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紹懷
(惠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魯迅思想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在《野草》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野草》收錄魯迅1924—1926年間所作散文詩23篇,1927年4月出版之前又加寫了《題辭》,全書共計24篇,1927年7月作為“烏合叢書”之一種由北京北新書局初版。《野草》創(chuàng)作的成因是“有了小感觸”而寫的一系列短文,魯迅稱之為“散文詩”[1](P469)。散文詩這種文體不受一般文學作品以時間、地點、人物為情節(jié)要素的敘事建構(gòu)的制約,在敘事方式和文體結(jié)構(gòu)上具有極大的靈活性和跳躍性,這使魯迅自由表達復雜多維的思想意向獲得了廣闊的敘事空間。從思想上看,《野草》是五四退潮以后,魯迅在彷徨苦悶中“碰了許多釘子”[2](P224),心中郁積了“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在“不能寫,無從寫”的沉默與寂靜中同時感到“充實”和“空虛”[1](P18-19)而創(chuàng)作的。這種既“充實”又“空虛”的矛盾心境,是魯迅在五四退潮之后“絕望/虛妄/希望”相互交織的精神狀態(tài)及其“靈魂的掙扎”的集中體現(xiàn)。
《野草》是魯迅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獨特的存在,其對于魯迅創(chuàng)作和思想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是魯迅哲學思想的結(jié)晶,而且也在于它獨創(chuàng)性的敘事方式和文體建構(gòu)。錢理群先生在談到《野草·希望》的敘事特征時說:“整篇《希望》講的就是這樣一個生命過程:從尋求希望,到拒絕希望,最后又拒絕絕望。這正是魯迅思維的特點,他總是同時提出兩個對立的命題:希望與絕望,然后在兩者之間來回質(zhì)疑,在旋轉(zhuǎn)式的追問之中,把思考逐漸深入,達到思維的深度,提出一種超越希望與絕望的反抗?!盵3](P26)實際上,這種“對立的命題”之間的“來回質(zhì)疑”和“旋轉(zhuǎn)式的追問”不僅是《希望》一文的敘事特征,同時也是《野草》詩學敘事文體的整體性結(jié)構(gòu)特征。從敘事學和辭源學意義上,我們把《野草》詩學敘事文體建構(gòu)的基本特征,概括為語言、意象和抒情主題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所謂“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指的是在同一個句式中包含多個各自獨立而意義相反或相對的詞組或意象,或者是在同一個文本中包含多重既各自獨立又相反相成的主題線索,通過多重相反或相對的意象組合或主題線索之間的往返質(zhì)疑和旋轉(zhuǎn)式追問,在敘事語式或敘事文體上構(gòu)成一種對立并置、相反相成、旋轉(zhuǎn)互動的復調(diào)式敘述形態(tài)。這種復調(diào)式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不僅構(gòu)成了《野草》特有的詩學敘事特征,同時也構(gòu)成了魯迅創(chuàng)作的一種獨特的精神文化現(xiàn)象,從而集中呈現(xiàn)出魯迅思想及其哲學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沖突及其深度精神反思與追問。
《野草》詩學敘事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首先表現(xiàn)在對意義或意向相反相成的詞語或詞組的大量使用。在《野草》的敘事語言和敘事語境中,這種“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詞組彼此之間反復對撞、往返互動,產(chǎn)生核裂變式的爆炸性效果,表達敘事主體強烈的情感沖突和精神張力。
《題辭》是魯迅對《野草》寫作過程的回顧與總結(jié),其在《野草》中不僅具有綱領(lǐng)性的思想意義,在敘事方式上也具有典范性的文體意義,尤其是對“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的運用,可稱為《野草》詩學敘事的代表作: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 ……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4](P163-164)
以上幾節(jié)敘述中,“沉默/充實/空虛”“生命/死亡/存活”“生命/朽腐/空虛”“靜穆/大笑/歌唱”“明/暗”“生/死”“過去/未來”“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等構(gòu)成了一系列的“反義同體”詞組派對,這些詞組派對以混凝土澆注式的組合方式互相質(zhì)疑、旋轉(zhuǎn)互動,構(gòu)成了一個具有巨大張力的敘事場域,使人感受到魯迅在極度壓抑狀態(tài)下強烈的精神裂變和感情迸發(fā)。
《希望》是《野草》中的重要篇章: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 ……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4](P181)
這里通過“我的心”的反詰和追問,展示了自己心中曾經(jīng)的“血腥的歌聲”。這是一顆交織著“寂寞/平安”“愛憎/哀樂”“顏色/聲音”“血/鐵”“火焰/毒”“恢復/報仇”“希望/空虛/暗夜/青春”等各種沖突元素的大心臟,從這顆交織著多重對立命題的大心臟的跳動中,可以窺見魯迅由“吶喊”而“彷徨”的幻滅與追求、反抗與掙扎。
《頹敗線的顫動》寫一位被忘恩負義的子孫拋棄的母親,“她”于深夜里出走,在無邊的荒野中向上天發(fā)出無言的呼告?!八背嗌砺泱w、舉手向天的“石像”一般的身影,昭示了一個承受了巨大的苦痛和屈辱的生命存在悲愴的犧牲姿態(tài)。在她“無詞的言語”中,“荒野/高天”“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害苦/委屈”“眷念/決絕”“愛撫/復仇”“養(yǎng)育/殲除”“祝福/咒詛”“人/獸”構(gòu)成了一道巖漿一樣的生命激流,顯示了一個亢奮而決絕的生命最后的“頹敗”與“顫動”,表達了魯迅強烈的悲傷和憤怒,感情壓抑而又絕望。
《野草》一些篇章還在同一文本中反復使用一個“反義同體”詞組,使這一“反義同體”詞組派對產(chǎn)生復調(diào)式的多重意義,以強化文本主題的多維意向。如《復仇》中,“他們倆”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他們將要“擁抱”,將要“殺戮”——從辭源學上看,“擁抱”是表示親近和愛意的姿態(tài),“殺戮”則是表示敵對或沖突的極端暴力行為,二者合一構(gòu)成了“擁抱/殺戮”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這一“反義同體”詞組派對在《復仇》中反復出現(xiàn),兩個人保持著“將要擁抱,將要殺戮”的對立姿態(tài),然而,他們始終“也不擁抱,也不殺戮”,直到他們“圓活的身體”將要干枯?!八麄儌z”的對峙狀態(tài)加之圍觀的看客,構(gòu)成了多重對立的狀態(tài)——“他們倆”之間的對立、“他們倆”與看客之間的對立。這種不同個體或群體之間的對立狀態(tài)以“擁抱/殺戮”的固化姿態(tài)而使期待中的“蠱惑”與“煽動”歸于虛無,“他們倆”以永久的“無血的大戮”姿態(tài),見證了路人們的“無聊”和“干枯”。《復仇(其二)》中則反復使用了“悲憫/咒詛”這一“反義同體”詞組,表達了作為先覺者的耶穌對不覺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感情。在情感認知方面,“悲憫/咒詛”之間的對立并置,顯示出耶穌內(nèi)心的煎熬和無奈。
另外,《野草》獨特的構(gòu)詞法還表現(xiàn)在同一詞組的內(nèi)涵與外延處于“反義同體”的對立并置狀態(tài),構(gòu)成反諷敘事的意義悖反。日本學者丸尾常喜說:“《野草》就是以豐富多彩的表象來表現(xiàn)魯迅內(nèi)部的這種沖動與苦悶、自我約制的思想發(fā)生崩潰,嘗試著向著新思想的再生的連續(xù)性很強的詩篇?!盵5](P283)這種外在表象與內(nèi)在沖動對立并置的反諷詞組雖然形式上沒有對立意向或主題的派對,但其表面意義與其真實內(nèi)涵呈現(xiàn)“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其表層意向與其本質(zhì)內(nèi)涵呈正反結(jié)構(gòu)?!哆@樣的戰(zhàn)士》中,“這樣的戰(zhàn)士”面對的是“無物之陣”,這“無物之陣”中的各種“好名稱”“好花樣”不過是“一件外套”,因此,所謂的“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和“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等等都不過是假象,這些花樣繁多的“好名稱”實際上是“反義同體”的反諷。
除了對立物或?qū)α⒚娴摹胺戳x同體”結(jié)構(gòu),《野草》中還有意識地將同義一體的事物在敘事上進行拆分,使同義一體的對象處于對立并置狀態(tài),構(gòu)成同義異體的對立并置結(jié)構(gòu)。如《秋夜》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盵4](P166)“兩株樹”都是棗樹,本來是一個同義同體組合,但用“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分別敘述,便使“兩株棗樹”呈現(xiàn)為對立并置狀態(tài),在句式上構(gòu)成為彼此獨立、同義異體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再如《影的告別》中,將不可分離的“人”與“影”進行拆分,使“人”與“影”處于對立互動的對話狀態(tài),以“影”對“人”的告別,拒絕“人”設(shè)的天堂、地獄和“黃金世界”:“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4](P169)《雪》中,將“雪”的形態(tài)分為“暖國的雨”“江南的雪”“朔方的雪”,最后寫那在“無邊的曠野上”旋轉(zhuǎn)升騰的,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4](P186)。這樣將同義一體的敘事對象進行拆分敘述,使同義一體的敘事對象呈現(xiàn)同義異體的對立并置狀態(tài),在審美意義上產(chǎn)生強烈的陌生化效果,增強了對話的維度和機遇,使單一的同義體獲得了復調(diào)性的多義闡釋,大大增強了敘事文本的敘事空間和審美張力。
以上表明,“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不僅是《野草》詩學敘事的語言基石,也是《野草》文體建構(gòu)的根本特征,從“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切入《野草》敘事文本,是解讀《野草》詩學思想的重要途徑。以往的《野草》研究往往對文本背后的故事和原型作索隱式的揭秘,忽視了其語言敘事本身的復調(diào)性和多維性特征,因此對其詩學敘事的內(nèi)在沖突和張力沒有作出有效的闡釋。語言是存在的家,離開了語言敘事結(jié)構(gòu)的基本要素,故事索隱或所謂的哲學思維會走向抽象化和玄學化。
按照魯迅的解釋,《野草》敘事文體屬于散文詩。從詩學理論上看,散文詩雖然在敘事文體上可歸入散文,但其本質(zhì)內(nèi)核仍然是詩性的:“詩性既然是詩歌的文體內(nèi)核,那么也必然是散文詩的文體本質(zhì)所在。”[6]因此,如果說敘事語言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野草》敘事文體的外在敘事特征,那么,《野草》詩學意象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則集中體現(xiàn)了其敘事文體的詩性內(nèi)核和詩性本質(zhì)。
魯迅向來不相信正人君子們所許諾和宣揚的未來的“黃金世界”,因而也不相信所謂才子佳人、花好月圓的愛情故事。在《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中:愛人贈我“百蝶巾”,我回贈她“貓頭鷹”;愛人贈我“雙燕圖”,我回贈她“冰糖壺蘆”;愛人贈我“金表索”,我回贈她“發(fā)汗藥”;愛人贈我“玫瑰花”,我回贈她“赤練蛇”?!拔摇迸c愛人互相的贈物——“百蝶巾/貓頭鷹”“雙燕圖/冰糖壺蘆”“金表索/發(fā)汗藥”“玫瑰花/赤練蛇”——在詩學敘事意義上構(gòu)成了“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的意象組合,表明雙方意愿錯位、貌合神離,感情意向處于緊張對立的沖突狀態(tài),“戀愛/失戀”構(gòu)成了“反義同體”的互文意象。
在《過客》中,“路/墳”構(gòu)成了“反義同體”的意象組合——“路”是“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老翁、女孩和過客在“路”上相遇,過客的腳已經(jīng)“走破了”,老翁勸他休息一會,女孩送給他一片布讓他裹傷,但過客拒絕了老翁的勸告和女孩的好意,他聽到前面有個聲音在催促他、叫喚他,他執(zhí)意要一直往前走,他只是“一路走”,既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走過什么地方??梢哉f,過客不停地“走”使那條“似路非路的痕跡”延伸成了“路”。然而,這條“路”的去處是一片墳地。由此,“路/墳”的意象組合構(gòu)成了《過客》詩學意境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作為去處的“墳”意味著過客的行走終歸于虛無,但過客寧愿走向虛無和死亡的墳地,也不愿走回頭路,他說:“我只得走?;氐侥抢锶?,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4](P196)因為拒絕“回轉(zhuǎn)”,所以選擇了向墳的行走。過客的行走既是擺脫“驅(qū)逐和牢籠”的逃生,也是尋求自由的“如歸”。這樣,隨著“似路非路的痕跡”不斷延伸成“路”,過客不停地“走”的行為和過程本身獲得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死亡是《野草》中一個具有豐富的生命內(nèi)涵的詩學意象??梢悦黠@地看到,《野草》中的“死”不是滅亡,而是與“生”相對的另一種存在形態(tài),“生/死”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樣彼此依存,向生而死或向死而生在《野草》中是生命存在的往返過程或旋轉(zhuǎn)形態(tài),因此,往返同體的“生/死”意象構(gòu)成為一種“反義同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端阑稹分?,被遺棄在冰谷中而凍結(jié)的“死火”死而不滅,始終保持著火焰的姿態(tài):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jié),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shù)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4](P200)
該文中,“我/死火/大石車”構(gòu)成了一個“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的“生/死”旋轉(zhuǎn)體——“我”墜入“冰谷”后激活了“死火”;“死火”復燃后以“燒完”的代價帶“我”躍出冰谷;“我”躍出冰谷后被大石車碾死;碾死“我”的大石車隨即墮入“冰谷”——對“我”來說,躍出冰谷是絕處逢生;對“死火”來說,復燃即“燒完”是在絕望中誕生;大石車墜入冰谷但再也不會遇到“死火”,意味著萬劫不復。這樣,“我/死火/大石車”在瞬間的“生/死”旋轉(zhuǎn)過程中成為一個“反義同體”的互文同構(gòu)意象。
生者為過客,逝者為歸人。生命本體存在是“生/死”相依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有意義的“生”是對“死”的超越,而有價值的“死”則是“生”的完成。在這樣的意義上,魯迅對死亡的解讀是對“生/死”同體的生命存在的一種穿越?!赌鬼傥摹肥且粋€“生/死”旋轉(zhuǎn)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意象。文中的墓碣上,正面刻辭:“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4](P207)顯示了死者看穿世事的冷漠與曠達。陰面刻辭的殘存文句:“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4](P207)顯示了死者“抉心自食”而不知“本味”的迷茫與困惑。墓碣上一正一反的文辭是死者對“生/死”一體的感悟與超脫,這種感悟與超脫是作為生者的“我”所無法理喻的,因此,“我”從墓碣文正反兩面看到的結(jié)語都是:“離開!”在“我”離開的時候,墳中的死者卻發(fā)出了無聲的言辭:“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這是死者對不解“生/死”一體的生者的嘲諷。面對死者的碣文,“我”只能義無反顧地“疾走”,并且害怕死者的追隨。
在魯迅看來,人類的造物主是一個“怯弱者”,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的混沌世界: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 ……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shè)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4](P226)
這個“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的混沌世界在“荒墳/華屋”“苦痛/血痕”“哭/歌”“醒/醉”“有知/無知”“欲死/欲生”中平安運行、自給自足,形成了一套“怯弱者”的人生哲學,“怯弱者”們各自安于其位,靠自欺欺人的“瞞和騙”維持當下的生存現(xiàn)狀。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奴才”只是一味地訴苦,“主人”要維持現(xiàn)狀,“聰明人”裝腔作勢、見風使舵,“傻子”要拆毀“奴才”住的“比豬窠還不如”的破小屋,卻遭到一群“奴才”的圍攻,事后“奴才”受到“主人”夸獎,同時得到了“聰明人”的慰問。這里,“主人”“奴才”“聰明人”“傻子”構(gòu)成了“和諧”的社會共同體,“主人/奴才”“聰明人/傻子”構(gòu)成了“反義同體”的角色對位,這個社會群體是由“主人”“聰明人”和“奴才”所主導的,“傻子”只是社會的另類和“強盜”,他們之間不同角色的交叉換位構(gòu)成一種旋轉(zhuǎn)互動的對立同體結(jié)構(gòu),顯示出世俗社會的“和諧”狀態(tài)和悖論結(jié)構(gòu)。
魯迅對世俗社會中精于世故、善于取巧、或有意“許謊”、或不置可否的人生哲學是深惡痛絕的。在《死后》一文中,“我”死后很想聽聽人們對“我”的議論,然而聽到的評價卻是“死了?……”“嗡?!@……”“哼!……”“嘖?!?!……”如此這般的“結(jié)論”,顯示出生者對死者的冷漠與無視。對這種世故的冷漠與無視,“我”表示了決絕的蔑視和憤怒: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還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沖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F(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盵4](P217-218)
這樣“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的姿態(tài),表明了魯迅在“反義同體”的對立狀態(tài)中保持獨立的一種態(tài)度。在愛與仇之間,魯迅既拒絕愛者的憐憫,也決絕地不肯給仇者留下“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從詩學敘事意義上看,《野草》的詩學主題是一個以“絕望/虛妄/希望”為核心不斷進行往返質(zhì)疑、旋轉(zhuǎn)追問的多維意象群組,多重各自獨立而又相反相成的主題意象以“反義同體”的形式反復進行對撞與互動,構(gòu)成了《野草》抒情主題的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敖^望/虛妄/希望”的互文同體意象是一個復雜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復調(diào)式的詩學命題。魯迅的生命哲學、人生哲學、啟蒙哲學、批判哲學、詩化哲學通過不同的詩學意象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借助《野草》詩學敘事主題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魯迅表達了多重矛盾、對立的思想感情和哲學意向。五四以后,《新青年》團體分道揚鑣,魯迅自己在新文化運動的舊戰(zhàn)場上荷戟獨彷徨。他獨自在暗夜中穿行,與暗夜作戰(zhàn),一方面在“虛妄”中尋求希望,一方面又在“希望”中反抗絕望。魯迅所思考的,是竭盡全力與“暗夜”搏斗,即使自己的青春消逝,似乎沒有了希望,也要拋棄自己思想中的絕望,可是并不確知到底有沒有真正的絕望,而僅有兩個事實:一是看不見光亮,二是青年人已安于現(xiàn)狀。身外都是暗夜,卻想從暗夜中走出來,并讓美好的希望或?qū)碜哌M自己的意識中,然而現(xiàn)實并不允許。這是一種痛苦的糾結(jié),魯迅深陷絕望而無可奈何,執(zhí)著于希望卻找不到出路,最終把“反抗絕望”看作是希望。他曾說過:“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盵7](P510)
盡管絕望的情緒不斷侵襲“彷徨于無地”的戰(zhàn)斗者和向墳行走的“過客”,魯迅仍然執(zhí)著地在絕望和虛妄中搜尋渺茫的希望,在沒有生路的地方掘出生路?!断M分姓f: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4](P181)
這既是對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的“傷逝”,也是對身中“遲暮”的反抗。魯迅筆下,“星”“光”和種種生命體的詩學意象,都在“絕望/虛妄/希望”互動交織的邊緣徘徊:“星”,雖然在黑黑的夜空中,然而究竟有一絲光亮;“月光”在夜空中雖然清冷,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近處、周圍的狀況;“僵墜的胡蝶”存活時間不會很久,然而究竟還能活一段時間;“暗中的花”雖然看不清楚,然而究竟還是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雖然令人不安,但畢竟還是一種生命發(fā)出的聲音;“杜鵑的啼血”雖然意味著生命的耗盡,但那樣的悲鳴畢竟是“血腥的歌聲”;“笑的渺?!奔词挂姴坏叫δ?、聽不到笑聲,然而畢竟能給人一絲溫暖;“愛的翔舞”雖然漂渺,但畢竟還是青春逝去的一抹魅影。誠然,在絕望到極點時,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悲涼縹緲的青春也是青春。魯迅真切地感到絕望而又不承認絕望,在對青春與“遲暮”的雙向質(zhì)疑中,他想到了匈牙利革命者、偉大的抒情詩人裴多菲的名言:“絕望之為虛妄,正如希望相同?!盵4](P182)
魯迅在《希望》一文中引用裴多菲的詩句,意在說明“絕望”的詩人雖已死去,但他的詩卻“至今沒有死”,詩人留下的“絕望之為虛妄,正如希望相同”的格言,還在鼓舞著那在暗夜中“反抗絕望”的戰(zhàn)士。青年魯迅曾經(jīng)期待“摩羅詩人”和“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出現(xiàn)能夠“破中國之蕭條”,他自己立志要以文藝倡導思想革命,以改良社會和人生,最終以“立人”而挽救“中國之沉淪”。然而,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魯迅一次次地懷著希望搖旗吶喊,最終卻一次次地陷入絕望,無論是改良還是革命,希望一再化為泡影,現(xiàn)實的“鐵屋子”始終沒有如所希望的那樣有所改變。回望在虛妄中逝去的青春歲月,魯迅不能不感到悲哀和沮喪。但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鐵屋子”中畢竟已經(jīng)有了從昏睡中醒來的人,因此,即便現(xiàn)實令人沮喪,魯迅“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至少為其帶來精神方面的寄托。雖然看不見前途,也無法預見未來,只要全力以赴與暗夜進行持久的“韌性的戰(zhàn)斗”,就會有走出“鐵屋子”的人,就會有打破這“鐵屋子”的希望。在決定加入《新青年》群體的時候,魯迅曾經(jīng)說過:“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盵7](P441)在吶喊聲中,在彷徨中,在絕望中,在掙扎中,魯迅始終以韌性的執(zhí)著不斷探索,以“反抗絕望”的姿態(tài)尋求希望。劉中樹先生指出:“青年魯迅孜孜不倦地探索、追求有效的救國道路,在科學救國的同時,就孕育著思想革命——文藝救國的思想了,這在魯迅思想發(fā)展進程中是一次重要的前進?!盵8](P31)五四運動退潮之后,魯迅踽踽獨行于“暗夜”中,他反抗絕望,擁抱縹緲的青春,他痛苦的“靈魂的掙扎”所表現(xiàn)出來的頑強的意志和堅忍不拔的個性精神,既是他所追求的“理想人性”的反映,也是他尋求希望的心理保障。
在魯迅的精神世界中,“絕望/虛妄/希望”呈現(xiàn)旋轉(zhuǎn)式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希望始終與絕望攪在一起,但魯迅相信希望最終會戰(zhàn)勝絕望,他說:
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歷史家的話不是誑話,則世界上的事物可還沒有因為黑暗而長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麗于漸就滅亡的事物,一滅亡,黑暗也就一同滅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并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9](P378)
在尋求希望的道路上,探索者固然付出了巨大犧牲,甚至要獻出生命,然而在艱難中探索前行的“這樣的戰(zhàn)士”依然要打破這沉睡的“鐵屋子”,走出“失掉的好地獄”,在“淡淡的血痕中”發(fā)出戰(zhàn)叫: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xiàn)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4](P226-227)
在魯迅那里,“叛逆的猛士”在絕望中誕生,他屹立于人間,走過一切“廢墟和荒墳”,銘記一切苦痛和“凝血”,超越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迫使人類在生存與毀滅之間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
以“絕望/虛妄/希望”為核心的“反義同體”敘事結(jié)構(gòu),是解讀《野草》詩學內(nèi)涵和魯迅哲學思想的一把鑰匙。作為一個“反義同體”的詩學意象,“絕望/虛妄/希望”是一個不可分離的復合體——“絕望”是“虛妄”中的“希望”;“虛妄”是“希望”中的“絕望”;“希望”是在“虛妄”中反抗“絕望”?!敖^望”“虛妄”“希望”三者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渾然一體而又互相質(zhì)疑,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消解,它們之間是往返互動的“三位一體”,單向性地解讀其中兩者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無法說明《野草》詩學內(nèi)涵的復調(diào)式結(jié)構(gòu),也無法闡釋魯迅哲學思想的多維結(jié)構(gòu),只有在“反義同體”的多維敘事結(jié)構(gòu)中,才能對《野草》詩學內(nèi)涵的多重意象和魯迅哲學思想的復調(diào)式邏輯建構(gòu)作出合理的闡釋。“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不是一個線性的句式,而是一個互相追問、互相質(zhì)疑的旋轉(zhuǎn)體。在這個互動的旋轉(zhuǎn)體中,有絕望在,就有希望在;有希望在,就有失望在;有虛妄在,就有信念在。在魯迅看來,《希望》中的“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空虛中的暗夜”“沒有星和月光”的暗夜等狀態(tài),是人為“制造”出來的,因而是虛妄的;而走出虛妄的困境,擺脫絕望,反抗絕望,在絕望處尋出生機與希望,是“這樣的戰(zhàn)士”或“叛逆的猛士”真實而又執(zhí)著的信念。從正面解讀魯迅的哲學思想及其終極關(guān)懷,無論是主張“立人”“為人生”,還是“改良國民性”,最終都指向“最理想的人性”建構(gòu)。在這個意義上說,如何建設(shè)“最理想的人性”是解讀魯迅人學思想的正面突破口。所以說,從《野草》詩學敘事的“反義同體”結(jié)構(gòu)看魯迅“最理想的人性”思想的復雜內(nèi)涵和多維面向,是走進魯迅人學世界、闡發(fā)魯迅人學思想的有效途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