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超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430074)
關于宋代北江蠻問題,一直以來是學界所熱議的話題,同時亦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尤其在宋代北江蠻彭氏族屬問題上,國內外諸多學者各持己見,甚至引發(fā)爭論。對于族屬源流方面,譚其驤[1]368-379曾通過梳理文獻,結合永順、保靖彭氏家譜的相關記載,提出北江蠻溪州彭氏與吉州彭氏并無關系,進而指出溪州彭瑊與吉州彭瑊是相異之人。而潘光旦[2]120-125的核心觀點即認為溪州彭氏與古代巴人有著密切聯(lián)系,并認為彭氏受漢文化所影響,是被漢化了的統(tǒng)治階層。對潘光旦觀點有異見的是王忠先生,其曾發(fā)文對潘光旦的學說全面否定,并提出宋代北江蠻彭氏由貴州遷徙而來。[3]13-20彭秀樞則認為湘西彭氏與巴國無領屬關系。[4]89-97龍仕平亦對溪州彭氏土司來自何地而引發(fā)質疑。[5]14-28彭武文也曾著書[6]對溪州銅柱上的篆刻內容進行精密考辨。國內學者各抒己見的同時,國外學者對此亦有深入研究,日本學者岡田宏二對楚王國與彭氏進行了細致考辨。[7]
對于彭氏族屬世系的考辨方面,岡田宏二論著中彭氏系譜的關系有所涉及。顧吉辰[8]76-83亦考證了溪州彭氏的相關族屬世系問題,但相關世系問題仍不明晰。筆者結合《宋史》《宋會要輯稿》《資治通鑒》《九國志》等相關文獻后發(fā)現(xiàn),彭氏族屬世系存在著諸多疑點,如彭士愁的父親究竟為何人?彭允林至彭仕羲五世是否正確?彭如遷等“如”字輩彭氏究竟與“允”字輩是何關系?故基于以上族屬問題的爭論以及彭氏世系考辨,根據(jù)現(xiàn)已掌握的資料結合與前輩學者對話,試將宋代北江蠻地區(qū)的彭氏族屬、分布與世系問題再作探討,不揣淺陋,以求教于大方。
有宋一代,北江蠻屬沅江以北的湘西北地區(qū),沅水與酉溪交匯于辰州(今沅陵),酉溪自北至南貫穿于整個北江蠻地區(qū),而北江地區(qū)在歷史上也有諸多討論,臧勵龢考證認為,北江與《孔安國書傳》中所載“自彭蠡江分為三”[9]182有關,但筆者認為宋代北江不僅僅是某一條江河,而是指一個區(qū)域。如果論溪江的話,則與酉溪、沅江相關,而北江蠻的分布則以酉溪與沅水為主要區(qū)域。
酉溪與沅江之北的北江蠻地理分布較為廣泛。據(jù)《宋史·蠻夷一》載:“初,北江蠻酋最大者曰彭氏,世有溪州,州有三,曰上、中、下溪,又有龍賜、天賜、忠順、保靜、感化、永順州六,懿、安、遠、新、洽、富、來、寧、南、順、高州十一,總二十州,皆置刺史。”[10]14176由此,彭氏世居上溪州、中溪州、下溪州無疑,并廣泛分布于忠順州、保靜州、感化州、永順州、龍賜州、天賜州六處,統(tǒng)領懿州、安州、遠州、新州、給州、富州、來州、寧州、南州、順州、高州十一,總共二十州。此處便有一疑,如上統(tǒng)領的二十個羈縻小州與六州究竟何處為彭氏所轄?故并不是以為彭氏所管轄該區(qū)域就能說明彭氏大族在此分布,故此處明顯有三個疑問。第一,這些地區(qū)真正在彭氏的管轄范圍內嗎?第二,這個區(qū)域中究竟有哪些地區(qū)屬于彭氏所分布?第三,這些地區(qū)除彭氏外,是否有其他“蠻族”分布?故基于以上思考,梳理資料試作探討。
在脫脫筆中所記錄的彭氏分布在沅江上游的六處,但據(jù)考證,北江蠻彭氏的控制勢力在于包括上溪州與下溪州在內的四處范圍,而天賜州不屬于彭氏范圍,甚至天賜州都不是北江蠻,為南江蠻所指,而感化州為覃氏所轄。
第一,中彭州(忠順州)為彭氏所轄居無疑?!端问贰ばU夷一》曾指出中彭州為彭氏所管轄,只不過中彭州在后來被改為忠順州,也就是后來在史冊中所看到的忠順州。又《宋史》有言:“(景德)十二年,荊州北路言,溪峒團練使彭文綰送還先陷漢口五十人,詔授文綰檢校太子賓客,知中彭州?!保?0]14176改州名有史為證“彭氏有文綰者,知中彭州,即忠順州也”[10]14178。另在“(大中祥符)八年,詔中彭州彭文綰歲賜錦袍”[10]14176。并且忠順州此后,先后有彭仕羲和彭師寶擔任忠順知事。史料前后出現(xiàn)中彭州與忠順州,并有彭文綰在此任知事,據(jù)此得出忠順州為此彭氏所轄居無疑。
第二,龍賜州為彭氏所分布區(qū)域?!端问贰ばU夷一》中曾載彭氏蓄勢作亂一事予以側面證明龍賜州為彭氏所轄。有史載:“既而師寶妻為仕羲取去,師寶忿恚,至和二年,與其子知龍賜州師黨趨辰州,告其父之惡;且言仕羲黨殺誓下十三州將,奪其符印,并有其地,貢奉賜予悉專之,自號如意大王,補[補]置官屬,將起為亂。”[10]14178由此可知,龍賜州為彭師黨所轄居無疑,但此處有一矛盾:之前宋史有言,稱彭氏總領二十州,此處又言十三州,顯然是錯誤。而顧吉辰在其《北宋溪州彭氏政權考》中所指出的“由都誓主實行統(tǒng)治二十州的彭氏政權”[8]76亦為錯誤,予以指出。
第三,保靜州為彭氏所居?!埃ㄔv)四年,知誓下保靖州彭儒武……”[10]14180另《宋會要輯稿》對此亦有記載云:“十一月四日,溪峒知堡靜州彭儒武,押案副使彭仕貴……”[11]415據(jù)此,《宋會要輯稿》中的“堡靜州”與《宋史》中的“保靖州”同“保靜州”為一體,這其實在史書傳抄過程之中是常見錯誤。故,保靜州為彭氏所轄居。
第四,永順州亦為彭氏所轄居。永順州據(jù)臧勵龢考證為“五代蠻”所置永順州,而永順州也應為彭氏的勢力范圍。據(jù)《宋史》載:“知永順州彭儒同。”[10]14180而在《宋會要輯稿》中,除對此相同的記載,仍有補充資料予以證明,即“知永順州彭儒同、押案副使彭仕亮……進貢于龍節(jié)、冬至、正旦節(jié)溪布有差”[11]415。故永順州是為彭氏所轄。
第五,天賜州非彭氏,而屬向氏,《宋史》記錄有誤。在《宋史·蠻夷一》雖然脫脫將天賜州歸于彭氏為直接管轄居住的地區(qū),但在《宋史》北江蠻后文的論述中絲毫未見天賜州有任何彭氏的相關記載。相反,則在南江蠻中涉及天賜州,天賜州實為向氏,而非彭氏。據(jù)載:“曰富、曰鶴、曰保順、曰天賜、曰古、則向氏居之?!保?0]14180
第六,感化州亦不是彭氏所轄,而是覃氏所轄?!端问贰冯m對感化州初步歸于彭氏的范圍所轄,但后文并未諸多闡釋,疑點頗多。而據(jù)彭武文所著《中國古銅柱銘文通論》一書中曾載“知感化州軍州事覃文綰”[6]76,所以感化州為覃氏族所轄。雖然彭氏亦有一人名為彭文綰,但此處并不是彭氏所指。
元代脫脫,前文載北江蠻彭氏統(tǒng)領二十州,又言十三州的說法,本已自相矛盾。同相,日本學者岡田宏二也曾認為“江北諸蠻中彭氏是最大的蠻酋,其以‘都誓主’的身份領有二十州,統(tǒng)治著溪州一帶”[7]375。對此,不贊同岡田宏二的觀點。岡田宏二所認為的彭氏所管二十州是直接轉引《宋史》而來,并非考證。彭氏除上文的忠順州、龍賜州、保靜州、永順州之外,仍有少部分地區(qū)為彭氏望族所分布,但分布之多不及二十州。
其一,溶州為彭氏的轄居之地。溶州就地理位置而言在永順州的東南邊,可能為當時羈縻小州府,《宋史》曾言“時儒猛為校尚書右仆射,特遷左仆射。又以仕端為檢校國子祭酒,知溶州,加賜鹽三百斤、采三十匹”[10]14178?!断葶~柱銘文》載:“溶州都監(jiān)彭仕明?!绷碛校般y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知溶州軍州事兼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彭□□”[6]76。由于年代已久,溪州銅柱上的字跡雖不清晰,雖不知此處的彭某究竟是為何人,但定是彭氏大族。
其二,渭州為彭氏居所?!端问贰ばU夷一》曾言:“……知渭州彭思聰……”[10]14180而《宋會要輯稿》對其又有補充說明,“十一月四日,……知渭州彭師聰、押案副使彭仕順各進貢”[11]415。此處,“彭思聰”與“彭師聰”在傳抄時出現(xiàn)錯誤,按照后文的世系考辨,應是“師”字輩的“彭師聰”,故渭州為彭氏所居無疑。
其三,吉州為彭氏轄居?!端问贰ばU夷一》同樣有吉州彭氏的記載?!爸菖砣宄纾魍渲菅喊父笔惯M奉同龍節(jié)及冬至、正旦溪布有差”[10]14180。
其四,監(jiān)州為彭氏居所。《宋史·蠻夷一》有“知監(jiān)州彭仕明”[10]14180的記載。而《宋會要輯稿》也對其有對應的記錄,即“知監(jiān)州彭仕明,押案副使彭儒勇”[11]415。由此,監(jiān)州也為彭氏所居。
其五,?州彭氏。據(jù)《溪州銅柱銘文》載:“知?州軍州事彭君庸?!保?]75
其六,南州彭氏。據(jù)《溪州銅柱銘文》載:“知南州軍州事彭光明。”[6]75而此處的南州在其《宋史·蠻夷一》所講彭氏管轄的十一州之內。
其七,高州彭氏。宋代高州與溪州在宋代相鄰,宋史也曾言:“至道元年,高州,溪州并來貢。二年,上親祀南郊,富州刺史向通漢上言……”[10]14174此則史料不僅說明了高州有彭氏的史實之外,同時亦說明富州不屬于彭氏所轄,由此,又出現(xiàn)了宋史記載自相矛盾之處。而高州是彭氏的記錄在溪州銅柱之上也有刻寫,即“高州巡檢使彭如聰”[6]76。
其八,向化州彭氏。據(jù)溪州銅柱所纂刻有文,“五溪巡檢使,知向化州彭如會”[6]76。
其九,來化州彭氏。來化州亦有彭氏所居,銅柱刻字“知來化州軍州事彭允會”[6]76。
第十,永州彭氏。溪州銅柱有文“知永州軍州事彭君昌”[6]76。
十一,武寧州彭氏。溪州銅柱篆刻“溪洞巡檢使,知武寧州軍州事彭□□”[6]76。此處的彭某在銅柱上雖已模糊不清不得辨認,但仍是彭氏所居。武寧州彭氏定論無疑。
十二,新州彭氏。據(jù)胡宿所著《文恭集》曾載:“彭師政曾為知州。”[12]395
十三,寧州彭氏。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84嘉祐元年載:“彭師雁為知州?!保?3]3802
十四,施酉州彭氏。據(jù)溪州銅柱銘文纂刻有“施酉知州彭允強”[6]77。
綜上所述,宋代溪州彭氏在北江蠻族中占據(jù)著十四處羈縻小州,而這十四處統(tǒng)領之地與《宋史》所記載的十一處僅有四處相同,即新州、寧州、南州、高州。故將其對比考證,予以明辨(見表一)。
表一 北江蠻彭氏范圍考辨表
由此,北江蠻在沅江上游的地理分布包括四處羈縻州和十四處下轄小羈縻州。四處羈縻州為忠順州、龍賜州、保靜州、永順州。十四處下轄小羈縻州分別為溶州、渭州、監(jiān)州、吉州、來化州、?州、南州、高州、寧州、武寧州、向化州、施酉州、永州、新州等。故經考證北江蠻彭氏大族在此地理分布為大小十八處州府無疑。
北江蠻彭氏地理分布如此之多之廣,那么此彭氏究竟從何而來?是為“土著”?還是他遷至此?至于彭氏族屬問題,學界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始至今爭論不休,說法不一。譚其驤、潘光旦、彭秀樞、向達、練銘志、岡田宏二等前輩學者都對此問題進行了細致考證,各持己見,但主要的焦點問題在北江蠻彭氏的來源之上,有“彭氏江西說”“彭氏土著說”“彭氏槃瓠說”“彭氏彭水說”“彭氏多元說”等諸多說法,每一種說法皆可自圓其說,看似皆有道理,但均存在疑點,故試將以上說法結合相關史料發(fā)出質疑,提出“彭氏土著融合之說”。
學界持有此觀點的學者主要為潘光旦教授,潘先生曾在《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中“江西彭氏的侵入”一節(jié),利用地方志的方法把溪州彭氏與江西彭氏(彭瑊兄弟)的關系著重論述,認為彭士愁彭氏大族的祖籍應是江西吉水(吉州)。此種說法有許多疑點。
首先,吉州雖為彭氏所轄地(前文已考),但不能將此認為是彭氏的“源”,而至多是“流”。潘光旦對此考證主要來源于縣志,依照潘先生的觀點,此處吉州是彭瑊所據(jù),而《宋史·蠻夷一》所載,吉州為彭儒武所據(jù),無論從時間和人物皆對接不上,僅僅因為是彭姓斷定族源在此吉州有些牽強,即便雖有關系,吉州乃彭氏所轄據(jù),但也至多是“流”,而不能稱之為“源”。
其次,彭士愁的父親是江西彭瑊,應是史實錯誤。之所以溪州彭士愁能與吉州彭瑊擔上關系,是因為清光緒年間《龍山縣志》曾有明文記載,其言:
土人家乘稱,其先有老蠻頭吳著沖,今邑之本城、洗羅、辰旗、董補、洛塔、他砂諸里皆其世土。因延江西吉水縣人彭氏助理,彭氏以私恩結人心,日漸強盛,至于城,謀逐著沖,著沖敗走猛崛,城復率眾擊之,遂逃匿洛塔山。時有漫水司土官之弟向伯林,骨肉不和,歸城。城命伯林攻著沖,著沖困斃洛塔山石蛔。城以洛塔之地酬向民,余土盡歸城。又有惹巴沖者,與吳著沖結為兄弟,今邑之明溪、五寨、坡腳、撈車、二梭、三甲、四甲諸里皆其世土,后亦為城所并。城于梁開平年間(公元907—910)歸順,命為溪州刺史,子彥晞(原注:一名士愁,《新五代史》《十國春秋》作士<仕>然)為靜邊都指揮使,宋溪州刺史。[14]146
上引一則史料本身就有諸多疑點,土家人老蠻頭與吳著沖與彭氏牽為關系,莫名命為溪州刺史子彥晞。而此時的彥晞,縣志所給出的便是加注將其等同于彭士愁?,F(xiàn)在姑且不論彭彥晞究竟是否為彭士愁,現(xiàn)就談為何《龍山縣志》所給出的人物是“彭彥晞”,為何如此書寫?“彥晞”與“士愁”二者無論從形聲還是象聲都無法簡單等同。故推得書寫者乃故意將“彭彥晞”與“彭士愁”畫等號,這樣就可將彭士愁與江西搭建上關系,這一點顯然是非常不合理和值得質疑的。
最后,彭瑊是否到過溪州,是否擔任過湘西的官員,皆找不出歷史依據(jù)。如果按照潘光旦所指彭氏來源于江西,且彭瑊是彭士愁父親的話,彭瑊應是彭士愁前任的溪州刺史或者作為地方的羈縻州官員,但從相關史料來看,彭瑊并未做過任何溪州刺史官員。從彭武文先生考證的《溪州銅柱銘文》來看,在彭士愁擔任溪州刺史之前,曾擔任前溪州刺史的人就只有兩人,即彭允瑫、彭師佐。
有銘文纂刻其一,“武安軍節(jié)度,左押衙,充靜寇都指揮使,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前溪州諸軍事,守溪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彭允瑫”[6]74。其二,“武安軍節(jié)度,左押衙,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前溪州諸軍事,守溪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彭師佐”[6]74。由此彭瑊并未列其中。
反觀彭瑊出現(xiàn)在史料中則是《楚紀》,其載:“開平四年,吳敖駢圍赤石,辰州刺史彭瑊調所部征之,被執(zhí)不屈,闔門遇害?!保?5]32相比較史料,《資治通鑒》曾言:“梁開平四年六月,吳水軍指揮使敖駢圍吉州刺史彭玕弟瑊于赤石,楚兵救瑊,虜駢以歸?!保?6]2149故《楚紀》中彭瑊為辰州刺史,《資治通鑒》曾記錄彭瑊至多是吉州刺史,吉州與辰州是相異之地,并且彭瑊被吳軍圍困于江西吉州赤石,即便是后面接任吉州刺史,那又怎么能遠赴千里之外去湖南辰州去當刺史呢?故這是史實性的矛盾與錯誤,并且與溪州刺史毫無關系,故此斷定彭瑊與彭士愁不是同一人,亦不是同一地區(qū)之人,更談不上彭瑊乃彭士愁的父親。
對于此觀點,《土家族簡史》也對此觀點進行了批駁,“彭世麟修譜時,把自己的先世追溯到彭瑊,究其原因,主要是在長期的民族壓迫下,為了避免民族歧視,抬高自己的門第,有利于其家族的世襲統(tǒng)治,攀附歷史上的名門望族,作為自己的始祖。這種現(xiàn)象,在土家族現(xiàn)存的其他姓氏的族譜中,也不乏其例”[17]27。故考究族源,族譜是參考資料,但絕對不是最可信的材料。
反對“彭氏江西說”的學者大多集中在“彭氏土著說”的看法內。譚其驤在1938 年就曾撰文說明溪州彭氏乃湘西世代承襲之居,認為彭士愁為“蠻族血統(tǒng)”,與彭玕、彭瑊“為風馬牛之不相及,斷乎為絕無關系者也”[1]368-379。上文亦指出了這樣的觀點,對譚其驤的觀點較為認同,彭士愁及其彭氏大族不是漢人而是土著少數(shù)民族,這一點在許多歷史資料文獻內皆可得以證實。
例如,《資治通鑒》曾載:“蠻酋彭師暠降楚,楚人惡其獷直?!保?6]2149彭師暠是彭士愁之子,并且史料也明確指出了其子為少數(shù)民族?!端问贰ばU夷一》也在北江蠻開篇就指出“北江蠻酋最大者為彭氏”。可見,北江蠻彭氏不是漢人,為少數(shù)民族即是事實,如果是當?shù)赝林脑挘葶~柱上的銘文記載又會與此生疑。溪州銅柱銘文曾記載:“載敘厥事:蓋聞在牂牁接境,槃瓠遺風,因六子以分居,入五溪而聚居。”[6]74由此,“槃瓠遺風”四字將彭氏與盤瓠蠻又有所相連,那么這樣的疑點,豈不是又與“土著說”相悖了嗎?學界早在1991 年龍海清就曾發(fā)文《湘西溪州銅柱與槃瓠文化》,指出彭氏與其槃瓠蠻有著密切關系。[18]51-55但四年后,彭勃又反駁了龍海清的觀點,其在《溪州銅柱不是“盤瓠圖騰柱”》中指出了“土家族為主要聚居的古溪州,不是盤瓠崇拜的地段”[19]58-61。并且也指出彭氏與此無關。①
“彭氏盤瓠說”自與“彭氏土著說”觀點相互疑,雖然關于彭氏盤瓠說的說法不一,屢有辯駁,但之所以存在,即證明純粹的“彭氏土著說”觀點存在一定疑慮。
經上文論述,不贊同“彭氏江西說”的觀點,但“彭氏土著說”似乎又有些牽強與疑慮之處,在結合相關資料認為,溪州彭氏乃累居故地,并融合了當?shù)嘏c旁地的血脈發(fā)展而來,并沒有十分確切的說法定論源于某族某處。
其一,彭氏乃溪州土著世居于此,此已基本成定論。除《宋史》記錄北江蠻彭氏最大,世居上、中、下三溪州之外?!端螘嫺濉穼Υ艘灿醒a充證明,其言:“五年十月,荊湖北路轉運使上言:‘知上溪州彭君保卒,請令其弟君佐代知事,望降真命?!保?1]388由此,彭氏上溪州、下溪州皆有彭氏為官,世居于此無疑。
其二,溪州彭氏有可能融合了隋唐以降的“彭水蠻”。彭水縣,經臧勵龢考證,漢代便置涪陵縣,晉初承襲之,永嘉后廢。隋置彭水縣。清屬四川酉陽州,屬于今天的四川東川道。[9]893之所以稱溪州彭氏與四川彭水蠻相關,是因為彭水蠻在唐代,已有大部分遷往湘西地區(qū),據(jù)《永順府志·序》稱,“溯彭氏自梁唐間已據(jù)有溪州”[20]1。而此時梁唐溪州似乎就恰指彭水之蠻。又有《保靖縣志·序文》曾載,“自隋唐以降,相傳為彭氏所居”[21]1。而所要探討的溪州彭氏是在五代時期所崛起居于溪州。據(jù)溪州銅柱之《銘文》云:“溪州彭士愁,世傳郡印,家總州兵,布惠立威,知恩識勸,故能歷三四代,長千萬夫?!保?]74所以根據(jù)當時的時間為公元940 年,如果按照這個時間推算,隋唐時期的彭氏就占有了溪州,而此時的溪州蠻就是指彭水蠻。故認為溪州彭氏如考證源流的話,彭水蠻是彭氏(彭士愁)的“流”便無疑問。
其三,溪州彭氏與當?shù)貪h人所交融。宋代北江蠻地區(qū)彭氏的源流與漢人的融合,這一點可大致認同。彭秀樞曾在《關于土家族的歷史沿革》中提出一個核心觀點即是“彭氏是在土家族中應是土家化了的漢人”[22]98??梢娤菖硎吓c當?shù)貪h人也有融合的表現(xiàn)。再如費孝通曾在其《民族與社會》中說:“在湖南西部的土家族中,以往是幾乎與漢人難以區(qū)別的一部分人,統(tǒng)治該地區(qū)的民族,解放后,他們仍不承認自己是少數(shù)民族?!保?3]145故,溪州彭氏的發(fā)展勢必融合了漢民族的成分。
綜上所述,溪州彭氏的族源問題大致應是與“溪州本土”之人外加融合隋唐時期彭水蠻和漢人之后的源流結果。而族屬問題并不能依據(jù)污面史料蓋棺定論,無論何一種歷史觀點,都有其合理之處亦有其存疑之處。歷經時日之久,資料散佚,族譜真?zhèn)?,都是不可欲控的考證因素。對于宋代溪州彭氏的族屬源流問題還有待進一步商榷與發(fā)掘。
宋代北江蠻彭氏的族屬問題,上文大略已述,反觀正史,宋代北江蠻溪州彭氏的世系問題卻存在著諸多錯誤?!端问贰ばU夷一》與《宋史·蠻夷二》內容均對北江蠻彭氏歷史發(fā)展進行了相關概述,涉及人物眾多,關系混亂,細致梳理之后便會發(fā)現(xiàn),《資治通鑒》《宋會要輯稿》以及《宋史·蠻夷傳》之中錯謬之處和存疑之處很多,予以考辨。
其一,《宋史》與《宋會要輯稿》皆認為“自允殊至仕羲五世矣”。此處自允殊至仕羲共四世,而非五世,存在錯誤?!端问贰ばU夷一》曾載:“明道初,仕端死,復命仕羲為刺史,累遷檢校尚書右仆射。自允殊至仕羲五世矣?!保?0]14178而《宋會要輯稿》也對其有相似的記載:“(三年八月)后有彭儒猛、彭文綰、彭仕漢等繼以修貢。仕羲祖父五世襲下溪州刺史,兼都誓主?!保?1]395無論何種記載都認為自彭允殊至彭仕羲有五世之說,但根據(jù)梳理《宋史》與《宋會要輯稿》等資料,整理出關于北江蠻彭氏的所有彭氏人物的族屬世系關系表(見表二)。
表二 北江蠻彭氏世系考辨表
依據(jù)此表來看,自彭允殊至彭仕羲乃是四代之數(shù),并非五世之說,顯然此處是《宋史》自相矛盾之處。況且彭允殊至彭仕羲乃是父子承接關系,必定不會有所遺漏,故自允殊至仕羲乃四世同堂,而非五世同堂。具體考證為:
彭允殊。曾任溪州刺史,《宋史·蠻夷》有載:“溪州刺史彭允殊上言……”[10]14173
彭文勇。曾任溪州刺史,彭允林之侄子。《宋會要輯稿》曾載:“二年閏三月,以下溪州刺史彭允殊為右千牛衛(wèi)將軍致仕,以其侄文勇為刺史。允殊老疾陳乞,荊湖轉運使張素上言,而有是命?!保?1]395可見,彭文勇代其叔職為刺史是博得圣諭首肯的,且彭允殊與彭允林為同輩兄弟,視為一代人。
彭儒猛。儒猛為允殊長孫,后曾擔任溪州刺史?!端螘嫺濉贩Q:“是歲,辰州諸蠻攻下溪州,為其刺史彭儒猛擊走之?!保?1]377其又稱:“刺史彭儒猛亡入山林,執(zhí)其子仕漢等赴闕?!保?1]384
彭仕羲。彭仕羲乃彭儒猛之子?!端问贰ばU夷一》曾載:“七年,遂以其弟仕羲貢方物?!保?0]14178
所以,從允殊開始有彭文勇、彭儒猛、彭仕羲四代之人,固然是四世而非五世。
其二,溪州彭氏還有一“如”字輩懷疑是與“儒”字輩相異,為兩代人。在查閱相關正史資料時曾發(fā)現(xiàn),北江蠻彭氏大族的姓氏輩分總共有六種,即“師”“允”“文”“儒”“仕”“師”字輩。其中“師”字輩的出現(xiàn)次數(shù)有兩次,其原因不得而知,但兩“師”之間確實相隔四代。而這六種字輩在相關正史中是可以予以證實的,但奇怪的是《溪州銅柱銘文》之上卻出現(xiàn)了“如”字輩。例如“前三亭縣令彭如喜”“溪州都監(jiān)彭如興”“統(tǒng)軍使彭如武”“高州巡檢使彭如聰”“巡檢使彭如品”“十洞彭如熹”“五都彭如亮”“鈐轄彭如權”[6]75在溪州銅柱銘文之上卻有多達七個“如”字輩的彭人。那么這些“如”字輩的人與之前所排列好的彭氏大族七世又是何關系?
根據(jù)時間考究溪州銅柱的設立時間為后晉天福五年,即940 年。《宋會要輯稿》載:“(后)晉天福五年,有彭士愁者,出寇辰、錦,進圍澧州,湖南節(jié)度馬希范討不能下,遂與士愁約和,而五州酋豪既來盟,乃立五銅柱為界?!保?1]384而彭士愁的生卒年是在882年至956 年,所以據(jù)此推算,“如”字輩的此人或者與彭士愁同輩,或者為彭士愁的長輩。如果與彭士愁同輩則為何字輩又相異呢?所以推測為彭士愁之前輩,但有待進一步考證。
但“如”字輩會不會是為了篆刻銅柱時為了方便,將“儒”字輩進行簡化了呢?事實顯然也是錯誤的。據(jù)史料載,彭儒猛擔任溪州刺史的時間為(1009年至1027 年),故斷然時間上是無法吻合的。由此,“如”字輩與“儒”字輩二者相異,為兩代人無疑。
其三,北江蠻彭氏大族里,除了按字輩排序的大名外,另有其他彭氏姓名,不能忽略。這些人雖未官至刺史但擔任小職確實亦為地方作出過貢獻??间浫缦拢?/p>
彭德儒。此人亦為北江蠻且與彭師晏同代?!端问贰ばU夷一》曾載:“章淳經制南、北江,湖北提點刑獄李平招納師晏,誓下州峒蠻張景謂、彭德儒、向永勝、覃文猛、覃彥霸各以其地歸版籍,師晏遂降。”[10]14178
彭思聰。謂州知事。據(jù)《宋史·蠻夷一》有所提及,“知謂州彭思聰”[10]14180。
彭光明。為南州知事。據(jù)《溪州銅柱銘文》載:“知南州軍州事彭光明?!保?]75
彭光陵。保靜州知事。據(jù)《溪州銅柱銘文》稱:“知保靜州軍州事彭光陵。”[6]76
彭進。溪州銅柱銘文稱其為“教練使彭進”[6]76。具體州縣未知。
其四,前文已述溪州分為上、中、下溪州,史料中只知上溪州與下溪州,認為上溪州主要以“君”字輩彭氏擔任刺史,而下溪州屢有更替,但文獻史料卻未提關于中溪州的任何情形,是為歷史之疑慮。故經整合資料將上溪州、下溪州官職人員繪制圖表便于分析(見表三)。
表三 北江蠻彭氏官職表
續(xù)表三
由此,在所有記錄在冊的溪州任職官員中,并沒有中溪州的官職人員。與此觀點推斷相接近的亦有譚其驤先生。據(jù)《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荊湖南路與荊湖北路”[24]27-28所示,北江蠻區(qū)域內只有上溪州、下溪州的標識,然而并沒有中溪州的標識,且沒有中溪州的任何羈縻州縣。故,這一歷史事實值得質疑。
宋代北江蠻彭氏及其族屬是一個較大范圍的學術問題。內容涉及彭氏族源、分布、發(fā)展以及諸多世系考辨,但結合正史和相關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來看,仍有許多存疑和謬誤之處。
基于上述論述,可暫且歸納為三點結論。第一,在彭氏的地理分布范圍上,《宋史·蠻夷一》說法不夠嚴謹,經考證宋代北江蠻彭氏分布于忠順州、龍賜州、保靜州、永順州,以及下轄溶州、渭州、監(jiān)州、吉州、來化州、?州、南州、高州、寧州、武寧州、向化州、施酉州、永州、新州等十四處小羈縻州府,共計十八余處。第二,對于族屬源流問題上,亦認為傳統(tǒng)說法彭氏來自“江西說”有許多謬失存疑之處,宋代溪州彭氏應為本土著融合了彭水蠻及漢人發(fā)展而來。第三,對于北江蠻彭氏的世系問題,認為《宋史·蠻夷一》《資治通鑒》《宋會要輯稿》存在著相關世系錯誤。其一,允殊至仕羲應為四世非五世;其二,彭氏“如”輩與“儒”輩相異;其三,彭氏小輩正史資料并未正名;其四,北江蠻彭氏中,中溪州正史資料存在欠缺。
注釋:
①盤瓠或作槃瓠、盤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