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哲學散文集《西西弗的神話》是加繆存在主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在這部散文集中,作家集中處理了死亡與反抗、幸福與悲劇、存在與拯救、人生的荒謬與荒誕性等一系列重要哲學命題。其中,西西弗這一古老的神話形象是整部隨筆集的核心所在。西西弗因觸怒諸神而被罰入地獄。諸神讓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然后讓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永不止息。諸神認為,人和神都是追求意義的,而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勞動更能折磨一個人的了。但是在加繆看來,正因為西西弗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意識到了自己所進行的勞動的無意義,諸神的懲罰才能生效。就如同現(xiàn)在“996”的“打工人”一樣,只有他們意識到了自己進行的是無意義的勞動,他們才會真正感知到痛苦。
但加繆認為,自我意識的另一面是自我超越,不僅超越自我,而且超越命運的悲劇。加繆說,西西弗的工作是可以在快樂中進行的,而實現(xiàn)這種勝利的途徑,就是荒謬。西西弗所可能具有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在驅(qū)逐了諸神的安排之后,西西弗的命運就是屬于他自己的了,他的巨石也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在諸神的懲罰中,加繆以強烈的自我意識,超越了無意義所帶來的悲劇性,勇敢地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生活。在加繆那里,荒謬隔斷了巨石和懲罰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面對巨石,西西弗看到的只有一個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
如果有人問,為什么西西弗是幸福的?那么,我們可以說,因為西西弗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哲學家薩特堅信人是自由的。無論面對什么環(huán)境,無論想采取什么行動,怎樣采取行動,人都可以“自由選擇”。選擇的過程,也是一個塑造的過程,一旦終止了自由選擇,也就從實質(zhì)上終止了自己的存在。幸福的西西弗在創(chuàng)造自己和自己的世界,他是薩特真正的英雄。
【作者簡介】阿爾貝·加繆,法國作家、哲學家,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蒙多維,存在主義文學、“荒誕哲學”的代表人物,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品有《鼠疫》《局外人》等。
【附文】
西西弗的神話
[法]加繆
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
荷馬說,西西弗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最謹慎的人。但另有傳說說他屈從于強盜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種說法的分歧在于是否要賦予這地獄中的無效勞動者的行為以價值。人們首先是以某種輕率的態(tài)度把他與諸神放在一起進行譴責,并歷數(shù)他們的隱私。阿索玻斯的女兒埃癸娜①被朱庇特劫走。父親對女兒的失蹤大為震驚并且怪罪于西西弗。深知內(nèi)情的西西弗對阿索玻斯說,他可以告訴他女兒的消息,但必須以給柯蘭特城堡供水為條件。他寧愿得到水的圣浴,而不是天火雷電。他因此被罰下地獄。荷馬告訴我們,西西弗曾經(jīng)扼住過死神的喉嚨。普洛托②忍受不了地獄王國的荒涼寂寞。他催促戰(zhàn)神把死神從其戰(zhàn)勝者手中解放出來。
還有人說,西西弗在臨死前冒失地要檢驗他妻子對他的愛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體扔在廣場中央,不舉行任何儀式。于是西西弗重墮地獄。他在地獄里對那恣意踐踏人類之愛的行徑十分憤慨,他獲得普洛托的允諾重返人間以懲罰他的妻子。但當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lǐng)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觸摸那火熱的石頭、寬闊的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召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對起伏的山巒、奔騰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諸神于是進行干涉。墨丘利③跑來揪住這冒犯者的衣領(lǐng),把他從歡樂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強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獄。在那里,為懲罰他而設(shè)的巨石已準備就緒。
我們已經(jīng)明白: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jīng)受的磨難。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yè)。而這是為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人們并沒有談到西西弗在地獄里的情況。創(chuàng)造這些神話是為了讓人的想象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
在西西弗身上,我們只能看到這樣一幅圖畫:一個緊張的身體千百次地重復一個動作:搬動巨石,滾動它并把它推至山頂。我們看到的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看到的是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那落滿泥土、抖動的肩膀,沾滿泥土的雙腳,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堅實的滿是泥土的雙手。經(jīng)過被渺渺空間和永恒的時間限制著的努力之后,目的就達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幾秒鐘內(nèi)又向著下面的世界滾下,而他則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為這種回復、停歇,我對西西弗產(chǎn)生了興趣。這一張飽經(jīng)磨難近似石頭般堅硬的面孔已經(jīng)自己化成了石頭!我看到這個人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這個時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樣短促,它的到來與西西弗的不幸一樣是確定無疑的,這個時刻就是意識的時刻。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中,他離開山頂并且逐漸地深入到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
如果說,這個神話是悲劇的,那是因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實際上又在哪里呢?今天的工人終生都在勞動,終日完成的是同樣的工作,這樣的命運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運荒謬。但是,這種命運只有在工人變得有意識的偶然時刻才是悲劇性的。西西弗,這諸神中的無產(chǎn)者,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產(chǎn)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進行著的,那么這個工作也可以在歡樂中進行。這并不是言過其實。我還想象西西弗又回頭走向他的巨石,痛苦重新開始。當對大地的想象過于著重于回憶,當對幸福的憧憬過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靈深處升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難以承擔的重負。這就是我們的客西馬尼④之夜。但是,雄辯的真理一旦被認識就會衰竭。
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覺地首先屈從命運。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劇就開始了。與此同時,兩眼失明又喪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認識到,他與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就是一個年輕姑娘鮮潤的手。他于是毫無顧忌地發(fā)出這樣震撼人心的聲音:“盡管我歷盡艱難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靈魂深邃偉大,因而我認為我是幸福的?!彼鞲?死账沟亩淼移炙古c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謬勝利的法則。先賢的智慧與現(xiàn)代英雄主義匯合了。
人們要發(fā)現(xiàn)荒謬,就不能不想到要寫某種有關(guān)幸福的教材?!鞍?,什么!就憑這些如此狹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個。幸福與荒謬是同一大地的兩個產(chǎn)兒。若說幸福一定是從荒謬的發(fā)現(xiàn)中產(chǎn)生的,那可能是錯誤的。因為荒謬的感情還很可能產(chǎn)生于幸福?!拔艺J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說,而這種說法是神圣的。它回響在人的瘋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誡人們一切都還沒有也從沒有被窮盡過。它把一個上帝從世界中驅(qū)逐出去,這個上帝是懷著不滿足的心理以及對無效痛苦的偏好而進入人間的。它還把命運改造成為一件應(yīng)該在人們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無聲的全部的快樂就在于此。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在這突然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小的聲音。無意識的、秘密的召喚,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這些都是勝利必不可少的對立面和應(yīng)付的代價。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闹嚨娜苏f“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只有一種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應(yīng)受到蔑視的命運。此外,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這微妙的時刻,人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guān)聯(lián)卻又變成他自己命運的行動,他的命運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是在他的記憶的注視下聚合而又馬上會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運。因此,盲人從一開始就堅信一切人的東西都源于人道主義,就像盲人渴望看見而又知道黑夜是無窮盡的一樣。西西弗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著。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腳下!我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并且搬掉石頭。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顆礦砂,唯有對西西弗才形成一個世界。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應(yīng)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
(杜小真譯)
注釋:①阿索玻斯:希臘神話中的河神,埃癸娜是他的女兒。②普洛托:羅馬神話中的冥王。③墨丘利:羅馬神話中的商業(yè)神。④客西馬尼:福音書中所說的耶穌被猶大出賣而遭大祭司抓捕前所在的地方,位于橄欖山下。耶穌在此作最后的禱告,而門徒們都在沉睡。
(附文來源: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