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孩子拿回學(xué)校發(fā)的小古文課本,文風(fēng)簡淡清新。每篇僅四五十字,將萬物說透,無繁文縟節(jié),當止處,則止。一如夜里,所有的星星亮起來,明月清風(fēng)自來。這些古雅的漢字,仿佛活過來的波光粼粼,猶如暮春清晨橘紅的陽光倒映于溪水,一路流啊流,流了幾千年,到得當下,一樣無以形容地好。
被這樣的小古文浸潤著,窗外的天,藍得清正,云也倜儻,眼前所見的一切,頓時變得有氣質(zhì)起來。何謂有氣質(zhì)?即是脫離了惡俗與庸常,變得藝術(shù)起來,比如一只造型古拙的碗,若將其移至?xí)?,關(guān)上玻璃門坐在沙發(fā)上遠遠地以目光摩挲,則非常藝術(shù)了。
藝術(shù)與庸常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一道玻璃門,還有一雙雙審美的眼。
這些小古文,猶如古人法帖,言簡意賅,卻意蘊無窮,值得反復(fù)琢磨。有事無事,翻翻帖,可將身上的惡濁之氣清理出去一些,整個人變得清虛起來。每個人臉上,印刻著的并非歲月風(fēng)雨的滄桑,而是他讀過的書、行過的世。
抄一則《桂》:
庭中種桂,其葉常綠。秋時開花,或深黃,或淡黃。每遇微風(fēng),濃香撲鼻,人咸愛之。花落,取以和糖,貯于瓶中,雖歷久而香甚烈。
算上標點,短短五十九個字……玩味良久。
怎么好法?說不出。如同你問我庾信《哀江南賦》好在哪里?我也一樣答不上,并非他的頓挫沉郁,而是他深刻痛苦的靈魂——什么樣的靈魂可以承載起如此深厚的感情?仿佛郁郁不能言,而分明一切又涵泳其中了。魯迅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每讀庾信,郁郁哀哀中,覺得自己獲救了。
人在好文字面前,是詞窮的,猶如心意相通的兩人,無法言語。
得了空閑,我便撿起這本《小古文》讀幾則。若是為孩子講解,卻也講不出所以然來。大約曉得說,你看這行文,多簡潔淺淡啊,一點不鋪張……這也是基本的為文之道,仿佛一個人歷練過風(fēng)雨琳瑯,自來處來,往去處去,省卻無數(shù)山水。
多年前,于書攤上偶翻《本草綱目》,也是被其間簡淡的文風(fēng)吸引——極平易的說明性文字,三言兩語,極度精準地將一樣樣植物的特性和盤托出,明白曉暢,一看即懂,何況是工具性質(zhì)的書呢,隨筆散文更應(yīng)如此。
再抄一則《日月星》:
日則有日,夜則有月,夜又有星。三者之中,日最明,月次之,星又次之。
一旦翻成白話,古漢語的韻味盡失: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三個中,太陽最亮,月亮第二亮,星星第三亮。
再看《雨》:
今日天陰,曉霧漸濃,細雨如絲。天晚雨止,風(fēng)吹云散,明月初出。
三十個字,寫盡整日天氣,自陰天霧重,至小雨淅瀝,及至入夜,雨止,云散,月出。天時云雨的變幻,逶迤而來,直逼四言古詩般簡潔不蕪,末了,還會令你發(fā)散性思維,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李白的兩句詩來:
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
臨睡前,讀幾則《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安吉拉·卡特的文筆簡潔生動,富于童趣。不同國度不同民族的各種故事,縱然繁雜豐茂,一經(jīng)她筆,自會浮現(xiàn)出秋陽淡遠的意味。
書讀至一小半,忽然來了一則中國故事——《三娘子》。這故事原名“板橋三娘子”,收錄于唐代《幻異志》《河?xùn)|記》以及宋時《太平廣記》。
說是,唐朝的時候,開封府西邊有家“板橋客?!?,店主是個30歲左右的女子,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她一無兒女,二無親戚,向來寡居。這個三娘子為人慷慨大方,客棧也舒適寬敞,還養(yǎng)了一群上好的驢子,她的客棧一直生意興隆。
一天,一個叫趙季和的人留宿于板橋客棧。當日,已有六七個客人先到客棧,趙季和后到,只分到角落里的一張床,隔壁便是三娘子臥房。午夜,他聽見三娘子的房間里有搬東西的聲響,便透過墻縫望過去……
“即見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燭挑明之。后于巾廂中,取一副耒耜,并以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則牽牛駕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來去數(shù)出。又于廂中,取出一裹蕎麥籽,受于小人種之。須臾生,花發(fā)麥熟,令小人收割持踐,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訖,卻收木人子于廂中,即取面作燒餅數(shù)枚……”
這一小節(jié),美好,浪漫,富于童真之美。這無與倫比的想象力,渾然天成,有著童話的晶瑩剔透之美。
接下來的事情,更有意思,有意者可自尋觀之。整本《精怪故事集》讀下來,中國的民間敘事尤為美妙,意趣而深蘊。譯者鄭冉然在后記里提及,自己在書里特意提供了中國故事的古文版本,主要是想比較一下中英文互譯的“失真度”。所謂的原版,早已消隱于廣漠的時間中,真正留傳下來的唯有——漢語的文化基因。
如此浪漫的文化基因一直延續(xù)而下,到了清時《聊齋志異》里,蒲松齡又將其發(fā)揚光大。原來的妖仙鬼怪,不過是故事的一個殼而已。
有一則《種梨》,縱然短短千余字,卻分外跌宕多姿——
一個小商販在集市賣梨,一個衣著寒酸的道士想吃,可又買不起,一直站在賣梨的車前徘徊不去。一家店鋪里的雜役于心不忍,給了道士一枚銅元。
“道士拜謝。謂眾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請出供客?;蛟唬骸扔兄尾蛔允??曰:‘我特需此核作種。于是掬梨大啖,且盡,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數(shù)寸納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湯沃灌。好事者于臨路店索得沸瀋,道士接浸坎處。萬目攢視,見有勾萌出,漸大;俄成樹,枝葉扶蘇;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道士乃即樹頭摘賜觀者,頃刻向盡。已,乃以镵伐樹,丁丁良久,方斷;帶葉荷肩頭,從容徐步而去?!?/p>
《聊齋志異》并非全被狐仙鬼怪的腥障之事占滿,竟也有這等白日里融融市井的溫馨,且文筆好,語言簡潔溫靜——比如“倏而花,倏而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此類情節(jié)與板橋三娘子取出木偶犁田如出一轍,一樣的惹人憐愛。
童話的意趣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