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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家歡

      2021-04-08 02:11魏微
      作品 2021年3期
      關鍵詞:外婆

      魏微

      1

      這是一張“全家?!?,相紙發(fā)黃,質(zhì)地脆薄。

      照片正中坐著一個老太太,六十歲左右,她的打扮是很老式的:盤髻,穿著月色斜襟小褂,大腰褲,黑布鞋。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面目端莊,神情安詳。

      老太太膝下,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額頭上扎著兩把小抓髻,她微微側著身子,蹙著眉,那樣子是很不高興的。也許拍照前她剛哭過,為的是不聽指揮,總趨前探究攝影師為什么把頭鉆進黑布底下而遭了大人的呵斥。

      攝影師把頭探出來了,說:“小姑娘笑一笑,準備好了嗎?我數(shù)一,二,三……”那一刻,小姑娘很不合作的,她決定吃她的手指頭。照片中的她就是這樣一副形象,她吃得很是委屈。

      老太太身旁,分別坐著一對中年夫婦。那男的四十來歲,穿白府綢襯衫,戴黑框眼鏡,面目清癯,神情淡定,看上去很像個讀書人;那女的略為年輕一些,體態(tài)豐腴,面呈喜色,她身上有一股昂揚之氣。

      老太太身后,一溜兒站著三個少年人。中間一個女孩兒,十二三歲樣,她穿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小圓領,荷葉邊,胸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若隱若現(xiàn)的,不能確定——她整個人也不能確定,青澀,秀弱,搖擺,憂愁;一張嚴肅的臉,眉心微皺,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把雙手背在身后,這姿勢說不上是挺拔,還是作態(tài)。

      右側應該是哥哥,一副高中生模樣,他的眉眼頗像父親,也戴著眼鏡;有小小的喉結,也許他到了該覬覦父親剃須刀的年紀了,滿腦子奇思異想,很意識流的,中間穿插很多姑娘。他突然笑了,笑得坦蕩,明亮,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笑,也許很多年后他想起來仍覺動容。

      左側是弟弟,不過十一二歲吧,肘彎里夾著個籃球(也許是照相館里的道具),嘟著兩片肉嘴唇——他渾身上下都是肉嘟嘟的,叫人想起一種毛茸茸的小蟲子,他的眼神也是毛茸茸的,含而糊之地看著鏡頭——鏡頭外該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

      照片的右下角,附有一行蠅頭小字:1984年夏,紅旗照相館。

      這樣的照片,P城人也叫它“合家歡”。

      2

      是時候來聊聊這張“合家歡”了,聊聊外婆、父母、四個小孩兒。如今很多年過去了,四個小孩兒都已長大成人,且分居各地,平時很少聯(lián)系。

      哥哥人到中年,和照片中的父親是同齡人。

      姐姐的年歲,越過當年的母親。

      弟弟妹妹均已婚嫁多年,倘若忽略光陰不計,照片中的兩個“小不點”不知能否與自己的孩子玩在一起?他們會怎么玩呢?打架?玩玻璃球?捉迷藏、跳橡皮筋?或是去彈子房、錄像廳?或是沉迷于“網(wǎng)游”而叫人頭疼?這樣的想象真使人著迷。

      父母漸入老境,早睡早起。也許他們早知會有這一天,亦做好了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準備,然而這一天當真來臨了,他們只有心驚,仿佛幾十年光陰不是一天天過的,而是倏地一閃,猶如電光火石,擊得他們無言以對。

      外婆還活著,在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方城市,她已九十歲高齡,身體差強人意,只是記憶力不比從前,常常把往事、現(xiàn)實、想象攪和在一起。她確實活到這個境界了,就是時間不存在了,她一生中的各個階段:童年、少女、新婦、徐娘、老嫗……一個個全活在她的身體里,只要外婆寂寞了,她總能找到她們,一起說說飲食、天氣、傷心事。

      就像現(xiàn)在,外婆一個人坐在養(yǎng)老院的窗前,午睡剛醒,她腦子不是很清醒。臺北的冬天一片綠意,陽光暖暖的,曬得人不著邊際,于是外婆把眼瞼低了低,想起從前在P城,有一天吃完午飯,也是這樣立在窗前,跟妹妹兩人臨字。那時她幾歲?十歲?十二歲?小姊妹倆把衣袖卷起來,一個磨硯,一個落筆,嘰嘰咕咕,把頭靠在一起。

      外婆就這樣走進了她童年時代的屋子,站在自己和妹妹的身后,此時,她的年紀足可以充當她們倆的外婆。她把手肘壓在桌邊,看小姊妹倆描紅;她開始說話了:“一晌午就聽見你們兩人喳喳叫,吵得屋脊蓋都快掀掉了!”

      小姊妹倆也不理會。

      此時,屋外走來一個中年婦人,想必是兩小姊妹的母親,午睡剛醒,一邊把手伸進腋窩底下扣紐扣,一邊說:“您老怎么也不多睡會兒?”

      外婆說:“瞧你生的這兩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她咂了一下嘴,表達了這么一個意思,有這功夫,學點女紅才是正事,寫字能寫來飯吃?寫字能寫來金龜婿?

      兩個女孩兒突然回頭,一個朝她橫眉冷對,一個朝她齜牙咧嘴。

      婦人笑道:“您老人家盡說這些沒用的!過來幫我看看鞋樣兒。叫她們寫去吧,今天太陽好不容易從西邊出了一回?!?/p>

      外婆應了一聲,伏在桌邊不動身,此時正是暖冬的一個午后,人身上恍恍就要出汗了……外婆拿手拭了拭自己的頸子,果然上面汗津津的,她沐浴在養(yǎng)老院的光輝里,腦子里一片胭脂紅的背景。

      她歪身躺下,兩片嘴唇一張一翕,表情鮮活如生,皺眉,微笑,嘆氣,嗔怪……那都是她照著自己的外婆、母親,小姊妹倆的神情復制的。她一人身兼數(shù)職,卻是忙而不亂,有條有理。那天下午,屋子里挨挨擠擠全是人,空氣里聞得見墨香,陽光里看得見粉塵,地上衣裙沙沙,舊宅里有一棵老樹,枯枝敗葉,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堆干柴火。

      外婆拿手摸了摸兩小孩的脖頸,說了一聲:“瞧這汗津津的,來,讓我給脫一層?!?/p>

      外婆脫去了倆小孩的罩衣,把眼看著她們,很憐惜的——那一剎,也只有糊涂如她,才能把目光越過大半個世紀,直看到了這倆小姑娘的一生:都活得久長,都淪為農(nóng)婦,一生飽受饑寒貧苦……其中那個大的,也就是外婆自己,一嫁再嫁,其間多少顛沛之苦?她花甲之年尚住在P城鄉(xiāng)下,看著兒孫滿堂,自以為一生終得圓滿;誰知三十年后的今天,她會落到臺北養(yǎng)老院的一間小房里,這當兒,正吧嗒兩片嘴唇,自己跟自己說話呢。

      那個妹妹,倒是從一而終,她是十幾年后的1953年,嫁給了抗美援朝的一個退伍兵。丈夫老實,木訥,貧下農(nóng)出身——她終生就躲在這出身里,謹言慎行,從而度過了安全的一生。她的一生沒什么可說的,除了七個兒子,臺前灶后,各種雞零狗碎,就只剩下了窮。

      窮得齒間發(fā)寒,吃了上頓沒下頓。夜里她常常就醒了,身邊是孩子們嗷嗷待哺的嘴,她坐起身來,一坐就是一夜,當然坐也坐不出吃的來,熬不過天亮她又睡了。

      她的七個兒子,謝天謝地,后來都活下來了,沒一個餓死。除了大兒子是光棍,其余的也都娶妻生子——當然也都沒念過什么書,程度最高的老四讀到初二就輟學了,即便在窮山溝里,她一家也是數(shù)得上的大老粗。

      如今,她家的第四代中有一個叫小梅的,照樣也是初中沒畢業(yè)就出門打工,先到東莞,認識了一個P城同鄉(xiāng),就戀愛結婚了。兩年前,小兩口攢下一筆錢,在P城買了房,又落了戶,又生了孩子,就辭了東莞,回P城定居了——小梅是他們胡家洋洋灑灑幾十口人里第一個成為城里人的,她再也不會知道,這一年距離她曾祖母在P城的家里磨硯、寫字已過去了將近八十年。

      小梅也無從知道,八十年前的P城有程、徐、謝、章四大富戶(似乎每個城都有類似的四大家族),彼此都是姻了親的,或官,或商,或?qū)W。她曾祖母的章家是光緒年間才發(fā)跡的,章家是從祖父起,小小年紀就被送到城里的瓷器店里當學徒,直到他娶了掌柜的女兒、自己也做了掌柜,他是攢一點錢就回鄉(xiāng)下置田買地,日子過得算是一個緊。

      及至他兒子這一代,也就是小姊妹的大伯父,又做主在P城的和平街購置了半條街的街面。那是章家的盛世,宗親叔侄全帶起來了,聚集在城南一帶,深宅大院里,整天聽得人聲鼎沸,因為乍富的緣故,只有比那些百年大族活得更新鮮帶勁兒的。

      族中子弟既多,難免良莠不齊,就有那貪玩淘氣的,跟著去學嫖賭了,也有抽上了鴉片的,也有包戲子的,也有看破紅塵鬧著要出家的,也有直接鬧革命去了,年紀輕輕就當了炮灰……后來小姊妹倆歷經(jīng)世事,反說不清富貴是怎么回事,就覺得神秘得很,一場鬧騰事。

      都說富不過三代,章家后來是從外面被連根鏟掉。就不是為這個緣故,她家那時是內(nèi)里已經(jīng)壞了,撐不上幾十年,不過是一個樹倒猢猻散。

      章家是第三代里出了一個人,也就是小姊妹的哥哥,才算稍稍把家扭轉(zhuǎn)了方向。哥哥名叫映文,從小會念書,又有志向,后來考上了省城的教會大學,先讀四年,又在家延宕一年,本來準備赴歐州留學的。恰巧這一年里,他祖父、父親相繼去世,幾個叔伯又都鬧著要分家,映文就此歇了那份心,留下來照顧寡母、映璋等弟妹了。

      前邊說的映璋、映珊兩姊妹,午后一起磨硯寫字,這原是她們的日常功課,此時,她們都是哥哥創(chuàng)辦的培文學堂的小學生,大的讀五年級,小的讀一年級。她們另有一個哥哥名叫映武,也是中途轉(zhuǎn)學到培文學堂高中部,后來考上了西南聯(lián)大,最是仁厚的一個人,惜乎命運不濟,死于日本人的流彈,才二十一歲。

      哥哥辦學原是起念間的事,誰知這一辦就不可收,除了培文學堂,他后來又辦了各類專科學校,包括師范、農(nóng)商、技術……P城的新式學堂并不是他首創(chuàng)的,卻是在他手里得到滋養(yǎng)壯大的。及至抗戰(zhàn)期間,他的培文學堂只剩得一半學生,他也有心征得家長同意,帶領這一半學生下鄉(xiāng)去了,不拘借得哪家祠堂、寺廟,照樣是晨鐘晨讀,也有星期天,也有旬考月考,一樣都不落。

      及至1946年,他主政P城教育局期間,一個月總有幾趟要奔赴省城,為創(chuàng)建P城大學而游說各方——映璋兩姊妹后來閑話,都認為哥哥呆得厲害,他雖交游甚廣,卻也不諳世故。1946年是何等年份?誰還有心思來投資大學?

      那一年,連少婦映璋都感到時局暗淡,談不攏就要起內(nèi)戰(zhàn),她每天翻各樣報紙,靜聽家里長輩的各種議論。又擔心肚子里的孩子——名字都起好了,男孩叫安華,若是女孩就叫安貞——未知這小東西將來會落得怎樣的命運,未知一家人能否長相廝守,是不是又要骨肉分離?又想起她二哥映武,落在他身上的流彈,這以后不知又要光顧他們家的哪個人?

      她那會兒總叉著腰在庭院里溜達,夫家是開醫(yī)院的,最支持孕婦多多走動。有時走累了,她把身子倚著廊柱,看藍天白云,總疑心這樣的好日子就快到盡頭了。她是一年前由哥哥送嫁,嫁給本城四大家之徐家,其實也是舅家,她母親是徐家公子志明的大姑。這樣的近親結婚,當時兩家也是猶豫的,無奈她和志明從小一塊玩大,最是性情相投。

      那一年,就連少女映珊都感到憂心忡忡。她自然不關心時局,但培文學堂有的是關心的人,師生據(jù)此分成兩派,稍有言語不合,或能大打出手的;校園里開始謠言四起,說有便衣出入,又有說是“左”傾分子的造謠惑眾。

      那一年,高中部有幾個學生失蹤了,有說是被捕的,有說是去延安的,校方還不待怎樣,那邊家長已經(jīng)來大鬧了,把校長圍在中間,推搡之間,幾乎把他撕成了八瓣。這事是以警察局的介入結束的。

      映珊在培文學堂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常有人對著她指指戳戳,背后各種風言風語。她當然也不傻,曉得自己是章映文的妹妹,這是她當受的??墒钦掠澄挠钟惺裁村e呢?大抵是他那貌似公正的態(tài)度、事實上頂反對學生參加政治運動,他常說“學生當以學業(yè)為重”,這話總歸沒錯吧?但是這話里也是透著態(tài)度的。

      有天放學,她和同學曼珍穿過校園的小樹林,看見有個女生向她吐唾沫,她來不及反應,先把臉紅了,氣勢上首先就矮了一大截。

      曼珍問:“這人你認識嗎?”

      她搖搖頭。

      曼珍笑道:“我認識。她是啐我呢,你在那兒冒領什么?”

      后來映珊自忖,那些年她確實活得畏畏縮縮的。好比清清白白的一個人,人喊捉賊時,她首先就懷疑自己,心里總歸不抵實。校園里有個讀書會,她去旁聽過兩次,后來退出來了,他們講的她全不懂,他們讀的書她也沒讀過,最主要還是那氛圍,統(tǒng)共不過二三十個學生,看上去也都是尋常人,可是一旦發(fā)起言來,那語調(diào)、手勢、神情……怎么說呢,個個都神采奕奕。映珊不得不承認,當他們說到“窮人”“理想”等字眼時,臉上的光芒使他們變好看了,似乎整個人也高大了起來。

      個中就有一個女生,面目俊朗,說起話來也英姿勃勃。她切題很快,一上來就批評政府,又從政府引入學?!成郝牪幌氯チ?,她很難過。教室里有一股奇怪的氣氛,嗡嗡聲連成一片,可是進入映珊的腦子里,已化成一股滔天洪流,她覺得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沒了。

      這方面她不及同學曼珍,她參加讀書會就是曼珍領過去的。她退出不久,曼珍也退出了,理由是“脾性不合”。曼珍家是小業(yè)主出身,家里開醬油鋪的,很難想象從那晦暗的柜臺后會走出她這么一個人,最是落落大方,又是極灑脫的。讀書會上,她是少數(shù)幾個提出問題、引發(fā)爭議的人之一,哪怕這問題最后引向?qū)λ娜松砉簦苍谒幌А?/p>

      那天在小樹林里,她告訴映珊:“不要那么虛弱好不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又沒得罪她,她為什么要啐你?我是跟她吵過,——”頓了頓,又說:“我疑心他們是對的,但我討厭他們的方式,小氣!”

      映珊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覺得胸悶氣短,是要變天了嗎?六月的小樹林里,點點滴滴還剩得些夕陽的碎金,她把眼看著那碎金,不消一會兒,就把它們一個個全看滅了。后來她因肺病休學、退學,就再沒回過培文學堂。家里人也疑心她是借故耍賴,但好在章家對女子教育本來看得也不太重,遂由她去了。

      病中她一個人躺著,懨懨的,知道自己是過一天是一天,心里想,這就是末世感吧?她對于末世本來只有驚慌,如今反變得廣大平靜,但又不是真平靜,于渺茫中總還有幾分希冀。直到五年后,一聲槍響結束了她哥哥,再兩年她下嫁小山村胡姓人家,墮入赤貧者行列,心里總算安生了。

      似乎冥冥之中她知道會有這一天,知道它會來找她,把她置于茅舍、瓦罐、薄田、農(nóng)事中,這些曾經(jīng)屬于她家“下人”的生計,如今顛了個個兒,輪到她而已。新婚的某一天,她一個人坐在家門口,遙遙聽得遠處鑼鼓喧天,那是農(nóng)會組織的“貧農(nóng)斗地主”……任是身外天翻地覆,她就坐在自家的破草屋前,仿佛天地間只剩得她一個人,仿佛千百年來,無數(shù)窮人也像她這樣坐過,那一刻她是真的廣大平靜了。

      3

      這天,九十歲的外婆坐在臺北養(yǎng)老院的小單間里,給年幼的自己和妹妹脫衣裳,那一剎她有些傷心,這倆小東西怎么可以活得那么長!她把眼看著她們:脫了棉衣,倆小孩還剩得一層棉夾襖,大的穿鵝黃,小的穿粉紅,立在桌邊,搖頭晃腦。

      尤其是那小的,她是沒一點安生相,磨一會兒墨,她就把身子晃著,一躍一躍,跟姐姐撞肩膀玩呢。待要說她兩句吧,她就朝你伸舌頭、扮鬼臉,她小時候不知有多精靈鬼怪,誰知長大后竟完全變了個人。

      那個大的,倒是一直文文靜靜,才十歲出頭,已見得美人胚子。人都說她長得福相,外婆嘆了口氣,道:“還福相呢!你就是一個苦命,要不怎會落得這樣!”

      又看了一眼小的,說:“你呢,主要是窮命!”

      她坐在床邊,癡癡地看著這倆小姑娘,一邊卻把眼睛望向她們身后的八十年:很奇怪,苦是苦的,但身處其中,她們自己反不怎么覺得;尤其是那大的,她中途改嫁,有一度日子過得很不錯。那一年,她的大外孫來家里過寒假,八九歲的小孩,好不容易離開父母,歡得跟個跳蚤一樣。

      家門口有一條小河,稍不留神他就跑出去,自己滑冰去了。外婆是怎么都看不牢他,只要他不在身邊,她第一個念頭就往河邊跑,果不其然,十有九次總能在河上找到他,喊他又不應,非但如此,他能“刺溜”一下滑出去老遠,一邊擺著雙臂,愜意得就像鳥兒一樣。

      外婆說了聲“我就不信了”,也下到河面,捉她的外孫去了。祖孫倆你追我趕,兩人都忍不住要笑。說起來,外婆的溜冰技術不錯呢,雖然小心翼翼的,到底還是滑開了——多年后許嘉興都記得,趁他跌倒的時候,外婆怎樣緊滑慢跑地趕到,把手遞給他,他是一用力反把外婆給帶倒了,兩人疊作一團,都笑得要命。

      這樣的日子,外婆怎會認作苦?想起來只有咯咯笑的。當然,苦日子也是有的,但外婆的天性是不記苦;倒是后來總有別人提醒她,她想了想,是有那么回事,又不能反駁的,因此只淡淡地說一句:“都過去了?!?/p>

      外婆的意思是,凡是能過去的事,就算不上個事??墒沁@當兒,她坐在養(yǎng)老院的小房里,單單端詳這倆小姑娘,就把自己端詳出了眼淚,這卻是何故?

      原來外婆因著老糊涂,早忘了時間這回事。她是把時間打碎了,又抽空了瑣事,人生的慘烈就變得顯而易見了:這邊是九十歲的她,那邊是十歲的她并六歲的妹妹映珊,三人共此時,這豈不要了她的命?她是左觀右望,看看姐姐,又瞧瞧妹妹,又念及很多年后她們的歸處,心里簡直抽搐。最可憐的是,這倆小孩頑來鬧去,哪里曉得也就十幾年的工夫,現(xiàn)有的一切就全被剝?nèi)ィ?/p>

      前邊不是說過嘛,倆小姑娘在玩撞肩膀,這次妹妹再撞過來時,不防姐姐把身子只一閃,她便“哎呀”一聲,一個倒栽蔥摔倒在地。這邊姐姐忍不住笑了,上前待要扶她,那邊妹妹卻是賴在地上,又是哭來又是笑,又是揉眼睛,又是鬧。

      外婆一旁說:“哭什么哭喲?以后有你哭的時候呢!”

      外婆又說:“也不知生下你們做什么?可見你們那雙親有多不負責任,生下來,又不能包你們一輩子;遇上個天災人禍,到頭來還不是自己扛著?有扛過去的,那扛不過去的呢?”

      外婆說到這里就哭了:“就是那扛過去的,內(nèi)里不知多少傷筋痛骨?碎了心,被人打落了牙齒還要往肚里吞。丫頭啊,生下你們做什么喲?來這世上活遭罪!”

      外婆現(xiàn)在盡量不朝映璋兩人看,她不忍心,見不得她們那新生的面孔,尤其是她們?nèi)酥醯难凵?,清澈透亮,長睫毛底下的清水眼一眨一眨的,然而也就這一眨眼的工夫,百兒八十年過去了……外婆嘆了口氣,略微定了定神,就又回到了現(xiàn)世的養(yǎng)老院,她一個人。下午三四點鐘的陽光落在靠窗的寫字臺上,反顯得有點冷。

      對面的墻鏡上,有她淚眼婆娑的一張老臉:白毛蒼蒼,面皮皺著,眼睛塌著,嘴巴癟著,周身上下沒一處不是往下墜著;又佝僂著腰,又哮喘,又怕冷。

      又想起家鄉(xiāng)的妹妹,可憐在那小山村里待了一輩子,難得摸過幾回錢。她是直到晚年,她那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丈夫死后,政府發(fā)的撫恤金又打折一半,才落到她手里,每月不過兩百余元,當個命似的,鎖在箱底,又不放心,到底還是巴巴上了一趟P城,交由她姐姐的大女兒管理,說:“安貞哪,你替我收著,我家里個個都是賊。”

      她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子孫后代太多,常有小孩子到她這里瞅瞅看看,跟她要點零花錢,她是一個子兒都不給。那一年,她告訴從臺北回來探親的姐姐說:“不能給呀,給了這家,那家就不樂意,說我偏心,你說好笑不好笑?”她一輩子為兒孫所累,到老終于活明白了,他們一個都指望不上,就說:“我現(xiàn)在也狠心了。養(yǎng)了他們幾十年,替他們?nèi)⑾眿D、造房子,各歸各家。他們現(xiàn)在供我吃喝也是應當?shù)?,糧食又不花他們一個錢,自家地里產(chǎn)的,隨便漏一點,怎不夠我吃幾年?就怕有一天我病倒不能動了,叫他們費錢看看?有的鬧呢!”

      她現(xiàn)在灑脫得厲害,得閑就去趕集,買回來布面、鞋底鞋面、絲線,并各樣彩紙——手里有絕活兒呢,一樣剪紙,一樣刺繡,都是小時候?qū)W著玩兒的,想不到隔個幾十年,又重新俏起來,能幫她掙錢了。整天忙得吶,活兒又確實漂亮,隔一陣子就大包小裹拎到鎮(zhèn)上,找個街面一鋪,眾人瘋搶。賣完了且不回家,直接趕到P城,把那些零碎鈔票交給她的外甥女,說:“安貞哪,你替我收著?!?/p>

      因為常年在山里勞作,她的身子骨很是硬朗,走起路來簡直腳下生風,比起學生時代還要健壯些呢。常常是,不拘一個人走路,或是跟人聊天,她但凡想起就會低頭默念,相熟的人都知道,她這是感謝上帝呢,賜她平安滿足。——她是在村里有了教堂之先,就早早聽人傳福音,信了主。她第一次領村人讀圣經(jīng)時,舉座皆驚:胡三家的也認字?

      連她那幾個不孝兒媳也好奇,這老不死的什么來路?

      外婆想到這里,一時悲欣交集,她不知道是為妹妹感到高興還是傷心。這天下午,她心里說不出的一股怪滋味:又是熱鬧滿足,又是凄冷孤獨,一時五味雜陳,只想大哭。她決定任性一把,趁倆小姊妹消失之際,她大喊一聲:“映璋、映珊啊,活著有什么意思啊?”喊完了又號啕兩聲,立馬收住,防著左鄰右舍又告到管理員那里,說她鬧鬼。

      外婆現(xiàn)在有點后悔,喊完了總歸不大好意思的,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又揩揩眼淚,哭意還未消盡呢,誰知鏡子里的那個人卻又笑了,咬著嘴唇,很害羞的小姑娘模樣。外婆說:“你也知道難為情的?越活越小啰!”

      說畢,才感覺到有些累;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折騰了一下午,一陣疲乏襲來,她遂躺下又睡了。

      4

      有一天,臺北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打來電話,告訴許嘉麗:“你家外婆蠻有意思,一個人坐在小房里就能上天入地。”

      嘉麗一聽就明白了,趕忙道歉,一邊走出辦公室,悄聲問道:“到底是不是老年癡呆癥?”

      那人笑道:“確實不是。老太太平時走門串戶,精神好得很。每周一次爬山活動,她是第一個走在前面的。就是一個人的時候不太好,腦子有點亂,但又不是總亂,亂一次也能保個十天八天,就是一兩個月也說不定,她要看心情的。平時是沒有問題的,對誰都很客氣,又有分寸?!毕肓讼?,又笑道:“說一句話你不要介意,你猜院里的人怎么說她?都說難得大陸也有這樣知禮的人?!?/p>

      嘉麗撇了撇嘴,簡直又不知該回些什么,半晌才說:“她可能是太孤獨了?!?/p>

      那人笑道:“好像也不是。你沒見過孤獨的人,我們院里有不少,是能把人愁死!你家外婆倒是真開朗,一個人也能笑得咯咯的,吵得左鄰右舍都睡不好覺?!?/p>

      嘉麗心酸之極,聽到這里反忍不住笑了。管理員不是外人,趕著外婆叫表姑的。1949年,外婆娘家、夫家的人一路惶急,逃到臺灣的總有一個加強連,這管理員就是其中一個的后代,生在臺北,五十多歲的人了,外婆叫他小年,又讓嘉麗叫他表舅,到底是哪一門親戚,嘉麗其實也一頭霧水。

      外婆則是晚了幾十年才去的臺灣,這中間都不知經(jīng)過了幾世幾劫,那時她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拋家別子,趕過去是為了另一番團圓。后來她就落得一個人了,抵死不肯回大陸,說:“既出來,哪有回去的?”幾家親戚一商議,覺得最好的去處就是小年供職的養(yǎng)老院,外婆自己也情愿,雖然費用不菲,一則因著小年仁義,又是自家晚輩,身邊有個自己人總歸不一樣些。

      半年前,嘉麗得著一次赴臺出差的機會,心里便存了個念,想著外婆這些年全仗著小年照顧,就從深圳捎了些禮物謝他。小年承情,從此有了電話聯(lián)系,時不時跟嘉麗說兩句外婆的近況是有的。

      那次在臺北,嘉麗和外婆一起待著總有兩天。先是嘉麗去的養(yǎng)老院,那地方雖然遠了些,倒不失為一個風景絕佳處,盤山公路一層層繞上去,四周樹木蔥蘢,人跡稀少。嘉麗坐在小年的車上,想:“原來外婆住在這樣的地方啊。”說不上好還是不好。

      外婆早早地候在院門口,笑瞇瞇的。那樣一個小小的人兒,夕陽底下影子卻是長長的,雖然弓著身子,卻在努力地往上伸展。一身干凈衣褲,頭上白發(fā)如雪……嘉麗遠遠地看過去,不覺心里一熱,又見她并不比兩年前回大陸更老,也還在笑,眼睛“吧嗒吧嗒”的,看見車開過來了,也曉得往旁邊讓一讓。

      及至嘉麗跳下車來,喊一聲“阿婆”,又上前攙著她,外婆也還是笑瞇瞇的,不忘招呼一聲:“來啦?”

      嘉麗和外婆之間總是這樣,不作興表露感情,這在外婆是她那老派人的蘊藉天性,在嘉麗則是害羞。她們說該說的,喜悅自足;問該問的,不使對方難堪。照嘉麗的意思,有些話不說也罷,都浮于表面,可是不說話多尷尬!人和人之間靠什么來填空?嘉麗在外婆面前,常常有一種手腳被拘的感覺,像隔著一層什么,她是千言萬語說不出口,有時備感壓抑,有時又覺得這其實是修養(yǎng)。

      外婆先領嘉麗在院子里走了走,干干凈凈的小院,三幢“品”字形排列的小樓,中間一個花圃,樓前有盆栽綠植。院外青山蒼翠,遠處山影連綿,山色是一路淡了去。嘉麗深深地吸了口氣,又見花圃前還留得一處殘陽,幾個老人坐在藤椅上曬太陽,把眼看著嘉麗,一邊卻和外婆點頭示意。

      嘉麗說:“蠻好?!?/p>

      外婆轉(zhuǎn)過頭來,說:“蠻好的吧?”

      嘉麗再說:“蠻好的?!逼鋵嵑貌缓?,她也真說不上。

      外婆的小房最多十平方米,帶一個衛(wèi)生間,馬桶旁有呼救器,伸手就能摸到。其余的就是床、桌椅、一個多功能的儲物柜,都是最最得用的,再沒有多余的累贅,卻把小房填得緊緊湊湊。

      外婆說:“這樣最好,又簡單又充足?!?/p>

      嘉麗把這話過了過,覺得外婆說得很不錯,真是又簡單又充足。只是世上又有幾人能識破?就是識破了,又有幾人能做到?就是外婆,也是中間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曲折磨難,到末了才曉得,人生在世其實也就這幾樣。

      嘉麗坐在椅子上,外婆坐在床上。房間太小,兩人的膝蓋挨在一處,嘉麗覺著了,拖延兩秒,體會外婆的溫度,才把椅子稍稍挪開去。

      心里想,外婆就是在這小房里呼風喚雨的?把個家事嚷得盡人皆知?她真的想到啥人就啥人,任是啥人都能說上兩句?她那幻覺是怎么回事?真的能看見幻影,她還伸手上去摸人的臉?——嘉麗忍住笑,想著外婆真神啊——都說她真真幻幻,她自己可分得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幻?

      其實不妨事的,她自得其樂就好,只是不該大呼小叫,擾得四舍不寧多不好啊;當然她那些鄰居本來也夠鬧的,剛才小年在車上說,這一陣他快要累死,院里幾個老人爭風吃醋,為一個老太太打起來了,相比之下,外婆已算省心的了。

      祖孫倆聊了些老家的事,嘉麗淡淡回應著,大凡都說好。事實上她那個家糟透了,爛了許多年,現(xiàn)在爛到底了。父母那邊的事,嘉麗疑心外婆略微知道一些,她隔個兩三年總要回一趟P城,縱然父母把她瞞得緊緊的,可是小姨小舅呢,七姑八姨呢,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現(xiàn)在許家在P城可是出了名的。

      外婆又問及嘉興,嘉麗說:“蠻好的,他就是太忙了。前陣子聽說公派德國,這在他就是休假了。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回來了沒有?”這倒是真話,為了父母的事,她和哥哥鬧掰了,已經(jīng)一年多不通音訊了。

      嘉興出國的事,她還是從妹妹那里聽來的,當時就覺得有貓膩,冷笑道:“什么公派出國?我看他是躲起來了,家里這一攤子,他是準備撂挑子不管了!你想啊,他在學校忙成那樣,整天屁顛屁顛的,學問也丟了,官也沒當上去,他出國干嗎去?他走得開嗎?”

      外婆又問及弟弟妹妹,嘉麗笑道:“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這兩個都挺孝順的,住得又不遠,隔三岔五就回爸媽那邊去,陪他們吃頓飯是常有的。喏,嘉慶你是知道的,在我們四個里是最聽話的了;嘉美呢,前些年不是一直不順嘛,現(xiàn)在好了,去年考上了公務員,在法制局上班,最安定了。我就說,她這是趕的最后一班車,都三十多的人,再考不上,過兩年就沒得考了?!?/p>

      外婆又問及幾家小孩,還有小姨小舅,嘉麗都一一作答,都往好里說。似乎是,她也沒說錯,句句是真話,但滿不是那么回事。

      外婆當然也會問嘉麗自己,工作呀,升遷呀,深圳那地方呆得還習慣???……外婆問她當問的,她絕不會問嘉麗,諸如離婚后她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外婆多么得體,她把嘉麗當大人,有傷心,有選擇,有承擔。不比她母親徐安貞,嘉麗是一回P城,她就逼她找男人,當闊太,最好當官太,因為大凡官太都是闊太。

      嘉麗煩都煩死了,有那么些年,她其實很少回P城,就連春節(jié)她也是一個人在深圳過的,她不跟她媽照面。當然最近幾年,母親是懶得管她了,她顧不上了,她的那一攤爛事把她搞垮了。有時嘉麗會琢磨,外婆怎么會生出徐安貞這樣的女兒,正如徐安貞怎么會生出許嘉麗,完全不搭嘛。

      祖孫倆在屋子里略微靜了靜,嘉麗笑瞇瞇的,眼睛半搭不搭地落在外婆的膝蓋上;就在那一瞬,完全不相干的,她想起了1984年的那張“合家歡”,照片中的人笑的,哭喪著臉、啃手指頭的;也有安詳?shù)?、昂揚的、憂愁的;他們都在看鏡頭,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前方,似乎那地方是光的所在。

      外婆坐在正中央,她的子孫后代圍著她。那年她年近六十,明凈,含蓄,尚是一頭烏發(fā),雖然看上去也就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然而這是個干凈的老太太,面目清明,手腳麻利。嘉麗記得,那時外婆的臉上常泛出光澤,腰板也還算筆直。她就像一棵大樹,雖然也在老去,可是枝枝葉葉,單是照片中的這一枝就已見得搖曳生姿。

      那時,父母正處盛年,四個小孩兒還未成年。那是嘉麗一生中最好的時期,家里窗明幾凈,什么都亮堂堂的。很多年后,四個小孩兒聚在一起總會聊起,那神色里有溫暖與深情。后來就連母親也說,她那時身體多么輕盈——嘉麗曉得她的意思,其實不止身體,也還有精神。母親那時是有點嘚瑟的,當然她絕不會承認這一點,她一直覺得自己低調(diào)得很。母親說,怎么那時總有一種要飛的感覺?

      嘉麗也還是曉得她的意思,她這不是象征意義上的,是真有一種憑空長翅膀的感覺;嘉麗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一切順風順水的時候,她偶爾會看看自己的臂膀。那時母親多大?三十七歲!嘉麗嚇了一跳,心里想:“天哪,怎么比我還???”

      那些年,家里照了多少照片啊,至少一兩百張吧?分門別類的:母女照、夫妻照、外婆和女兒女婿的合影、四個小孩兒的合影、父母和四個小孩兒的合影……當然也有單照,主要是外婆、母親的單照。那一年,連鄉(xiāng)下姨婆(外婆的妹妹)也趕過來了,和外婆合了一張,一邊笑道:“我這才叫莫名其妙,摻乎你們這些事干什么?”

      是有點莫名其妙。四個小孩兒都煩了,照來照去搞什么嘛?!連星期天也不讓活便活便,一家人洗浴,搽香香,換干凈衣裳,然后大的攙著小的、小的扶著老的,興師動眾地往照相館走去。家里簡直神秘,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尤其是外婆和母親,常常躲在一處嘰嘰喳喳,哭著,笑著,一邊又探視外面是否有人看見。

      然而母親終究是藏不住話的,她已經(jīng)滿溢了,被幸福、傷心、緊張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有一天就把嘉麗拉到小屋里,偷偷告訴了她。

      嘉麗半天沒聽明白,說:“什么?臺灣?”

      母親捅了她一下,說:“作死啊,那么大聲!鄰居聽到了怎么辦?”說著,摸摸索索不知從哪兒抽出一個信封,遞到嘉麗面前,那是一個藍色的航空信封,與眾不同,上寫“章映璋女士親啟”,豎排,繁體字。

      嘉麗就著信封認了半天,嘀咕一句:“章映璋是誰?”一邊又抽出信紙,展開來。毛筆寫就的清麗小楷,用字文縐縐的,讀著佶屈聱牙,有如她正在學的初一古文,勉強瞄了兩列,便又交還母親。

      于是母親就哭了,坐在床邊泣道:“可憐你阿婆,活了幾十年,到老才找回自己的名字。連我都蒙在鼓里呢,哪里曉得她還有學名?”

      嘉麗“啊”了一聲,驚訝道:“阿婆的名字?阿婆還有名字?”又默念幾句“章映璋”,忍不住贊道:“真是好名字!”她是一向嫌著自己的名字,麗啊美的,多少俗氣!

      那天母親破例地溫柔,拍了拍床鋪,說:“坐我身邊來?!苯又惆褋睚埲ッ}向她和盤托出,把嘉麗聽得如墮五里霧中,像在做夢。她是只知道臺灣有個鄧麗君,從前有個蔣介石,哪里承想如今又冒出個外公。

      此外公姓徐,名志明,是外婆舅家的兒子;兩人同庚,十九歲結的婚,二十三歲離別時,女兒安貞才兩歲。本來以為不久就團聚的,誰知這一別就杳無音訊,連生死都不得相聞;三十多年后,兩岸關系有所松動,準許通郵了,志明外公捺不住了,便按舊址寫了封信回P城探問,哪里還尋得他的妻女?他不死心,又照章家的舊址、培文學堂的舊址各寫了一封,誰知這兩封就都轉(zhuǎn)到了“對臺辦”,查尋一年有余,才落到收件人章映璋手里。

      外婆初拿到信時,第一反應不是驚異,而是懵懂,實在是,她也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名字——她是改嫁以后就改名章秀蘭,其實就連章秀蘭她也難得一用:照古稱,她是孫章氏;平時呢,村里人只叫她“老孫家的”或者“阿星媽”。

      總之,那兩封百折不撓的臺灣來信,使什么東西又活了,后來嘉麗總想,活了真未必是好事。就連母親,那些年也心有忐忑,囑咐嘉麗說:“這事誰都不能說的,還曉得?。啃蝿菡f變就變,哪天一收緊,我們家的日子就不好說了?!贝_實,那時嘉麗一家過得正歡著呢,一切才剛開始,有一種萬物生發(fā)的早春氣象。倘若不是那兩封臺灣來信,嘉麗一家的生活當簡單多了吧?一切按部就班,各位其位,何至于今天這副田地?

      嘉麗問:“連哥哥也不讓知道?”

      母親說:“當然不讓知道,男娃指不上的。熟得晚,不知輕重,哪天吹牛吹出去,你能拿他怎么樣?”

      嘉麗是在臺灣來信兩年后,才得知家里有這么一檔事,心下對母親又有了新認識:瞞得蠻緊的嘛,真不容易啊。

      又想,怪不得這兩年外婆總來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以前可不是這樣,以前外婆也常來家里,住不上兩天就要回去,說:“家里還有一攤事呢?!庇心敲葱┠?,嘉麗四兄妹也是逢著寒暑假就往外婆家跑,這兩年不叫跑了,大抵是味道變了,不是那么回事了。

      嘉麗又想,難怪這兩年動不動就照相,原來是寄到臺灣去的,臺灣那邊也有照片寄過來:除了外公,還有外公妹妹一家,并外公父親——從前,外婆一向稱呼她這公公為舅舅的。

      有一天,這舅舅見了兒媳映璋的照片,就想起另一個外甥女來,問:“那個小的呢?叫映珊吧?還在世嗎?——噢,那就叫她也寄一張過來我看看?!庇谑蔷陀辛艘唐炮s來合影的一節(jié)。一切全連上了。

      那天嘉麗挨著母親坐著,腦子里迷瞪瞪的。她那年不過十二三歲吧,覺得世界之大,大到“寶島臺灣”都跟她家扯上了關系;世界之小,小到她那天心心念念全在那一個小村子里,離P城四五十公里。這村里有一孫姓人家,戶主剛過花甲,精明能干,腦子又活絡,他是在“文革”時都敢單干,騎著自行車跨省到安徽、湖北,運回花生、棉花來P城賣,當時叫“投機倒把”。因此他家雖幾代務農(nóng),到他這一代,日子卻還過得去。而今,家里小孩均已長成,除了嫁的娶的,常住人口只剩四人,老兩口帶一雙兒女,女孩十八,男孩十六。

      嘉麗突然說:“那外公怎么辦?”

      母親奇道:“哪個外公?臺灣的,還是鄉(xiāng)下的?”

      嘉麗說:“當然鄉(xiāng)下的。”

      母親嘆了口氣,說:“還能怎么辦?走一步看一步吧。鄉(xiāng)下那個還瞞著呢,這要是傳到他耳里,還不知怎么樣呢?就是不鬧,我估量他心里也是怪怪的。”

      頓了頓,母親又說:“說起來,我雖不是他生的,卻是他養(yǎng)的;十來歲跟著你阿婆到他家里,算起來還是不錯的,養(yǎng)了我七八年呢,吃的,喝的,又供讀書,又陪了一份嫁妝,你阿婆常說,就是他親生的,他也不過這樣。正為這事犯愁呢,弄得不上不下,這以后還不知怎么樣呢?”

      嘉麗說:“反正你不能虧待他!”

      母親看了眼嘉麗,忍俊不禁,作勢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說:“屁樣!跟我說這些!還輪不上你來教我呢!”

      5

      那天在養(yǎng)老院,嘉麗并沒有跟外婆提及“合家歡”的事,只是看了一眼外婆,心里涼意叢生。三十年間,外婆老得多厲害啊,面色慘白,氣血微弱。在暮色四起的小屋里,祖孫倆悄無聲息地坐著,嘉麗想,坐在她眼前的還是一個生命體嗎?

      又想起自己,落在外婆眼里,大概更使她驚心吧?從前那樣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女孩,容顏還沒有長足,現(xiàn)如今卻變成這樣!嘉麗也不知道自己變得什么樣,將老未老的樣子,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呢,一旦念及年齡,她就默不作聲了。

      外婆突然問:“剛才小年在車上跟你說什么了嗎?”

      “???”嘉麗不防她會問這個,笑道:“沒有的,就聊了一些大陸的事?!贝箨懙氖率怯辛钠?,但更多的是聊外婆的幻覺問題。

      “噢,”外婆沉吟道:“我一向都挺好的,叫你父母放心。吃穿不愁,身心舒泰。腦子比以前還靈光些呢,這個我自己有體會,外人怎看得出?記性反比以前好了,你說奇怪吧,從前忘了的事,現(xiàn)在一發(fā)從地底下冒出來了,天天來找我,我哪里有工夫搭理?現(xiàn)世里的事都忙不完,吃喝玩樂,交朋會友,單是站下來跟人聊兩句,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都說老年人寂寞,我怎么就沒覺得呢?”

      嘉麗起身去開燈,那一剎她不能發(fā)聲,拿不準自己會不會哽咽。外婆真的老了,破例說了這么些,是在為自己辯解嗎?又要面子,又委屈,又拿不準嘉麗是否知道、知道多少,話又不能明說,因此拐彎抹角,越說越多,說到最后全漏了。

      整個臺北之行,嘉麗簡直軟弱消沉。統(tǒng)共五天的行期,中間還和同事去了趟花蓮,一路上若有所思的樣子,事實卻是,大部分時候腦子是空的。坐在大巴上,看沿途風景,有時都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又想起外婆,怎么老年會落在這里——嘉麗很清楚其中走過的每一步,可是她仍禁不住要問:“我的阿婆怎么會落到這里?”

      轉(zhuǎn)念一想,外婆就是留在大陸又能好到哪里去?兒孫繞膝又怎樣?外婆的三個孩子,且不說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嘰嘰歪歪,不知多少煩擾難堪;她做上人的,也管不了那許多,倒是隔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才好!

      再說了,即便家家都如意,又富貴,又得閑,個個喜樂平安,整天花團錦簇地圍著她轉(zhuǎn),她也還是要老去,獨自唉哼、嘆氣、孤獨、病痛;她也還是要自說自話,說完了就抱愧羞赧,直至有一天她雙腿一蹬,歸于塵土……尤其是近十年,大陸那邊是早有準備了,遲早的事兒,就等著小年電話通知了,可是一年年的,倒是外婆常常打電話回P城,問問各家的情況。

      大陸那幾家偶爾一聚,就說:“老太太真行,越活越有勁道了,我們幾個有誰比得上?又不吝錢,動不動就飛來飛去!一張飛機票得多少錢?乖,真正是瀟灑!好不容易攢的那點錢全撒路上了,回來又沒什么事,浪費那個錢干什么?!”

      又有說:“唉,你管她呢!反正她花的是自己的錢,想家了她就回來看看,那么大年紀了,還能回來幾趟?見一次少一次啰!”

      又有說:“你也用不著那樣。說句不當說的,真臨到那一天,我看也是喜喪,有幾個能活到她這歲數(shù)的?修都修不來的福分!”

      嘉麗最聽不得這類閑話,兒女議論父母,她總覺得有欠厚道——雖然他們幾兄妹也常干這樣的事兒,妙在他們自己很少覺得。

      外婆的這三個兒女,說起來都不是奸拐之人,至少在對待上人方面,還算過得去,可是不知怎的,由嘉麗這第三代的聽來,簡直刺耳。

      嘉麗常常困擾于他們許家四個小孩和父母的關系,后來才知許家并不是特例,普天下的父母、兒女大多如此,一個“愛”字怎可窮盡?倒是一個“欠”字——大凡都是一代欠一代,就這么一路欠下去,倒也公允。倘若碰上嘉麗這樣的第三代,那就有現(xiàn)報了。嘉麗對父母,雖然免不了吹毛求疵的,對外婆卻是真心好,雖然她也沒做什么,心里卻有慈悲憐愛。

      就連外婆在臺北的兩家親戚,想起來她也黯然傷神。那是臨來花蓮的頭天晚上,外婆搭小年的車進城,領著嘉麗去拜訪。事先說好了的:“這兩家一定要照個面的,去盡個意思?!奔嘻惐悴露龋@兩家與外婆最親厚,大抵也只有這兩家,還剩得她的同時代人,逢年過節(jié)總能一塊聚聚。

      于是嘉麗很看重,事先備了禮,一是為還情,二是要給外婆撐臉面,另外也想看看外婆在臺北的親朋,到底是怎樣的人家。然而這兩家確乎不怎么樣,嘉麗便為外婆生出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

      一家是小年父母家,位于市郊的某個暗淡街區(qū),水泥筒子樓的六層樓上,樓梯逼仄,房舍擁擠,空氣里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餿腐味。嘉麗因為初來臺北,人煙阜盛處也懶得逛,全在想象中——實在因著這些年在大陸,阜盛是最不稀罕的東西,反倒是這些窮街陋巷,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心里驚道:“臺北也有窮人?”

      那是當然,哪里沒有窮人呢?可是在嘉麗,因為固執(zhí)地存留著少年時代對于臺灣的富麗想象,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心里想:“怎么全顛倒了?倒是有點像三十年前的大陸……”一時又是唉嘆,又是新鮮親切。是啊,到底是這些簡陋、灰敗的生活,雖然三十年過去了,也還是能打動她,讓她心里一沉,讓她覺得這城市也是很重的,而所有沉的、重的東西,她都覺得跟自己是有關系的。

      小年父母家里,不知怎的坐了一屋子人,剛吃完晚飯,燈光暗淡。樓下住著小年弟弟一家,兩口子失業(yè)在家,老大不小的人了,可是因著父母還在,自己把自己當作小孩子,時不時推門進來,找東西、踱步、別腿倚著櫥柜,把一屋子的人都打量了個夠,偶爾也會好心情地說上兩句。另有小年姐姐,卻是個體面人,斯斯文文,秀秀氣氣,一點都看不出年紀的,在一家公司當文員,那晚恰巧回家看父母。

      再有一個呆子妹妹,體態(tài)癡肥,雖然人過中年,卻有著孩童般的神情,巴巴地搬來小凳坐在嘉麗對面,雙手托腮,一邊歪頭扭頸地打量她,一邊咯咯笑出聲來。

      嘉麗坐在窮人家的客廳里,很耐心地聽幾個老人講古,講從前在大陸P城,那些街巷、房舍;又講起跑反、逃難,誰知這一逃就是六七十年,再不得回去了。一開始都信心滿滿,講很快就要回去的,講反攻大陸,后來就不講了,后來,“倒是你家外婆反攻過來了,和我們團聚了。她也不回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嘉麗也笑。再看小年,卻是一旁打著哈欠,明顯這類講古他聽得太多了。后來他在車上嘀咕,只要大陸一來親朋,首先就合了他家老人的愿,翻來覆去就那些事,每次都能把自己說得哭哭笑笑,又是滿足又是惆悵。

      另一家度其樣貌是在市區(qū),至少周遭有馬路、商鋪、燈火。房舍還過得去,是一幢帶電梯的高層公寓,總有八九十平方米。這屋里住著一個老太太,嘉麗稱作姑婆的,是外公妹妹、外婆表妹。也是八十好幾的人了,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就是現(xiàn)在也還是不脫形樣,只是不大提得起精神,說話聲音軟塌塌的。這姑婆早些年常回大陸探親訪友,和嘉麗見過幾次,因此還算相熟。

      她第一次回大陸時,嘉麗還是個初中生,初見簡直驚艷,怯怯不敢近前:怎么可能!五十多歲的人了,在大陸已算得老太太了,而她卻是端端麗麗地坐著,似乎整屋的光都被她吸到身上,周遭突然暗了下來。嘉麗第一次生出自卑感便是從姑婆身上,不單是為自己,也為她的家,為P城,乃至整個大陸,那一天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灰塵。而她則如一束光打下,使嘉麗看清了自己其實是生活在粉塵、細菌、諸多小齷齪里,平時是看不見的,現(xiàn)在因著光的映照,正在翻飛舞動、翻飛舞動。

      當然嘉麗后來知道,其實姑婆那天也沒怎么樣,在她不過是一身家常裝束:耳環(huán)、項鏈、略施粉黛;一雙咖啡色的半高跟皮鞋,穿改良休閑旗袍,有腰身,松松那么一收,是合她這個年紀的。姑婆的旗袍是雅黃碎墨,一點點地洇開去,總之很洋氣啦,把嘉麗媽艷羨得,埋頭在她姑姑身上捏來捏去,說:“大陸怎么可能織出這樣的花色,一窩窩全是土八路!”

      嘉麗對臺灣的想象是從這時開始的,像姑婆身上的雅淡旗袍,其實是清新別致,但落在嘉麗眼里儼然已變得富麗堂皇。姑婆中年守寡,獨自撫養(yǎng)三個小孩,后來這仨小孩都由她哥哥(嘉麗外公)資助赴美留學,返臺后各自成家立業(yè)。近十年,仨小孩陸續(xù)轉(zhuǎn)往大陸發(fā)展,分散在上海、青島、大連,和嘉麗一家未有聯(lián)系,嘉麗媽猜道:“估計都不怎么樣,反正不是當老板的。想想也挺不容易的,都一把年紀了,回來得又晚,現(xiàn)在哪里還有機會?早瓜分完了,就是有也輪不上他們?!?/p>

      現(xiàn)在,姑婆一人留在臺北,跟三個孩子難得一見。嘉麗去拜訪的那天晚上,才八點多,她似乎是盹著了,說話懵懵懂懂的。坐了一會,起身從冰箱里取出一小碟西瓜來,讓嘉麗吃,嘉麗度其色澤,總有三四天了,便不吃;她見嘉麗客氣,親自叉了一片遞過來,嘉麗微笑著接過,隔了一會,就又放回小碟里。

      坐了不到十分鐘,嘉麗提出告辭;她十分不過意,送到樓下,走進一家面包店,要買面包給嘉麗吃,好歹被勸住,她詫異道:“咦,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呀,從臺北帶過去的糕點,你最愛吃的就是那長面包圈。”

      嘉麗笑道:“那時小嘛,吃著好玩呢。那時大陸都不興面包房的,沒那么多花頭!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姑婆你再想想!”自己思忖這話,其實說得很重的,當然姑婆也未必聽出來就是了。

      從花蓮回到臺北,嘉麗沒再跟外婆照面,她第二天就要返回深圳了。跟外婆、小年通了電話,就算告別了。電話里聽得外婆的聲音,照樣樂呵呵的,嘉麗又換了個想法,覺得自己可能是杞人憂天了,外婆其實蠻開朗的,大陸有幾個老人像她這樣?每月有養(yǎng)老金進賬,生病、住院全包政府身上,自己不花一分錢的;又不拖累小孩,又能偷偷攢錢給那最困難的一家用,所以仨小孩還算孝順,偶爾也會想媽媽的。

      掛了電話,她見時間還早,心里又堵得慌,又空蕩蕩,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酒店附近略逛了逛。見小街上有一家甜品店,她坐下來要了一杯,臨街看起街景來了。

      其時正是深秋天氣,天微微涼,她呆呆地看著街景,兀自出了一會神。那邊走過來幾個大媽模樣的人,形態(tài)樣貌當是大陸游客,及至走近了,一聽聲方知是東北人。個個笑逐顏開,精神爽朗,矮墩墩,粗壯壯,吃了一輩子苦,到頭來也不知怎么就翻身了。懵懵懂懂地開始世界各地跑,當然是揚眉吐氣,就連那微笑里都帶有一絲惡意;粗鄙是粗鄙的,焉知那粗鄙里就沒有報復?

      這幾個大媽和她母親一般年歲,小個七八歲也未可知,大概有些家底;嘉麗很知道,現(xiàn)在游山玩水花不了幾個錢,就是推扳些的人家也當?shù)闷?總之看開了,在異鄉(xiāng)的小街上甩著膀子,回家以后照樣摳摳算算,活在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寒酸里。

      又見她們一路笑得嘎嘎的,嘉麗簡直鄙夷,對著她們的背影那么一掃。她是坐在小矮凳上,那一瞥,卻把自己瞥得像是站在高冷之地的俯視,確實沒道理的,當然高冷也不需要道理,一邊又想,怎見得她不是替自己的母親在嫉妒呢?

      一想起母親她就胸悶,像跌進冰窟窿里:她這些年把自己糟蹋得不成形樣,老得跟外婆差不多了!原來多清爽的一個人,長得又漂亮,說話活蹦亂跳,又要面子,又虛榮,又沒什么情商,說話做事只圖一時痛快。像絕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她慣于把人生當成打仗,一定要勝過別人才好,當然早些年她打過幾次勝仗,畢竟智商還是有的,小精明一籮筐。誰知到老賠了個底朝天,又因為拖累了小孩,正在家尋死覓活呢。

      嘉麗家的事,說起來太復雜,幾十年累積下來的,溯根求源的話,恐怕還得牽扯上外婆,因此一時半會還說不到呢。

      嘉麗是自從三十五歲以后,很明顯的,看事物就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念及周遭,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這樣一來,自然就有一個全局的觀照,但對于解決問題卻毫無幫助,反不及年輕時的偏激魯莽,簡單就是力量。她這些年來就軟弱得厲害。

      她哥哥嘉興也有這毛病,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思路那叫一個清晰,乖,口才又好,反應又快,最擅長去蕪存精,直指事物中心,卻是一遇上事就吃癟。嘉麗早把他看透了,他也就是過過嘴癮,脫不了知識分子的臭毛病。

      嘉麗父母的事先存下不說,如今只說她在臺北街頭,因看見一群大陸老太搖搖拽拽的,從她眼皮底下堂皇而過,不由得為她母親感到難過。就想起她那樣一個邋遢勞苦的形象——她這些年越發(fā)自暴自棄了;又想起她父親,從前多么倜儻體面,P城的四大才子之一呢,起先給領導寫材料,寫多了自然也成了領導。兩口子綁在一起幾十年,現(xiàn)如今也是手拉手一并往深坑里跳,嘉麗四兄妹是救不得,逃不掉,現(xiàn)在面臨一個選擇:是抽身自保,還是一起陪葬?嘉麗暗叫一聲:不好,今晚情況不妙。

      又想起她屢次跟母親說的:“不要在家七搞八搞還好?實在無聊,你們就出去旅游嘛,舍不得錢我來出好了?!蹦赣H是不愛旅游的,壓根兒她這一生什么都不愛,除了她的家,另外她也愛個事業(yè),女強人嘛。然而她又缺乏女強人的獨立風范,她是垂簾聽政型的,最喜歡站在背后出謀劃策,獨斷專行。

      母親是這么回答嘉麗的:“我不出去,光光我和你爸出去有什么意思?我喜歡一家子守在一處?!?/p>

      嘉麗說:“這個難的。春節(jié)我們家都湊不齊的,更別說平時了,誰能不上班整天陪你們?也就是我,這些年混成前輩了,在單位又不求上進,或許還能溜出來陪你們幾天?!?/p>

      母親搭了嘉麗一眼,說:“那我也不出去,除非你結婚,找個男的陪我們一塊走!要不多難看呀!路上要是有人問:喲,你家女兒是不是還單著呢?是離了?是怎么離的?還沒找到合適的?你說我該怎么回話?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丟人丟死了!”

      按著嘉麗的脾氣,那天她必是要發(fā)作的,怎奈她心情不錯,對著旁邊的嘉美撇了撇嘴,冷笑一聲。

      倒是嘉美生氣了,把眉頭一皺,對著她母親說:“你整天盡說這些不上臺盤的話,誰認識你啊,誰那么無聊,整天關心你們家這些濫事情?她一個人怎么就不能陪你們了?不要陪拉倒!”

      依著母親的脾氣,那天她也必是要發(fā)作的,怎奈她心情也不錯,于是這事就真拉倒了。

      嘉麗家里,真正讓她傷心的是在這里,不是她父母惹下的禍,依著嘉麗對災禍的理解,即便人力不能解決的,時間也會讓它過去;是這個家整個的沒修養(yǎng),個個都是窩里橫,出去是紳士淑女,一回家就變成了潑婦。

      是大家各說各的,有見解,有主張,句句在理,鏗鏘有力,卻沒個一錘定音的人;說到底,是這家的男人太溫軟,未能承擔應有的責任,而女人太潑悍,又做不到一悍到底,臨上事還是軟弱。也就是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畢竟是女人。

      而且這戶人家,真說不上是民主還是專制,父親溫和有威儀,對母親卻是凡事通融忍讓,母親喜專政,又在孩子中沒威信;又因為他們一家人愛得要命,雖然各說各話,各行各事,總還算齊心,遇事總能湊在一起相幫商議,商議的結果:第一,吵一架,不歡而散;第二,扯來扯去不知扯哪兒去了,都暈了,像剛才提到的旅游,怎可能僅是旅游,不是還搭上了結婚?于是大家都不開心,一切不了了之。

      嘉麗真正傷心的是在這里,是這個家的烏七八糟,溫良恭儉讓的全面崩盤,又沒有一家之長——以前有過,這些年倒塌了;是大人不像大人,小孩不像小孩,他們家一向有點沒大沒小的。是她因著這個家而養(yǎng)成的成年累月的憂傷,即便沒有俗世的困苦,也還有生命的衰老無望,總之怎么都搞不好,一切都是虛空,因此才有對剛才堂皇走過的幾個大陸老太的瞧不上,心里想:跩什么跩?還有幾年可活的,還在那兒樂呢!

      然而歡樂畢竟是太迷人的事,她雖瞧不上,又念及她的父母正在家鄉(xiāng)愁苦,深秋的P城,一定是萬物凋零蕭索,嘉麗暗叫一聲:“不好,我今晚可能會當街哭?!倍_北也是涼颼颼的,九十歲的外婆正在養(yǎng)老院的小房里,不知睡去沒有,不知是不是又在自言自語;又想起她在臺北的兩家親戚,寒窘的,孤獨的,血肉相連里有她家?guī)状说钠鹇浔瘹g,現(xiàn)在全連在一起了……眼前一片模糊。

      嘉麗不敢擦眼淚,怕路人瞧見,只好低下頭,當街靜靜哭。然而她那姿勢著實怪異,勾著頭,半截身子縮成團,光影底下一抽一抽的。連甜品店的老板娘都感到納悶,心里想:這位客人,總也有四十了吧,倒不像是失戀,不過也難講,她這個年紀聽說是最豁得出去的。

      嘉麗想的是:好好的,哪里不能哭,偏跑到臺北哭!又想,管它呢,這條街上誰認識我?忍了這些天已經(jīng)不容易了,就哭!廣闊天地任我哭!

      6

      外婆自嘉麗走后,好幾天不得平靜。這孩子越來越懂事了,知禮數(shù),和順乖巧,小時候擰著來,不知挨了她媽多少打!她們家女孩都有這毛病,那嘉美也是嘴巴巴,最喜歡跟大人講理,說話又快,舌不沾唇,打起來絕不討?zhàn)垼€昂著頭,因此得了一綽號劉胡蘭。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男孩當然也打,從小到大,成日里就聽見他們家嘰里呱啦叫。

      那安貞下手又狠,真敢往死里打的,旁邊人還不能勸,一勸她就急,就跳。有一次嘉麗被打急了,大叫一聲“阿婆”,跑到她身后躲著,母女兩人把她夾在中間,左搖右擺,她也就是伸手攔了一下,她那女兒就不讓了,說她護小孩,慣小孩,跺腳哭道:“不打不成器還知道啊?我養(yǎng)的小孩我怎么就打不得,偏要你夾在中間!”

      她也生氣了,說道:“你看你那樣子,有什么話就不能好好說?女孩還興這樣打的?”

      現(xiàn)在看來還行,小孩是打成才的也說不定。但那次嘉麗真是被打慘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好像也沒因為什么事,就是頂嘴,不服軟。那天晚上,嘉麗一個人躺在床上,她過來坐了一會,掀開她的衣服看了看,心里直嘆氣:這安貞打小孩真有一套的,也知道只打身上,不打頭臉——怕腦子打癡了,臉上破相。

      嘉麗正在看天花板呢,眼泡腫腫的,半晌才轉(zhuǎn)過頭來,委屈地叫了聲“阿婆”,撇著嘴角——撇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來:“你怎么會生出這么一個女兒來?她一直都這樣嗎?”

      她差點沒“撲哧”笑出聲來,也只有她們家的小孩才會問出這樣的話來;想了想,據(jù)實回答:“她小時候還好,誰知后來竟變得這樣!從小誰舍得打她、罵她,疼都疼不過來呢!”這話是有緣由的,嘉麗未必聽得出來:沒爹的孩子的確更招人疼的。就想起兩歲的安貞猴在她肩上,東張西望的形象,在路上但凡遇見個男的,不拘老少,她都能喊人“爸爸”的,想起來又可憐,又可笑;及至長到十二歲,跟著她到了孫家,有現(xiàn)成的她反倒不叫了,整天梗著脖子,私下里卻是又怕羞,又膽小。

      嘉麗一下子坐起來,哭道:“她罵我,你剛才聽到了吧?什么下三濫的話都罵得出口的,什么叫偷人養(yǎng)漢?什么叫養(yǎng)野男人?我是她女兒哎,我才十四歲!——我在學校都不跟男生講話的——這是當媽說的話嗎?她也配當媽?老鴇罵妓女都不是這么個罵法!她還口口聲聲管教小孩,有這么管教的嗎?”

      外婆諾諾不能言,就是現(xiàn)在,她坐在養(yǎng)老院的小單間里,也還是搖頭嘆息,一邊想起的卻是她兩歲的女兒,從生下來,到滿地爬,到會叫爸爸媽媽了,她也就過了這兩年好日子,只可惜長大后全不記得了,因此就連這兩年都不算的。

      現(xiàn)在,外婆又開始說話了,說的是:“你那脾氣也得改改了,整天哪來那么大的氣性?做上人也沒個做上人的樣子!她一小姑娘家,你罵她那些烏七八糟干什么?還好意思罵得出口的?都跟誰學的這些?”她瞅了一眼安貞,心里想,真不愧是徐家的種,模樣、脾氣活脫脫一個徐志明。

      志明也是急性子,整個一個小孩脾氣,三句話不合他意,他那聲氣就不一樣了,開始發(fā)躁了,往往是,別人正莫名其妙呢,他那邊躁完也就忘了,呵呵一笑道:“你怎么啦?拉著個臉,倒好像誰欠了你八百文似的?!彼@樣的脾氣,哪個吃得消他?怪不得后來到了臺灣,只結婚三個月就散了,等于是打了一輩子光棍。還偏有那么多女人喜歡他,為他要死要活的,大概就圖他模樣俊俏?

      志明自小就是少爺脾氣,嬌生慣養(yǎng)慣了的,都說他動則尥蹶子、耍小性,但是怪得很,她從小跟志明一塊玩大,倒是從來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反覺得他溫順得很,知禮謙讓,最好說話的一個人了。兩家的親戚、長輩就開玩笑說:“映璋哪,也只有你能收服得了他。老天造人都是事先配好了的,要不然他這樣一個刺頭,怎么一到你面前就變成順毛驢了呢?”

      說多了,兩人只當耳旁風,可是有一天突然就不好意思了。那一年她去外婆家玩,有意避開志明家,去找另一房的表姊表妹,不想志明正當院站著呢,兩人都愣了一下,她還不及反應,志明卻像兔子一樣,掉頭躥回屋里去了。她也有點訕訕的,春天的院子里,滿樹的梨花開,花陰落了一地。

      她在花陰前略站了站,一時暈得厲害,又拿手拭了拭臉,才知滿臉發(fā)燙。心里想,幸虧這院子里沒人,否則讓人撞見多難看呀。正想著,卻聽后面“哎”的一聲,回頭一看,卻是志明。

      那志明倚著廊柱,臉上半笑不笑、眼睛待看不看的,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來啦?”后來志明是這么解釋的,他跑回屋里以后,想想總歸不大好的,就又出來打了個招呼。

      映璋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她也拿不準自己的表情,估計臉又紅了一層。

      志明笑瞇瞇的:“我怎么不能在這里?”嘴上說著,腳下也不閑著,把顆石子兀自踢來踢去。踢了一會兒,突然踢明白了,說:“這是我的家好吧?你的意思是,我為什么待在后院而不是呆在前院?那我問你,你為什么不走大門而走偏門?”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那時兩人還在培文學堂念書呢,后來她中學畢業(yè),他則是逆著家里的意愿,抵死不學醫(yī)科,而是改考文學系,讀了不到半年,回來要求訂婚。兩家因著近親關系,就有點意思的,他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躺下了:絕食,退學,什么招都用上了;后來,到底遂他的愿訂了婚,代價是他又改回了醫(yī)科。

      安貞出生的時候,他尚在念大二,臨產(chǎn)前請假回家,在自家醫(yī)院迎來了他女兒來到人世間的第一聲啼哭。他抱在懷里,喜極而泣,說:“我要把她培養(yǎng)成淑女,我要為她傾其所有。”前者他未能做到,后者他也只做了一半。

      他家祖上是賣膏藥的,專治跌打損傷,只因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兩個外國傳教士,參與了P城第一家教會醫(yī)院的籌建。義和團興起那會兒,傳教士跑了,委托他家代為管理,后來搗鼓搗鼓就變成了自家的“仁慈醫(yī)院”,及至志明已經(jīng)是第四代了,頗具規(guī)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被收歸國有,由政府合并另一家醫(yī)院,組建了現(xiàn)今的P城“一院”。

      徐家人丁不旺,兩房里只有他這一個男孩;他大伯父死得早,單只留下兩個女兒;志明母親則是跑反時落了單,被日本人射殺,才三十六歲,最是眉清目秀的一個人?,F(xiàn)在,安貞家里還掛著她奶奶的照片,齊鬢短發(fā)捎在耳后,是當年女學生的打扮。她是本城謝家的女兒,雖然裹著小腳,卻也讀過兩年女子師范,只可惜還沒畢業(yè),就被家里騙回來結婚了。

      徐家逼志明讀醫(yī)科,實乃讓他繼承祖業(yè)。他為了映璋的緣故,中途改讀醫(yī)學院,誰知正是這一改讀,造成了兩人的分離,后來眾人都說,他們命定不該結合。他到了臺灣以后,再次棄醫(yī)從文,在一所小學里教中文,并于校長任上退休。這些都是后話了。

      映璋自嫁入徐府,結結實實過了四年少奶奶的生活,不是吃喝玩樂的少奶奶,而是主持家政,多有操勞。四年間,她操辦了兩場婚禮(志明的堂姐堂妹)、兩場葬禮(志明的奶奶伯母),另有女兒安貞的誕生,這些都是大事兒;更不必說種種居家瑣事: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人情應酬……她是樣樣都能顧及,打理起來且叫一個得心應手。

      這些志明都看在眼里,常跟家里人吹噓說:“怎么樣?去哪兒找這樣的好兒媳!也就是我,生來一雙火眼金睛,把她一看一個準:識大體,曉分寸,模樣好,又賢惠!還怪我跟你們鬧呢,要照你們的意思,她現(xiàn)在歸誰姓都不知道呢!親戚怎么啦?我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告訴你們,章映璋嫁入徐家,她一個人抵得上你們十個用!”

      確實,映璋給徐府帶來了一股新氣象。似乎是,家里因她變得熱鬧了,也越發(fā)井井有條。偌大的徐府,樣樣各歸槽道,齊整,活潑,連旮旯里都隱隱泛出生氣。她又是最不拿大的一個人,對待下人也很有一套;當然首先是厚道,雖然是下命令,卻也能把話說得像是在商量。她從娘家?guī)н^來的四個陪嫁——一個貼身,一個廚子,兩個做粗活的——其中一個跟了她直到人民政府成立,她發(fā)不出工錢已有些年日了,連吃飯都開始算計了,這才依依惜別。臨走時哭道:“大小姐,你怎么會落到這一步?。窟@才幾年時間,不會是做夢吧?”

      她也哭,說:“走吧,只能各顧各的了。這樣一天天地坐吃山空,我怕安貞也養(yǎng)不活了??辞闆r吧,實在不行,過兩年我也找個人家?guī)蛡蛉ァ!彼菚簬捉?jīng)輾轉(zhuǎn),已回到徐家在鄉(xiāng)下買的其中一小塊田地,房舍是早就充了公,村里又幫她另蓋了兩間,好歹落了戶。她那些年可算是兩眼一抹黑,外面甚事不知,也不想知道,心里卻盼著志明能早點找回來,哪怕再打一場戰(zhàn)爭又如何!

      這些都是兩人事先商量好了的,志明說:“一定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實在不行,你們就先躲鄉(xiāng)下去,反正天無絕人之路,鄉(xiāng)人淳樸,沒城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記著,哪兒都不能去,就在祖屋里等我,免得我回來找不著你們?!?/p>

      事后想想,當時若是留在城里,就怕機會還多些呢。首先,人民政府急需識文斷字的人,她再不濟,總歸讀過幾年書,就此被招了安,轉(zhuǎn)成吃皇糧的也說不定。再者,她們孤兒寡母,街道也不能袖手不管吧?她就是替居委會敲敲鑼、打打鼓,戴著紅袖章,看看各家各戶是不是有美蔣特務出入,一來二去,沒準也能轉(zhuǎn)成國家干部。

      安貞后來深恨她這一點:沒眼光,沒決斷,好好的居委會主任不當,跑鄉(xiāng)下干什么去!她差點沒笑出聲來,心里想:“這也就是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們一家全是美蔣特務,你還指著去抓特務!能保下一條命就算不錯了,還在那兒想三想四的!”當然這些都是事后話,當時,就連徐家老少是不是活在世上,她又從何知道?

      但至少有一點,當年倘留在城里,安貞也不至于遭那么些的罪:受窮、挨餓,交不起書學費——實在是,就連入學她也差點沒資格,后來還是托了鎮(zhèn)上的一個遠親,含而糊之地上了村小學。因為成分不好,她在學??偸苋似?,她又不服氣,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地跑回家,沖她發(fā)脾氣。

      安貞從小就自卑,又好勝,說:“媽,我將來一定要好好活,我氣死他們!”想想真是個可憐孩子,生在那樣的時代,又落在那樣的家庭,等于是,她還不知事呢,身上就背負了地主和資本家的雙重身份,地道一個賤小孩。她又是頂要好的一個人,最不愛穿打補丁的衣裳,其實在鄉(xiāng)下,哪家又吃得飽、穿得暖?大冬天的,村里還有小孩赤腳走路的,相比之下,安貞已算好的了。

      安貞十歲那年,眼看日子過不下去了,映璋便托城里的親戚代為留意,想找個好人家做傭人,順便也想把安貞帶回城。趕巧就有這么一家,革命干部出身,八九口人呢,上有老,下有小,和人合住一幢小洋樓。映璋進城會面的那天清晨,還特意洗了頭,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想給雇主留個好印象。誰知事情就壞在這里呢。這戶人家,哎喲喂,真不知道當怎么說,兩口子倒是蠻客氣的,可是家里邋遢的呀,就不像個人家。

      心里想,原來革命者也要成家???成了家是這樣子的?。阂患易哟蠛粜〗?,說話就跟打仗一樣;小孩子穿著旱冰鞋在地板上跑,把映璋心疼得不得了,就想,這家人怎么就不惜物呢,這么好的房子,住著真是不像的。

      她當然不會表露出來,一概地低眉順目,人家問什么,她就答什么,聊了一會,便讓她回去等消息。

      不幾天消息來了,到底不愿雇她,當然是經(jīng)過一番猶豫的,因為對她印象尚佳。原來,那天她雖然穿一身粗布衣裳,那家人還是嗅出了她的出身,說:“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粗坯;還有那言行舉止,說不上的一股舊時代的沒落氣味?!贝蚵犞拢皇昵笆荘城的大戶人家,夫家是開醫(yī)院的,娘家的哥哥遭槍決了。這家人感嘆之余,到底不愿多事,這事也就放下了。

      映璋后來跟女兒嘮叨:“喏,你還是接著做你的小村姑吧。我想進城當傭人,人家都不要,這個你總不能怪我吧?”安貞當然不怪她,雖然有時會說兩句氣話。娘兒倆相依為命,她疼起母親來那是會要人命的。

      但她嫌惡自己的出身是真的,動則氣鼓鼓的樣子。母親很避諱跟她談從前的家事,她連蒙帶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她沒享過有錢人家的福,卻在替有錢人家遭罪。后來,她從村姑輾轉(zhuǎn)變?yōu)槌抢锶耍@等難于上青天的事,她靠的是自己的努力,那真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

      映璋急于進城謀事,還有一個原因,村里待著不方便。志明總說鄉(xiāng)人淳樸,這是天底下最大的誤會,也有淳樸的,也有奸邪的,人這東西是最不好講的。她那些年不過三十出頭,有模樣,身份賤,又沒個來頭,等于是憑空落進了這小村里,那些個男人,不欺負她這寡婦,欺負誰去?

      光棍且不說,就是那些有老婆的,成日里也總來家門口晃悠,說話不三不四的;夜里就聽得他們在窗外鬼哭狼嚎……真是有點惡心的,心里想,我再不堪,也輪不上你們吧?一時又氣又羞又怕,怕村里人說閑話,怕被人強了……這才想起改嫁的事。

      改嫁一事,娘家、夫家的族親都說過好幾回了,主要是為安貞謀算,想給她換個好身份,重要著呢,將來讀書、嫁人,有它沒它可是大不一樣;再者呢,眼看這些年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搞得興轟轟的,臺灣那邊算是癟了,至少聽不到任何消息,這樣拖下去,還打什么打?就在孤島上歇著吧,這邊沒你們什么事啦。

      于是就說:“再考慮考慮吧,總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說起來,也算對得起他徐志明了,守了他十幾年。你知道他現(xiàn)在死哪兒去了?就是在臺灣,現(xiàn)在有了家小了也說不定。萬一哪天他又冒出來了,就說是我們的意思,先活命要緊!你好好地把安貞?zhàn)B大成人,就是對他最大的恩德了。剛才跟你提的那個人叫孫順民,差不多年歲,老婆死了好幾年了,丟下一窩孩子,苦是苦了些,卻是個本分人,又勤快,又活絡;長得高高瘦瘦的,不丑的;最主要是成分好,幾代貧農(nóng),呱呱叫!配嘛,自然是配不上你的,但現(xiàn)如今再說這話,連我自己都臊得慌,此一時彼一時,人家能看上我們就算謝天謝地了!”

      八個月后,映璋歸入孫家,把自己托付給了農(nóng)田和家庭。她領著五個孩子,臺前灶后,學著插秧播種,不抱怨,不期待,不愁苦,算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婦了。前塵已經(jīng)了斷,唯一的聯(lián)結,是保留了安貞這個原名——這是志明給起的名字——只是換了個姓而已。后來,她又生了月亮、阿星,這是她的前半生。

      7

      倘若不是那兩封臺灣來信,映璋的一生將這樣度過:她的前半生歸徐志明,后半生歸孫順民,兩邊互不搭界,雖然坎坷了些,倒也安生;現(xiàn)在臺灣來信了,前邊的那個出現(xiàn)了,她的一生就得重新歸歸籠,排排序,排出一個結果來:她的前半生歸了兩個人,后半生得在這兩人中作一個選擇。

      她又不能像電影里那樣,一婦侍兩夫,住在一個屋檐下,雖然嘰嘰咕咕,倒也恩愛如初。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跟世外桃源差不多!

      她后來總想,她就是留在大陸,這事總歸也不得了局,鄉(xiāng)下那個也在犯別扭呢——當然不怪孫家,事情既已鬧出來了,怎能要求人家像無事人似的?他就是再有涵養(yǎng),一言半行總會帶出來吧?就是不帶出來,心里也不一樣了。

      這才是關鍵,因著那兩封臺灣來信,一切都不同了。首先是映璋自己,然后是安貞一家,鄉(xiāng)下的那個家,這個家又生出無數(shù)小家來,順民和前妻的四個小孩,月亮和阿星后來也都成家了。等于是,七八個家庭被卷進來;還不算那些七姑八姨、跑腿的、傳話的、看熱鬧的、兩邊說怪話的……總有上百口人牽涉其中。

      映璋后來徹底暈了。她不是矯情,有一度她真是有點怪志明的,好好的來什么信!萬事都有個時令,過了那個季候,再出現(xiàn)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傊疅o論去留,她必得擇其一,總有一個她要虧欠,無論如何是不能萬全了。

      奇怪的是,這雖然是她的事,卻又不是她說了算的。直接說了吧,這是多方角力的一個結果,到末了已變得跟她沒多大關系了。關于她的去留問題,大而化之分成兩派,一派是維持現(xiàn)狀(這派人多勢眾,以鄉(xiāng)下的孫家為主),一派是改變格局(這派有權有勢,以城里的安貞一家為主)。最后,少數(shù)勝了多數(shù),那有權有勢的勝了人多勢眾的。

      蹊蹺之處還在于,赴臺團聚一事都不知怎么起頭的;至少通信的頭幾年,誰都想不到那一層去。沒錯,志明是單身一人——映璋剛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只覺得腦子“嗡”了一聲,五雷轟頂一般,把個五臟六腑都疼透了。因著這件事,她總覺得她虧欠了志明,她對不起舅舅家,真的,她不當改嫁,只要熬過那最艱難的幾年,總有云開日出的那一天。當時,她怎么就豬油蒙了心了呢?沒到那一步啊,餓不死人的呀!接下來她又做了一件豬油蒙了心的事,把她改嫁的事向志明隱瞞了。

      安貞稀奇得不得了,說:“媽,這事你可得想清楚!我是覺得不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大陸那些年的情況,臺灣又不是不知道,誰還會怪你去?你這一隱瞞,下面不知要編多少事來圓!再說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除非你能一直瞞下去,否則爸會認為這是你的失節(jié)。”

      然而在映璋心里,最大的失節(jié)是她的改嫁,當初他們起過誓的,要守對方一輩子!只有妹妹映珊懂得她,跟一旁的安貞說:“照你媽說的去寫吧,能瞞一時是一時?!蹦菚r,老姊妹倆都五六十的人了,誰都不以為自己會活那么長。

      映珊后來跟外甥女說:“你要理解你媽,她過不了這個關。她內(nèi)疚啊,不把這事藏起來,她就不能面對他,怕他瞧不起她,怪罪她,這下面還怎么通信聯(lián)系?當年,你們娘兒倆為什么留在大陸,沒跟你爺爺、姑姑一塊跑,有機會的呀。就為你爸那句話,叫哪兒都不能去,怕回來找不著她。所以說你媽傻呢,一根筋的性子!”

      不難想象,當志明收到那封隱瞞了再婚史的信后,會是何等形樣?!翱薜酶鷤€淚人似的,”這是他妹妹志敏的話,“哎喲,不得了了,差點就不想活了。躺在床上三天不動彈,不吃不喝,跟個死人一樣。”

      前邊不是說過嘛,那些年志敏?;卮箨懽邉樱ㄋ绺绲故且淮挝椿?,因著對大陸有成見),后來,她不得已加入了為她嫂子圓謊的行列,向侄女安貞抱怨道:“我都快累死了,平時都不敢跟你爸照面,怕他問來問去的,你媽這事做得有缺陷?!彼龥]敢告訴安貞,她哥哥中途也結過婚,因為脾性不合,只三個月就散了。她才懶得兩邊搬話呢。

      志明在臺灣哭,正是為這個呢。他先是為感動哭,哭完了才想起自己是結過婚的——那都不知猴年馬月的事了,時值他三十來歲,結完就后悔的——于是再哭,恨自己負了映璋,恨自己未能守約,他向父親和妹妹正式宣告:“章映璋對徐家是有恩的,你們丟了她,一家人全跑臺灣了。她替你們徐家留了種,她獨自一人撫養(yǎng)安貞,我要報答她!”

      映璋在大陸哭,也是因著同樣的理由。后來眼淚哭干了,她就坐著發(fā)呆,眼神動輒直愣愣的,臉上泛出的或有少女般羞澀的微笑,或有老年人的平靜通達,或有恍惚,或有悲苦。她很少念及自己是悲苦的,是這兩封臺灣來信打開了缺口,提醒了她,從此以后,一種未名的東西就如江河泛濫,她一邊猶猶疑疑的,一邊也感到整個人在搖晃。

      有那么些年,她枯瘦得厲害,夜里總不得入眠,于是便披衣坐起,把眼看著窗戶,直看到窗外有了天光,萬物還在原來的地方,她這才輕輕地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實在是,夜里都想了些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安貞看不下去了,有時就勸慰她兩句,她小姨映珊就說:“你由她去吧,她的苦日子還在后頭呢。他們是少年夫妻,只結婚四年就散了,說聲放下就能放下啊?容易的啊?”

      那些年,許家的四個小孩中,嘉興、嘉麗正在念中學,正及情竇初開,尤其是嘉麗,見外婆哭成那樣,把她羨慕得不得了,心里想:人的一生得有多少運氣,才能遇見這樣的愛情?我也會遇見嗎?老天保佑,我將來也要這樣哭一場!

      嘉興呢,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目睹了家里長輩在談戀愛,作為旁觀者,他把這事看得纖毫畢現(xiàn),里頭拐彎抹角的地方全考察了個遍,覺得沒多大意思。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兩人一邊死去活來,一邊還撒謊!心里想:好意思嗎?怎么忍心?不覺得是諷刺?

      答案很快就有了,在兩三年后,當他經(jīng)歷了初戀,整個人就像開了光,在往后二三十年的時間里,他動輒會愛一場,且愛且撒謊。這才曉得,男女之事跟看不看透全沒關系,嘉興是早就看透了,但一戀愛起來就全忘了個干凈——他是在愛中就信,不愛的時候就生疑。

      有時,甚至戀愛中他也將信將疑,吃醋,耍小性,跳出身外來看自己,簡直無聊透頂!當然也有好時候,那真是恨不得上房揭瓦,或是跳起來夠一片樹葉,或是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行在街上,忍不住笑容就會綻放在臉上,心里說:嗯,真好!

      隱瞞再婚的事,不消三四年就敗露了。映璋和志明這才稍稍落了地,恢復了一點現(xiàn)實感。細細思量,兩人都有點難為情的,恁大年紀了,怎么還這么幼稚?為嫁娶事,難道還吃醋不成?直到這時,他們才算達成了諒解和同情,本著愛、犧牲、包容,從小到大二十多年間的相濡以沫、耳鬢廝磨……想起來那是要眼目含淚的。很多年后志明也承認,他赴臺后交了那么多紅顏知己,沒一個抵得上映璋,也就是說,沒一個比映璋更合他心意、更投他脾氣的。

      很多年后,當映璋回想起年輕的時候,情況要復雜一些。她是有一種腳踏云端的不真實感。確實,人世間哪有這樣輕巧的事,什么都讓自己給占了呢?青春、愛情、尊貴、福樂……相比這些,她往后的幾十年才堪稱生活,身陷淤泥,越拔越深,慢慢她就習慣了,不再掙扎了,末了反也有一種平安喜樂。

      兩人通電話的事也須說一說。那時,私宅電話遠未普及,安貞家卻是有的,因著她丈夫許冬生的緣故——說是工作需要,然而只有天知道,工作電話才打過幾個?私人電話也打得少,壓根兒那時P城就沒幾家有電話;也因此,安貞家的電話也就是個擺設,供在客廳一角,鎖在一個小木盒里。

      有一次嘉慶領鄰居小孩來家玩,跟人說這是電話,人家愣說是玩具,氣得他跟人打了一架?,F(xiàn)在好了,安貞開玩笑說:“終于派上用場了,方便我爸媽談情說愛?!?/p>

      一般都是志明打過來。初次通話的時候,兩人只“喂”了一聲,都覺得喉嚨緊澀,于是就咳嗽清理,嗽完了照樣還是緊。腦子里踴躍,擁擠,嘴邊卻是空落落的,一時半會找不到言辭。尤其是映璋這邊,她把話筒擱在耳邊,眼睛卻看著一屋子的人:安貞一家都圍在她身邊呢,豎著耳朵,眼睛賊亮亮的,臉上帶著微笑,互相抵抵戳戳的。映璋不便說什么,囁嚅兩句,意思是要掛了。

      志明突然說:“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啊,我聽來熟得很?!?/p>

      映璋笑了:“這可是瞎說!以前多清亮,現(xiàn)在老腔老調(diào)的?!?/p>

      志明笑道:“真的,好聽的?!?/p>

      每次通完電話,映璋都會愣上幾天,她女兒命名為“電話綜合征”。尤其是初通電話那幾次,事后想想,幾十年前的那個人就在她耳邊,他發(fā)出了聲音,她的耳朵總要震痛好些天。隔那么老遠,卻共擁此時,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也許像她一樣,把電話線捏來捏去的;也許他是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一邊說些閑話,一邊把眼看向窗外。

      那些年,映璋住女兒家的日子越發(fā)多了,一住就是三四月、小半年的,這里頭拐彎抹角,是有諸多難言之隱的。首先是鄉(xiāng)下的那個家早已變了味兒了,順民動則就撂臉子,有話也不直接說出來。她也不說,只能生受著,免得他又動怒,吵起來。

      家里破例變安靜了,個個黑著張臉,時不時就唉聲四起。就連阿星新婚那會兒,一家人的臉上也若有所失,吃飯都一聲不吱的,尷尬之余,難免就有人咳嗽幾聲,顯得那樣的刺耳,簡直使人震驚。

      有一天,阿星沒有任何鋪墊的,突然來上一句:“媽,你可不能犯糊涂,丟下我們不管,直杠杠地跑那邊去!我們倒沒什么,關鍵是爸,你替他想過沒有?你要是一走,他在村里還怎么做人?你可不能受壞人的蠱惑!”

      她看了一眼阿星,說:“誰說我要跑那邊去?你從哪聽來的這些風言風語?誰是壞人?是你貞姐嗎?”

      阿星不說話了。

      那一刻,映璋直覺得難過,簡直人都往低處矬了去??蓱z安貞,從前對她這弟弟不知有多少關照,現(xiàn)如今竟落了一個壞人!都是她肚子里掉下來的肉啊,自從臺灣來信鬧出來后,肉和肉也反目了,月亮、阿星與安貞家不相往來已有些時日了。

      她的小女兒月亮是自從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就被姐姐帶到城里,吃住在姐姐家,工作、戀愛、結婚都是姐姐張羅,現(xiàn)在兩人迎面走過,或能一聲招呼都不打的。

      那一天,安貞回家凄嘆著哭了,一邊罵道:“我早就說過,孫家沒一個好東西!從孫老頭算起,一個孫月亮,一個孫星星,一個比一個差勁!”當下便把月亮在街上朝她扭頭別頸的一幕說了,“她也做得出來的?我養(yǎng)了她那么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也不想想,沒有我,她今天還在鄉(xiāng)下種地呢!我也不要她承恩,我就覺得難過,一母的骨血啊,現(xiàn)如今連個路人都不如!”

      映璋照樣不吱一聲。安貞一口一聲“孫老頭”的,她簡直聽不下去,小氣不說,到底還是良心不夠。安貞自從成人后,和她這繼父的關系處得不錯的,尤其是婚后有了孩子,手頭但凡寬綽些,總偷偷把錢給父母用?,F(xiàn)在呢,“爸”也不叫了,直接改口“孫老頭”了,也真說得出口的,犯得上嗎?就為了對臺灣那個表忠心?

      安貞哭道:“媽,你憑良心說,我對孫家怎么樣?就是臺灣事出來以后,我也說過,我要報孫家的養(yǎng)育之恩。你問嘉麗,我說過這話沒有?”

      嘉麗點了點頭,跟外婆說:“嗯,她一開始是有這意思的?!?/p>

      那時,赴臺團聚的事已提上日程了:從傳聞,到兩邊商議可能性、等待政策支持、辦手續(xù)、兩地證件寄來寄去,一直到映璋起程飛香港,轉(zhuǎn)臺北,這中間又過了六七年時間。此時,映璋、志明、順民都年近七十了,都覺得世事茫茫:于臺灣那個,是生前能否見一面,一起廝守幾年?于鄉(xiāng)下那個,是能否一起安度晚年,死了也葬在一起?

      而映璋自己呢,與其說她心系臺灣,毋寧說她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推動——她這也不是推卸責任,除了她,沒有人會擔這個責任。就連安貞,也早已表明了態(tài)度,說:“媽,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我當然希望你們團聚,爸身邊好歹有個人照顧。但畢竟這是你們倆的事,我又不能代替你們過日子,將來好了歹了,你可不能怪我!”

      安貞是每行一步都要征得她的同意,她心知肚明,就覺得她這女兒鬼精鬼精的,是想把自己脫干凈——然而這是她能脫干凈的事嗎?誰都不是傻子,鄉(xiāng)下那邊早已把徐家祖宗十八代罵了個底朝天,認為這事無關別人,正是安貞攛掇而成。

      那一天,安貞得了消息,說“孫老頭”前妻的幾個孩子要來城里搶人,意思是孫家被人欺負了,再不出面鬧一場,那真是“烏龜王八”人家了。反正赤腳不怕穿鞋的,就是搶不來人,也要把許冬生一家的臉給丟盡——下面還要分兩步走:第一,法庭上見;第二,不行的話就拉一條橫幅,上寫“許冬生丈母娘犯了重婚罪”,直接到市政府門口靜坐去!

      安貞把杏眼一瞪、桌子一拍,說:“叫他們趕快靜坐去,趕快告狀去!我等著呢!他媽的孫家要是不告,我絕饒不了他們!還搶人?你讓他們搶搶看?一群無法無天的混賬王八蛋,跟我摽上勁了!從今我也不用客氣了,早先還顧著個臉面情意,現(xiàn)在既捅破了這層紙,他們能動粗,我就不會來武的?!”

      映璋勸道:“你也別聽風就是雨的,這也就是說說氣話,他們家沒這樣的人;再說我一個大活人,就任由他們搶了?”

      安貞急道:“媽現(xiàn)如今還說這話!我跟你說,下面你可得斬截點了,不能再膩歪歪了,兩邊都想顧著,你顧得上嗎?又想去臺灣,又不想得罪鄉(xiāng)下;又想留下來,又怕傷了我爸。你想想,你是不是存了這個心?”

      映璋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道:“你瞧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我就是去臺灣,也犯不著跟鄉(xiāng)下劃清界限吧?我就是留下來,也不等于跟你爸就恩斷義絕吧?你那一張刀子嘴,說話跟殺人似的,怎么就容不得別人插兩句話呢?”

      安貞說:“我就是告訴你呀,沒有兩邊都討好的事。趕快作個了斷,跟鄉(xiāng)下別啰唆了。事情鬧到要搶人的份上了,真沒什么好留戀的了。而且手續(xù)正在辦,你還想怎么樣呢?你以為還有后路啊?我告訴你吧,臺灣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勸你還是顧一頭吧,免得鄉(xiāng)下得罪了,臺灣那邊也不落好。”

      很多年后,安貞才恍然大悟,她母親誤打誤撞成了時下流行的“婚外戀”的先驅(qū)者,她至今認為,母親優(yōu)柔寡斷,做得并不好——這就不是人能做好的事。后來,她的四個小孩中,有三個深陷“婚外戀”的旋渦里,三個都離了婚;安貞這才想起母親來,前后對照,傷心地哭了:“這叫什么世道??!一家子離的離,散的散……離婚也會傳染的?怎么一個賽似一個的?我這輩子作了什么孽???我一個個替他們擦屁股,我今生擦不完的屁股!”

      那些年,嘉麗四兄妹對外婆也頗有微詞,和母親截然相反的是,他們認為外婆太忍心,“這可叫拋家別子!”嘉麗私下里跟哥哥嘀咕道,“阿婆也真舍得的?換了你,你會怎么樣?你會去臺灣嗎?”

      嘉興當然不會去。兄妹倆都念念不忘于他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度過的美好時光,尤其是在臺灣外公冒出來之后,他們總會想起鄉(xiāng)下外公那瘦筋筋的小臉,高個子,最是和藹可親的一個人,話不多,卻整天笑瞇瞇的……他們不單是惻隱之心,他們對他是有感情。

      況且嘉興早有耳聞,外婆在鄉(xiāng)下已被認作“白眼狼”了,實在是,連街坊鄰居都看不下去,替孫家抱屈道:“這對母女可是對了調(diào)兒了,都是攀高枝的主兒,現(xiàn)在翅膀硬了,說聲飛走就飛走了,也不怕人罵的!”

      就有人說:“怕人罵就不會走了。真不是事后諸葛亮,當年倒收留這娘兒倆干什么?!”

      嘉興很難過。外婆、母親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以孫家的眼光,他們其實沒說錯。那一年,他大學留校已有經(jīng)年,婚都結過兩回了;自己也挺難為情的,帶著新太太回家過年,家里簡直呆不住,便借了父親的車下鄉(xiāng)兜風去。那一天特意繞到外婆家門口,還是原來的那個小院,并沒有人去樓空。

      門前的小河填了,鋪了一條大馬路。新起的青磚院墻、米色小樓,看上去是戶不錯的人家。院門是關著的,三樓平臺上,見得阿星老婆(他當稱作舅媽,其實卻是同齡人)領著十五歲的表弟在晾床單,兩個人把床單抖來抖去的,又撫平。嘉興看著他們,眼神有些發(fā)癡。他并沒有下車,又等了一會,是想看看外公,終沒有出現(xiàn)。

      后來他告訴新太太,這是他的外公家,小時候他總來這里過寒暑假,抓魚摸蝦,快活著呢。外公年近八十了,聽說身體還不錯,是個鰥夫。他們已經(jīng)好多年不相見了。嘉興說:“我沒臉見他,我們一家對不起他?!闭f的時候有些難過。

      可是很多年前,小青年嘉興怎敢于跟妹妹表露這些,他最煩她說三道四的,在他面前充平等的樣子,于是教訓嘉麗道:“你瞧瞧你那八婆樣!尖嘴猴腮的,是不是全世界的八婆都長你這個樣?我勸你少管閑事好吧,成績那么差!有一句話你聽說過沒有?多管閑事多吃屁!”

      嘉麗白了他一眼,懶得跟他啰唆,轉(zhuǎn)身去問姨婆(那些年,映珊也常來家里陪姐姐),姨婆是這么回的:“你小孩子懂什么?甚事沒經(jīng)歷過,就預先設了對錯。你阿婆是沒錯的,他們?nèi)酥芯蜎]人有錯,他們?nèi)耸顷幉铌栧e?!?/p>

      嘉麗想了想,說:“我怎么覺得不對勁呢?撇開鄉(xiāng)下不說,阿婆就算沒虧欠誰,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她千里迢迢跑臺灣干什么去?她怎么就認定她這一步是走對了呢?”

      映珊看了一眼嘉麗,笑道:“你說話怎么老滋老味的,一股道學氣!相比之下,我和你阿婆,還有你媽,都成了小孩子了。這太讓人奇怪了?!?/p>

      嘉麗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有嗎?也許再過些年,我又長回了小孩子也說不定。還有啊,姨婆你想想,換位思考,我們家在鄉(xiāng)下當農(nóng)民,外公一家在城里當干部,你以為阿婆還走得成嗎?”

      映珊不得不承認,那樣的話,情況完全不一樣了。不是可能走不成,而是一定走不成。也許連走的念頭都不會有,也許連提都不會提。

      “所以嘛,”嘉麗釋然地笑了,“我一直疑心我們家有點仗勢欺人,尤其是我媽,整天狐假虎威的樣子,我最看不慣了。阿婆嘛,總歸是好的,但這事做的吧,真有點說不上。我也不好說就是勢利。本來鄉(xiāng)下住了幾十年,生米煮成熟飯了,她不去臺灣,那邊最多是遺憾,誰還能拿她怎么樣?現(xiàn)在她一走,卻是兩邊都掀起了大風浪。太不值當了!”

      映珊聽了,心下嘆道:不得了,連“勢利”都用上了,難怪說許家的小孩個個難搞,安貞兩口子麻煩大了!這才開始對嘉麗認真起來,正色告訴她的姨外孫女,她阿婆和臺灣那個是感情,和鄉(xiāng)下那個是謀生活;既是謀生活,里頭難堪曲折,諸多齟齬,“你阿婆跟誰說去?還說得出口的?老早我就說過,生活這東西,是一點意思都沒有;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其實兩口子之間,各式各樣都有的”。

      又說:“別看你現(xiàn)在嘴巴巴的,聽上去句句在理,人生在世,哪能僅靠一個‘理字?那還不把人累死!所以才需‘情來安慰。情嘛,是最不講理的,互相你欠我、我欠他,你找誰講理去?還有你剛才說的勢利,不對的。勢利人人有,你將來也脫不了的,但卻不能因此認定你是個勢利人,兩碼事兒。你年紀小,說話不知輕重,像這樣的詞你得慎用,還曉得?人是活的,詞是死的,我活這么些年,就沒見過死的能套牢活的。還有啊,世間是有勢利人的,你阿婆卻不是。一邊想想我這話去!”

      前面提過,那些年映璋住城里的日子越發(fā)多了,一則鄉(xiāng)下的家她住著難受,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二則城里這邊,主要是安貞在強留,輕易不讓回去。后來,連城里她也呆不下去了,雖說是母女,也難免磕磕絆絆。那安貞又是個一根筋,從來不會為別人考慮,凡事都得順著她才行,稍微說個不字,她就開始齜牙咧嘴,怪話連篇了。

      那天,母女倆因聊起臺灣事,再次言語不合,各自生了一回氣。映璋便有回鄉(xiāng)下小住的意思,趕巧她也是才得的消息,村里她一個好姊妹剛開了刀,病入膏肓,沒幾日可活了,因著這個由頭,她便提出下鄉(xiāng)瞧瞧去。她女兒自是不同意。

      映璋氣道:“我是你家的老奴啊?我怎么就不得一點人身自由?這些年我是賣給你家了是吧?除了上街買菜,我上哪你同意過?一日三餐,漿洗縫補,就算是你家的傭人保姆,你也不能這樣待我吧?”

      安貞說:“你要走盡管走,犯不上跟我說這些。兩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還能綁了你?只是請你以后說話做事大方一點,走是可以的,用不著找由頭!什么干姊妹生病,鬼才相信!想家了是吧?想兒子、孫子了是嗎?”

      映璋說:“我想兒子、孫子也犯法嗎?”

      安貞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兒孫當然不犯法,就怕想兒孫也是個由頭,你真正想的不知是誰呢?”

      映璋一時氣噎,把眼看著安貞,千言萬語涌到她嘴邊,卻是一句說不出口,半晌才說:“好,好!好你個安貞!你犯不著為臺灣吃這個醋的,我都六七十的人了!我都六七十的人了!”邊說邊哭。

      后來映璋跟妹妹閑話,慨嘆道:“志明那兩封來信,我怎么覺得像照妖鏡似的,一個個全現(xiàn)了原形了!尤其是那個安貞,你瞧她興的,成天狗仗人勢,說話都能吃人,無故就要壓人三分,什么玩意兒!”

      映珊勸道:“你自己生的女兒,你還有不知道的?她就是個缺心眼,刀子嘴,豆腐心!她也就是在家哼哼,出去哼哼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事來一塌糊涂!全是小聰明,一點眼前虧都不能吃的,這哪行?我早就說過,怕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別看她現(xiàn)在興興頭頭的,將來有的跟頭摔呢!再說了,不讓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你這些年回去得還少嗎?家里哪樣事落下了?娶兒媳、帶孫子……她也沒說別的。所以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就是個順毛驢,缺心眼!”

      映璋說:“現(xiàn)在噢,心心念念全在臺灣身上,一口一聲爸爸、爸爸的,我簡直聽不下去。是志明的種沒錯,可是他才養(yǎng)過她幾天?也就是小時候抱過她幾抱,當時還不記事呢。真正是,連那幾抱都數(shù)得著的,他那會兒不是在外讀書嘛?一年里才回來幾趟?兩歲就分開了,中間隔了幾十年,現(xiàn)在肉麻成這樣!不過是通過幾次電話,寫過幾封信,連面都沒見上,這要是在路上遇見了,也就是個陌生人!現(xiàn)在為了他,整天跟我斗氣,你說這叫什么事!”

      又說:“剛來信那會兒,我就起疑惑,怕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只是我再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我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我自己遭罪倒也罷了,連帶著兄弟姊妹幾家關系全壞了!”說著又哽咽起來,“這事還沒完呢,你下面等著看吧,不知又會生出什么事來?”她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敢告訴映珊,恐怕災難已臨到她和她的小孩們身上。

      映珊低頭不語。她也沒敢告訴姊姊,為了她回鄉(xiāng)一事,安貞母女也在斗氣呢。說起來,安貞這人毛病太多,簡直說不出口。她既阻止不了母親回家,又生不得悶氣,便在那兒放屁拉騷,喊來小女兒嘉美,說:“你去跟你姨婆說,叫她跟阿婆一塊回家。”

      嘉美問:“一塊回阿婆家?為什么?你自己怎么不去說去?”

      “哎呀,”安貞不耐煩了,“你去說嘛。哪兒那么多為什么?跟你說,你也不懂的。你就問姨婆,平時阿婆回家,是一個人睡呢還是兩人一塊睡?你讓姨婆跟著一塊回去,兩人就不好意思睡一張床上去了?!?/p>

      嘉美拿不太準,決定先問問嘉麗再說,沒想到剛說到“睡覺”時,嘉麗反應過急,嚇了她一大跳。原來,嘉麗正當青春期,聽不得“睡覺”二字,當下便一跳十八丈說:“誰和誰睡覺?防著阿公阿婆睡覺?她怎么那么惡心?這種下流話也說得出口的?她還算個人嗎?阿婆都六十多了!天哪,她起這種齷齪心思,她還是個人嗎?”說著便捂臉痛哭,一邊告訴妹妹:“不準跟姨婆講!”

      那一刻嘉麗氣急,直想跟母親去拼命!她自然拼不過母親,很知道將會換來一頓暴打;掂量之下,退而求其次決定去找姨婆。剛才令妹妹“不準跟姨婆講”,話音未落,她就披頭散發(fā)沖到姨婆屋里,嘉美一路小跑跟著她。

      姨婆正一個人坐在窗邊繡花呢,見嘉麗兩姊妹沖過來,也是驚了一下。嘉麗不由分說,便把母親的話,一頓嘰里呱啦講給姨婆聽,一邊哭道:“你說還像話???她對自己的親媽都這樣!最是無法無天的一個,還罵我有人養(yǎng)沒人管,我看這話用在她身上最合適!”

      姨婆聽了,也是窩心得很,臉都氣黃了;又打眼嘉麗,見她瘋子一般,雖不關她的事,無奈這孩子從小就好打抱不平,又因為心疼外婆,那感覺比自己受辱還要激動;只是對待上人那不恭的言行做派,儼然又一個小安貞。心里想:這一家可是亂了套。

      一時不好說什么,便嘆氣道:“你們這個媽喲,想一出是一出的!”

      嘉麗說:“姨婆你說,她到底什么意思?她說這些話除了惡心人,還能達到什么目的?”

      正說著,不想安貞探頭進來了,在門口略張了張,說:“說什么呢?嘰嘰哇哇,大喊大叫!我早就跟你們說過,說話要輕聲慢語,叫人聽見了,也不知道這是什么人家!”又見各人的神色都不好,尤其是那嘉麗,梗著脖子,正兇神惡煞般地盯著她。

      安貞莫名其妙,便問:“怎么回事???”

      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

      她便湊近嘉麗看了看,順手在她的額頭上敲了兩下說:“你看你那死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好的你哭什么喪?說話大呼小叫,隔十八里路都能聽到!你還有臉哭?我讓你哭!”說著,又在嘉麗的身上拍了幾下,便搖搖擺擺出去了。

      嘉麗恨恨地看著母親的背影直到消失了,這才放下心來,號啕大哭,一邊兀自發(fā)狠道:“我要報仇!阿婆,有一天我要為你報仇!”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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