，/他便無所不用其極地/保住它們?！?此處的“中”為龐德手寫，“Chung”為龐德所加注音)[1]76他的這一看法源出《論語》的“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茍患失之，無所不至矣”。龐德盼望一個堅守中庸之道的理想政府出現(xiàn)，于是他在詩中直率地批評當時的統(tǒng)治者，認為當局在治理社會時要秉持不偏不倚的“中正”標尺，同時希望政府不要任用那些難守“中道”的鄙陋之人。只有這樣，自己的國家才可能如中國古代曾出現(xiàn)的盛世一般興旺昌盛?！爸小弊值牡谌纬霈F(xiàn)是在第八十四章：“我們的中chung/對此我們頂禮/膜拜?！?此處的“中”為龐德手寫，“chung”為龐德所加注音)[1]213龐德相信中國古代的志士仁人做到了“中”，而在他所處的時代，能踐行中庸之道的統(tǒng)治者卻并不多見。因此，他在《比薩詩章》的最后一章表達了自己對中國古代的輝煌和堅守中庸之道的儒士美德的崇拜與頌揚之情。

“中”字是《比薩詩章》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手寫漢字，也是被龐德賦予更多現(xiàn)實意義的一個意象，既可以將“中”理解為龐德對儒家中庸思想的凝練升華，也可以將它理解為龐德在與世界的爭斗中失去平衡時的寄托?！侗人_詩章》中嵌入的手寫漢字還有很多，龐德在自己的詩作中書寫如此多的漢字不是有意為難西方讀者，而是要將自己對儒家思想和所處時局的見解借由漢字這種特殊的意象表達出來。

二、《比薩詩章》中的“孔子”

孔子是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以他的主張為基礎而逐漸形成的儒家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深遠。龐德自認為是孔子的忠實擁護者，西方詩人中很少有像他一樣推崇孔子學說的。他在意大利被捕時不忘帶上英文本的《四書》，后來在比薩的勞改營里除了創(chuàng)作《比薩詩章》，還堅持翻譯《中庸》和《大學》，“孔子”作為重要的中國元素出現(xiàn)在《比薩詩章》里便不足為奇了。在《比薩詩章》里，龐德引用《大學》2次、《中庸》4次、《論語》20余次、《孟子》9次，他對中國儒家經(jīng)典的引用有時甚至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龐德將孔子的話和與孔子有關的故事引入《比薩詩章》的開頭：“溫和的眼睛，安詳，不含譏諷，/雨亦屬道。/‘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橄欖樹在風中吹白/在長江和漢水里洗滌/這樣的白色里你們還能添加什么白色？”[1]4其中的“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出自《中庸》：“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為道。’”孔子的“道”實際上是指行為準則?？鬃诱J為“道”不可以離開人，若因遵中庸之道而遠離他人，便不能稱之為“道”?！伴蠙鞓湓陲L中吹白/在長江和漢水里洗滌/這樣的白色里你們還能添加什么白色？”則源出《孟子》?！睹献印分杏校骸霸釉唬骸豢伞＝瓭h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币馑际强鬃拥牡滦芯拖裨?jīng)用江漢的水清洗過，又在秋天的太陽下暴曬過，潔白無瑕，沒有誰能夠相比。不難看出，龐德這里的引用意在表達自己對“道”的看法和對孔子的崇敬，他認為“道”實際上是為了尋求個人本心的寧靜而與他人、與自然、與宇宙相處的和諧。緊接著，龐德這樣寫道：“風亦屬道，/月亮妹妹/害怕神及民眾的愚昧，/而孔子‘誠’的確切定義/傳遞給西格斯蒙多，/再傳遞給杜喬、祖安?貝林，或傳到羅馬外臺伯……直傳到我們的時代/神化的帝王?！盵1]5龐德在此繼續(xù)闡釋“道”的含義，“道”既指自然之道，又指為人之道。同時，他認為“誠”是孔子倫理的主要成分，孔子不僅自己做到了“誠”，而且使“誠”傳遞到了遙遠的西方。西格斯蒙多、杜喬和祖安·貝林這些藝術家都受到孔子“誠”的影響并踐行了“誠”，還將“誠”傳承至今。因而在龐德看來，孔子之“誠”在當時仍具啟迪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他在第七十六章中將孔子贊為“獻給國家最好的禮物”：“獻給國家的禮物莫過于/孔夫子的悟性/那名叫仲尼的人/述而不作典集。”[1]59“最好的禮物”即為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足見孔子在龐德心目中的地位。實際上，《比薩詩章》中出現(xiàn)的“孔子”并不完全等同于人們所熟知的那個歷史人物，而是一個由龐德想象的或者說再創(chuàng)造的中國人物形象，在一定意義上講，那是龐德渴望的盛世樂園的象征。與其說龐德尤為推崇孔子，倒不如說他十分向往孔子的學說中所描述的盛世。他對孔子的贊賞不是為了將孔子神化，而是試圖把自己對孔子思想的理解帶給當時西方的讀者，最好是統(tǒng)治者。龐德被關押在比薩的拘留營時，依靠孔子的精辟之語和泰然的處世態(tài)度支撐起自己的精神世界，盡管他在《比薩詩章》中使用了破碎性藝術手法[2]，但人們?nèi)钥蓮闹邪l(fā)現(xiàn)“孔子”的影子。

三、《比薩詩章》中的儒家思想

前文提到，龐德十分敬佩孔子且在《比薩詩章》中多次提及“中”“道”和“誠”的意義，可見他對中國的儒家思想有獨到的見解。縱觀全作，其中涉及儒家思想的元素還有很多，但相當一部分關于儒家思想的闡發(fā)都是經(jīng)詩人變形、加工過的，即龐德用詩的語言和詩的形式將自己對儒家思想的理解放在異于典籍的語境中呈現(xiàn)出來。

第七十七章的“社稷整治/盡管不常，卻為/事物遵循之某種水準/Chung中/居之中/不管垂直還是水平”(此處的“中”為龐德手寫，“Chung”為龐德所加注音)[1]76，其中的“事物遵循之某種水準”僅就此章來看是指中庸之道，龐德將中庸之道理解為“事物遵循之某種水準”，暗含著他對中庸之道的贊美[3]。如若將它與《比薩詩章》的其他章節(jié)聯(lián)系來看，所謂的“事物遵循之某種水準”并非特指中庸之道，有時也可以泛指儒家思想。“仁”也是儒家思想的主要內(nèi)涵之一，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孔子的“仁”同樣影響著龐德的創(chuàng)作，如“以創(chuàng)造更豐富的人性仁”(此處的“仁”為龐德手寫)[1]190，“知者/樂水/仁者樂山”[1]196，他在第八十二章和第八十三章中兩次再現(xiàn)“仁”的概念并將“仁”理解為人性或仁者。龐德希望將他所理解的儒家思想中諸如“中”“道”“誠”“仁”等關鍵詞作為衡量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尺度，故而在《比薩詩章》中對儒家思想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加工。

中國文化中被龐德借鑒最多的就是儒家思想，在他看來，儒家思想可以被不斷創(chuàng)新，也適用于西方現(xiàn)代社會。他發(fā)現(xiàn)，在古代中國，統(tǒng)治者以“仁”道治理國家之時，人民能安居樂業(yè)，中國的文化便取得巨大的進步；如果君王治國理政時忽視儒家思想，就會導致國力衰退、民眾受苦，文化也會逐漸衰變。因此，龐德認為古代的中國是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才出現(xiàn)了太平景象，現(xiàn)在的西方社會理應對中國的儒家思想進行研究和借鑒，以便更好地建設出一個文化繁榮的社會，這也是他將儒家思想引入《比薩詩章》的初衷之一?！安恍业氖牵覀冨e認為中國人是個物質(zhì)主義的民族，一個低劣的疲乏不堪的種族。……我們愚蠢地斷定中國歷史在社會演變中一成不變，沒有顯著的道德和精神危機時期。我們否認了這些民族的基本的人性；我們輕視了他們的理想……”[1]230可見，當時的歐洲對中國仍只停留在昔日的錯誤看法，致使龐德在《比薩詩章》中對儒家思想的闡發(fā)未能達到他所期望的效果。后來的事實證明，龐德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不僅超前，而且正確[4]。

四、結語

龐德在《比薩詩章》中將諸多中國元素運用得恰到好處：被嵌入的“中”字等40余個漢字，有時因為詩人不拘泥于常規(guī)的理解而增添意想不到的詩意；被詩人視為模范的孔子，經(jīng)過詩人的想象和再創(chuàng)造顯得更加鮮活；對儒家思想的闡發(fā)也因加入了詩人獨到的見解而更具創(chuàng)新性。龐德憑借自己的博學，跨越時空，將孔子的學說和思想置于現(xiàn)實生活的大背景中進行審美觀照，把審美視域從單一的西方文化拓展到了融合東方視角的多元文化，以期用儒家思想陶冶民眾、改造社會，打造一個真正美好繁榮的理想樂園。由此可見，中國文化對龐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中國元素的加入也使得龐德的《比薩詩章》更富詩學意義、美學意義和哲學意義，對后世的詩人來說，龐德這種在詩歌選材上的跨文化嘗試同樣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