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瓶梅》中的生日民俗

劉相雨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金瓶梅》是我國古代世情小說的開山之作，甚至被有的學者稱為“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社會風俗史”。它以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作為描寫的中心，逐漸輻射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繪聲繪影、窮形盡相地描寫了那個時代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督鹌棵贰分写嬖谥罅康拿袼讜鴮?，其中生日民俗描寫尤具特色，且對《醒世姻緣傳》《林蘭香》《紅樓夢》等世情小說中的生日描寫影響甚大。但是，目前學術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還很不充分，只有少數(shù)論文或論著涉及到這一問題(1)筆者以“《金瓶梅》”和“生日”兩個詞在中國知網(wǎng)進行篇名檢索，只檢索到兩篇文章，即彭晶：《〈金瓶梅〉生日描寫中蘊含的民俗現(xiàn)象》，《宜春學院學報》2011年第10期；彭晶：《〈金瓶梅詞話〉中的生日描寫研究》，曲阜：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另外，牛志威的《明清長篇家庭小說生日敘事研究》(開封：河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對《金瓶梅》中生日描寫的特點和價值也進行了論述。。特別是對于《金瓶梅》生日描寫的文學功能和文學意蘊的論述，就更少了。本文擬對《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2)如無特別說明，本文所引《金瓶梅》均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金瓶梅詞話》為準。，并就教于方家。

一、《金瓶梅》生日描寫概況

為了論述方便，我們先將《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列成一表格，如下：

表1 《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一覽表

說明：1.表格中所列生日主要是指在作品中正面描寫的生日活動，有些雖然未進行正面描寫，但是該活動對于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的，也列入其內。

2.有些一語帶過的生日活動未列入表格，如第二十三回潘金蓮生日，用“須臾過了金蓮生日”一語帶過；第二十四回用“天上燈宵，人間燈夕”一語，帶過李瓶兒生日；第三十四回潘姥姥生日，潘金蓮“早間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一語帶過；第四十九回王六兒生日，用“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一語帶過；第六十九回西門慶“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一語帶過；第七十九回花大舅生日，一語帶過。

3.孩子出生的相關描寫未列入表格，如第三十回李瓶兒生下官哥兒，第六十七回應伯爵的兒子出生，第七十九回吳月娘生下孝哥兒等。

從上面的表格可以看出，《金瓶梅》全書100回中，正面描寫的生日活動共有32次，平均每3回一次。如果再加上一語帶過的6次，以及嬰兒出生的相關描寫，其頻率就更高。《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從第八回潘金蓮給西門慶過生日開始，到第九十九回陳經濟過生日結束，幾乎貫穿了全書的始終(3)《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在數(shù)量和頻率上都高于《紅樓夢》，《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只有17次生日描寫,可參看劉相雨：《論〈紅樓夢〉中的生日民俗》，《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1期。，其重要性也由此可見一斑。在這些生日描寫中，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的共有18次，占一半以上(4)龐春梅和陳經濟的生日描寫，都發(fā)生在兩人被趕出西門慶家之后，沒有計算在內。。其中西門慶4次(分別在第八回，第十二回，第三十一回，第五十八回)，吳月娘4次(分別在第十九回，第三十三回，第五十九回，第九十五回)，潘金蓮3次(分別在第十四回，第三十九回，第七十八回)，孟玉樓3次(分別在第二十一回，第七十三回，第八十六回)，李瓶兒2次(分別在第十五、十六回，第四十一、四十二回)，李嬌兒2次(分別在第二十六回,第四十九、五十回)。西門慶家庭成員以外的生日有14次，其中蔡太師2次(在《金瓶梅》中分三回進行描寫，分別在第二十七回，第三十回，第五十五回)，夏提刑2次(分別在第十九回，第五十九回)，其他人員如周守備、應伯爵、喬大戶娘子、喬長姐、林太太、吳銀兒、陳經濟、龐春梅、孝哥兒、王一媽等人各1次。

二、《金瓶梅》的生日描寫與明代中后期的風俗民情

《金瓶梅》的生日描寫，反映了明代中后期人們對生日活動的普遍重視(5)《金瓶梅》雖然是以北宋末年為故事背景的，其實反映的是明代嘉靖、萬歷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這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

首先，從過生日人員的身分來看，社會各階層的人都熱衷于舉辦生日活動。在《金瓶梅》中，除了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西門慶的上司、同僚、朋友都有生日活動，連妓院的妓女和老鴇也過生日，甚至比一般人還要頻繁。如第十三回花子虛、西門慶等人就去給妓女吳銀兒過生日，第八十一回韓道國在揚州給老鴇王一媽過生日。吳月娘就曾對李桂姐說：“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兒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里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辰是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擠在一塊兒？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第五十二回)當然，身分不同的人，生日活動的規(guī)模、排場有很大的不同。如太師蔡京過生日的時候，全國各地的官員都來拜壽，“只見亂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第五十五回)，而普通人家的生日活動則相對比較簡單。

其次，從過生日人員的年齡來看，各年齡段的人都有生日活動。從明代的社會風俗來看，明代人大多在五十歲以后才舉辦生日活動[1](P4-5)。在《金瓶梅》中，西門慶正值壯年(他出場時二十六七歲，三十三歲時去世)，已經在頻繁地過生日了。西門慶的幾個妻妾，其年齡也與西門慶相差不多，也在不斷地過生日。西門慶的兒子孝哥兒、喬大戶的女兒喬長姐這樣的嬰兒，也過起了生日。

再次，從生日禮物來看，其差別是很大的。《金瓶梅》中的生日禮物，以實物為主，主要包括壽桃、壽面、雞、鴨、魚等食品，其中壽桃、壽面是必不可少的，貴重一點的則有衣服等。如第十五回，李瓶兒過生日的時候，西門慶送了“四盤羹菜，兩盤壽桃，一壇酒，一盤壽面，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其中“織金重絹衣服”是所有禮物中最值錢的。第七十二回，西門慶送給林太太的生日禮物，除了“二副豕蹄，兩尾鮮魚，兩只燒鴨，一壇南酒”之外，還有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紫丁香色通袖段襖，翠藍拖泥裙”。第五十九回，夏提刑生日，西門慶送了“四樣鮮肴，一壇酒，一疋金段”，其中“一疋金段”當是西門慶送給這位頂頭上司的特別禮物。第四十二回，妓女吳銀兒送給李瓶兒的生日禮物是“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兩只燒鴨，一副豕蹄，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汗巾和女鞋是吳銀兒為了拜李瓶兒為干娘特意準備的(6)第三十二回，李桂姐拜吳月娘為干娘，送的禮物有：一盒果餡餅兒，一副豚蹄，兩只鴨子，兩瓶酒，一雙女鞋。。第六十七回，喬長姐生日，西門慶送了“兩只燒鵝、一副豕蹄、四只鮮雞、兩只熏鴨、一盤壽面；又是一套妝花段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其中的衣服、汗巾、花翠是因為喬長姐與官哥兒定下了親事，所以禮物貴重一些。第八回潘金蓮送給西門慶的生日禮物，則以衣物為主，“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密約深盟隨君、膝下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永祥云嵌八寶、水光絹里兒、紫線帶兒、里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頭蓮瓣簪兒”，西門慶十分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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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瓶梅》中，如果是朋友、同僚過生日，也可以直接送銀子。如第十六回應伯爵生日，西門慶送了三錢銀子；第十七回周守備的生日，西門慶送去了“五星分資、兩方手帕”；第十三回妓女吳銀兒生日，西門慶送了五錢銀子。

當然，在《金瓶梅》中，也有特別貴重的生日禮物。如西門慶曾經兩次給蔡太師送禮，其禮物都貴得驚人。西門慶第一次給蔡太師送生日禮物，“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余；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第二十七回)，此外還有“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纻段，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榼”(第三十回)。蔡太師一高興，就賞給了西門慶一個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的官職。

西門慶第二次給蔡太師送去了“二十來扛”的禮物，包括“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顆；又梯己黃金二百兩”(第五十五回)。西門慶這樣一個來自清河的小官吏就送了如此厚禮，那么，全國各地的官員送給蔡太師的禮物則可想而知。西門慶送給蔡太師的生日禮物，是他送給一般人的幾百倍或上千倍。這種所謂的“生日禮物”，成為官場行賄的重要方式。像蔡太師這類位高權重之人，公然以生日為名，賣官鬻爵，已是當時官場的潛規(guī)則?！督鹌棵贰分械纳斩Y物描寫，折射出當時市井社會和官場社會的不同形態(tài)，對于我們認識和了解明代中后期的風俗民情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第四，生日娛樂活動有著明顯的雅俗之別。在《金瓶梅》中，生日宴會的時候，大多要安排娛樂活動。一般情況下，要請兩個妓女或小優(yōu)彈唱助興。如第十二回西門慶生日，接了李桂姐并兩個唱的，唱了一日；第十五回李瓶兒生日，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第十六回，應伯爵生日，叫了兩個小優(yōu)彈唱。

《金瓶梅》中的官員過生日的時候，娛樂活動則更豐富一些，排場也更大。如第十七回周守備的生日，第十九回夏提刑的生日，都叫了四個唱的遞酒。此外，還有“雜耍步戲”“搬演戲文”等活動。西門慶做了提刑所理刑副千戶后，過生日時“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吊罷，做了個笑樂院本”(第五十八回)。蔡太師過生日招待西門慶時，則有“二十個美女一齊奏樂”(第五十五回)，其排場顯然更是非他人能比。

西門慶的妻妾過生日的時候，請來助興的除了李桂姐、吳銀兒、郁大姐等會彈唱的妓女以外，還經常請薛師父、王師父等尼姑來宣卷、講笑話。在《金瓶梅》中，吳月娘似乎對宣卷有著特別的興趣，生日宴會結束后，她經常請尼姑宣卷，這也反映了西門慶這一暴發(fā)戶商人家庭的家風。明清時期的書香之家一般是不允許尼姑進門的?！督鹌棵贰返脑u點家張竹坡曾對吳月娘的這一做法痛加斥責，“聽尼宣卷，胡亂燒香，全非婦女所宜”[2](P30)，“送人直出大門，妖尼晝夜宣卷，又其不聞婦道，以致無所法守也”[2](P51) 。另外，吳月娘的這一行為，也為后來孝哥兒的出家埋下了伏筆。

如果與《紅樓夢》相比，《金瓶梅》中的人物過生日的時候，更喜歡請妓女或男優(yōu)唱曲兒助興，而很少請戲班演戲。這大約是因為妓女或男優(yōu)在宴會上與觀眾的距離較近，雙方的互動性更強，而戲曲演員在戲臺上表演，與觀眾的距離較遠，其互動性要差一些。同時，這也與西門慶和他周圍的人多是一些文化檔次和欣賞水平不高的市井人物有關，妓女的行為和做派更能滿足西門慶等人的需求。妓女在西門慶家可以公然登堂入室，妓女李桂姐還拜吳月娘為干娘(第三十二回)(7)張竹坡在第三十一回回前評論說：“月娘良家婦也。一旦妓者來認女，月娘當怒叱之不暇，乃反喜而受之，其去娼家?guī)缀卧?”參見侯忠義、王汝梅編：《金瓶梅資料匯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06頁。，妓女吳銀兒拜李瓶兒為干娘(第四十二回)，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的生活情趣由此可見，“此則總寫西門無厭，又見其為浮薄立品，市井為習”[2](P29)。清人文龍也認為，西門慶家往來者，“無非戲子、姑子、婊子、小優(yōu)兒、媒婆子、糊涂親戚、混賬朋友、忘八伙計”，西門慶家“儼然一個大酒店，闊飯鋪，體面窯子，眾興會館”[3](P485)。此言雖刻薄，但確實是一針見血。當然，如果是比較隆重的生日宴會，西門慶有時也會請戲班。如第四十一回李瓶兒生日的時候，由于有許多官員的太太參加，西門慶就專門請了王皇親家的戲班來演出。

如果將《金瓶梅》中的生日宴會與官場上的接待宴會相比，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很大的不同。正式的官場宴會，往往都是要演戲的，而且大多是海鹽戲。如第三十六回，西門慶接待蔡狀元和安進士，就請了一班蘇州戲子，其中有生、旦、小生、貼旦四位演員。從第七十四回可知，這些演員都是唱海鹽腔的(8)第三十六回中扮生的演員茍子孝，在第七十四回再次出場，明指其是海鹽子弟。。第四十九回，西門慶再次接待已經升為巡鹽御史的蔡狀元，叫的也是海鹽戲子。第七十二回，安郎中借西門慶家接待蔡九知府，更是明確地提醒“戲子用海鹽的，不要這里的”。第七十六回，西門慶招待巡撫侯蒙，“先是教坊間吊上隊舞回數(shù)，都是官司新錦繡衣裝，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后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帖”?？梢?，海鹽戲在官場接待宴會中是作為壓軸節(jié)目來表演的。

不過，海鹽戲在西門慶生活的清河縣并不流行。李瓶兒去世時，西門慶請了海鹽戲子唱戲，薛內相就說：“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么！”(第六十四回)因此，薛、劉兩公公更愿意聽道情。西門慶認為他們“不曉的南戲滋味”。其實，西門慶和他的朋友應伯爵等人，也不喜歡海鹽戲，他們娛樂時幾乎不請海鹽戲子。應伯爵在看海鹽戲的間隙，還念念不忘李桂姐、吳銀兒等妓女，叫她們出來遞酒(第六十四回)。西門慶在招待上司時才請海鹽戲子，不過是為了討好上司或附庸風雅。葉德均先生認為，“海鹽腔具有清柔的特色，正適合封建地主、官僚們的口味”[4](P25)。從《金瓶梅》的描寫來看，海鹽戲在官場中確實較為流行，特別是生活于南方的官員，更喜歡海鹽戲。而這一風俗，與明代文人筆記中記載的萬歷前后的風俗較為吻合。顧啟元《客座贅語》卷九《戲劇》記載：

南都萬歷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多用散樂，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樂器用箏、、琵琶、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則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間錯以撮墊圈、舞觀音，或百丈旗，或跳隊子。后乃變而盡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間有用鼓板者。今則吳人益以洞簫及月琴，聲調屢變，益為凄惋，聽者殆欲墮淚矣。大會則用南戲，其始止二腔，一為弋陽，一為海鹽。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海鹽多官語，兩京人用之。[5](P1430)

萬歷以前，宴會多用北曲，后來才“盡用南唱歌者”，與海鹽弟子的演唱方式相似?！督鹌棵贰匪从车难鐣L俗當是嘉靖末期到萬歷初期的情形，官場宴會率先用海鹽弟子，而民間依然流行北曲。

第五，《金瓶梅》的生日描寫，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的某些特殊風俗。首先，《金瓶梅》中的生日大都是分兩天來過的。第一天為“上壽日”(在生日的前一天),第二天為正生日。在“上壽日”，大家要給壽星送禮物，壽星下帖子請送禮的人吃飯。如第十二回就提到“正值七月廿七日，西門慶上壽，從院中來家”，西門慶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第十五回李瓶兒生日，西門慶“先一日差小廝玳安，送了四盤羹菜……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嬌兒的生日是四月十八，“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第四十九回)。在《金瓶梅》中，“上壽日”是比較重要的。西門慶的妻妾在這一天可以要求與西門慶同房。在《醒世姻緣傳》和《紅樓夢》等小說中，則沒有見到上壽風俗，這一風俗可能只在某些地區(qū)流行。

其次，在《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妾過生日的時候，是要給西門慶磕頭的。如第七十三回孟玉樓生日、第七十八回潘金蓮生日，她們都要給西門慶遞酒、磕頭。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生日，則未發(fā)現(xiàn)如此[1](P11)。同時，晚輩或奴仆也要給過生日的長輩或主人磕頭。如第三十九回，潘金蓮生日，陳經濟就去給潘金蓮磕頭；第十五回，李瓶兒生日，玳安就“與李瓶兒磕頭拜壽”。西門慶生日的時候，潘金蓮也給西門慶磕頭拜壽(第八回)。西門慶給蔡太師慶壽，也是“拜了四拜”。

可以說，《金瓶梅》中的生日活動呈現(xiàn)出一種泛化現(xiàn)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泛化現(xiàn)象也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社會上流行的奢靡風氣，這在集官僚、商人于一體的西門慶之家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三、《金瓶梅》生日描寫的文學功能

從《金瓶梅》的生日描寫可以看出，它是以西門慶及其家庭成員為中心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的，然后逐漸向外層擴展。西門慶與上層官僚的交往，最初是通過親家陳洪來實現(xiàn)的。陳洪與提督楊戩是兒女親家，他由此與楊戩有了關系，由楊戩認識了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蔡攸、資政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李邦彥以及權頃朝野的蔡京，后來又成為蔡京的干兒子。他又通過蔡京結識了巡鹽御史蔡蘊、巡按宋喬年、巡撫侯蒙、知府蔡九等人。西門慶當上山東提刑所副千戶、正千戶以后，又結識了夏提刑、周守備、何千戶等同僚以及太監(jiān)劉公公、薛公公、何公公等人。西門慶周圍的朋友則有應伯爵、謝希大等一群幫閑，家里還有玳安、來旺、來爵等家人，有蘭香、小玉、春梅、秋菊等丫鬟；他還與妓女李桂姐、吳銀兒、鄭愛香、鄭愛月等來往密切。西門慶的六房妻妾，則組成了龐大復雜的親戚圈……所有這一切構成一張縱橫交織的社會關系網(wǎng)，西門慶就在這張大網(wǎng)的最中心。

(一)《金瓶梅》的生日描寫帶有明顯的紀年作用

《金瓶梅》是一部小說，不能像編年史那樣頻繁提及時間的變化?！督鹌棵贰吠ㄟ^不同人物的生日描寫，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時光的流逝。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出場時二十六七歲，到他三十三歲去世，一共六七年的時間，這種時間的變化在生日描寫中能夠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從前面的生日一覽表中，我們可以看出：第八回西門慶第一次過生日，這是《金瓶梅》的第一年；第十二回西門慶第二次過生日，是《金瓶梅》的第二年；第十四回潘金蓮第一次過生日到第二十二回孟玉樓過生日，是《金瓶梅》的第三年；第二十六回李嬌兒第一次過生日，是《金瓶梅》的第四年；第三十九回潘金蓮第二次過生日到第七十五回孟玉樓第二次過生日，是《金瓶梅》的第五年；第七十八回潘金蓮第三次過生日到第八十六回孟玉樓第三次過生日，是《金瓶梅》的第六年；第九十五回吳月娘生日是《金瓶梅》的第七年；第九十六回孝哥兒生日到第九十九回陳經濟生日是《金瓶梅》的第八年?！督鹌棵贰分械纳彰鑼懼跃哂羞@一功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生日時間的安排。潘金蓮的生日在正月初九，恰在一年的開始；孟玉樓的生日在十一月二十七，接近一年的年尾；西門慶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大約在一年的中間。這一系列的生日連起來，就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時間的變化。

從《金瓶梅》中生日描寫的頻次來看，第一年只有1次生日描寫，第二年2次，第三年8次，第四年3次，第五年10次，第六年3次，第七年1次，第八年3次?？梢钥闯?，不同的年度，生日描寫的頻次差別很大。其中第三年和第五年較多，分別為8次和10次，占全部生日描寫的一半以上。

與此相聯(lián)系，《金瓶梅》的敘事節(jié)奏也有很大的變化?！督鹌棵贰分械那皟赡?，敘事節(jié)奏比較快。從第三年開始，《金瓶梅》的敘事節(jié)奏轉慢。這一年，李瓶兒嫁給了西門慶，西門慶的家庭成員已經趨于穩(wěn)定。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妾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都舉行了生日宴會；西門慶也開始頻繁地參加其他人的生日宴會，如他參加了夏提刑、周守備、應伯爵等人的生日宴會。第四年是《金瓶梅》中起過渡作用的一年，這一年的生日活動雖然不多，但是分兩回描寫了西門慶派家人給蔡太師送生日禮物的情況。西門慶的命運從此發(fā)生轉折，他從清河縣的一個暴發(fā)戶商人一變而成了山東提刑所的理刑副千戶，從此走上官場，他的人際交往的范圍突然變大，檔次也陡然提升。第五年是西門慶志得意滿的一年，他更加頻繁地參加各種生日活動及其他宴會，可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同時也更加瘋狂地追逐著女色和財富，這一年的敘事節(jié)奏是最慢的。到了第六年，潘金蓮生日的時候(第七十八回)，西門慶的身體已日漸衰弱，終于在吃了過量的春藥后死去。西門慶死后，《金瓶梅》中的生日描寫大大減少，在兩三年的時間里，只有少數(shù)幾次生日活動，而且都比較簡略。

從上面的論述我們也可以看出，生日活動多發(fā)生在富裕、穩(wěn)定的大家庭中，貧窮、衰敗的家庭則較少準備生日活動。這也是《金瓶梅》以后的世情小說生日描寫的基本特點。

(二)《金瓶梅》的生日安排往往與節(jié)日重合

《金瓶梅》中主要人物的生日，往往也是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其中，最明顯的是李瓶兒和吳月娘的生日。李瓶兒的生日是正月十五，為元宵節(jié)；吳月娘的生日是八月十五，為中秋節(jié)。元宵節(jié)和中秋節(jié)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重要節(jié)日，兩者的文化意味卻有不同。元宵節(jié)是一個熱鬧、浪漫的節(jié)日，歐陽修就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詞句；中秋節(jié)則是一個相對冷清、感傷的日子，蘇軾因此而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愿。

張竹坡在《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中多次提到該書的“冷”“熱”問題，如“前半處處冷，令人不耐看；后半處處熱，而人又看不出”[2](P25)，“《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熱”[2](P43)。李瓶兒和吳月娘兩人的生日，也是如此。李瓶兒生日體現(xiàn)出的是“熱”，吳月娘的生日體現(xiàn)出的是“冷”。李瓶兒第一次過生日在第十五回，那時她還沒有嫁給西門慶，她邀請吳月娘等人到她家赴宴。潘金蓮、孟玉樓在樓上觀燈時，“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反映出的是一種熱鬧非凡的情形。西門慶這日先是與應伯爵、謝希大等朋友一起觀燈，然后又到了妓女李桂姐那里，最后又偷偷地跑去與李瓶兒幽會。李瓶兒第二次生日的時候，正趕上兒子官哥兒與喬大戶的女兒定親，那日來的客人更多，規(guī)模也更大(第四十一、四十二回)。

吳月娘的生日描寫的次數(shù)雖然最多，但是每次都規(guī)模不大，也不夠熱鬧。吳月娘每次生日的時候，往往都要請尼姑宣卷、唱佛曲，體現(xiàn)了出家離世的情懷，與世俗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瓶兒、吳月娘的生日，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寓了她們的命運。元宵節(jié)的煙火固然絢麗，但是十分短暫。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后，很快生了兒子，十分受寵；但是由于受到潘金蓮的嫉妒和陷害，兒子官哥兒受驚嚇而死，李瓶兒也因此傷心而死，年僅二十七歲。李瓶兒生于元宵節(jié)，又于元宵節(jié)從梁中書家逃離出來(第十回)，于元宵節(jié)請求嫁給西門慶(第十五回)，又于元宵節(jié)給兒子訂婚(第四十一回)，她一生的重要事件都與元宵節(jié)有關[6]。

吳月娘的命運與李瓶兒不同，她嫁給西門慶后，從來沒有受到特別的寵愛。當然，由于她是西門慶的正妻，她也沒有受到過多的冷落。吳月娘生于八月十五日，是月圓之時?！霸聺M則虧”，吳月娘的命運似乎是在走下坡路。特別是在西門慶死后，她的家庭很快衰敗。當然，這種衰敗，除了家庭內部的種種因素外，與整個國家的迅速滅亡也有一定的關系。

潘金蓮的生日是正月初九，這是民間傳說中玉皇大帝的誕辰。潘金蓮的性格比較要強，她雖然是西門慶的第五個小妾，但是在許多事情上她常常挾制西門慶，使西門慶對她言聽計從。西門慶就多次說她“單管咬群兒”(第二十一回)、“再三咬群兒”(第十二回)、“去處掐個尖兒”(第四十回)。《金瓶梅》將潘金蓮的生日安排在這一天并非偶然的巧合，而是特意的安排。例如，第三十九回，西門慶準備在玉皇廟打醮，就對吳道官的徒弟說：“就訂在初九，爺?shù)┤漳莻€日子罷?！蓖降艿溃骸按巳照翘煺Q?！队裣挥洝飞衔艺埪蔂斀粦c，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边@里所謂的“爺?shù)┤铡薄疤煺Q”，都是指玉皇大帝的誕辰。與西門慶的其他妻妾相比，潘金蓮也是最不怕因果報應的，她說：“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第四十六回)李瓶兒臨死之前，屢屢夢見花子虛索命，反映出她對花子虛之死一直心懷愧疚；潘金蓮親手毒死了武大郎，她卻從來沒有夢見過武大郎索命?！督鹌棵贰穼⑴私鹕彽纳瞻才旁谟窕蚀蟮鄣恼Q辰日，或許與潘金蓮這種強勢的性格有一定的關系。

李嬌兒的生日是四月十八，這是民間傳說中碧霞元君的誕辰。明代中后期以來，碧霞元君得到民眾的普遍信仰(9)參見葉濤：《碧霞元君信仰與華北鄉(xiāng)村社會——明清時期泰山香社考論》，《文史哲》2009年第2期；田承軍：《碧霞元君與碧霞元君廟》，《史學月刊》2004年第4期。，李嬌兒的行為卻為人所不齒。李嬌兒出身妓女，后來嫁給西門慶做妾，西門慶對她不薄?？墒?，西門慶死后，她不但偷偷地把財產轉移出去，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妓院，還以“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還有，明代以來民間素有“四月十八，奶奶廟上祈娃娃”的說法。李嬌兒嫁給西門慶以后，卻始終未給西門慶生下一男半女。《金瓶梅》的這種生日安排，似乎是對李嬌兒命運的一種諷刺吧。

(三)《金瓶梅》的生日活動與小說人物命運的轉機

在《金瓶梅》中，生日活動往往成為小說中人物命運的轉折點。西門慶第一次派人給蔡太師送生日禮物，蔡太師就賞給西門慶一個提刑所理刑副千戶的官職，使西門慶一下子從開生藥鋪的商人變成了官員，從此步入官場。西門慶的命運由此發(fā)生了一個巨大的轉折。西門慶第二次親自給蔡太師送生日禮物，就拜認蔡太師為干爹，從此結交了更多官場上的人物。

西門慶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他與潘金蓮瘋狂了一夜。第二天他們接到了武松派人送給武大郎的書信，說自己不久歸來?！督鹌棵贰酚谩皹窐O悲生，泰極否來”來形容此事(第八回)。于是，潘金蓮和西門慶加速了嫁娶的進程，“八月初六日是武大郎百日，請僧念佛燒靈；初八日晚，抬娶婦人家去”。西門慶毒死武大郎而與潘金蓮鬼混，本來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因為武松回來肯定要找他們算賬?！督鹌棵贰分械奈鏖T慶在武松到來之前就將潘金蓮娶到家中，從而將危險降到了最低限度。可以說，《金瓶梅》的這種生日安排，某種程度上使西門慶避免了《水滸傳》中那種被武松殺死的結局(10)在《水滸傳》中，沒有潘金蓮給西門慶過生日的情節(jié)，也沒有武松派人給武大郎送信的情節(jié)，武松出差回來到哥哥家時，潘金蓮與西門慶正在鬼混。參見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

再如，周守備生日的時候(第十七回)，西門慶去參加宴會。宴會結束后他去與李瓶兒幽會，商定六月四日迎娶李瓶兒。這時，女兒西門大姐、女婿陳經濟來投奔西門慶(因蔡京、楊戩被宇文虛中彈劾)，朝廷命令捉拿的犯人之中就有西門慶(第十八回)。西門慶趕緊派家人來保、來旺進京打點，終于化險為夷，并因禍得福，與蔡太師拉上了關系。不過，他迎娶李瓶兒的事情因此耽擱，李瓶兒又招贅了蔣竹山。也就是說，周守備的生日活動，一方面改變了西門慶的命運，為他以后步入官場埋下了伏筆；另一方面也改變了李瓶兒的命運，延緩了她嫁給西門慶的進程。

李嬌兒生日的時候(第四十九回)，西門慶遇到了來自西域天竺國的胡僧，給了他很多春藥，西門慶以后更加瘋狂地追逐女色，導致了他的迅速死亡。

李瓶兒的命運與生日活動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妓女吳銀兒生日的時候(第十三回)，李瓶兒與西門慶第一次見面，請求西門慶早些送花子虛回家。潘金蓮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第十四回)，她去拜壽，為嫁入西門慶家做準備。李瓶兒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第十五回)，西門慶與她幽會，商量嫁娶之事。緊接著應伯爵(第十六回)、周守備(第十七回)生日的時候，西門慶都偷偷跑去與她幽會。夏提刑生日的時候(第十九回)，西門慶雇用流氓魯華、張勝打了蔣竹山，李瓶兒決心趕走蔣竹山，再嫁西門慶。吳月娘生日的時候(第十九回)，李瓶兒再次拜壽，重新商定了嫁給西門慶的日期。蔡太師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第三十回)，李瓶兒生下了兒子官哥兒；夏提刑再次生日的時候(第五十九回)，官哥兒被潘金蓮的雪獅子貓抓傷，受到過度驚嚇，不久死去。李瓶兒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再嫁、生兒子、兒子死，都與生日活動有關。

吳月娘的命運也是如此。她第一次生日的時候(第十九回)，李瓶兒嫁給了西門慶，她從此又多了一個競爭對手。吳月娘第二次生日的時候(第三十三回)，她與潘金蓮、孟玉樓等人去看新買的房子，結果在樓梯上滑了一腳，造成了流產。潘金蓮第二次過生日的時候(第三十九、四十回)，吳月娘請王姑子給她尋找生兒子的符藥，吳月娘吃后就順利懷孕，后來生了兒子孝哥兒。

《金瓶梅》中有些次要人物的命運，也與生日活動聯(lián)系密切，如宋惠蓮。在孟玉樓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宋惠蓮被西門慶看中，“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第二十二回)；就在同一回，當吳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生日酒的時候，宋惠蓮開始與西門慶通奸。在第二年李嬌兒生日的時候(第二十六回)，宋惠蓮在與孫雪娥吵架后，上吊自殺。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金瓶梅》經常通過生日活動來凸顯人物命運的變化。這種變化雖然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在這種偶然性中又蘊含著必然性。從西門慶的經歷來看，接連不斷的生日活動，為他的獵艷活動提供了種種機會。他經常以生日活動為名，或進妓院，或與有夫之婦偷情，忙得不亦樂乎。而西門慶的妻妾，則利用生日活動盡情娛樂；晚上，則希望能夠與西門慶共享魚水之歡。同時，《金瓶梅》中的人物在生日縱情享樂的時候，也預示著樂極生悲時刻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