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的書之愛

□徐迅雷

一個人，一個極其愛書的人走了。

2021年1月10日，著名出版家、文化學者沈昌文先生在睡夢中安然辭世，享年九十歲。

歸去來兮！“今朝折得東歸去，共與鄉(xiāng)閭年少看?！?/p>

沈昌文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寧波人。他最早在金銀首飾店當學徒，是個“小伙計”。1949年考入著名新聞教育家顧執(zhí)中創(chuàng)辦的上海民治新聞?？茖W校，因白天要做工謀生，所以讀的是夜班，二年級肄業(yè)。事實上，那段時間他前后上了十四所補習學校，學習了多種技能，尤其是學了英語、俄語、世界語等多門外語。1951年他從出版社校對員起步，到了1986年1月出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兼《讀書》雜志主編，直到1996年1月退休，一直跟書打交道。

這個“小伙計”個子不高，他的一生是被書給墊高的。

公眾知道“沈從文”的多，知道“沈昌文”的恐怕不多。從文者著文，昌文者興文。沈昌文愛笑，一直是個好玩、快樂的人，始終有樂子、找樂子，沉悶的作家作者們一定喜愛他。

照片上沈老的形象，你說他是一個進城打工的老農(nóng)民可以，一個退休的老工人可以，一個城市的個體戶也可以。但他是一幟獨樹的出版家、編輯家，是中國出版界的靈魂人物，他以三聯(lián)書店“一把手”和《讀書》雜志主編名世，是一個真正極愛書的人。

剛出道時，沈昌文做校對員不久，曾犯了一個大錯誤。1952年，還在抗美援朝呢，他拿到的《新華月報》校樣中，“抗美援朝”被誤排成“援美抗朝”，他初校時沒有校出來，老領導范用給了他教育，他等著受嚴重處分呢，但沒有。

愛書，編書，寫書。1986年1月1日三聯(lián)書店恢復獨立建制，讓沈昌文去領銜，給的經(jīng)費只有區(qū)區(qū)三十萬元，乖乖！他如是有云：“三聯(lián)書店當年被凌遲處死、名存實亡近三十年，現(xiàn)在忽然要恢復，談何容易?！蹦遣阶尤绾芜~出去？沈昌文說：“三聯(lián)書店的精神領袖是鄒韜奮先生，他的出版理念是反抗社會上的種種不平。這我如何能做到？無奈之下，想到翻譯出版外國舊書?！?/p>

于是他“向后看”，“返本開新”，一頭扎進美國作家房龍那里，把他的書一本本找來，找人翻譯出版，居然部部能銷，“特別是《寬容》，初印就是十五萬冊。那時‘文革’剛結束，大家向往寬容”。他扎來扎去，鉆來鉆去，千方百計找“外國舊書”。于是，美國人富蘭克林、奧地利人茨威格、英國人吉朋和靄理士等的著作，還有瓦西列夫的《情愛論》、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等等，都給抓了進來，成為了出版社初創(chuàng)時期的“搖錢樹”，“第一桶金”就是從這樣的樹上落下來的。

沈昌文有良好的社會感知和市場嗅覺，他敏銳地預感社會時事的變化和走向，預知民間讀書的時尚與風向，這樣就能夠做好選題策劃、組稿約稿，出版的書籍、編輯的雜志，就廣受讀者歡迎。那時，沈昌文還有一個大手筆，就是請一位香港作家修書一封，然后攥在手里跑了一趟香港，專門拜訪金庸先生，一談而成，出版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全集。彼時他還最早出版了臺灣蔡志忠的漫畫，一口氣出了近四十種，風靡一時。出版社喝了“頭口水”，收獲了很大利潤，以至有人笑言，沈昌文讓出版社翻身靠的是“賣菜（蔡）”。當然，最開心的是讀者。

三十多年度過，三聯(lián)書店成為中國最好的人文類出版社之一，沈昌文有奠基之功、新創(chuàng)之功、開拓之功。

沈老退休以后，常去國外探親。紐約的書店、圖書館成了他的“心頭肉”，去那兒不干別的——找書，找書，還是找書。引進，翻譯，出版，好多書就這樣進了他喜愛的“新世紀萬有文庫”中。這就是：找書向后看，夢寐懷所歡。

與前輩范用相比，沈昌文的編輯出版風格迥然不同：范用不主張對作家的稿件進行刪改，沈昌文很喜歡刪改書稿，尤其是翻譯的書；而對于書的裝幀，范用不斷要求改進，而沈昌文則是不改，美術家怎么設計就怎么做。

沈昌文接手主編的《讀書》雜志，創(chuàng)刊于1979年4月，那時，“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是時代最強音。

創(chuàng)刊號帶頭篇目是李洪林的《讀書無禁區(qū)》，許多讀者見了封面上“讀書無禁區(qū)”五個字，猶如晴天響雷。對于一個自“紫禁城”到“只禁城”這樣走過來的國家而言，那么早就提出“讀書無禁區(qū)”，確實是石破天驚。

無書之痛，最痛在十年浩劫?！蹲x書無禁區(qū)》開篇就說：在林彪和“四人幫”橫行的十年間，書的命運和一些人的命運一樣，都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皫缀跛械臅幌伦佣汲蔀榉欠ǖ臇|西，從書店里失蹤了?！薄皫缀跛械膱D書館，都成了書的監(jiān)獄。能夠‘開放’的，是有數(shù)的幾本?！薄?/p>

一篇讀書稿，在沉悶多年的思想界激起巨瀾，成了經(jīng)典名篇。定價0.37元的創(chuàng)刊號極暢銷，一時洛陽紙貴。沈昌文后來很多次寫到、談到創(chuàng)刊號和《讀書無禁區(qū)》。

《讀書》雜志創(chuàng)刊時，生于1966年的我還在浙南極偏僻的山村學校讀初二，那時當然不會看到這本雜志。我后來看到創(chuàng)刊號上躲在很后面角落里的低調的《編者的話》，其中說到：“我們這個月刊是以書為主題的思想評論刊物……希望能夠做到新穎、鮮明、生動、活潑……我們主張改進文風，反對穿鞋戴帽，反對空話套話，反對八股腔調，提倡實事求是，言之有物?！贝笠粝Ｂ?，說得言簡意賅，實實在在。

《讀書》是書籍的評論，是文化的評論，更是思想的評論。在《讀書》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之際，三聯(lián)書店選擇三十年之精粹，按思想評論（《啟蒙之星辰》《現(xiàn)代的悖論》）、文化藝術評論（《舊錦翻新樣》）、書人書話（《一燈風雨》）、筆談（《靈蛇之珠》）、美文（《星斗煥文章》）五個門類共六冊編輯成書出版，《讀書無禁區(qū)》收在《啟蒙之星辰》中，仍然是三十年選萃的“帶頭篇”。

《讀書》初期倡言“思想解放”，繼而主張“文化開放”，從而成為一代人的精神家園?！蹲x書》講真話、說人話，關懷文化現(xiàn)狀，關切時代命運。1981年第1期《讀書》，又發(fā)表了一篇重要文章《實現(xiàn)出版自由是重要問題》，作者于浩成，曾任群眾出版社總編輯。文章中說：“一切由國家壟斷，統(tǒng)得太死，管得太嚴，缺乏競爭，是當前的主要弊端，既不能充分實現(xiàn)人民的言論、出版自由，又非常不利于出版事業(yè)的發(fā)展和繁榮。”

沈昌文長期執(zhí)掌《讀書》，追的是“扎實的根基”，求的是“透辟的研究”，愛的是“貨真價實的學問”。《讀書》既有學術文化的前沿思考，又堅持輕松活潑的大眾化風格，亦莊亦諧，亦大亦小，亦雜亦精，雅俗共賞，被稱為“不是書評的書評”，“不是學術的學術”，“不是文化的文化”，“不是消閑的消閑”。《讀書》的版面設計，也是“大大方方，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老老實實”，自成一格。

沈昌文遍閱文字的萬水千山，在他的貢獻下，《讀書》成為了中國讀書類雜志的范例，延續(xù)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夢想。那個年代，也真是雜志的好時光。當年我曾說：“北有《讀書》，南有《隨筆》?！蔽夷菚r訂《讀書》雜志是訂一式兩份的，一份閱讀，一份收藏，就因喜愛。

沈昌文在《讀書》中娓娓道來的“編后語”，相當素樸，相當實在；后來匯集成《閣樓人語：〈讀書〉的知識分子記憶》（作家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海豚出版社2018年3月再版）一書，這是他的第一本著述，是思想的睿語、精神的集粹，當年我第一時間買了，愛不釋手。沈先生喜歡把出版人形容為“閣樓里的單身漢”：“他從閣樓的窗子里往外看，而窗外的人也看到窗里的燈光。”

在沈老退休之后，《讀書》雜志曾一度變得曲高和寡，略感遺憾，我“一式兩份”的訂閱也就此打住了。

寫書，最無聲的創(chuàng)造；讀書，最安靜的自由；編書出書，則是最無私的擺渡。董橋曾說，好的翻譯是男歡女愛，壞的翻譯是同床異夢——這是講原著和翻譯之間的關系，那么，出版方與作者何嘗不是這樣？

沈昌文愛書愛作者，把一大批作者攏在身邊。他“以食會友”，常常主持飯局，騎上一輛自行車咯吱咯吱就出發(fā)。他不是獨自“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多少人由此對沈昌文有了豐盛的記憶。飯局上的老作家新作者，思想和美食一起“落胃”。在這里，不存在“湖蟹看不起溪蟹，溪蟹看不起河蟹，河蟹看不起江蟹，江蟹看不起海蟹，海蟹看不起湖蟹”之說。

他還經(jīng)常買書送作者，拎來一袋，你自己挑。他心心念念的是，組稿比編稿更要緊。

沈老老了之后仍然是個“老頑童”。他與《論語》里子夏所說的君子之風“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明顯有差別，可謂是“望之和，即之溫，聽其言也趣而樂”。比如，他竟然把一生的編輯出版經(jīng)驗總結為這樣二十個字：“吃喝玩樂，談情說愛，貪污盜竊，出賣情報，坐以待幣?！?/p>

——“吃喝玩樂”，是要請作者吃飯，討得作者歡心。

——“談情說愛”，是“有情有愛”地跟作者建立良好關系，組到最好稿件。

——“貪污盜竊”，從作者身上看到最新研究成果，挖掘無形資產(chǎn)，擬定出版計劃。

——“出賣情報”，是把自己掌握的信息資源充分利用起來，幫助出版界同行。

——“坐以待幣”就很清楚了，報銷應有的費用，寫稿有稿費單飛來。

沈老退休后，做了兩次白內障手術，視力從0.04恢復到1.2。這讓他開心極了！晚年他雖然聽力有障礙，但思維清晰，表達照樣生動有趣。

他是閑不住的人。臨近退休時，他建議創(chuàng)辦《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退休后，又提議創(chuàng)辦《萬象》雜志，支持出版“新世紀萬有文庫”。2000年，他開始為臺北一家著名的出版機構——大塊文化出版公司服務。

退休后的沈老，成為“業(yè)內臨時工”，去做一個對社會有“副作用”的人。

沈先生愛書，用過去上海人的講法，大概可以說是“愛得死脫”。

作為文化學者，沈昌文雖無等身著作，但也有多部著作面世。除了前面提到的《閣樓人語》一書外，主要的還有《師道師說·沈昌文卷》（東方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是“中國文化書院八秩導師文集”之一，是一部自選集，分為“紀事”“懷人”“雜感”三輯。我印象很深的是，書中有多篇寫陳原先生，真切，難忘。還有就是他熱情洋溢地推薦《資中筠自選集》，說資中筠是文化界奇人，文章不僅沒有老態(tài)，而且全是非常新的思想。沈昌文最精彩的“憶文大全”，是《也無風雨也無晴》（海豚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精裝本）一書，書名來自蘇軾著名的《定風波》，題字是海外學者莊因先生，字寫得很好。全書以時間為序，記錄了一個“小人物”的成長史，同時也是中國當代出版史的一個縮影，由一個個短篇連綴成一本書，寫得很真很誠很好看：第一章《二十年上海生活》，第二章《從校對開始的翻身》，第三章《“文革”中的記憶》，第四章《“二主”之下的一把手》，第五章《十年總經(jīng)理》，第六章《“退休”后的天地》，第七章《“脈望”的故事》，從文章標題就可見其一二。

沈昌文一生與時代同行，作為文化人，在時代的起伏變化中，該經(jīng)歷的也都經(jīng)歷過了。書中附錄的大事年表表明，他參加過煉鋼隊，下河南農(nóng)村搞過“四清”，被同事貼過嚴厲攻擊的大字報，曾兩度下放到“五七干校”勞動……

我讀了該書才知道，沈昌文年輕時曾一度罹患抑郁癥，而且程度不輕，如今諸多紀念文章似乎都沒提到。不過早年沒有“抑郁癥”這個概念，只有“神經(jīng)衰弱”之說。沈昌文講述了自己生病和治療的經(jīng)歷，1951年他二十歲時考入人民出版社（北京）做校對員，1953年就得病了：“那個時候因為學習外語太努力，所以病了：神經(jīng)衰弱、肺結核、關節(jié)炎。我簡直不能工作。最苦惱的是神經(jīng)衰弱，一晚上睡不了兩三個小時，整天昏昏沉沉，提不起勁。想不到自然會對我做這樣的報復，但我不屈服，還要斗爭。我相信科學，相信一個人必須睡眠八小時，要不然短壽。我一睡醒了就看時間，比如睡了五個小時半，那我必須再睡兩個小時半。越這樣，越不能入睡，搞得我狼狽不堪……”（《也無風雨也無晴》，第45頁）。

這是典型的抑郁癥的癥狀，那時治療也沒什么辦法，只給一點安眠藥。他說：“我工作上有成就，可身體垮了，這對我的打擊非常大?！边@一年他被派到上海去校對《英華大辭典》，經(jīng)介紹在老家上海見了一位老先生——八十歲的蔣維喬教授，他是氣功學家，提倡破除迷信的“因是子靜坐法”即“小周天氣功”。沈昌文通過靜心學習修煉，“破除我執(zhí)”，漸漸恢復健康，自此一生奉行不輟。氣功是“外靜內動”，沈昌文的長壽顯然也與此密切相關。一百零一歲辭世的饒宗頤大師，更是自十四歲起就學“因是子靜坐法”。沈昌文的肺結核，則是由西醫(yī)治好的。

沈昌文口述、張冠生實錄的《知道》（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一書，是沈昌文的口述自傳，呈現(xiàn)了“沈昌文式”的積極之態(tài)。其中的“知道”，不是尋常意義之“知道”，而是知“道”。里頭有個細節(jié)給我深刻印象——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這個書迷看了好多供內部參考的灰皮書、黃皮書，他說：“當年覺得夠反動，到了后來再讀，卻覺得真對勁?！保ā吨馈虿目谑鲎詡鳌返?4頁）

先后出版的《師承集》《師承集續(xù)編》，是沈昌文與學者、作家及作者通信的影印集，從中可見他的悉心、用心、誠心。另外他還《八十溯往》，做《書商的舊夢》，吃《最后的晚餐》，通過翻譯去《控訴法西斯》（季米特洛夫著）……

沈昌文，其人如文，其文如人。他的“讀書”妙筆，他的“昌文”篇章，總是那么真實真誠、曠達沖淡、飄逸流動。

“唯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沈昌文的一生，靜靜地“以書昌文”，一如其名；他盡心竭力，一步一步前行，簡直就是老牛犁地一樣的傳統(tǒng)。“以影響影響影響”，這就是在文化領域、在出版界耕耘了一生的沈昌文。

“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yè)，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边@是清末民初實業(yè)家張謇說過的話。出版當然是“有用事業(yè)”之一，出版人要想不與草木“同腐”，就得做到最好最優(yōu)秀，不被框框給框死。2010年9月14日，著名出版家、三聯(lián)書店原總經(jīng)理、《讀書》創(chuàng)始人范用先生逝世；更早之前的2004年，原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讀書》首任主編陳原先生作古。如今，一生從事出版的沈昌文先生也走了——老一輩的出版人雖然逐漸凋零，但是他們的風范，依然是后學的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