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群
中秋過后,江南的新藕紛紛采挖上市。那日,我在菜市場,看到豐潤玉白的鮮藕,心中突然萌生出了一份曾經(jīng)的美好。
過去,在我們湖田地區(qū),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幾口荷塘的。叫它荷塘可有點雅了,或是帶點兒詩意了。直肚白腸的鄉(xiāng)間農(nóng)人,把這些出藕的荷塘,干脆都叫成了藕塘。
“一彎西子臂,七竅比干心?!边@是南宋詩人衛(wèi)涇的詩句。將洗凈污泥的鮮藕,比作美女西施的玉臂,覺得沒有比它更美的了。這地方的蓮藕長得白皙,色澤光滑,形似少女的手臂,于是,蓮藕在我們這里有了一個極好聽的名字,叫作西施藕。
在我的記憶里,藕塘不僅有藕、有蓮還有魚,也有暖得化不開的情結(jié)與快樂。盛夏,鄉(xiāng)村田野的藕塘里,連片碧綠的荷葉好像撐開的一柄柄翠傘,萬綠叢中或潔白或粉紅的蓮花點綴其間,姿態(tài)萬千。幽幽的荷香隨風送來,沁人心脾,暑氣頓時消減大半。暑假里,幾個玩伴常去藕塘釣魚、摸螺。那時的藕塘最多的是一些小魚小蝦。記得那天幾個人釣了一上午,連個魚鱗也沒有,大家正準備收竿回家時,小弟的浮標突然間下沉了,幾個回合終于釣起了這條魚,居然是一尾手掌般寬的大鯽魚。猶如體彩中了個頭獎,弟弟咧著嘴,拎著這條村里人叫作“老板鯽魚”的大鯽魚,在小伙伴們的簇擁下,在村子里游走了一大圈,著實風光了好幾天。
當蓮花凋零,蓮蓬長成一個個翠綠色的“小拳頭”時,村里的女人們便劃著菱桶或木腳盆,去藕塘深處拗折蓮蓬。從海綿般的瓤中摳出青蓮,剝?nèi)ゾG綠的外皮,里面一粒粒玉白色的嫩蓮子,清甜爽口,是我們難得吃到的零食。
“荷盡已無擎雨蓋”的年邊,生產(chǎn)隊會安排一些有經(jīng)驗的壯勞力去“攪藕塘”,收獲村民過年吃的“年藕”。“攪藕塘”這天,藕塘熱鬧起來,大人小孩團團圍聚在塘邊看挖藕。幾部水車“吱呀吱呀”地抽水,塘水干了,開始抓魚,接著挖藕。挖藕人不顧天寒地凍,也不懼刺骨北風,光著腳,下身只穿條短褲,深陷在泥塘里舉步維艱地向前挪動。他們憑感覺用腳尖探出藕的走向經(jīng)絡(luò),隨即拿藕鍬清除蓮藕身上的層層淤泥,最后小心翼翼地將一支支鮮藕輕輕拔起,捧出。出塘的藕節(jié),盡管裹滿污泥,但仍顯露出一點淡褐肥美的身子,非常搶眼!那辰光,分魚、分藕從來不過秤的,大小搭配堆一堆,編個號,然后大家抓鬮。無論摸到哪一堆,一樣歡歡喜喜拿回家過年。
蓮藕作為一種水生食材,生食亦可,入饌更佳,還能做成點心。當時光漸遠,我們慢慢地老去,最念念不忘的還是歲月沉淀的兒時味道。那時稱為“油燈盞”的路邊小吃,在街頭巷尾的小攤上隨處可見。舀一勺調(diào)制好的面粉糊,倒進一只鐵皮平底模子里,鋪上切得細細的藕絲,然后再澆一層面糊,入油鍋炸,由白轉(zhuǎn)黃。咬開油燈盞金黃松脆的表皮,一股淡淡的藕香從唇齒間四散開去。
糖醋藕是最常見的藕菜,幾乎人人都會做。但好吃的糖醋藕,非下點功夫不可。父親炒藕時,必須在熱炒中一次次加水,然后一點點把水炒干,如此反復(fù),直到滑稠的藕汁自然溢出,放入糖、醋等調(diào)料,繼續(xù)炒到收汁,才算完成。從吃到父親所做的糖醋藕那一刻起,我忽然覺得這世間美滿的東西,總要靠時間慢慢熬出來的,比如愛情,也比如美食。
糯米灌藕,村里人叫“糯米鑿藕”,現(xiàn)多作冷盤,在過去大多當點心來吃的。蓮藕大量采挖的深秋初冬時節(jié),母親總要買幾支圓潤粗壯的鮮藕回家。晚飯后母親便開始忙碌。糯米洗凈浸漲,整藕切去一頭,將糯米一點一點灌入藕眼,以筷子捅實,然后合上切去的那部分,以竹簽固定,最后入鍋去煮。次日,我們早早起床,圍在香氣誘人的灶邊等待糯米藕出鍋。悶了一整夜的糯米藕呈棕紅色,以綿白糖蘸著吃,柔綿甘甜,帶著絲絲縷縷的米香藕香。
湖田人家的年夜飯上,一道藕菜是必不可少的。因蓮藕有很多孔眼,與荷與蓮息息相通,雖在淤泥里也照樣吐故納新,所以鄉(xiāng)人取其寓意,也不再稱此藕為藕了,另有一個好聽的叫法,叫它“路路通”。吃過“路路通”,來年的人生路通通暢暢、順順當當,心中好比盛開千朵萬朵荷花似的,幸福也因“藕”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