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
一九三四年的底稿只剩下一句話:“ 我瞥見了死亡的身影?!豹q如畫家面對著地平線,把畫架忽而挪到右邊, 忽而挪到左邊,我終于摸索到了這本小說的透視點。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Yourcenar)在《法蘭西信使》雜志發(fā)表《〈哈德良回憶錄〉創(chuàng)作筆記》(CarnetsdenotesdeMémoiresdHadrien),補述小說成書過程中的一些關鍵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哈德良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溯源。據《筆記》所述,尤瑟納爾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有志于為這位因文治武功而名垂青史的羅馬皇帝寫一部書。從一九二四到一九二九年,接著從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七年,這個野心勃勃的寫作計劃屢拾屢輟。在長期的研究、構思中,尤瑟納爾嘗試過不同的寫作形式。幾易其稿,最后,只留存下幾處文字。
“我瞥見了死亡的身影。”一九三四年的底稿只有這句話原封不動地保留到小說終稿里。一九三七年, 尤瑟納爾在耶魯大學圖書館查閱資料時所寫的兩個段落,看病與放棄一切活動兩節(jié),在大幅修改后,也保留下來。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七年草稿在小說終稿里占的篇幅有限,但是其意義不容小視。它們不但是尤瑟納爾后來在一九四九年重拾《哈德良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起點,更為這部以第一人稱口吻寫成的小說確定了基調。在漫長的摸索后,不再年輕的尤瑟納爾終于找到了撐起哈德良“聲音肖像”的敘事支點:面對疾病與死亡的人。
歷來帝王對自己的病與死,總是諱莫如深。在尤瑟納爾筆下,哈德良面對疾病與死亡的威脅時,卻表現出令人驚訝的勇氣和坦誠?;实蹖懶沤o繼承人馬可·奧勒留,告知病勢的發(fā)展,并不諱言死期將近。塞爾維亞努斯,哈德良的政治宿敵,在被處死前祝愿哈德良“在不治之癥的煎熬中慢慢死去,享受不到他那樣立時身亡的權利”。皇帝在信中把這件事如實地記錄下來,并加上一句幽默和苦澀參半的評論:“他的愿望得到了滿足。”
由于哈德良的坦誠,在他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客觀記錄的詳細病史, 看到他立足自身經驗,對疾病和人的關系的深沉思索。哈德良的起病是在巴勒斯坦戰(zhàn)場上。和猶太叛軍的戰(zhàn)爭遷延到第三年,戰(zhàn)事膠著,久戰(zhàn)不勝。前線環(huán)境的惡劣、持續(xù)緊張的高壓、體力與精力的雙重消耗,逐漸損害了哈德良的健康。一天,他在議事時,突然鼻子流血。歷時一天一夜,后來出血止住了,但其原因始終無法解釋。遺憾的是,第一次發(fā)病并未引起皇帝的足夠重視。很快,身體還未復原,又第二次發(fā)病,比第一次更為嚴重。小說中哈德良對第二次發(fā)病的回憶堪稱全書的華彩段落,把人對疾病的感知寫得異常細膩深邃,現將它摘錄在這里:
在短短的一瞬間,我感到心跳驟然加快,接著便慢下來,停下來,休止了,我猶如一塊石頭落進一個難以名狀的黑井,這黑井無疑便是死亡了。倘若確是死亡, 說死亡寂寥無聲便是大謬,飛濺的水流沖擊著我,我好比跳入河心的人,轟然的水聲在耳邊震響。那黑井深不見底;我又浮回水面,我喘不過氣來。在我自認為是生命最后一刻的剎那間,身體的力氣全都凝聚在一只手上,這只手死死抓住站在床前的賽雷的胳膊。后來他讓我看他的手臂,上面留著我的指痕。這次仿佛彌留般的短暫經歷與身體所有經驗一樣是不可言傳的,無論是吉是兇, 永遠是親身經歷者的秘密。相似然而絕非相同的危機我又經過多次,不過像這一夜的恐怖大概是沒有人能夠身歷二次而不死的。
這里“黑井”的比喻應指現代醫(yī)學概念中的“黑朦”,即腦供血不足。當時哈德良由于過度勞累, 誘發(fā)了一過性的心律失常,導致心臟泵血功能減弱,出現黑朦的癥狀。御醫(yī)赫莫杰納由此診斷出哈德良患有心臟病。在這段對疾病的感官回憶中,人的身體遭遇猝不及防的變故,心靈的失措、掙扎的絕望、得救的意外,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接近死亡時難以名狀的復雜感受,如無相似經歷者,絕寫不出有如此表現力的文字。它們在讀者閱讀記憶中留下的撞擊,和賽雷的指痕一樣,彌久不散。
這次突然發(fā)病令哈德良意識到重審自我和身體關系的必要。健康的人總是不假思索地以為人的身體和意志是高度協(xié)同、渾然一體的。只有遭遇疾病,人才會發(fā)現身體的存在自有其獨立之處。在疾病的驅使下,馴順的身體不再是無條件服從意志的忠實伙伴,不知何時起,它已成為皇帝最可怕的隱匿威脅。身體與意志微妙的關系轉變,以及這轉變施予哈德良的精神沖擊,也被忠實地記錄在信中:“我的身體令我不寒而栗, 心中時時感到隱隱的恐懼,這是一種壓迫感,雖然稱之為痛苦為時過早,可是卻實在是往痛苦邁出的第一步。”
巴勒斯坦戰(zhàn)事結束了。哈德良的身體在醫(yī)生的悉心照料下,日見康復,原已衰竭的精力之泉似乎又重新汩汩涌出。然而,皇帝知道病根已經種下,病愈的身體如同比契尼森林參天的松柏,“樵夫第一次去只砍一道記號,下一個伐木季節(jié)就來把它砍倒”。哈德良的身體,過去曾是他最可靠的朋友,現在卻需要小心翼翼地與之斗智,時而讓它順從自我的意志,時而謹慎地向它的意志屈服。這其中的難度,并不亞于皇帝過去開拓疆土、治理國家。
人對疾病的態(tài)度,決定了人與醫(yī)者的關系。醫(yī)者因其專業(yè)素養(yǎng),通常對死生大事具有敏銳的洞察力。獨掌權柄的帝王很容易把這種見微知著的預見能力視為針對自己的侵略性威脅。尤瑟納爾筆下的哈德良與醫(yī)生打交道,似乎并非權勢煊赫的皇帝,而是洞察事理的有識之士。他在給馬可·奧勒留的信的開頭,坦然承認疾病令皇帝與醫(yī)生的地位發(fā)生逆轉?!霸卺t(yī)生面前,不論是維持皇帝的架勢,還是維持做人的尊嚴, 都是難事。我在醫(yī)生眼中,不過是一堆體液,是淋巴和血液組成的可憐的大雜燴?!焙漳芗{明知哈德良的命運已無法改變,仍用醫(yī)生慣用的空泛套話安慰他。原本極痛恨別人說謊的哈德良對此不以為忤:“赫莫杰納是有學問的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智者。他誠實正直,絕非一般庸常的宮廷御醫(yī)可比。”
在哈德良與醫(yī)生的交往中,只有一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對方是被請來臨時代替赫莫杰納的醫(yī)生伊俄拉斯。這件事發(fā)生在皇帝臨終前不久。死亡日漸迫近,病癥的反復和折磨令哈德良陷入與空虛、枯燥以及疲勞斗爭的泥淖,終于失去了攀援的決心。自殺的誘惑開始糾纏他。從年輕時起,哈德良就不反對出于自覺自愿的自我解脫。圖拉真臨終時,他一度認為自我解脫是皇帝可能的了結方式。他也曾應允哲學家歐弗拉德斯的請求,后者用自殺來擺脫肝膿腫帶來的痛苦衰竭?,F在,輪到哈德良自己了。帝國的未來已有萬無一失的安排,皇帝從巴勒斯坦戰(zhàn)場歸來時在羅馬等待著他的兩件大事,如今只剩下一件:如何安排自己的死亡。
然而,死亦非易事。此時哈德良體力衰竭,已無力親自用短劍刺入心口用紅墨水標記的位置,身邊諸人無微不至的關心更讓他找不到合適的下手時機。出于必須一擊而中的謹慎考慮,哈德良決定物色一位幫手,以策萬全。第一位人選是狩獵隊長馬斯托,但皇帝沒能成功說服他。初試遇挫的哈德良于是將求助的目光轉向了更合適的人選:醫(yī)生伊俄拉斯。
我暗暗物色一個更好的幫手。我覺得伊俄拉斯是個完全靠得住的人,他原來在亞歷山大市行醫(yī),去年夏天被赫莫杰納請來,赫莫杰納不在就由他代替。我常和他談天,我覺得和他一起對自然和萬物的起源拼湊種種假設是一大樂事,我喜歡這個大膽而富于幻想的人,喜歡他黑眼圈里那兩團陰沉的火。我知道他在亞歷山大的宮殿里找到一種劇毒毒藥的配方,這種毒藥是克萊奧帕特拉的化學家配制的。不久前我在奧德翁設立的醫(yī)學教席舉行選拔考試,我找到了支開赫莫杰納的理由,這幾個小時使我有了和伊俄拉斯密談的機會。我剛一開口伊俄拉斯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很同情我,他只能說我是有道理的。但是希波克拉底誓言不準他以任何借口把危及生命的毒藥給病人服用;他拒絕了我的要求,凜然地維護他醫(yī)生的尊嚴。我橫下心,我懇求他,我想盡一切辦法軟化他,拉攏他。求過他我就再也不會求別人了。他終于被我說服,答應我去找那藥方。我等他到天黑,等了一場空,半夜里我驚恐地聽說剛剛發(fā)現他死在實驗室里,手里抓著一個小玻璃瓶。此君心中存不得半點茍且,他想出這樣一個辦法,信守了自己的誓言,卻也沒有拒絕我的要求。
和他談天,我覺得和他一起對自然和萬物的起源拼湊種種假設是一大樂事,我喜歡這個大膽而富于幻想的人,喜歡他黑眼圈里那兩團陰沉的火。我知道他在亞歷山大的宮殿里找到一種劇毒毒藥的配方,這種毒藥是克萊奧帕特拉的化學家配制的。不久前我在奧德翁設立的醫(yī)學教席舉行選拔考試,我找到了支開赫莫杰納的理由,這幾個小時使我有了和伊俄拉斯密談的機會。我剛一開口伊俄拉斯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很同情我,他只能說我是有道理的。但是希波克拉底誓言不準他以任何借口把危及生命的毒藥給病人服用;他拒絕了我的要求,凜然地維護他醫(yī)生的尊嚴。我橫下心,我懇求他,我想盡一切辦法軟化他,拉攏他。求過他我就再也不會求別人了。他終于被我說服,答應我去找那藥方。我等他到天黑,等了一場空,半夜里我驚恐地聽說剛剛發(fā)現他死在實驗室里,手里抓著一個小玻璃瓶。此君心中存不得半點茍且,他想出這樣一個辦法,信守了自己的誓言,卻也沒有拒絕我的要求。
醫(yī)生出人意表的選擇,深深震動了皇帝。哈德良原本以為他的死“只是一個與個人有關的決定,是作為一個自由人最崇高的歸宿”。但是, 恪盡職守的伊俄拉斯,又一次提醒了哈德良醫(yī)學之道和帝王之道的共通之處。正如醫(yī)生以死踐行自己的職責,哈德良也應堅守皇帝的職責,直至最后時刻。醫(yī)生所受的考驗不應重演,皇帝決意放棄自殺的念頭。他把“忍耐”作為最后的座右銘,命人鑄在錢幣上,“努力睜開雙眼,走向死亡”。
伊俄拉斯之死是《哈德良回憶錄》中皇帝自述的最后一個高潮事件。伊俄拉斯醫(yī)生的出場如曇花一現,原文只短短二百余字,但其形象之光彩奪目,其與皇帝相知情誼之深沉,令人殊難忘懷。尤瑟納爾創(chuàng)作這段故事時,舉重若輕,有筆如椽,顯示出深厚的功力。其隨筆《歷史小說中的語調與語言》(Tonetlangagedansleromanhistorique)正好記錄了關于伊俄拉斯這段故事的創(chuàng)作本末,令我們有幸一窺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心路。隨筆記述,伊俄拉斯故事的藍本源于尤瑟納爾在史書中讀到的一則簡短記載:據說,臥病的哈德良曾向一位醫(yī)生求取毒藥,后者為了不拒絕皇帝而自殺身死。這條記載初具粗線條的情節(jié)骨架,類似報刊上刊載的社會新聞。小說家所做的工作是遵循合乎情理的創(chuàng)作原則,為它添上值得玩味的幾處細節(jié)。作者增補的細節(jié)現已由隨筆一一指出,包括皇帝對于年輕醫(yī)生的好感、皇帝支開赫莫杰納用的遁詞、兩人之間的談話最后變?yōu)榛实鄣钠蚯?,以及醫(yī)生那可以有兩種理解方式的回答。
對比史書記載與尤瑟納爾的創(chuàng)作,前者只包含一個情節(jié)轉折,即醫(yī)生以自殺拒絕了皇帝的請求,而在后一個版本中,伊俄拉斯之死曲折隱微的內情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尤瑟納爾借哈德良之口說出的故事版本, 情理兼?zhèn)?,邏輯綿密,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一廢筆?;实叟c醫(yī)生的關系張力,兩人之間情感的深邃高貴,以及最后結局的出人意表與動人心魄,令整個故事籠罩上一種古典悲劇一般殘酷、簡潔與純粹的美感。近觀故事肌理,不難覺察到小說家洞若觀火、智珠在握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故事的行文顯現出筆法冷峻而情感熾熱的強烈對比,這是典型的尤瑟納爾式風格。伊俄拉斯之死是一個被皇帝講述出來的事件。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看,更可貴的是,這段故事在《回憶錄》中和哈德良自述的聲音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尤瑟納爾說“這段文字的語調大致是正確的”,是相當節(jié)制的自我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