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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山

      2021-03-08 09:39阿郎
      西湖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姨姨夫

      阿郎

      1

      在我們那,大人管最小的孩子叫老小,所以,我管小姨叫老姨,管他就叫老姨夫。

      在結(jié)婚之前,老姨對我這個叫法很不滿,說給叫老了。她讓我叫她小姨,我一叫老姨,她就偷偷地掐我脖頸子,揪得咯噔咯噔響,兩三下,就那一片的青紫,說是給我去去火。

      我姥爺和我姥姥是后到一起的,倆人一共四個孩子,都是女孩。我大姨和我媽是姥爺帶過來的,1940年,熱河老家鬧饑荒,姥爺一家往草綠的地方走,撿著啥是啥,吃老天爺?shù)摹N业谝粋€姥姥是餓死在道上的,姥爺背著一個背簍,背簍里裝著四歲的我媽,一只手牽著七歲的我大姨,一只手拄著一根柏樹做的棍子,從河北走到了黑龍江。

      我第二個姥姥,是姥爺在黑龍江認(rèn)識的,她一家三口從山東菏澤出來,走到黑龍江的時候,就剩下她和我三姨了。老姨就是四姨,是我姥爺和第二個姥姥生的,比我三姨小十二歲,差了一輪。

      在東北,老小受寵,加上和三個姐姐年歲差得太多,姐姐們都把她當(dāng)女兒。在我們那兒,我老姨是一個名人,都知道紡織廠印染車間有一個大姑娘,能處對象,處過的對象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可處一個黃一個,二十好幾了還沒結(jié)婚。人長得俊,高鼻梁,大眼睛,腰是腰,條是條。附近的鋼廠、化工廠一幫壞小子,有時候會在道上截她,吹口哨,塞紙條啥的。嚴(yán)重的時候,三個姐姐輪流護(hù)送著上下班。

      關(guān)于我老姨結(jié)婚之前的事兒,屬于說出開頭就知道結(jié)尾那種,特沒意思。處的十幾個對象里,有廠長的兒子,車間主任的兒子,電廠的技術(shù)員,廠辦學(xué)校的老師,都是別人主動追的她,也都是別人主動甩的她。只有她們廠的技術(shù)員是她主動的,可剛好沒幾天,技術(shù)員就收到哈工大的錄取通知書,離開了富拉爾基。走之前,讓我老姨等他,說一畢業(yè)就回來結(jié)婚。頭一年,倆人一星期一封信。第二年,就兩個多星期一封信了,說是學(xué)習(xí)太忙。我老姨去學(xué)校找過他,發(fā)現(xiàn)確實是忙,除了課程,還忙學(xué)生會的事。

      我老姨暈車,坐火車都暈,這次從富拉爾基坐到哈爾濱,苦膽都快吐出來了。這次見面之后,兩人還靠書信來往,保持一個月一封的樣子。最近老姨再寫信、寄錢都被退回來了,信封上蓋了查無此人的藍(lán)戳。算起來,那人也該畢業(yè)了。

      我老姨夫姓房,家在富拉爾基的東郊,是菜農(nóng)戶口。老姨說他長得像豆杵子,不僅僅是脫了鞋跟我老姨一邊高,應(yīng)該也就是一米六五,還長了一雙我老姨討厭的小眼睛。但沒辦法,在和我老姨夫結(jié)婚之前,我老姨這歲數(shù),加上處了十幾個對象的記錄,給了上門提親的人無限的勇氣和信心,都敢把勞改釋放的、死了媳婦的拿出來,攤開在桌上,扒拉又扒拉,撿了又撿,我老姨夫是這里邊條件最好的。

      結(jié)婚之前,我姥爺就不大喜歡這個老姑爺,除了聽說他前幾年總和人打仗以外,也煩他沒事就唱歌,男愁唱,女愁哭,運勢都給壓住了。我媽也不喜歡,說一個男的太能說,命薄。家里就我三姨喜歡他,說我老姨夫腦袋好使,轉(zhuǎn)得快,沒準(zhǔn)將來就能出息。

      雖說我得叫他老姨夫,可我倆只差了十歲,他結(jié)婚那年,我十三,他二十三,我老姨比他大三歲,二十六了。他們倆是秋天結(jié)的婚,結(jié)在了我姥姥家。

      結(jié)婚那天,學(xué)校的實驗田收向日葵,規(guī)定不許請假。我放學(xué)回到姥姥家的時候,親友都已經(jīng)散了。我看見老姨穿了一身的紅,眼睛也紅紅的,和我媽她們坐在用作新房的里屋,在偷偷地說話。

      我老姨夫穿了一套藍(lán)色的中山裝,頭發(fā)梳得老高,用發(fā)膠定了型,上面還沾了亮片。拎著笤帚,站在外屋一地的瓜子皮和糖紙中間,好像剛要清掃??匆娢疫M(jìn)來,齜牙笑了下,領(lǐng)我到廚房,掀開鍋蓋,原來偷偷地給我留了四喜丸子。

      我和我媽說過這事,我媽說他“還挺有眼力見”。

      結(jié)婚后,頭半年還沒看出啥,早上,倆人一起出門,老姨夫往左走,就侍奉郊區(qū)那片菜地,老姨往右走,去紡織廠上班。晚上,老姨下班,老姨夫已經(jīng)做好了飯。吃完飯,看會兒電視,就睡覺了。半年后,蔬菜熟了一季,等新菜長出來的間隙,菜地沒啥活了,老姨夫待在家里的時候就多了,我在姥姥家遇到老姨的時候也多了。

      我老姨夫左臉上有一道疤,平時看不大出來,喝了酒或者一冷一熱,那塊疤就會漂浮上來,像一個毛毛蟲,腿腳昂揚,氣勢洶洶。我老姨說,有一次下班回家,一推門,看見他坐在那喝茶,捧著一個玻璃杯,一半是茶葉,一半是水。抬頭看她,怔怔地不說話,覺得一股寒氣,兜頭澆了下來。

      我老姨夫不笑的時候,像一個土匪,笑的時候,像一個彌勒佛,所以,好像他一個人長了兩副面孔。我老姨有點害怕他,尤其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候一睜眼,陰森森的,心里就一激靈。她說我老姨夫太怪了,不抽煙,但兜里總是揣著兩盒煙,一盒好的,是良友,一盒次的,是羚羊。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是先掏出煙,放在桌上,再脫衣服,好像煙也是他的一件衣服。

      我姥爺說過我老姨,結(jié)婚還不到半年,就總往家跑,也不怕人家笑話。

      和原來比,那幾年,富拉爾基不算太平。說是齊齊哈爾的一個區(qū),可距離齊齊哈爾市中心將近四十公里,更像是一個獨立的城鎮(zhèn)。最開始的時候,富拉爾基只有一家軍工企業(yè),生產(chǎn)軍用物資,有點保密單位的意思。黑化、電廠、鋼廠,是后來才有的事兒,大煙囪越來越多了,人口也跟著稠密了起來。富拉爾基紡織廠是周總理提議建立的,紡織廠多是女工,解決了重工企業(yè)男工的婚配問題。每家廠子都有自己的食堂、商店、醫(yī)院、幼兒園,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都能在一個院子里完成。

      前幾年,大伙工資上下也差不到哪去,人也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富拉爾基治安好,廠子的保衛(wèi)科,一天天除了抽煙、喝茶,就是打盹、扯老婆舌,閑出屁來。最近兩三年,保衛(wèi)科成了廠里最忙的了。富拉爾基有的廠子效益不好,已經(jīng)開不出工資了。有的廠子還開工資,可也只能開一半。有的廠子開始陸續(xù)下崗,家屬區(qū)里也開始丟東西了,剛開始丟的也就是門口的秋白菜,窗戶下邊的大蔥啥的,后來就有丟自行車的,入室盜竊這種事也出現(xiàn)了。

      就連我家的氣氛也跟著變得凝重,晚上吃飯的時候,爸媽聊天。我爸說,“早晚的事兒,她那樣的,指定跑不了?!?/p>

      我問,“咋了,誰跑不了了?”

      我媽瞪了我一眼,“吃你的飯,不好好學(xué)習(xí),你也得下崗,到時候連飯都吃不上?!?/p>

      我爸說,“你得好好和你那老妹子嘮嘮,結(jié)婚了,就收收心吧,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工人有啥不好的?還不想當(dāng)工人。再整天琢磨那些歪門邪道,連工人她都當(dāng)不成了?!?/p>

      我媽說,“這下有了,也不能打啊,撲奔來的,畢竟一條命?!?/p>

      我爸接著說,“以前處了那么多的對象,不都跟她黃了嗎,誰看不出她那點小主意啊。他老姨夫雖說是個菜農(nóng),咋也比那些不務(wù)正業(yè)的強(qiáng)點,結(jié)婚了,還總往娘家跑,也不怪你老妹夫半宿半夜地出去瞎轉(zhuǎn)悠,讓人家說三道四的。有了孩子,也算好事,就都消停點,好好過日子吧?!?/p>

      和我爸預(yù)料的差不多,我老姨顯懷的時候,接到了下崗?fù)ㄖN也恢览弦毯屠弦谭蛏斗磻?yīng),反正我媽在家是哭了好幾場。我媽是我們廠辦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平時說話也挺講究,就是稱呼我老姨夫的時候不講究,“你老姨沒工作了,你老姨夫那個窮命鬼,就種那點菜,咋養(yǎng)活他們娘倆啊。”“孩子還沒生,當(dāng)媽的飯碗子就沒了?!蔽野肿谝贿呉活w接一顆地抽煙,也不說話。

      最近這一年,富拉爾基出現(xiàn)了刨錛的。說是從沈陽那邊過來的一伙人,專門挑背靜地方下手。富拉爾基真的有幾個人在下班路上,被人在后腦勺上來一刨錛,搶了財物。有的被刨得滿腦袋血,住了好久的醫(yī)院。這還算好的,有更倒霉的,讓人刨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生不知,死不知,就那么昏迷著。還有人說在沈陽,有當(dāng)場給錛死的。

      富拉爾基人心惶惶,我們每天放學(xué),老師都叮囑,“放學(xué)就回家,別亂跑?!?/p>

      派出所、保衛(wèi)科徹底忙起來了,重點排查外來人員、下崗職工和沒有正式工作的社會閑散人員。排查來排查去,還排查到了我老姨夫頭上。因為有人看見他好幾回,半夜不睡覺,在外邊轉(zhuǎn)悠,形跡非??梢伞蓚€警察問了老半天,在本子上一一記下,還叫我老姨夫按了手印。據(jù)說,我老姨夫那天說話挺沖,說:“懷疑我,就抓我得了唄,費這事兒干啥?!?/p>

      我姥爺心疼老丫頭,一方面是下崗,沒了工作,一方面是心疼我老姨大著肚子,還住在人家的冷山房里。原來就在家里總叨咕,“老小這命啊”。這次老姨夫被派出所找上門,更刺激了他,遂拿出當(dāng)年闖關(guān)東的那股狠勁兒,命令我老姨夫,把租的偏廈子退了,搬回來住,“能省點是點,一年房錢,能給孩子買多少槽子糕”。

      話雖是這么說,老姨夫在我姥家也沒有得到什么好眼色,別的不說,我姥爺整天陰沉著,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就夠他受的了。再加上,我媽一回去也耷拉著個臉,一色用下巴和他說話,見面了,抬抬下巴,走了,再抬抬下巴。

      要我說,我媽對我老姨夫他媳婦是真好,我都懷疑她才是我老姨的媽。自從我老姨搬回來,住進(jìn)結(jié)婚前的那個里間之后,我媽就更頻繁地回娘家,每次都帶點麥乳精、桃罐頭啥的,不許我吃,說是給我老姨補(bǔ)身體的。有時候,帶我回去,也是為了回來時,好有個人壯膽。

      每次我去,老姨夫就和我沒話找話地說話,在這個家里,他也就能在我這找到點存在感。他把我當(dāng)大人,說話都是有商有量的,不像我爸我媽,跟我都是清一色地用祈使句。

      回去的路上,我媽總問我,“他和你說啥了?”我簡單說還不行,必須一字一句地復(fù)述,搞得我再去我姥家,跟考試似的。就有一次,我和我媽說看見我老姨夫右手破了,好像是練武練的,我媽問,“為啥?”我說,“我們學(xué)校有人打沙袋子,手就那樣?!蹦翘欤覌寷]逼我復(fù)述,像有什么急事似的,緊著走,害得我走幾步,就得小跑幾步。

      我老姨夫眼睛里有活兒,每次去我姥家,他都在干活,像修理關(guān)不嚴(yán)的門,粘自行車輪胎,給院子鋪上磚地。我老姨夫有個毛病,一邊干活兒,一邊哼歌,他一哼歌,屋里就摔盆子摔碗的。

      自從我老姨夫開始收雞,家里氣氛才有所緩和。我老姨吃上燒雞的時候多了,我也經(jīng)常跟著能混到一個雞腿、兩個翅膀啥的。再去姥姥家,碰見老姨夫的時候就相應(yīng)地少了,每次都說是“下屯收雞去了”。有幾次碰巧,老姨夫在院子里收拾雞,我就蹲在一旁看。他是幫富拉爾基的兩個燒雞店收雞,騎一輛自行車,后座上綁了兩個大筐,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地轉(zhuǎn)悠,專收老母雞。

      每次回來,得殺了,褪毛,掏出內(nèi)臟,用菜刀背把雞腿敲折,塞進(jìn)肚子,脖子彎回來,靠在背上。我老姨夫干活手腳利索,不糊弄人,收拾得干凈,兩個燒雞店都愿意收他的雞,收了,直接可以放進(jìn)爐子里烤。我媽說他“賺中間的差價”。

      收拾雞的時候,臭味熏天,我得捏著鼻子和他說話。他倒不在乎,一邊燒開水,給雞褪毛,一邊哼歌,“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他的手好像天生沒有知覺,水還開著,就伸手進(jìn)去褪毛,手也快,三下五除二就褪好了。褪下的雞毛,摘下的內(nèi)臟,隨手裝在一個尼龍絲袋子里。干完活兒,地上除了水漬,啥都沒有。

      我老姨說老姨夫,干活兒虎了吧唧的。他檢查電路,食指直接伸進(jìn)插座里,聽見他嘴里嘶了一聲,我就知道有電。要是沒動靜,就知道是這個插座壞了,就得幫著找螺絲刀子,擰螺絲了。

      我老姨夫手巧,我看見他腰里掛了一串鑰匙,除了鑰匙、指甲鉗這些東西,最顯眼的就是一個用點滴管子編的金魚,兩只魚眼睛鼓鼓的,紅色, 尾巴彎曲,好像是一擺一擺地在游泳。

      我和他說想要一把《水滸傳》里提到的那種戒刀。沒幾天,再去我姥家,就藏在了他放自行車的地方,用報紙包著。戒刀也就半米長短,一整根松木做的,應(yīng)該是用錛子一點一點摳出大致的形狀,用細(xì)刨子挨個棱面刨,最后用砂紙打。刀頭寬,刀背厚,刀刃薄,刀柄處還系了紅布。一揮動,有破風(fēng)之聲。

      2

      我爸也下崗了,和我老姨也就隔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爸特生氣,一個勁兒地叨咕“我一個市先進(jìn)工作者和一幫二流子一樣了”。其實還是有點不一樣,我爸說,廠長答應(yīng)他,效益好轉(zhuǎn)一點,就請他回來坐鎮(zhèn),機(jī)修車間可少不了他這種大拿??涩F(xiàn)在他也和我老姨一樣,端著一個搪瓷盆子,上面有紅色的印字“建廠35年”,里面裝著幾副勞保手套,一個喝茶的搪瓷缸子,兩套工作服,幾把鑰匙,一個市先進(jìn)工作者的獎狀?!跋聧徚耍灾\了?!蹦菚r候,他們管自謀生路,都叫自謀。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酒,以前每天晚上吃飯,他也喝酒,不多,二兩半的口杯,也就一杯。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兩杯,還想喝,被我媽搶了酒杯,說:“吃飯?!?/p>

      我媽替他想過,買個摩托拉腳,廠門口賣個盒飯或者是開小賣店等不下十來個事,可我爸覺得自己是一級工,市先進(jìn)工作者,名字還上過報紙,“不能和那些盲流子一樣”。

      他和我老姨夫去收雞也是被我媽罵去的,賭氣囊塞的,推著原來上下班騎的那輛二八大杠,叮啷桄榔地往外走。以前,每次有我老姨夫在的場合,我爸都穿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工作服右胸口那印了藍(lán)色的“富鋼”字樣,好像是他的鎧甲。下崗后,他再也不穿那件工作服了,也一次都沒回我姥家,更沒見過我老姨夫。這次去收雞,跟殺了他一樣。

      他和我老姨夫下屯收雞,也是站在院墻外邊,不進(jìn)去,也不幫忙,全耍我老姨夫一個人,我老姨夫就等于來回多個陪聊的。我爸和我媽說,“你那老妹夫,挺狂。”我老姨夫和他在道上嘮嗑,說想整一臺摩托車,雅馬哈的,說到時候就弄一根繩兒,一頭拴在摩托車上,一頭拴在我爸的自行車上,上坡的時候,省勁兒。他說還想整一副皮護(hù)膝,棉手悶子,棉帽子,針織的大圍脖,就露出一雙眼睛。他說剛?cè)肭?,可小風(fēng)挺硬,往骨頭縫里鉆。

      也就去了三四回,我爸就死活不去了,和我媽說,“你那老妹夫,歪心眼太多,早晚得出事?!?/p>

      第一天,我老姨夫和賣雞的人家打賭,說他上手一抄,就知道斤兩,要是上下差出去二兩,收購價格就翻一倍,要是在二兩以內(nèi),就便宜一半。

      我爸說他,“收雞收多了,手上有準(zhǔn)頭,每回都是他贏。”“我也看出來了,他也不是誰家都這么干,凈找老實人家,激人家和他噶東?!?/p>

      第二天,倆人收完一個屯子的雞往外走,到屯頭的時候,我老姨夫一把就薅住了一只在一邊溜達(dá)的雞,塞進(jìn)筐里,繼續(xù)走,就像啥都沒發(fā)生一樣。我爸說他“殺雞殺多了,身上有殺氣,雞看見他,都不敢動”。

      第三天,也是快收完,要走了,他和我爸說,“二姐夫等我會兒,我方便下?!痹瓉?,他跑到屯子里總耍錢的一家,和人押三張去了。我爸問清楚了,找到他的時候,他手里攥著三四十塊錢,看見我爸說,“再等會兒。”押三張,就是對面一個人,抽了撲克牌里的兩張黑桃、一張紅桃,翻扣在一個桌上,三張牌來回倒換,停下后,根據(jù)記憶掛錢,掛中紅桃的贏。

      我老姨夫先前應(yīng)該是輸了,說要驗牌,拿過三張牌挨個看了一遍,還回去。此后次次中,五六把之后,就說太晚了,不玩了,得回家了。對方幾個人不讓走,說:“你以為我沒看見啊,你驗牌的時候,是不是在紅桃的后面,刻了一指甲?”

      我爸說收雞“不是人干的活兒”,“起早貪黑,坑蒙拐騙的”。

      入秋的時候,我老姨肚子就大得看不見自己的腳了,我媽找廠醫(yī)院大夫給看了,說不是雙胞胎,可仍然讓人擔(dān)心。我老姨懷孕反應(yīng)大,沒事就吐,吃不下啥,不能睜眼睛,一睜眼,就迷糊,天旋地轉(zhuǎn),得成天躺著,跟暈車似的。我姥姥說,這孩子磨人。

      我老姨夫走那天,誰都不知道,就和我老姨說了一嘴,可我老姨迷迷糊糊的,也沒聽大清楚,好像說是“出去掙錢,生孩子的時候回來”。我媽幫著檢查了一下,我老姨夫帶了幾件衣服,還有一件舊軍大衣也拿走了,我媽說,“這是打算在外邊長干啊?!?/p>

      我爸倒是開始理解了,“老婆下崗,他還是一個菜農(nóng),住在老丈人家,要工作沒工作,要房沒房,眼瞅著就又多了一張嘴吃飯,咋活啊。該咋是咋,還挺有剛?!?/p>

      那個時候,是1989年,明年我就該考初中了。我媽是老師,在她看來,這場中考不僅僅是我的考試,也是她的考試。她說我要考不上重點,要么她就地打死我,要么她吃點藥,不活了。

      我那時候不爭氣,偏科嚴(yán)重,數(shù)學(xué)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什么分?jǐn)?shù)除法,什么應(yīng)用題,我們兩兩相望,互相絕望。別看我媽教語文,偏偏數(shù)學(xué)也好,看我那樣就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拎著那把老姨夫給做的戒刀,寸步不離地看著我,以至于她去姥姥家的時候都少了。

      我爸那時候比我更不省心,下崗之后,這個不愿意干,那個干不了的,越待脾氣越大。我媽成了家里最忙的人,和我爸打完仗,轉(zhuǎn)身再打我,掛在嘴邊的都是“老的老的不省心,小的小的不省心”這類的話。

      其實,1989年的時候,不光是我媽,整個富拉爾基的人脾氣都挺暴。在我們上學(xué)的路上,路邊經(jīng)常有靠在摩托車上等著拉腳的人,因為搶生意,剛剛還一起聊天的兩個人,轉(zhuǎn)眼就能骨碌到一起,巴掌、腳丫子冒煙咕咚地招呼。搭車的人,安靜地站在一邊,等他們打完了,跟著打勝的一方走。

      我家一左一右,住的都是我爸的工友,還有幾個是一個車間的,經(jīng)常聚在門口,主要內(nèi)容就是罵人。罵廠長,“貪污受賄,好好的廠子,給整黃了”;罵這狗逼的世界,“人都變壞了”。我早晨上學(xué)走的時候,他們在罵人。我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他們還在罵人。下崗后,罵人,成了他們的工作。

      我老姨生產(chǎn)的前幾天,我爸終于又開始工作了,他和兩個徒弟一起承包了一個錄像廳,就在原來廠子的東側(cè)門,兩間平房,門和窗戶都用棉門簾子擋著,屋里唯一的光源來自于墻角的一臺29寸電視,電視機(jī)旁邊是三臺VCD機(jī),24小時循環(huán)放映。我爸和他那兩個徒弟在門口輪流賣票,也是三班倒。兩塊錢一張,五塊錢不清場。放的片子也講究,按照演員放,今天是周潤發(fā)專場,明天是李連杰專場,后天是成龍專場,大后天是劉德華專場。

      我聽到小弟弟出生的消息就是在我爸的錄像廳里,當(dāng)時正放的是劉德華主演的《大冒險家》。關(guān)之琳在給一個黑社會頭子按摩,那個人轉(zhuǎn)頭問,“我很臟嗎?”隨后,關(guān)之琳面無表情地騎在他的背上按。

      我老姨家的弟弟出生時是五斤八兩,一身的紅紫,一聲不吭,醫(yī)生倒拎著兩腳,啪啪地拍打后背,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我老姨也哭,罵那個窮命鬼“死哪去了”。我姥爺在外邊罵,“癟犢子玩意,讓狼給掏了?媳婦生孩子都不回來?!蔽依牙押臀夷菐讉€姨跟著一起屋里屋外地哭。

      我是在我老姨出月子后,才看見我那個小弟弟的。小耗子一樣,閉著眼睛,凈知道哭。我老姨奶水不好,一對乳房干癟著,被他含在嘴里,裹幾口,就吐出來,發(fā)出貓一樣的哭聲。

      我爸他們的錄像廳,也是在這時候被查封的。警察接到電話,說他們一到半夜就放黃色錄像,都是《金瓶雙艷》《七擒七縱七色狼》《洞房艷史》啥的。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二場雪,是小雪,薄薄的一層,小米粒一樣撒在第一場雪后結(jié)的冰上,一走一打滑。天兒嘎嘎冷,但太陽很好,陽光細(xì)長,質(zhì)地明媚,隔著蒙在窗戶上的塑料布,潑灑了那么多讓人害臊的溫柔。

      派出所的電話打到了我姥家,正好是我媽接的,她放下電話,就去穿大衣,圍巾胡亂地纏在脖子上,準(zhǔn)備去派出所。一拉開門,發(fā)出一聲尖叫。

      門口站著一個人,穿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軍大衣,腰上系著一個圍脖,長的一頭,垂在胯骨那,手里拎著一個寫有天津字樣的綠色提包,頭發(fā)長,胡子亂,遮擋了大半的臉,一身的怪味,能嗆得人一個跟頭。

      家里人,包括姥姥、姥爺、我媽都跟被孫悟空的定身法給定住了似的,看著我老姨夫駕著一股汗酸味進(jìn)屋,趴在里屋門口,看一眼我老姨和他剛剛滿月的兒子。轉(zhuǎn)頭跟我姥爺姥姥說,“爸、媽,我回來了……”話沒說完,牛一樣地,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幕,我老姨夫站在外屋地上,一邊掉眼淚,一邊脫掉軍大衣,撕開襯里,連棉花帶錢,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掏完這邊,再撕開另一邊的襯里,再往外掏。掏完軍大衣里的,還有棉襖里的,最后一把錢,是從襯褲里掏出來的,他在襯褲里縫了一個兜。

      地上的錢,散落在白色的棉花中間,像是海浪中間起伏的船,像是他們結(jié)婚時一地的糖紙。

      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空氣里,顆粒飛舞,我屏住了呼吸,怕被嗆著。我姥姥在飛舞的灰塵中間,扎撒著雙手,原地倒騰著雙腳,嘴里說“哎呀呀……”不知道該怎么辦。

      3

      那時候,有人專門下屯去農(nóng)村收糧食,再賣給糧庫,賺差價。

      我老姨夫就給收糧食的扛麻袋。兩個人跟一臺車,收的時候,負(fù)責(zé)裝,賣的時候,負(fù)責(zé)卸。一天下來,能給50塊錢的工錢。要是順利的話,再起個早貪個黑,一天能干幾趟。老板要是賺到錢了,心情好,一天下來,能再給點。別看我老姨夫個子小,但有的是力氣,又不惜力,找他干活的老板挺多。

      用我爸的話說,我老姨夫這個人鬼道,不到一個月,他就發(fā)現(xiàn)了收糧食的門道。一天晚上,他就著蠟燭,清點了一下,手里有五百多塊現(xiàn)錢。第二天,根據(jù)收雞的經(jīng)驗,他找到一個偏一點的,收糧食老板去得少的屯子,把五百塊錢都塞給了屯長。要求就一個,我來的時候,和村民說一聲,交糧了,就行了。

      當(dāng)天,他就用一堆欠條,換了一大車糧食拉走。糧食賣到糧庫,收到現(xiàn)錢,揣在兜里,又連夜趕到另一個屯子,找到屯長,再塞給他五百塊錢,第二天,又拉走一大車糧食。一星期后,回到第一個屯子,還了錢,清了欠條。村民一看,都相信了,他順手又拉走了一車糧食。

      這么倒騰半個多月后,糧食收完了,他又和人進(jìn)了山里,如法炮制,只不過這回倒騰的不是糧食,是榛子、木耳這些山貨。

      我老姨夫是我們那的第一個萬元戶。

      他在富拉爾基成立了一個糧食晾曬點,除了秋天照樣下屯收糧食,平時也收紅小豆、蕓豆之類的。在晾曬點曬干后,按個頭大小裝袋,標(biāo)注成一等品、二等品,價格也因此高低不同,再往外賣。

      他還在重型機(jī)械廠門口,租了一個門市房,專門賣從小興安嶺那收來的山貨,其實門面就是一個擺設(shè),富拉爾基才多少人,一年能買多少山貨,這個山貨店主要是往南方發(fā)貨。山貨除了榛子、松仁、木耳、黃蘑、猴頭菇,還有人參、黑螞蟻、穿山龍這些藥材,偶爾也有野豬肉、狍子肉、鹿肉啥的。

      富拉爾基沒有人不知道我老姨夫,都知道老房家跟個地主老財似的雇了好幾個人,男的女的都有,有站柜臺這種不用太出力氣的,也有晾曬這種賣力氣的。還有人拐彎抹角找到我媽,看能不能介紹到我老姨夫那去,好干點啥。

      富拉爾基人都看我老姨家眼紅,說是不知道掙了多少錢。只有我媽看著他倆鬧心,說錢沒掙多少,一天天整得跟個盲流子似的,天不亮就裹了一件軍大衣出門,走之前,得往鞋里絮兩雙鞋墊,要不,一天下來,腿凍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晚上不知道幾點能進(jìn)家門,進(jìn)屋倒床上,就能睡著。

      不過我媽也說,自從我老姨夫回來后,我老姨就像變了一個人,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不但能干了,也能吃苦了?;顑耗敲蠢郏形缇秃凸と艘黄鸪砸煌胫髵烀鏃l對付,我老姨夫心疼媳婦,偶爾買一只燒雞回來,算是改善改善伙食了。

      我那個小弟弟,只能跟著我媽,手里拎著我老姨夫給我做的那把戒刀,鼻涕拖得老長,走幾步就卡倒,動不動鼻子就碰了個酸棗,成天哭哭咧咧的。我媽說他倆“這日子過的,人沒人樣,家沒家樣”。

      有人敬我老姨夫三分,也有人看我老姨夫就煩。市場管理員找機(jī)會就收拾他,占地方了,衛(wèi)生沒做好了,跟訓(xùn)三孫子似的。每當(dāng)這時候,我老姨夫就拿出右臉,堆出滿臉的笑,掏煙,給點上,順手再把煙裝到人家兜里。他也經(jīng)常和其他老板發(fā)生爭執(zhí),因為貨款、價格、質(zhì)量,隨便什么原因,這時候,他就亮出帶疤的左臉,掄起鐵鍬,照腦袋就劈,追著打。對雇用的人,他是左右臉輪著用,有時候兇神惡煞,有時候掏心掏肺。

      他和我老姨都帶頭干活,別人一點懶都偷不到,找我媽介紹活兒的人,沒干幾天就后悔。累不說,老板娘還賊摳,一個月下來,也掙不到啥錢。

      我爸也看我老姨夫家鬧心。自從上次錄像廳那事之后,他已經(jīng)在家呆了半年多了,沒事就喝茶水,一罐子茉莉花茶,一月就喝光。我媽上班走時,他在喝茶水。我放學(xué)回家,他在喝茶水。端著茶杯,噘起嘴,左右晃動腦袋,吹去水杯上面的茶葉沫子,喝一口,燙著了似的,砸吧幾下。

      我媽和他商量,不行就去我老姨夫那干,不能總這么待著。我爸跟踩著了尾巴似的,蹦起來多高,“磕磣誰呢?就他老姨夫?看著笑呵呵的,啥事都干得出來,給他一個刨錛,他都敢去劫道?我跟著他干?”我媽上去兩杵子,把我爸懟到墻角。

      其實我爸也不是啥都不干,他每星期都去買一張彩票,裝在中山裝的左上兜里,開獎的第一時間,趿拉著鞋,跑到買彩票的點兒,去看中獎沒有。他和我說,他有預(yù)感,肯定能中500萬,就是不知道啥時候。在那個命中注定的大獎到來之前,我爸最大的積蓄就是那些廢彩票,有兩大疊,用夾子夾著,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抽屜里。他還和我嘮叨過幾次,要不也開一個彩票點,“瞅那玩意,挺掙錢,買的人不少”。

      彩票點沒開成,他和兩個徒弟倒是開了一個驢肉蒸餃館,他那份錢是我媽朝學(xué)校借的。其實,我媽她們子弟小學(xué)開工資也不正常了,經(jīng)常一壓就兩三個月,我媽脾氣倔,說話直,領(lǐng)導(dǎo)也不得意,所以這錢是朝誰借的,傻子都明白。我媽跟我爸說是朝學(xué)校預(yù)支的工資,我爸說,“事業(yè)單位就是好?!?/p>

      我爸那兩個徒弟特別顯眼,一個高,一個矮。高個的臉白,矮個子臉黑。臉白的少言寡語,一腳踢不出一個悶屁,臉黑的話多,可有點磕巴。話少的,跟我爸三年多,話多的跟我爸七八年了。跟我爸年頭少的,不大喝酒,年頭多的,總喝大酒。

      爸讓我叫他們叔,我從來沒叫過,看他倆在我爸面前點頭哈腰那勁兒就煩。他倆比我爸早下崗幾個月,和紡織廠我老姨那批下崗時間腳前腳后。

      高個住我家左邊,從我家往外數(shù),第四個門就是他家。他媳婦挺胖,也是紡織廠的,說話大嗓門,笑起來,震得窗玻璃直顫。矮個住我家右邊,從我家往里數(shù),是第二個門。沒媳婦,就他一個人。他是內(nèi)蒙古人,也有人叫他小內(nèi)蒙。小內(nèi)蒙年輕的時候,和家里人拌嘴,被他爸打出來的。時間長了,早就不記得為啥和他爸打架了,可也一直不回家。

      他們開的驢肉蒸餃館,就在原來的錄像廳旁邊,兩間半的平房,八張桌子,墻上貼了幾張大美女的掛歷,整天笑呵呵地看著他們。我去吃過兩次,感覺不大好。他們開錄像廳的時候,就不愿意掃地,地上一層的瓜子皮、花生殼,踩在上面,沙沙作響,跟踩在雪地上似的。開驢肉蒸餃館,也不咋掃地,地上總有油污,一不注意就滑一個趔趄。出來時,經(jīng)常沾了一腳的蒜皮子。

      來吃飯的,都是附近廠子的,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可論起來,拐彎抹角地都聽說過。三個人又都講究,動不動就給抹個零。也有欠賬的,胡亂記在一張紙上,時間一長,那張紙都找不著了。

      小飯店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要是對人總是這么友好還行,用我媽的話說,“他們幾個經(jīng)常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還當(dāng)是上班時候的同事呢,現(xiàn)在進(jìn)來吃飯的,就是顧客,顧客永遠(yuǎn)都是對的?!毙?nèi)蒙可不這樣認(rèn)為,那小子脾氣暴,說話沖,一言不合,就瞪眼睛。

      顧客嘛,一喝酒,就吹牛皮,小內(nèi)蒙也覺得很正常,他自己喝酒吹牛皮那時候,也邪乎著呢。他的問題是好瞎摻和,“哎,你倆說的那個大老趙,是三車間的吧,一臉絡(luò)腮胡子,平時總愿意喝兩口?!薄八Φ亓耍銈円彩侨囬g的?”“看你倆歲數(shù)不大,哪年進(jìn)廠的?”

      其中一人已經(jīng)干了一口杯白酒,酒意翻涌,斜著眼睛,就回了一句,“摳摳摳,都摳出大糞來了,瞎雞巴摳啥?”小內(nèi)蒙瞪了眼睛,梗著脖子,“你個小逼崽子,摳你咋地,信不信大糞給你打出來?!蓖@時候,都是高個出來打圓場,“一個廠子的,都少說兩句,別傷著,以后還得處呢。”

      我老姨夫買了一輛桑塔納,黑色的,锃亮,能照見人影。在富拉爾基,除了幾個廠的廠長、書記,沒誰家能自己買輛小汽車的。富拉爾基的人都說,老姨夫家老有錢了,是房百萬。小內(nèi)蒙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再加上一個小轎子,你老姨夫這是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了。”

      可富拉爾基也有人說,別看他老房家紅紅火火的,其實欠了一屁股債,具體多少不知道,反正說出來能嚇?biāo)廊恕榇?,我媽還找我老姨問,回來就唉聲嘆氣的,和我爸說,“問了,是欠人家錢,有20多萬,可咋整啊,傾家蕩產(chǎn)也還不上啊?!蔽野终f,“他老姨夫咋說,他不是能人嗎?”我媽說,“他倒是不著急,嬉皮笑臉的,心咋這么大。他說,我家欠人家20多萬,別人還欠我家30多萬呢。”我媽說,“這日子讓他倆過的啊?!?/p>

      我看老姨夫還那樣,沒啥變化,看不出多有錢,也看不出多沒錢。吃香瓜的時候,還是不洗,在褲子上蹭蹭就吃。還是經(jīng)常能聽見他哼歌,“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不同的是掛在腰間的鑰匙,多了一個黑色的汽車鑰匙,和那個點滴管編的金魚挨在一起,一走道,跟著晃蕩。

      4

      1992年,我上高中的第一個寒假,那年冬天賊冷,在外面走一會,就得小跑進(jìn)商店里,暖和暖和,再走。謝一蕓說我矯性了,剛從富拉爾基走幾天啊。我倆是初三時候在一起的,她又瘦又高,長得挺好看,細(xì)皮嫩肉的,就是不愛學(xué)習(xí),脾氣大,好急眼,和人掄過酒瓶子。在我們那,這樣的女的挺多的,對對象好,跟對兒子似的,可急眼了,也伸手去撕吧,去擰。

      我倆上學(xué)的時候,學(xué)習(xí)都不咋地,我還勉強(qiáng)考了一個高中,到齊齊哈爾上學(xué)去了。她沒考上,她媽提前辦退休,她接了班,在一副食站柜臺,穿上白大褂,戴著口罩,看上去還像那么回事??珊臀以谝黄?,就整天破馬張飛的,和我說,想趁著寒假,讓我和她一起去趟綏芬河。那邊老毛子多,可以倒騰點啥,老毛子整武器厲害,輕工業(yè)不行,一包大大泡泡糖,就能換他們一件呢子大衣,呢子質(zhì)量好,大衣扔在那,能自己站著。

      她還想讓我和她去廣州,進(jìn)點貨,賣服裝,現(xiàn)在腦子活的,都自己干點啥,上個死班,掙那點死工資,將來可咋整。她說,她考察過了,富拉爾基人都去沈陽進(jìn)貨,其實,沈陽往外批的服裝,也是從廣州拿的貨。她說咱不零售,也批發(fā),走貨快,薄利多銷。她說她看衣服的眼光還挺準(zhǔn)的,她看上的版式,沒多長時間,齊齊哈爾、富拉爾基就都流行起來了。

      我爸他們的驢肉蒸餃館已經(jīng)轉(zhuǎn)讓了,三個人都不是做買賣的料,成本控制不住,一算賬就傻眼。再說,小內(nèi)蒙成酒魔了,還和顧客打過兩次仗,保衛(wèi)科都來了,影響挺不好,來吃蒸餃的越來越少。我媽說,沒想到他們能干這么多年,不錯了,這些年,算下來,沒賠沒掙,就當(dāng)玩了。我媽說,做買賣這事兒,需要天賦,他們都沒你老姨夫那本事,你老姨兩口子都愛錢,看見一分錢,不掙到手里,就睡不著覺。

      也就是我上了半年學(xué)的時間,富拉爾基就變得有點認(rèn)不出了,原來幾千人的大廠子,基本都下崗了,就留了幾個人,輪流值班,保衛(wèi)那些寫有標(biāo)語的大煙囪和廠房里正在生銹的機(jī)床。

      街頭巷尾,做小買賣的多了,賣服裝的,開面館的,倒騰調(diào)料的,散落在原來廠區(qū)的四周。就連家屬區(qū)里,也有人騎著倒騎驢賣糖葫蘆。我和謝一蕓各拎著一根糖葫蘆,在家屬區(qū)亂竄。謝一蕓說,“富拉爾基太冷了,你得考到南方去,到時候我也一起過去。那邊熱乎,冬天就穿一個背心?!蔽艺f她,“你可消停點兒吧,還待不下你了?!?/p>

      那天是1月26號,還有10天過年。富鋼家屬區(qū)已經(jīng)有了過年的意思。很多人家的窗戶外邊都擺出了蓋簾,蓋簾上是新蒸的豆包、饅頭,在外邊凍得梆硬,有的還冒著熱氣,正在凍得梆硬。男人從外面回來,自行車后座上馱了500響的大地紅,一米來長的彩珠筒。再過幾天,就應(yīng)該有小孩子拆了,放小鞭,一個個地四處扔,特?zé)┤恕?/p>

      那天,我回家晚,和謝一蕓看了兩場錄像,啥名忘了,她也應(yīng)該沒記住,就記得電視上穿了古代衣服的人飛來飛去的,一掌拍下去,威力跟原子彈爆炸似的,天崩地裂。我倆躲在錄像廳最后面,她的頭趴在我脖子上,蛇一樣纏住我,我倆一直在那捅捅咕咕的。剛進(jìn)來時,滿屋的臭腳丫子味、煙味和一股說不清楚什么味道的味道,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謝一蕓沁人心脾的體香。

      家里沒人,站在門口想了下,我媽應(yīng)該又去我老姨那了。這次看見我那個小弟弟,白白胖胖的,再也看不出小耗子的樣了,像個大肥貓。我老姨說,多虧了我媽的照顧。

      我決定去找我爸要鑰匙。自從驢肉蒸餃轉(zhuǎn)手之后,他和那兩個徒弟盯上了廠子的澡堂子。承包給個人之后,澡堂子多了一個休息的大敞間,我爸帶了茶,有時候也帶包點心,像上班那樣,天天去泡澡。說是去泡澡,也下不了幾回水,大部分時間躺在休息間的木床上,和人聊天、喝茶。累了,就瞇一會兒,醒了,就出去泡一會兒?;貋砝^續(xù)聊天、喝茶。

      我是在半道上,碰見我爸的那個高個徒弟的,他看見我,明顯一愣,問我,“你沒過去?”我一邊走一邊回,“過哪去?”他又問了一句,“你沒去看看你老姨?”

      我老姨是中午死的,死在富拉爾基和齊齊哈爾之間的一個斜坡上,她家那輛黑色的桑塔納翻到了路邊的壕溝里。

      司機(jī)胳膊折了,是先爬出來的,把老姨夫拽出來,發(fā)現(xiàn)他腳心不再朝下而是朝外了。司機(jī)說,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老姨夫,將朝到另一個方向的腳,一把給掰了回來,看著心都哆嗦。

      等他倆拽出我老姨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老姨脖子折了。司機(jī)說,我老姨夫一個勁兒地扶我老姨的脖子,扶正了,就歪到一邊,扶正了,就歪到一邊。

      我老姨夫用腦袋頂著我老姨的頭,臉貼臉支撐著,用另一手扶正,保持正常的樣子。

      他腳折了,走不了道,就用牙叼著我老姨的衣服,往路邊爬,嘴里發(fā)出牛一樣嗚嗚的哭聲。

      那天下的是小清雪,雪不大,風(fēng)倒是挺硬,我老姨夫沒爬幾步,鞋就掉了,襪子上血和雪混在一起,看不出原色了。他像一只大貓叼著一只小貓那樣,一拱一拱地爬,挪動幾步,就得松開嘴,倒一口氣兒,再叼,再爬,地上一道雜亂的血跡。

      我老姨夫瘋魔了一樣,一邊爬,一邊口齒不清地叨咕,“救護(hù)車……救護(hù)車呢”,“我有錢,給我找救護(hù)車……救救我媳婦”。聲音低啞,含混,如箭矢般,穿過風(fēng)雪,撞得雪沫子亂飛。那年是東北三十多年都沒遇到過的冷冬,那天是寒冬里最冷的一天,天地素白,北風(fēng)嗚咽,人在風(fēng)里,徹骨的孤寒。

      我到姥姥家的時候,人散得差不多了。姥姥和姥爺被我大姨接她家去了,我媽和我三姨哭昏過去幾次,現(xiàn)在,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房頂,眼淚順著臉,仍斷續(xù)地淌。我爸坐在靠邊站旁的凳子上,也是滿臉的眼淚,小內(nèi)蒙在后面扶著他。

      我老姨夫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幾個人看著他,說是也一會一會地昏死,醒了,就拿頭往墻上撞,我二姨夫根本拉不住。倆人臉上都有血,干了的,發(fā)黑,新鮮的,發(fā)紅,發(fā)燙,順著臉往下淌。

      后來,我問過我爸,你哭啥。他說蘇聯(lián)解體了,能不哭嗎。

      其實,做生意后,我老姨家自己蓋了房子,可仍然住在我姥姥家的里屋。他們的兩層小樓,我去過,裝修得特別漂亮。地上都鋪了木地板,可房子不能住,雖說是有自己的鍋爐,一個冬天燒好幾車煤,可還是冷,冬天根本住不了人。找人查看過幾次,終于有明白人告訴說,鋪地板的時候,沒做處理,下面是空堂的,風(fēng)都從下邊走,形成了穿堂風(fēng),跟站在大道上沒啥區(qū)別。

      出殯那天,我弟弟還小,我老姨夫給摔的哭喪盆,意思是丈夫當(dāng)成了兒子。摔的時候,跪在那,眼淚順著臉不斷線地淌,啪啦啪啦地往地上掉。他牙齒松動,說話有點漏風(fēng),仍反復(fù)說一句話“是我沒有用,到了到了,也沒給你一個家”。

      富拉爾基的人差不多都去了,沒一個人說話,都抹眼淚。

      開學(xué)走之前,謝一蕓和我掰了。她和一副食一個男的,跑綏芬河去了。身上一層又一層套了好多襯衣襯褲,說過了海關(guān),脫了,裝袋,可以換回一輛坦克。走之前,問我去不去。我說,我連車都不會開,開啥坦克啊。她說,坦克好,下雪天不打滑、不翻車。我說,滾犢子。分開的時候,她踹了我一腳,勁兒挺大,生疼生疼的。

      我去了一趟我老姨夫那,他躺在二樓的床上,瘦得跟個刀螂似的,臉都癟了,說話有氣無力。我媽和我大姨、三姨也一起去的,幫著收拾我老姨的東西,看看什么燒了,什么留下。

      衣柜在二樓,是那時候流行的三開門。打開之后,她們?nèi)齻€都回頭看了我老姨夫一眼,我看了看衣柜,也看了一眼我老姨夫。我老姨夫傻呆呆地躺著,眼望著天花板,一只手,怕曬著似的,擱在額頭上。

      大衣柜里滿滿登登,長的短的皮衣,黑的紅的呢子大衣,還有觸手生溫的貂皮大衣。摸在手里又軟又熱乎的圍脖,各種顏色,十幾條,掛在一邊。另一個衣柜里,有皮鞋、皮靴子,棕色的,黑色的,長筒的,短筒的,堆在一起,分不清誰和誰是一雙。

      一樓廚房的冰箱里,也塞得滿滿的,一開門,嘩啦一下掉出一個塑料袋,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只燒雞。除了雞鴨魚肉,還有半條大馬哈魚,哈爾濱的紅腸、小肚,兩盒富拉爾基不常見的三文魚……

      我媽她們?nèi)齻€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又掉了眼淚。我老姨平時吃的啥、穿的啥,早晨喝一口粥,中午經(jīng)常就對付一頓掛面,和工人一起風(fēng)里雪里的。誰能想到,她把好東西都藏在自己家里了?,F(xiàn)在人沒了,這些東西再好,又有啥用。

      好東西太多了,我大姨說,就找兩樣,象征性地?zé)裏昧恕W詈笳页鲆患胄虏慌f的短呢子大衣,一條黑褲子,一件淺綠色的毛衣,一雙二棉鞋。我三姨去找塑料袋,我媽疊衣服,隨手各個兜掏掏。

      在呢子大衣的右手兜里,掏出一個存折,打開,上面寫著存入3000元。在黑褲子的右手兜里,掏出一沓錢,數(shù)了數(shù),8個100的,3張10塊的。那雙二棉鞋里,在左腳鞋殼里掏出5個100的,卷成一個卷兒,右腳里,沒有。

      屋里一共五個人,在短暫的震驚過后,紛紛行動起來,所有的衣物都抱出來,扔到床上,一件一件翻,一個兜一個兜掏。半天時間過去,找到現(xiàn)金共計四萬三千四百七十元,存折七個,最小的存了500塊錢,多的一張是三萬的。

      但事情并沒有就此停止,我三姨摸到一條線褲的褲腰有硬東西,拿剪子裁開,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存折,里面有800塊錢,只有存款記錄,沒有取款記錄。新一輪查找后,現(xiàn)金又多出七千多,存折多了三個。

      我媽三個人齊齊盯著我老姨夫,我老姨夫盯著眼前亂七八糟的家和床上縱橫堆疊的錢,我盯著他們。

      我老姨夫說,這些年他自己也不知道掙了多少錢,不知道家里存了多少錢。有錢就交給我老姨,說“給你和孩子”。也就是說,到最后,誰都不知道還有多少錢沒有找到。我媽說大伙都成神經(jīng)病了,在我老姨夫家,犄角旮旯,四處翻了三天。在驚喜和驚詫的起落之間,憤怒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我媽想起,我爸干驢肉蒸餃時,她找我老姨借錢,我老姨說沒錢,也得出去張羅。第二天拿過來2000塊錢,跟我媽說是出去借的,還收了兩分錢的利息。我老姨夫也從開始時的哀痛里掙扎出來,流著眼淚,對我媽說,“都說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可再硬的山,也頂不住水這么整?!薄岸?,我這么顧家,也沒交下你老妹子,換不來一邊大的?!?/p>

      我媽說,“你老姨誰都不相信,不信銀行,不信親戚,連你老姨夫都不信,她就相信錢??伤皇怯绣X的命,錢多了,她壓不住?!?/p>

      5

      在我上大學(xué)第一年,我爸和我媽離的婚。

      1994年的時候,好像富拉爾基至少一半的人都在離婚。剛下崗那幾年,人心惶惶的,都在忙著扎堆抱怨,沒聽說誰離婚這事兒。過了幾年,基本都下崗了,又一次實現(xiàn)了人人平等,兩口子都想法掙錢活著,根本就沒有離婚的心思。最近幾年,做買賣的做買賣,打工的打工,有人掙著錢了,有人沒掙著,人與人之間出現(xiàn)了溝壑,心理也跟著越來越不平衡,離婚的一下子就多了。

      人也奇怪,好像沒有辦法再做建設(shè)的時候,就先去破壞。

      在這股席卷富拉爾基的離婚大潮里,有像我爸媽這樣歲數(shù)大的,也有像謝一蕓這種剛結(jié)婚沒兩年的。謝一蕓和那人去了一趟海參崴,從綏芬河過的境,待了五六天,坦克沒帶回來,一人穿回來一件呢子大衣。回來不久,倆人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不久,兩人就離婚了。結(jié)婚是男的提出來的,離婚是謝一蕓提出來的。好在沒要孩子,辦得也快。辦完手續(xù),謝一蕓就離開了富拉爾基,連一副食的工作都不要了,據(jù)說是去深圳了。

      我爸那個高個徒弟也離婚了,離婚原因是搞破鞋,但男的說女的搞破鞋,和她們廠一個跑銷售的。女的說男的搞破鞋,和一個開倉買的,“自己家都顧不上,成天給人家扛大活去。”小內(nèi)蒙一聽高個磨嘰這些,就笑,“亂糟的,一個人多清凈,想喝點喝點,想睡會兒睡會兒?!?/p>

      我爸媽離婚沒那么大動靜,兩個人帶了戶口本、結(jié)婚證之類的證件,從一個屋出來,鎖了門,騎上自行車,一前一后出發(fā)。不到半小時,就辦完了手續(xù),切斷了二十年的婚姻關(guān)系?;貋頃r,仍舊是各自騎了自行車,只不過是兜里多了一張離婚證,又回到出發(fā)前的那個屋子里。我媽把離婚證鎖在原來裝結(jié)婚證的抽屜里,出門上班。我爸把離婚證塞到枕頭底下,也出門,專門揀人多的地方轉(zhuǎn)。

      他得讓人知道,他出來了。

      在前一段時間,我爸和他那倆徒弟都被派出所抓了,副所長陳大腦袋親自審問。剛開始跟嘮嗑似的,問下崗后一天天都干啥,去哪喝酒,在哪抽煙,還扔過來一顆希爾頓,對著抽。后來,就沒耐心了,板起臉,直接問,上個月25號晚上你干啥去了?大上個月14號呢?你和小內(nèi)蒙都在一起干啥?

      我爸剛被派出所整走,廠保衛(wèi)科就領(lǐng)著倆警察來到家里,屋里屋外仔細(xì)地搜了一遍,末了,把我爸裝著扳子、鉗子、錘子的工具箱給拿走了。據(jù)說,警察還去了鋼廠,找廠辦了解我爸在廠子時的表現(xiàn)。

      我爸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待了三天,可看著好像待了三年,出來的時候瘦了一圈,眼睛都大了一號。高個和我爸是同一天出來的,小內(nèi)蒙是第二天出來的。他和我爸說,警察說,那倆人都撂了,你也撂了得了,要是認(rèn)罪態(tài)度好,還能少判你幾年。

      高個罵他,“就怨你,喝個尿騷酒,嘴里就沒把門的,胡咧咧?!毙?nèi)蒙一喝就大,一大就吹牛逼,這兩年干啥啥不行,吹牛的本事倒是漸長。有兩次我都聽見了,他和人說富拉爾基出的那幾個大事,都是他干的,給他一個刨錛,他就能解放全天下勞苦大眾。還說,早晚把廠長也干了,那個犢子,指定沒少貪污,廠子黃了,他倒是一個人吃香的喝辣的,一個大哥大,就好幾萬。

      離婚后,我爸在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又住了一個多星期,就去深圳了,說是去干大買賣。此后的幾年,他給我打過幾個電話,就是簡單地問問我咋樣了,我有時候也問他干啥呢,每次回答都不一樣,剛開始說是干土方,后來說是開龍門吊,還有一次說是干外貿(mào),從美國往中國空運海鮮。我媽說他,“聽他吹牛吧,給一個小印刷廠當(dāng)工人呢?!?/p>

      在全富拉爾基都離婚的時候,我老姨夫結(jié)婚了。

      老姨夫婚禮辦得挺大,都沒在富拉爾基辦,地點選在齊齊哈爾的龍江飯店。應(yīng)該擺了有一百多桌,客人也是四面八方來的,有從虎林過來的合作伙伴,也有從哈爾濱過來的大老板,我老姨夫給富拉爾基的人專門安排了大客車,一趟一趟來回接送。

      婚禮辦得隆重,每桌都有兩瓶色酒,啤酒管夠,白酒是西鳳。菜都挺硬,八涼八熱,壓桌菜有肘子,有一尺來長的大蝦。那天,我老姨夫穿一套藍(lán)西服,扎著紅底白點的領(lǐng)帶,頭發(fā)做了型,撒了亮片。新娘穿了一套白色的婚紗,拖著地,露著肩膀,別說富拉爾基了,就連齊齊哈爾人也沒見過這個。

      在我們那,二婚都是下午開席,我老姨夫和那個女的都是二婚,但他們早上八點就開始了,一直喝到了晚上。最后一桌散席的時候,路燈都亮了。我媽聽說了,咬牙切齒地說,“誰都白費啊,這是不認(rèn)你老姨的意思了。”

      關(guān)于我老姨夫的這個新娘子,在當(dāng)時的富拉爾基,說法挺多。有人說她是小姐,和挺多男的關(guān)系都不一般。有人說她是大學(xué)生,他爸好像是下邊縣城一個當(dāng)官的。有人說她結(jié)過婚,離婚的,還有兩個孩子。也有人說她爸是做買賣的,賊有錢,他爸和我老姨夫合伙做生意。

      關(guān)于他倆是怎么認(rèn)識的,也有很多說法,流傳最多的是,她是我老姨夫從幾個男的手里搶來的,那幾個人還不服氣,被我老姨夫帶一伙兒人給收拾了。最后,幾個人跪地上一排,我老姨夫挨個腦袋擂一酒瓶子,在紛飛的玻璃碴子中間,我老姨夫用手點指,“別讓我在富拉爾基再見到你們”。

      也有人說的是,那女的原來有一個對象,是我老姨夫硬撬過來,“用錢砸的”,“給了有好幾十萬”。

      等到暑假我回來的時候,我媽和我說,她打聽清楚了,那個女的姓邱,比我老姨夫小六歲。龍江縣下邊一個屯子的,人長得不寒磣,但比我老姨差多了。結(jié)過婚,有一個女孩,比我那個弟弟小四歲。

      我老姨死后那段時間,我老姨夫不能自己在家待著,總得拽著人,陪他出去溜達(dá),連我爸都被他拽出去過,可時間長了,誰都有點自己的事兒,也真的都聽夠了他顛來倒去地說的那些事兒,就都躲著。

      我老姨夫找不著人說話,就去歌廳,要一個小包間,放出原唱,坐著聽歌,一聽就能聽一天。我這個邱姨就是在黑化東門的七月雨歌廳上班的。

      那時候她負(fù)責(zé)幾個小包間,總看見我老姨夫一個人來,一待就是一天,不吃不喝不唱。有一回看他一天沒吃飯,就回到住處,煮了一碗掛面,端過來,還臥了兩個雞蛋。

      以后,我老姨夫就總?cè)テ咴掠?,總要那個包間。

      具體怎么到一起的,我媽還是傾向七月雨老板徐虎子的說法。徐虎子他媽和我媽是一個學(xué)校的,我媽教語文,他媽教數(shù)學(xué)。據(jù)徐虎子說,小邱到他這應(yīng)聘的時候,還沒離婚,但他一看她那個男的,就知道不咋地,鬼頭鬼腦,點頭哈腰的。來就是要錢,要點錢就出去喝酒,離著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酒氣。

      終于離婚后,她把剛?cè)龤q的小姑娘留在娘家,爹媽給照顧,瞅著利索多了。小邱干活挺賣力的,還有眼力見,不笑不說話,客人都喜歡她。但徐虎子聽說,她那個前夫一直騷擾她,找她借錢啥的,不給就打。小邱也不讓份兒,還手,兩人經(jīng)常打在一起。小邱胳膊、臉上也不時有傷。

      徐虎子說,關(guān)于我老姨夫和小邱的事兒,他聽那個男的和人白話過,可也就是說了一回,有好信兒的,還想再打聽打聽,可再也找不著人了,說是回老家了??尚旎⒆討岩?,是不是被我老姨夫給干了。

      將各種線索拼湊起來,事情大概是這樣。

      有一天晚上,我老姨夫也不知道啥時候就進(jìn)了小邱家,她租的是一室的房子,離上班的七月雨歌廳也就幾步道。誰也不知道我老姨夫是咋進(jìn)去的,也不知道是啥時候進(jìn)去的。那天晚上,小邱的前夫又去騷擾她,喝了酒,好像還打了她幾巴掌。

      快天亮的時候,那個男的起來上廁所,迷迷糊糊地,就覺得屋里有人,一拉燈,看見我老姨夫坐在一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嚇得一股濕熱,瀝瀝啦啦地,順著腿淌到地上。小邱也醒了,一聲劃破黎明的尖叫,剛跳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老姨夫陰沉著臉,臉上的疤痕鮮艷猙獰,在臉頰上抽搐般蠕動,但語氣平緩,說話和氣,告訴那人,“把鑰匙放在桌上,以后別來了?!蹦切∽邮置δ_亂地找到褲子,蹬上,可不死心,手里攥著鑰匙,小聲嘀咕“配一把鑰匙,挺貴的”。我老姨夫從隨身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鈔票,都是100的,還帶著銀行的扎鈔紙,應(yīng)該有一萬,像怕嚇著誰似的,輕輕放在桌上,說“配鑰匙的錢,我出”。

      那小子一看見這么多錢,眼睛都圓了,咽了口吐沫,沒說話。僵持了一分多鐘,我老姨夫又掏出一沓,摞在第一沓的上面,仔細(xì)地碼齊。那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嘟囔著說,“鑰匙和鑰匙鏈?zhǔn)且惑w,拆不下來,要留都得給你留下。”我老姨夫啥話沒說,又掏出一沓,又碼放在一起。

      那人眼睛轉(zhuǎn)了幾圈,還想要說什么,不等他張嘴,我老姨夫從懷里掏出一個刨錛,放在那沓錢邊上。刨錛把是櫸木的,小臂長短,手柄處纏了布帶,應(yīng)該使用時間長了,被汗水拿得發(fā)黑。刨錛頭也不再是生鐵的全黑色,方的那頭,發(fā)白了。

      我媽說,我老姨夫再婚后,還住在原來的兩層小樓里,地板拆了,重新鋪的,走道再也沒有空響了,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收拾地板的時候,順手把屋里的家具也換了,窗簾、門簾也都是新的。去過的人都說,家具一看就都是好木料打的,收拾得也干凈,屋里暖暖呼呼,我老姨夫整天笑呵呵的。女方帶來的那個小姑娘和我老姨夫的孩子也和睦,不打架。

      剛開始,我老姨家的弟弟,還經(jīng)常到我家來,他愿意吃我媽搟的面條,炸的雞蛋醬。我媽炸雞蛋醬愿意往里放點糖,我那弟弟喜歡吃甜的。他和小時候比,不愛說話了,眼睛里有活兒了,知道跟在我媽后面幫著打掃一下屋子,我看他們更像娘倆。

      我媽總問他家里的事,知道邱姨挺好,不打不罵,對他和小妹妹一樣。我老姨夫不像原來那么忙了,在家里的時間比以前多多了,總在家唱歌。

      我媽也聽說,他對第二個媳婦好,原來的買賣處理了一些,曬糧點挑了,就留下山貨店,可也不大去。

      6

      我媽是和我大姨、三姨一起去的富拉爾基公安局,我算了一下時間,那時候應(yīng)該快立冬了。我能想象,三個氣勢洶洶的女人,跟門衛(wèi)說“報案”時,富拉爾基狂風(fēng)大作,落葉和塑料袋漫天飛舞的樣子。

      門衛(wèi)問,“啥案?”回答,“謀殺案”,嚇得門衛(wèi)操起電話就匯報。

      三人稱1992年1月26日,發(fā)生在富拉爾基和齊齊哈爾公路上的那場車禍,是謀殺,嫌疑人就是我老姨夫。證據(jù)就是,第一,為什么三人都在車?yán)?,偏偏就我老姨死了,他們兩個都是輕傷。第二,我老姨夫再婚后的表現(xiàn),暴露他根本就是蓄謀已久。三人要求公安局立即逮捕犯罪嫌疑人房如山,為我老姨報仇申冤。

      報案之后,三個人就像值班一樣,每天八點,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公安局門口,帶著一個小馬扎,坐在離門衛(wèi)室二三十米遠(yuǎn)的地方,不影響人家工作。每天下班時間一到,就去門衛(wèi)室,要求給局長打電話,問辦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抓人。三人一替一天,不吵不鬧,風(fēng)雨無阻。

      一個多星期之后,公安局的人把她們一起叫進(jìn)去,拿著一堆檢驗報告,告訴她們,那次事件是一次交通意外。之所以只有我老姨死亡,是因為上車后不久,因為暈車,我老姨夫告訴她,那就趴一會兒。我老姨把頭抵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閉著眼睛,抵抗眩暈。車輛發(fā)生翻轉(zhuǎn)時,第一時間,頸部折斷。

      我媽說,這恰恰證明了房如山這小子蓄謀已久,利用了我老姨暈車的特點,完成了謀殺。我三姨說,我們問過了,謀殺得判死刑,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他必須以命抵命。我大姨說,現(xiàn)在就去抓他,他肯定跟那個小妖精在家呢,倆人一起抓,沒準(zhǔn)就是同謀,早就商量好的。

      我媽她們?nèi)忝孟蛭依弦套詈笠淮伪磉_(dá)感情的方式,就是舉報她的丈夫殺了她,“不管怎么樣,先惡心他幾年再說。”

      三人的舉報行動,以被各自單位領(lǐng)導(dǎo)領(lǐng)回去而告終。和她們前后腳,我老姨夫也離開了公安局??匆姷娜苏f,他又瘦了一圈,背有點佝僂,頭發(fā)被風(fēng)揉搓得散亂,像狂風(fēng)暴雨后的雞窩。

      7

      再見到我老姨家的弟弟,是我在北京工作的第十年,也是我媽病退,到我這生活的第五年。那時候,我弟也畢業(yè)了,他學(xué)的是外貿(mào),在深圳的一家貿(mào)易公司,把義烏生產(chǎn)的毛絨玩具、充氣玩具,裝船,運到美國去。

      下班的時候,我領(lǐng)他回到東四環(huán)的家,事先沒告訴我媽,最近一年,她有點老年癡呆,不大認(rèn)得人了??梢贿M(jìn)屋,我媽就認(rèn)出來了,拉著手哭,我弟也抱著我媽肩膀掉眼淚。

      我弟告訴我媽,他爸現(xiàn)在一個人了,三年前,邱姨和我老姨夫離婚了。我弟說,是因為窮。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外邊都叫我老姨夫房百萬,其實錢都給我老姨收著,我老姨把錢藏在了可以藏的任何地方,她死后,家就成了一個寶藏,我老姨夫就成了尋寶人。后來,我老姨夫在廚房的墻縫里,找到一塊用布包的金子。在鍋爐壁爐里,找到一個飯盒,里面裝了三個金戒指和一個金項鏈。還在一個毛線團(tuán)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存折,他也同時想起,上午還把幾掛毛線給了收破爛的,就滿富拉爾基找收破爛的,最后沒有找到。

      我弟說,“我爸和邱姨在一起后,就像變了一個人,生意也不上心了,總在家呆著,說一個男人,是家里的靠山,得多陪家人。

      “沒幾年,山貨店就干不下去了,我爸也不往南方跑,凈指著零售,房租和人員開支都不夠,干賠錢,就陸續(xù)都兌出去了。

      “我爸還挺高興,算算,那時候手里有將近四十萬,我爸說,存銀行,吃利息,一輩子也夠了。

      “我和邱姨帶來的妹妹上學(xué)需要錢,生活需要錢,加上錢越來越不值錢,家里坐吃山空。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爸就把房子賣了,他們租了個兩室一廳。

      “后來我畢業(yè)了,前幾年賺得也少,幫不上家里什么忙,妹妹上學(xué)的錢也不大夠用,他倆就總打架,邱姨罵我爸,沒能耐,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起,死了得了。

      ……

      “現(xiàn)在他一個人在富拉爾基,我接他到我那,他也不來。

      “我給他買了一輛三個輪的摩托,他自己挑的樣子,可喜歡了,沒事就騎出去轉(zhuǎn)悠,車上插了紅旗,富拉爾基的人不認(rèn)識他,也都認(rèn)識他那輛摩托?!?/p>

      他坐在我對面,說話慢,可不停,一句接一句地說。我看著他,不得不再次感嘆人類基因強(qiáng)大,從左半邊臉看,更像我老姨,從右半邊臉看,更像我老姨夫。

      我媽坐在搖椅上,她老寒腿,腿上搭了一個毛毯。我弟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我坐在他們中間,我三歲的兒子和他的媽媽在另一個房間。

      一時間,我所在的北京,像我出生的富拉爾基那樣秋風(fēng)蕭瑟,落葉紛飛。在水天一色之間,我問,“他還那么愿意唱歌嗎?”一些形狀不規(guī)則的提問,躲在時間里,就像無數(shù)的山川,沉默如答案。

      (責(zé)任編輯:張晚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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