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李楠
( 上海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44 )
關(guān)于明代弘治、正德年間吳中文壇的盛況,袁宏道曾有發(fā)露:“蘇郡文物,甲于一時。至弘、正間,才藝代出,斌斌稱極盛,詞林當(dāng)天下之五?!盵1]695此一時段,吳寬、王鏊執(zhí)文柄于朝中,沈周、史鑒等吳中耆宿活躍于江湖。而以文徵明為代表的“吳中四才子”“東莊十友”等地方才士相繼出場,成為該區(qū)域藝文活動的主體,他們的詩歌唱酬和書畫交流構(gòu)成了吳中藝文的主要面貌,呈現(xiàn)出吳中文人群體的獨特風(fēng)采。
弘治元年,十九歲的文徵明自滁返吳(彼時,其父任南京太仆寺丞,其地在滁),直到嘉靖二年才以諸生的身份貢于朝堂,授翰林院待詔。在長達(dá)三十五年的時間里,文徵明凡九試應(yīng)天,均鎩羽而歸??茍龅氖〈俪闪怂L期里居、潛于藝文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父輩的人脈與聲譽(yù)、個人的德行與才能讓他逐漸在地方積累起廣闊的人際網(wǎng)絡(luò)和社會資源。陸粲《翰林文先生八十壽敘》言其“始在鄉(xiāng)校,則已名滿天下。自公卿以及韋布之流,莫不人誦其言,家有其書。東西行過吳者,輒往造門,以考德問業(yè),幾無虛日云?!盵2]593作為祝壽之辭,難免有夸飾的成分,卻也能看出當(dāng)時在地方所具有的影響力,尤其是正德四年沈周殞沒后,他日漸成為吳中各類藝文活動的重要參與者和引導(dǎo)者。
弘治、正德年間,與文徵明切磋文藝、吟詠酬酢者,主要是后來被稱為“吳中四才子”和“東莊十友”的本邦才士。王世貞《文先生傳》載:
吳中文士秀異,祝允明、唐寅、徐禎卿日來游。允明精八法,寅善丹青,禎卿詩奕奕有建安風(fēng)。其人咸跅弛自喜,于曹耦無所讓,獨嚴(yán)憚先生,不敢以狎進(jìn)。先生與之異軌而齊尚,日歡然無間也。[3]
從中可窺文徵明端正自持的秉性以及他與祝、唐、徐友朋爾汝的交往情境。此四人英才卓犖又相友善,錢謙益便在《列朝詩集》中冠之以“吳中四才子”的名目。從四人的詩文交游來看,早在弘治初的“古文辭”運(yùn)動中,文、唐二人就曾與年紀(jì)稍長的祝允明文酒唱酬。然祝允明在正德九年赴京就選,授廣東興寧知縣,此后數(shù)年與吳中文士山海相隔;徐禎卿年紀(jì)較輕,與文徵明的交游要在弘治十年以后,但他弘治十八年進(jìn)士登科并轉(zhuǎn)向了“七子派”,且于正德六年英年早逝;唐寅因科場案被黜,在吳中頹然自放,正德九年經(jīng)歷“寧王事件”后,更是居家寡出,與文徵明亦不甚相見??梢哉f,因各自境遇的不同,四人間多有聚散離合,他們的詩文唱和主要集中在弘治后期和正德前期。
與文徵明交往更為長久、唱酬更為頻繁的是“東莊十友”。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十一《邢參》載:
明初高侍郎季迪有“北郭十友”,麗文亦有“東莊十友”:吳爟次明、文徵明徵仲、吳奕嗣業(yè)、蔡羽九逵、錢同愛孔周、陳淳道復(fù)、湯珍子重、王守履約、王寵履仁、張靈夢晉。故其詩云:“昔貴重北郭,吾輩重東莊。胥會語難得,同盟詎敢忘。”[4]308
東莊位于蘇州城東,為吳寬之父吳融所建,吳寬曾延請李東陽作《東莊記》,沈周繪《東莊圖冊》,此地因而擅名東南。寬歿后,從子吳奕琴酒款客,多與文徵明輩唱酬于此。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所載,吳中處士邢參曾于正德年間作《懷友詩》十八首,友凡九人,依次為吳爟、文徵明、吳奕、蔡羽、錢同愛、陳淳、湯珍、王守、王寵。[5]3381朱彝尊稱邢參有“東莊十友”,或本于此。只是除《懷友詩》中的九人外,他還加入了張靈。邢參有“昔貴重北郭,吾輩重東莊”之言,他以“東莊十友”比之高啟等“北郭十友”,有繼美前賢之意,也可想見他們一時風(fēng)雅之盛。現(xiàn)以朱說為據(jù),將“東莊友人”的占籍、科考情況等悉列如下(見表1):
表1 “東莊十友” 占籍、科考情況一覽表
由表 1可見,弘治、正德年間,此十一人多為困頓場屋的士子,或絕意仕進(jìn)的隱者,有著相似的身份和處境。在突破科舉的門檻前,他們都以“布衣”的身份長期困守吳中。這也決定了他們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為此,文徵明感嘆道:
及今人材眾多,寬額舉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幾何而不至于沉滯也?故有食廩三十年不得充貢、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補(bǔ)者。其人豈皆庸劣駑下,不堪教養(yǎng)者哉?顧使白首青衫,羈窮潦倒;退無營業(yè),進(jìn)靡階梯;老死牖下,志業(yè)兩負(fù),豈不誠可痛念哉![6]574
明中葉以來生員驟增,而通過科舉入仕的名額又極其有限,導(dǎo)致大批才士沉滯地方,進(jìn)退無路。尤其三吳之地素為人才淵藪,這種情形更為明顯。因而,長期失意于科場的文徵明輩面臨著“白首青衫”的身份焦慮和“羈窮潦倒”的生存困境。
這一布衣群體無法揚(yáng)名于朝堂轉(zhuǎn)而棲身于江湖,在地方性的風(fēng)雅活動中騁才游藝。如蔡羽《惠山茶會序》所言:
諸君子稷卨器也,為大朝和九鼎而未偶,姑適意于泉石,以陸羽為歸,將以羞時之樂紅粉,奔權(quán)倖,角錙銖者耳。矧諸君屋漏則養(yǎng)德,群居則講藝,清志慮、開聰明,則滌之以茗。游于丘、息于池,用全吾神而高起于物,茲豈陸子所能至哉。[7]226
正德十三年,參與“惠山茶會”的“諸君子”是文徵明、蔡羽、湯珍、王守、王寵等人,乃“東莊十友”中交往最為密切者。在蔡羽的敘述中,他們是未能躋身廟堂的社稷之器,故而適意泉石、游息丘池,不屑于追名逐利,而傾心于養(yǎng)德講藝的生活方式。這是吳中布衣文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和價值取向。
文徵明輩多科場失意而以藝文傳名?!八牟抛印钡乃囆g(shù)才能不必贅言,“東莊十友”中,王寵“行書疏秀出塵,妙得晉法”[8]309;陳淳游徵明門下,“凡經(jīng)學(xué)古文詞章,書法篆籀畫詩,咸臻其妙”[9]330;張靈“畫山水,足亞伯虎”[4]306;蔡羽“氣高才逸,不就覊紲,詩曠而文”[1]695。陳去病《五石脂》言:“蔡羽、文璧、沈周、唐寅、祝允明及璧子文彭、文嘉皆吾吳先賢之彬彬者也。其人咸多技能,好古竺學(xué),知考藏金石,收集古今圖書無倦意?!盵10]304可見他們在詩文書畫、金石考藏方面各有涉獵且頗具才華,尤其文徵明更是詩、書、畫三絕的名流才士。
正是借由地緣之便、境遇之同、藝文之好,文徵明與“東莊友人”聲氣相通,在詩酒文會和書畫往來中形成了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吳中酬唱圈”。當(dāng)然,此間仍活躍的沈周、被黜的唐寅以及未入仕的徐禎卿、祝允明等亦是“圈內(nèi)人”。弘治、正德年間,他們多是無緣仕宦的布衣文人,同時也是才華橫溢的地方名士。他們的交游聯(lián)系和藝文活動夾雜著“布衣”的政治邊緣感和“才士”的文化優(yōu)越感,構(gòu)成了吳中藝文的主要面貌。
雅集唱酬是文人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交往方式,往往仕進(jìn)者雅聚于廟堂,隱逸者唱酬于山林。故曰:“夫士必有所聚,窮則聚于學(xué),達(dá)則聚于朝,及其退也,又聚于社,以托其幽閑之跡,而忘乎闃寂之懷?!盵11]597對于科場失意的文徵明及其友朋而言,吳中的山水名勝、園亭廊榭是他們酬唱燕豫的雅會空間。
吳中山水之勝,向來為文士所激賞?;⑶?、石湖、天平山、太湖等都是吳地文人觴詠流連的佳處。文徵明自述:“弘治甲子之春,偕林屋先生及子畏、昌谷輩放棹虎丘,登千頃云,相集竟日。把酒臨風(fēng),不覺有故人之思?!盵12]他和友朋怡情山水、詩酒雅集的情形宛然在目。而在“絕勝清嘉”的吳中,“草堂”與“禪寺”是兩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雅集空間,寄托了在野文人更多的幽思。
在文人的精神世界中,“草堂”往往與山林隱逸者相連,與一種寓身江湖、幽棲放曠的生存方式相連。杜甫的浣花草堂、白居易的廬山草堂等都曾賦予此空間一種隱逸的精神內(nèi)涵。并且,前人在草堂中產(chǎn)生的文學(xué)映射,總能穿過時間的縫隙影響到后來者的精神世界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徵明就說:“草堂詩句千年在,怪得清吟苦不成?!保ā段尼缑骷肪砥摺度巳詹龂鼾S小集》)
長期里居的吳中文人大多有著自己的“草堂”空間,如前文提到的“吳氏東莊”。文徵明在《游吳氏東莊題贈嗣業(yè)》中寫道:“渺然城郭見江鄉(xiāng),十里清陰護(hù)草堂。知樂漫追池上跡,振衣還上竹邊岡?!保ā段尼缑骷肪砭牛╋@然,吳氏的“草堂”頗具園林之雅致。另外,文徵明的停云館、錢同愛的有斐堂、唐寅的桃花庵、伍余福的雁村草堂、湯珍的小隱堂、王寵兄弟的王氏草堂等都是精巧別致的吳中“草堂”,為文徵明及其友朋提供了文會雅集的活動空間。
弘治十八年,“東莊友人”雅集于文徵明的停云館,詩酒唱酬。徵明繪《人日詩畫卷》,并記載了雅集的場景:“乙丑人日,友人朱君性甫、吳君次明、錢君孔周、門生陳淳、淳弟津,集余停云館,談燕甚歡。輒賦小詩樂客。是日,期不至者,邢君麗文,朱君守中,塾賓閻采蘭?!盵13]303席間,文徵明以詩相酬,朱存理、吳爟、錢同愛、陳淳等次韻和之,期而未至的邢參、朱正亦有追和之作。文詩曰:
新年便覺景光遲,猶有余寒宿敝帷。寂莫一杯人日雨,風(fēng)流千載草堂詩?;ㄖξ磩优R佳節(jié),菜飯相淹亦勝期。春色到今深幾許?小山南畔草痕知。①
詩人并沒有談笑燕樂的歡愉,而是在清寒寂寞的環(huán)境中緬想草堂詩句?!盎ㄖΑ薄安莺邸钡任锵箅[約透出詩人寓身草澤的幽隱意識。這種個人的幽思在唱酬中被同集者所共享,并觸發(fā)了他們各自的幽懷,如:
人日陰寒花事遲,草堂暫假董生帷。欣陪雅集何當(dāng)客,重辱高情先寄詩。荏苒年光新節(jié)物,淋漓春酒舊襟期。幽懷耿耿那堪寫,延佇春風(fēng)悵所知。(朱存理)
自愧平生見事遲,豈能披卻故人帷。梅華江路空留楫,蕙草庭除盡賦詩。一雨祁祁諳節(jié)敘,百年落落共襟期。唯予寂寞誰相慰?只許高情鮑叔知。(邢參)
春陰阻我出游遲,剩想芳筵列綺帷。世事難逃遠(yuǎn)公社,野人多慕少陵詩。滿山殘雪猶須伴,一歲靈辰又負(fù)期。試向卷余留短札,相違應(yīng)得報君知。(朱正)
文詩中的幽隱意識在友人的和作中同樣存在。只是因個人的性情不同,這種意識經(jīng)由或惆悵、或寂寞、或野逸的心緒表達(dá)出來。尤其朱正“世事難逃遠(yuǎn)公社,野人多慕少陵詩”之句更是多了些“逃禪”的意味,他以“野人”的身份追慕杜甫,直接表露出對野逸生活的體認(rèn)以及對邊緣性生存狀態(tài)的自覺。
事實上,在“草堂”這一空間中,詩人不時地以“野人”或“幽人”等蕭散寂寥的主體形象出現(xiàn),如:
草堂西郭外,迂轍訪幽人。密竹四檐雨,孤花六月春。(《文徵明集》補(bǔ)輯卷五《過王氏草堂履約有詩次韻奉答》)
山齋雨歇晝沉沉,得與幽人一散襟。矮榻薰壚消茗碗,小窗棋局轉(zhuǎn)桐陰。(《文徵明集》卷七《停云館與昌國閑坐》)
野蔓藤梢竹束籬,城闉曲處有茅茨。主人蕭散同元亮,勝日登臨繼牧之。(《文徵明集》卷十《九日子畏北莊小集》)
宴坐融融日滿齋,春晴不上野人懷。爐香消盡雞聲歇,一樹花影過午階。(徐禎卿《立春前一日過徵明小齋閑詠二絕》)[14]2
文徵明等人反復(fù)突顯“幽人”“野人”等抒情主體形象,或可看作是對彼此在野者身份的認(rèn)知。而詩中幽寂的“草堂”空間與蕭散的“幽人”形象相融通,指向了一種不羈于名利、不拘于塵網(wǎng)而幽隱自愜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他們的草堂雅集中多有直觀的呈現(xiàn),如“煮茗焚香聊足樂,何須濁酒過鄰墻”(《文徵明集》卷九《臘月十三日飲伍君求雁村草堂,閱舊歲留題,適亦臘月十三,為之感嘆,因再次前韻》),又如“喜看波躍鱗,醉逐風(fēng)翻蝶。莫言佳期愆,良會心自愜”(《文徵明集》卷二《端午日陳氏西園小集分得葉字》)。雖然不少吳中文人長期存在著“白首青衫”的身份焦慮(文徵明尤為突出),但在遠(yuǎn)離朝堂的生活方式中,他們逐漸以“幽人”或“野人”自居,并展現(xiàn)出一種悠然自適的生存狀態(tài)和不同流俗的價值取向。
“草堂”寄寓了失意文人的“幽隱”之思,而在“禪寺”這一空間中或可尋繹出他們的“禪隱”之念。詩人們常常以“逃禪者”的身份在禪寺中雅會清談,尋求身心的安頓,超脫塵俗的煩惱。
吳中素多名藍(lán)古剎,無論通邑大都,還是山村水落,均可見之。徐枋《法林庵募制莊嚴(yán)序》載:
三吳之內(nèi),剎竿相望,其名藍(lán)巨剎,涌殿飛樓,雄踞于通都大邑、名山勝地者無論,即僻壤窮鄉(xiāng),山村水落,以至五家之鄰,什人之聚,亦必有招提蘭若,棲托其間。[15]
此間的佛禪氛圍可想而知。對于“處江湖之遠(yuǎn)”的吳中文士而言,遍布的禪寺成為他們遁世禪隱的世外之地,所謂“山中六月可逃禪,相與清齋佛座前”(《文徵明集》卷十《夏日同次明履仁治平寺納涼》)。
另,《吳門補(bǔ)乘》載:
東禪寺紅豆一本,結(jié)為連理枝,高至三丈。花時,沈啟南、文徵仲、唐子畏、湯子重諸君恒修文酒之會。
東禪寺清溪堂,前明天璣禪師與吳匏庵、沈石田、唐伯虎、文衡山、祝枝山諸君子往來倡和于此。[16]
文徵明等人常雅聚于佛堂禪院,于此清言玄談,結(jié)社唱酬。而禪寺也以其清幽的環(huán)境、空靈的境界成為與吳中文士締結(jié)了文字因緣的“文學(xué)空間”。這一空間中的“禪意”影響著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與藝文活動。
正德三年,文徵明攜唐寅、朱凱、吳奕同集竹堂寺,徵明繪《雨景》并題曰:“戊辰三月十日,偶與堯民、伯虎、嗣業(yè)同集竹堂。伯虎與古石師參問不已,余愧無所知,漫記此以識余愧?!盵17]可想見他們參禪問道的雅會場景。四人并有唱酬之作題于畫卷:
偶向空門結(jié)勝因,談無說有我何能。只應(yīng)未滅元來性,云水悠悠愧老僧。(文徵明)
春去柴門尚自關(guān),那知櫻筍已闌珊。憑君寫出朝來景,靄靄濃云疊疊山。(唐寅)
我愛云閑自來往,老僧心定笑云忙。倏焉散去山亦靜,云意僧心俱兩忘。(朱凱)
渺渺云封竹院深,閑來時得縱幽尋。今朝知客留題處,揮麈清談愧道林。(吳奕)
竹堂寺即正覺禪寺,在城東南隅,寺中多美竹,故又名“竹堂”。文、唐諸人常雅集于此。文徵明雖不似唐寅那般諳于佛理,但他的詩句也表露出了對禪宗的親近與體悟。而朱凱“云意僧心”的禪念、吳奕“揮麈清談”的超然更是吳中處士游心方外時呈現(xiàn)出的氣韻風(fēng)神。他們在禪寺中詩畫唱酬、共參佛理,展現(xiàn)出在野文人一種云壑投閑、從容物外的精神狀態(tài)。又如:
閑心會空寂,塵世思欲避。所以高世人,往往輕祿位。(《文徵明集》續(xù)輯卷上《次韻王履仁游玄墓七詩·光福寺》)
乃知從前日,枉作塵中老。江山無吝情,相見苦不早。(《文徵明集》續(xù)輯卷上《次韻王履仁游玄墓七詩·宿僎上人房》)
每見青山羞世網(wǎng),欲臨流水置柴扉。紫薇勝槩吾能領(lǐng),只恐時情與愿違。(《文徵明集》卷十《夏日同次明履仁治平寺納涼》)
當(dāng)身處空靈靜寂的佛禪世界中,詩人總會重新觀照塵俗中的自我,并在這種觀照中,自覺地產(chǎn)生了“逃禪”之念,想讓自己從塵網(wǎng)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從名利的羈絆中跳脫出來??瓶嫉膲毫?、功名的無望、年歲的流逝,這些塵俗煩憂在空寂的境界中都被淡化了。就文徵明而言,良辰和友朋在當(dāng)下或許更加重要,其詩曰:“良辰在眼休教負(fù),相對山僧把一杯”(《文徵明集》卷十《九日,期九逵不至,獨與子重游東禪作詩寄懷,兼簡社中諸友》)??梢哉f,禪寺不僅是文徵明與友朋詩文雅會的清凈之地,同時也是他們尋求精神解脫的遁世之所。
對于長期里居的文徵明而言,雅致的草堂、空寂的禪寺是他與友人進(jìn)行文學(xué)交流和藝術(shù)交往的詩意空間。透過這兩個空間,可以窺見他們遠(yuǎn)離朝堂的生活的某些面貌。他們在詩酒文會、書畫往來等藝文活動中顯露出布衣文人自愜的生活方式、超脫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不同流俗的價值取向等。他們常常以幽人、野人、逃禪者等邊緣人物自居,或可看作是布衣文人生存狀態(tài)的自我表達(dá)與認(rèn)同。
如上所述,詩酒雅集、書畫往來等藝文活動已成為文徵明輩里居生活的常態(tài),反映了文徵明與友朋間的交游聯(lián)系。通過這種藝文上的交游聯(lián)系,他們常常集體追憶吳地的風(fēng)雅往事,在歷史記憶中尋求自身的認(rèn)同和歸屬。文徵明在《鄭所南國香圖卷》的跋語中寫道:
徵明往與徐迪功昌國閱此卷于潤卿家,各賦小詩其上,是歲,弘治十三年庚申也。及今嘉靖己丑,恰三十年矣。追憶卷中諸君,若都太仆元敬、祝京兆希哲、黃郡博應(yīng)龍、朱處士堯民、張文學(xué)夢晉、蔡太學(xué)九逵及昌國,時皆布衣,皆喜談郡中故實。每有所得,必互相品評以為樂。(《文徵明集》補(bǔ)輯卷二十二《跋鄭所南國香圖卷》)
所謂“郡中故實”,即地域性的歷史積淀,是被文人所追懷的“吳中往事”。在跋語中可以看到,文徵明輩“皆喜談郡中故實”,且“每有所得,必互相品評以為樂。”他們正是通過詩文書畫的交流、品評,來分享、追憶吳地的“故實”。而作為以書畫傳名的地方才士,元末倪瓚等人的風(fēng)雅往事對他們有著特殊的感召力,常常是他們集體追懷的“郡中故實”。
關(guān)于元末吳地風(fēng)雅之盛,陳田《明詩紀(jì)事》載:
元季吳中好客者,稱昆山顧仲瑛,無錫倪云鎮(zhèn),吳縣徐良夫,鼎峙二百里間。海內(nèi)賢士大夫聞風(fēng)景附。一時高人勝流,佚民遺老,遷客寓公,細(xì)衣黃冠與于斯文者,靡不望三家以為歸。[18]504
吳地文壇在元末可謂獨領(lǐng)風(fēng)騷,顧仲瑛的“玉山草堂”、倪瓚的“清閟閣”、徐良夫的“耕漁軒”等都是東南文士雅會酬唱之所,甚至吸引了楊維楨這樣的名流大家。隨著時光的流轉(zhuǎn),顧仲瑛、倪瓚、楊維楨這些元末高士逐漸沉淀為“郡中故實”,融入?yún)堑匚幕难}中,被后來者所追憶、所認(rèn)同。
元明之際的風(fēng)雅逸事,一直在吳中地區(qū)傳播,都穆《南濠詩話》、楊循吉《吳中往哲記》、沈周《石田翁客座新聞》等多有記載。文徵明更是熟諳元末故實,《太平清話》言:“文衡山太史極熟勝國人遺事,能口述其世系、官閥、里居。幾上多抄本小冊,皆國初元末故實也?!盵19]712錢謙益也說他“博習(xí)典故,元末國初,故家遺老,流風(fēng)舊事,從容抵掌,歷歷如貫珠。”[8]306可見文徵明對當(dāng)時的“流風(fēng)舊事”確實表現(xiàn)出了非比尋常的興趣。不過,他所瞻望的“故家遺老”并非逐鹿中原的軍閥政客,而是倪瓚、顧仲瑛、楊維楨等東南名士。這在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書畫題跋中均有直接的流露。如:
倪先生人品高軼,風(fēng)神玄朗。故其翰札語言,奕奕有晉宋人風(fēng)度。雅慎交游,有所投贈,莫非名流勝士。(《文徵明集》卷二十一《跋倪元鎮(zhèn)二帖》)
元季昆山顧仲瑛氏,好文重士。家有玉山草堂,多客四方名流。所蓄書畫,悉經(jīng)品題。(《文徵明集》卷二十一《題沈潤卿所藏閻次平畫》)
平生最愛云林子(倪瓚),能寫江南雨后山。我亦雨中聊點染,隔江山色有無間。(《文徵明集》補(bǔ)輯卷十四《仿倪云林》)
在文徵明的記憶中,倪瓚是高逸玄朗的丹青妙手,顧仲瑛是好文重士的鑒藏名家,他們與四方名流交游唱酬,在元末亂世中營造了一方風(fēng)雅。可以說,他們的人格形象、藝術(shù)趣味、生存狀態(tài)都切合了文徵明等布衣才士的價值取向。因而,文徵明輩格外契心于元末高士,他們對倪、顧之流的追和活動正是接續(xù)元末風(fēng)雅、展現(xiàn)自我形象的文學(xué)方式,茲援引三例以述之。
元至正八年,楊維楨攜顧仲瑛、郭翼等玉山文人雨中游石湖,同游者并有道士張雨、歌伎瓊英。鐵崖為瓊英賦《花游曲》,仲瑛等人和之。顧詩有云:“老仙醉弄鐵笛來,瓊花起作回風(fēng)杯。興酣鯨吸瑪瑙碗,立按鳴箏促牙板?!盵13]304詩句記錄了當(dāng)時酬唱燕豫的情形。正德九年,文徵明追和《花游曲》,并抄錄玉山文人諸和作以寄王守。文詩云:
石湖雨歇山空濛,美人卻扇歌回風(fēng)。歌聲宛轉(zhuǎn)菱花里,鴛鴦飛來天拍水。當(dāng)時仙伯醉《云門》,酒痕翻污石榴裙。遺蹤無復(fù)芳塵步,湖上空余昔人墓。昔人既去今人來,千載風(fēng)流付一杯。雪藕縈絲薦冰碗,蛺蝶飛來逐歌板。夕陽剛在畫橋西,一段春光屬品題。傷心不見催花使,只有黃鸝啼再四。無限春愁誰與箋,玉奴會唱《紫霞篇》。(《文徵明集》卷五《追和楊鐵崖石湖花游曲》)
石湖一直是吳中文人游賞雅會的佳處,無數(shù)名流勝士曾駐足于此?!拔羧思热ソ袢藖?,千載風(fēng)流付一杯”,文徵明舊地重游,回溯楊、顧等人當(dāng)年在這里歌舞吟詠、詩酒唱酬的往事,在對他們的追懷中產(chǎn)生了今昔之感,并且有矩步前賢、接續(xù)風(fēng)雅的自我期許。是年,徵明四十五歲,經(jīng)歷了六次科考的失敗。數(shù)年來,他和友人們棲身吳中,嘯詠湖山,在元末高士的風(fēng)雅往事中常常能找到一種認(rèn)同和歸屬。他自述道:
鐵崖諸公花游倡和亦石湖一時勝事也,比歲莫氏修石湖志目,為穢跡而棄之,不誠冤哉,余每嘆息其事因。履約讀書湖上,輒追和其詩并錄諸作奉寄,履約風(fēng)流文采不減昔人,能與子重、履仁和而傳之,亦足為湖山增氣也。是歲大明正德九年,歲在甲戌六月廿又五日,上距諸公游湖之歲,百六十七年矣。(《文徵明集》續(xù)輯卷下《石湖花游圖》)
《石湖志》由吳江人莫震所撰,據(jù)文徵明所言,鐵崖等人的“花游倡和”在莫氏看來是“穢跡”,因而未入《志》中。但文氏卻認(rèn)為這是“一時勝事”,不僅追和其詩,還抄錄諸作寄贈“東莊友人”,并期待王守、王寵、湯珍等能“和而傳之”。文、莫二人對“花游倡和”的不同態(tài)度,體現(xiàn)出兩種價值取向的對立。文徵明作為以書畫聞名的吳中才士,他對于玉山文人的風(fēng)雅逸事是心生向往的,并且有繼美前賢之意。因而,他的追和行為實際上是一種“文化姿態(tài)”,既是對楊、顧等元末名賢的認(rèn)同和追慕,也是自我形象的展現(xiàn)。
如果說文徵明追和《花游曲》還只是個人對元末高士的傾慕,那么他與友朋的“《江南春》唱和”則是對元末故實的集體追憶,承接了元末高士的精神意脈,并展現(xiàn)出吳中才士的群體形象與藝文風(fēng)貌。
據(jù)葉曄考證,有明一代,吳中地區(qū)至少發(fā)起過五場對于倪瓚《江南春》的追和活動,參與者多達(dá)74家,唱和之作不下116首,可見影響之大。[20]其中,沈周、文徵明、祝允明、楊循吉、徐禎卿、唐寅、蔡羽等是最早參與《江南春》唱和的一批人,他們的唱和主要發(fā)生在弘治、正德年間。
弘治初,蘇州人許國用得倪瓚《江南春》手稿,并邀沈周等和之。于是,吳中名士對《江南春》群起追和,一時間成為吳中文壇的盛事,關(guān)于倪瓚的記憶也在這一區(qū)域變得更加鮮明。倪瓚之作原為題畫詩,詩作如下:
汀洲夜雨生蘆筍,日出曈昽簾幕靜。驚禽蹴破杏花煙,陌上東風(fēng)吹鬢影。遠(yuǎn)江搖曙劍光冷,轆轤水咽青苔井。落花飛燕觸衣巾,沉香火微縈綠塵。
春風(fēng)顛,春雨急,清淚泓泓江竹濕。落花辭枝悔何及,絲桐哀鳴亂朱碧。嗟我胡為去鄉(xiāng)邑,相如家徒四壁立。柳花入水化綠萍,風(fēng)波浩蕩心怔營。[21]378
元末兵亂,倪瓚扁舟箬笠,往來于五湖三泖,寄身于琳宮梵宇,過著拋家舍業(yè)的流離生活。詩中“夜雨”“驚禽”“鬢影”“青苔”“落花”等意象都沾染上一種感傷的情緒,而后一首更是直接表露了詩人漂泊無依的凄苦心境。倪瓚清高古逸的人格形象和流落不偶的生存境遇,使得“江南春”這一主題有了一種遺世獨立的意味。
弘治、正德年間,文徵明等人延續(xù)了“江南春”的主題,但他們身處太平安逸的環(huán)境中,自然不會有倪瓚那種漂泊無依之感。他們追和《江南春》,更多是出于對倪瓚的神往,并借這一主題來抒發(fā)各自的情懷,展現(xiàn)吳中才士的自我形象。如文徵明“樓前柳色迷城邑,柳外東風(fēng)馬嘶立。水中荇帶牽柔萍,人生多情亦多營”、徐禎卿“西郊送春傾麗邑,癡憶東風(fēng)久凝立。人生浮體若飄萍,床頭斗酒須自營”、唐寅“鑄鼎銘鐘封爵邑,功名讓與英雄立。浮生聚散是浮萍,何須日夜苦蠅營”等。
“《江南春》唱和”原本只是一時風(fēng)雅,但那么多個性卓犖的吳中才士相繼加入這一隊列中,便足以在吳中文壇產(chǎn)生影響力,并形塑這一區(qū)域的文學(xué)面貌。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經(jīng)由文徵明等人的集體追和,《江南春》成為了一種帶有地域色彩的“文化標(biāo)識”和表達(dá)身份認(rèn)同的“文學(xué)典范”,并吸引越來越多的吳中文人自覺參與到追和活動中。長達(dá)百余年的“《江南春》唱和”在明代成為一種顯著的地域文學(xué)現(xiàn)象。其二,如張仲謀所說:“《江南春》不再是一首簡單的詩詞作品,而儼然成了倪迂(倪瓚)、石翁(沈周)傳下來的精神衣缽,一種價值體系的載體或象征物?!盵22]可以說,追和《江南春》的行為本身就具有一種象征意義,不僅凝聚了吳中文人彼此間的身份認(rèn)同,更接續(xù)了倪瓚的精神意脈,使吳中才士的內(nèi)在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與元末隱逸群體相連。
談到文徵明輩對于元末高士的集體追和,“墨梅唱和”也是一顯例。正德七年,文徵明與唐寅、祝允明、王守、徐霖、陳沂、王韋、陸深、薛章憲、謝承舉等人觀看王冕的《墨梅圖軸》,并追和王冕在畫上的題詩,且分別題于畫幅四周綾上。此次“墨梅唱和”以文徵明等吳中文人為主,同時也加入了來自金陵、云間、江陰等地的才士,是一場東南文壇的藝文盛會。
王冕題詩云:
江南十月天雨霜,人間草木不敢芳。獨有溪頭老梅樹,面皮如鐵生光芒。朔風(fēng)吹寒珠蕾裂,千花萬花開白雪。仿佛蓬萊群玉妃,夜深下踏瑤臺月。銀鐺泠泠動清韻,海煙不隔羅浮信。相逢共說歲寒盟,笑我飄流霜滿鬢。君家秋露白滿缸,放懷飲我千百觴。興酣脫帽恣槃礴,拍手大叫梅花王。五更窗前博山冷,幺鳳飛鳴酒初醒。起來笑抱石丈人,門外白云三萬頃。[23]
王冕,字元章,號煮石山農(nóng),會稽人。元末亂世,“攜妻孥隱于九里山,結(jié)茅廬三間,自題為‘梅花屋’”。[8]16他工于畫梅,并在對梅花的點染、吟詠中寄托情志,他曾贊嘆梅花“可謂濁世之高士也,觀其清標(biāo)雅韻,有古君子風(fēng)焉?!盵24]278可見,王冕畫中的墨梅與詩中的寒梅都被賦予了一種清高絕俗的人格形象,或者說凌寒獨放的梅花本就是詩人自己?!赌穲D軸》將王冕的墨梅畫、梅花詩以及他自身之形象凝定在尺幅之間,成為元末高士內(nèi)在精神的載體。流轉(zhuǎn)百年后,它被落拓的吳郡文人所觀看、所追懷,尤其是題詩中醉酒狂歌、孤高傲世的詩人形象引起了文、唐等人的共鳴。于是,他們在和詩中與之呼應(yīng),展現(xiàn)出一種疏狂自放、磊落不羈的人生姿態(tài),如文徵明“恍疑寒影照昏缸,刻畫無鹽誰濫觴?逃禪已遠(yuǎn)嗣者寡,仿佛尚記山農(nóng)王”、唐寅“衲衣結(jié)鶉何愁冷?醉眼糢糊長不醒。游遍西湖夜繼明,休把東風(fēng)負(fù)俄頃”、王寵“有花滿眼酒滿缸,人生安得不盡觴。古來曠達(dá)總?cè)绱?,一醉累月輕侯王”等?!巴趺帷坊ā彼N(yùn)含的人格形象影響了無數(shù)失意文人,而同樣落拓不偶、寄身書畫的文、唐之流更是如此。雖然他們的性情各自有別,但無一不向“梅花逸士”的內(nèi)在精神靠攏,并展現(xiàn)出地方才士理想化的自我形象。
吳歷《墨井畫跋》載:“元季人士,亦借繪事以逃名,悠然自適,老于林泉矣?!盵25]204元末紛亂,楊維楨嘯詠湖山、倪瓚漂泊江湖、王冕寄意寒梅,他們“逃名”于亂世,托身于東南,在詩酒文會、書畫創(chuàng)作中尋求寄托。他們的人格形象和人生姿態(tài)甚至成為了一種“范式”,影響后世文人。文徵明等吳中才士對元末名賢的集體追和,實際上就是向這種“范式”的自覺靠攏,他們不僅在書畫藝術(shù)上取法倪瓚之流,在人格形象、價值立場、生存方式上也與元末文人意脈相通。
綜上,弘治、正德年間,文徵明等人的文學(xué)往還和藝術(shù)交流構(gòu)成了吳中文壇的主要面貌,并在吳中的景觀空間和歷史記憶中展現(xiàn)出一個地域群體的獨特風(fēng)采。具體而言,一方面,作為與廟堂無緣的布衣文人,吳中的草堂、禪寺、山水等成為他們交游聯(lián)系、雅集唱酬的空間。在地方性的藝文活動中,他們體現(xiàn)出布衣文人幽隱自愜的生存方式和不同流俗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作為以書畫聞名的地方才士,楊維楨、倪瓚、王冕等元末名賢是他們傾慕和追憶的對象。通過對元末高士的集體追懷,他們接續(xù)了倪瓚等人的精神意脈,構(gòu)建出疏狂自放、清逸不俗的才士群像。雖然沒有“前七子”“詩必盛唐”的理論大纛,但他們在文會雅集、書畫往來、詩酒唱酬等風(fēng)雅活動中,實現(xiàn)了自身地域文化特質(zhì)的承續(xù)和凝定,在明中葉的文學(xué)主流外呈現(xiàn)出吳中才士的文采風(fēng)姿。
注釋:
① 引自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罚ㄔ鲇啽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后文無標(biāo)注之引文皆源于此,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