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韓春萍(長安大學)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螳臂當車的故事。一方是老手藝人譚木匠,另一方卻是這個時代的滾滾車輪。結(jié)局不言而喻。盡管譚木匠打棺材的手藝在云煙鎮(zhèn)是一絕,但基建用地侵占墳塋,殯葬改革搞黃了生意,故鄉(xiāng)山河巨變對一個木匠來說,無疑是個巨大打擊。兒子小譚作為父輩和這個時代之間的調(diào)解人,嘗試過讓老人接觸新鮮玩意兒,但這些新潮事物及其中的混亂邏輯和浮夸的話語方式,反而讓譚木匠更加看清,這個世界的變化已經(jīng)遠超他一個木匠的理解范圍。哪怕躲進棺材,最終也還是要由兒子小譚決定歸宿——“燒得三縷青煙,骨灰都沒剩下”。心理學中有個“廣場恐懼癥”或許可以解釋譚木匠的行為,即對開闊地充滿恐懼,卻能在狹小空間中獲得安全感。這種對不可知的恐懼,在譚木匠身上表現(xiàn)為對身后事的過分焦慮。表面來看是害怕火葬,更深層次的恐懼,則是面對這個時代的無力?!稓浌子洝窂膶儆谧髡叩南盗卸唐对茻熴^沉》,在該系列中,作者構(gòu)建了一個典型的南方小鎮(zhèn),著力聚焦“父輩”這個群體。類似本篇中的譚木匠、老中醫(yī)張鶴年,這些故事的主人公往往具有雙重身份,曾是一個能干的父親,現(xiàn)在卻活成了落后于時代的糟老頭子,連帶其經(jīng)歷的慘遭編排示眾。如何面對這樣的父輩,如何處理他們遺產(chǎn),作者偷了個懶,他讓譚木匠“羽化”,詩意的處理掩蓋了現(xiàn)實中的一地雞毛,不在于作何確指,而是提供某種思考的可能性?;蛘哂挚梢哉f,這是作者周沫,一個找到了寫作領(lǐng)地,并開始系統(tǒng)探索的有志氣的寫作者的開場儀式——以一個父親的死和一場詭異的葬禮開始。雖然現(xiàn)在的“偷懶”是一種逃避,是他不能承受之重,不過相信假以時日,譚木匠的兒子、游樂廳的老板小莫,這些人物會以更加飽滿的形象一一站在我們對面,讓我們看見小鎮(zhèn)的城鎮(zhèn)化帶著怎樣吊詭的力量,又如何塑造著小鎮(zhèn)青年的話語方式和思維模式。這篇小說的語言化用了網(wǎng)絡(luò)語與年輕人的流行語,雖然還有浮夸之氣,但作為年輕的寫作者,已經(jīng)具有了自己的敘事腔調(diào),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值得他繼續(xù)探索的。
說起來,云煙鎮(zhèn)的收藏文化也算是一絕,從古玩字畫到手辦球鞋,不說應有盡有,至少也算個琳瑯滿目。你下了云水河大橋輔路往左拐,就到了“潮牌&收藏”一條街。雖說這條街上稀奇古怪的東西著實不少,但譚木匠仍算得上一家奇葩,他早年販實木棺材,殯葬改革之后便轉(zhuǎn)行收藏生意,是鎮(zhèn)上公認的行家。
那段時間LV跟Supreme聯(lián)名推出訂制棺材,云煙鎮(zhèn)首富,江湖上人盡皆知的暴發(fā)戶“幺爹”一大清早登門請教。
譚木匠開門見山:“自己用還是搞投資?”
幺爹搖頭晃腦不置可否。譚木匠嗤之以鼻。
“北美云杉板材,意大利手作銅扣,象牙白絲印Logo加47#西瓜紅水漆色,東西都是好東西,手藝更是沒得說?!弊T木匠繼續(xù)說,“只可惜設(shè)計師沒聽我的意見。木料太硬,又不透氣,他只要自個兒躺進去試試就知道了,鐵定不舒服!誰說死人就沒有感覺了?這叫什么?服務意識缺失!沒有匠人情懷!
“說到這兒你就明白了,管你什么LV的棺材、CHANEL的斷頭臺、PRADA的裹尸袋子,都比不上我譚木匠的手藝!”他最后拍拍胸脯告訴幺爹,“自己用,屋里隨便挑一副,躺起來保管比他的舒服;搞投資,后院還放著沉香木,只要你大老板開支票!”
譚木匠的道行可見一斑。
這本事還要從四十年前說起,那時候譚木匠還是譚學徒,跟著師父走街串巷,從幾套桌椅板凳開始練手,學藝十七載,直到師父仙去,譚學徒請當時年少成名的堪輿先生張鶴年看了地方,連夜把師父抬上山。葬下棺木,又在墳頭坐到天亮,譚學徒磕了九個頭,回家就掛上了譚木匠的招牌。得益于老師傅親傳,譚木匠干起打棺材的活計自然不在話下,街坊鄰里都說譚木匠的棺材好,不但做工考究,尤其透氣防腐,甚至有過老頭子躺進去七天又活過來的事情,譚木匠還因此收到過一塊再世華佗的金匾……
將近四十年過去,盡管當年的小學徒已經(jīng)成了云煙鎮(zhèn)民間手工藝傳承人,可是譚木匠始終相信,生意上順風順水,跟師父的庇佑是分不開的。所以,每每回到師父的墳頭,隔著八尺土,譚木匠總還要嗅一嗅腳底下楠木棺材的清香。
可是今年春天,事情起了變化。
清明那天,譚木匠照例給師父祭掃。剛到山腳下,一圈綠漆鐵柵欄把上山小路給截了,譚木匠繞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缺口,心下一驚,料定師父的墓穴出了問題。他一下子變回當年那個生龍活虎的小學徒,雖然下巴也刮花了,夾襖也扯爛了,總還是翻過鐵柵欄。疾走不過百十步,繞過兩棵老松樹,斗折小路在這里切斷,視野陡然開闊:過去的整個山包包憑空消失,眼下代之以寬闊的峽谷,峽谷兩岸切面新鮮,暴露著潮濕柔軟的黃泥。
還進什么香,燒什么紙,磕什么頭啊。別說你譚木匠的師父,整片墓場,少說兩百座墳頭,全給連根掘起,不知所終!什么也沒留下,斷頭路旁邊,還立著兩塊牌子:左邊是“小心墜亡”,右邊是“夢澤高鐵云煙鎮(zhèn)段征地公告”。
譚木匠忽然感到渾身痙攣,手上的煙屁股隨之掉進裝鞭炮的籃子,一時間,峽谷里回蕩起紅紅火火的瀏陽鞭炮八千響。
“當年不是說風水寶地嗎?”譚木匠憤憤不平。他從山上下來直接進了衛(wèi)生院,找到當年給師父看風水的張鶴年張先生,就高鐵征地的事情討要說法:“當年說是風水寶地,現(xiàn)在怎么成了死無葬身之地?!”
“要不怎么說英雄所見略同呢?”人家張大夫也有說辭,“我尋的那處地方,巖層厚實,干燥防水,你家下棺材喜歡,國家修路基更合適!”最后他下結(jié)論說,“你以為線路規(guī)劃就不講科學了?”
兩句話敗下陣來,譚木匠說法沒討著,反倒被推銷了兩服下火的草藥。譚木匠當然知道理虧,本來下葬的時候就沒個正規(guī)手續(xù),現(xiàn)在又提倡殯葬改革,自己找公家賠償都不敢開口,只好灰溜溜回了自家鋪子。
店門洞開,滿屋嶄新棺木漆光水亮,譚木匠恍惚感到背后沁涼如水。他心有戚戚,想來師父一輩子好手藝,臨走還賺了副天下第一的好棺材,可是又怎么樣呢?幾十年過去,到底是要腐爛變質(zhì),要不是修高鐵被挖了,再下去還要氧化炭化,最后變成褐煤、石油,黏糊糊,黑黢黢……只是從今往后,怕是連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棺材里的遺愿也難以實現(xiàn)。
“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躺著!”想到這里,譚木匠終于明白師父當年為什么執(zhí)意活著進棺材。他腿腳發(fā)顫,拍打著身邊的一副朱地彩繪大船棺自言自語:“這才是享受!”
誰也說不清楚,譚木匠到底是羨慕還是嫉妒,兒子小譚只聽見老爹長嘆一口氣,他不知道的是,云煙鎮(zhèn)大名鼎鼎的手工藝傳承人就此消失,今后剩下的,只是那個一心等死的譚木匠。
老爺子就此消沉,他整日癱在藤椅里曬太陽。棺材鋪本來生意就不好,現(xiàn)在見著門口這么一具“死尸”,大家更不敢進來了。如是半月,眼看著老爹悶悶不樂,兒子決定想辦法給他找點事做。為此,他特意找來了好兄弟小莫。
小莫其人,本事不大,名堂不少。如果說潮牌收藏街今天來了十件新玩意兒,那至少有九樣都是小莫鼓搗的。前陣子,這家伙新開的“海盜酒吧”破產(chǎn)了,他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破瓶裝新酒,換了塊“深海密室”的招牌,小譚覺得有點意思,酒桌上便問他什么是“深海密室”。
“就是鬼屋。”小莫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那可不就想找點刺激?”
“有吸血鬼嗎?”小譚覺出點意思來了,小莫說這是個好點子。
“吸血鬼都是從棺材里出來的?!毙∽T有了主意,小莫拍案叫好。
“做棺材,找我?。 毙∽T滿斟酒杯,兩人一飲而盡。
要說小譚還真是個孝子,為了給老爹拉單生意解悶兒,他忍痛割肉,給了小莫一大筆回扣,后者也算是仗義,第二天起個大早,上門下單:“外國棺材能做嗎?裝吸血鬼的那種?!?/p>
起初,譚木匠還是窩在藤椅里耳旁風,聽到小莫的聲音,先是把耳朵支棱起來,不一會兒眼珠子也活泛了。
“價錢不是問題,咱就是要一個正宗!”聽見小莫夸夸其談,老爹漸漸來了興致。小譚看在眼里,樂在心里,生平第一次,他沖出來替老爹接下這筆生意:“管你僵尸喪尸吸血鬼,”小譚開口不凡,“咱家棺材都能裝!”
事情就這么成了,雖說比起舍身饗蚊,臥冰求鯉還是差遠了,但因為兒子拉來的這單生意,譚木匠確實精神了不少。盡管不知道什么是“鬼屋”,什么叫“密室逃脫”,但只要手頭有活,譚木匠就感覺活著還有點意思。為此,他專門研究了英美電視劇,看了吸血鬼電影,最后在傳統(tǒng)形制的基礎(chǔ)上,研制出了立式雙開門棺木。圖紙付印那天,小譚通知小莫來量尺寸,后者捻起圖紙才發(fā)現(xiàn),麻煩來了——本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老爺子如此上心。小莫交了底兒:“老爺子進度太快,我這兒吸血鬼演員還沒聘著呢!”
好不容易給老爺子尋點事情做,眼看著又要泡湯,小譚正琢磨怎么跟老爹解釋,沒想到譚木匠早就湊了上來:“就是躲在棺材里嚇唬人嘛!”他顯得興致勃勃,“我來??!”很明顯,老人心里頭明鏡似的,小莫只好趕鴨子上架。又過了個把星期,深海密室隆重開張,譚木匠也正式上班。
譚木匠主要是想檢驗檢驗自己的作品。躲在自己親手制作的棺材里,透過觀察窗看一對對小年輕來來往往蹦蹦跳跳,譚木匠感到格外舒坦。柔順的黑暗將自己包裹。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想起了師父,想起當年和師父一道躺在楠木棺材里的感覺?;秀遍g,譚木匠看見整個云煙鎮(zhèn)盡收眼底,云煙鎮(zhèn)多大啊,可是你譚木匠能夠把握的,還不就是棺材里的七尺三分地兒?想清楚了,譚木匠抖擻精神,清理嗓子,跳將出來,斷喝一聲——一對對小年輕大叫刺激,落荒而逃——譚木匠今天的任務就這么完成了。
毫無疑問,譚木匠愛上了這份工作。起初,大家都以為老爺子返老還童,畢竟喜歡嚇唬年輕人逗樂子是好事情。但上了一個月班兒,問題來了。
本來吧,譚木匠扮得還像那么回事,“吸血鬼驚魂夜”板塊也一度成為鬼屋的壓軸節(jié)目,甚至不少人慕名而來就是為了看老爺子一眼。可時間久了,游客們漸漸發(fā)現(xiàn),這“吸血鬼”沒以前勤快了。早先冷不丁就冒出來嚇人,后來得你去拍棺材蓋子,直到上個星期六,一組游客終于找到小莫投訴:吸血鬼居然在棺材里睡著了!
接到小莫的電話,小譚跟著救護車就過來了。他生怕老爺子在棺材里頭悶死或者因為甲醛中毒身亡,趕緊招呼大家七手八腳開棺材蓋兒。老爺子本來呼嚕震天響,經(jīng)這么一鬧,伸一個懶腰,頓時精神抖擻。那時候,我們便聽見譚木匠極其快活地講:“大肉餃子回籠覺,活著還真他娘的舒坦!”
目送譚木匠父子回家,小莫終于松下一口氣。說來滑稽,譚木匠這么一折騰,親兒子小譚屁事沒有,鬼屋老板小莫卻著實給嚇怕了,畢竟消極怠工沒什么大不了,要是哪一天真給老爺子睡死過去,那可就不好玩兒了。
為了勸譚木匠回家,小莫咬咬牙包了一個大紅包,這天晚上專門提了醬蹄花、豬耳朵、燜肥腸和拌肚絲兒登門探望。席上,譚木匠大快朵頤,小莫剛要開口,老爺子已經(jīng)看透了他的心思:“生意要緊!我不耽誤你。”老爺子大大方方抓過小莫遞來的紅包,隨即宣布:“干了一輩子手藝還沒出過云煙鎮(zhèn),虧你小子有心,那我就出去走走看看?!?/p>
老爺子居然有了旅行計劃!聽到這句話,小譚簡直比中彩票還開心,雖說老人家執(zhí)意一個人出發(fā),多少叫人掛記,但反過來看,這不也是徹底走出老年抑郁的表現(xiàn)嗎?早先還想著遲不過三年就要老年癡呆,整日操心養(yǎng)老院的事情,這么看來小譚也可以暫時松一口氣。
東西收拾妥當,隔天一早就出發(fā)。那時候天氣正好,小譚出門要送,誰知譚木匠擺擺手,漫不經(jīng)心講出了那句謀劃已久的讖語或是巫咒:“葉落歸根,狐死首丘?!蹦惴判陌?,老木匠肯定不會死在外頭。
小譚一開始沒把這話放在心上。他還在琢磨老爹用到的兩個成語是什么意思,這時候手機上短信就來了,原來譚木匠出了云夢山才知道,天大地大,哪里不比小小一個云煙鎮(zhèn)好?于是興之所至,天南海北要兒子訂票。老爺子高興,小譚忙活起來倒也無所謂。不過這情形持續(xù)了大半月,某種隱匿在遺傳基因中的敏感提醒小譚,事情沒這么簡單。
老爹在鎮(zhèn)子上生活六十年,從不知道旅游為何物,這次怎么就一口氣跑了東南西北還要出國呢?小莫再次分析了老爹的行程路線,端倪就此浮現(xiàn):先是秦始皇陵,又去了長沙馬王堆,要不是預算有限,照老頭子的想法,泰姬陵和金字塔肯定也要看一眼。小譚恍然大悟,這哪是什么旅行,這他娘的明顯就是項目考察,業(yè)務學習??!
果不其然,一個月后,譚木匠帶著豐碩的考察成果回到云煙鎮(zhèn),他回到家第一句話就開口不凡:“老子看了世上棺材千千萬,云煙鎮(zhèn)譚木匠棺材鋪也排得上一號!”
如果說在此之前,小譚還可以幻想自己的揣測只不過一廂情愿,那么現(xiàn)在這份口頭報告,則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你想的沒錯,不愧是我的兒子!老爺子非但研究了世界喪葬文化和棺槨形制,還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一種全新方案。末了,他大手一揮,隆重宣布:“老子要打一口古今未有之大棺材?!?/p>
就這樣,譚家棺材鋪的后院作坊重新開張,譚木匠再次聞到了暌違已久的刨木花清香。雖說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轉(zhuǎn)型做經(jīng)銷,木工活計久未提起,但畢竟手藝還在,老爺子因此對滿屋子尺規(guī)斧鑿充滿親切感。
著手的第一件事是采辦木料。今時不同往日,頂天立地的金絲楠木是不好找了,但是他譚木匠與時俱進,走物流,學網(wǎng)購。什么東非的紫光檀,意大利手工銅紐,日本寄木細工,琳瑯滿目寫完一張A4紙。
“花樣再多又有什么用?”拿到這張需要網(wǎng)購的材料清單,兒子小譚一針見血地指出,“現(xiàn)在都是要火化。”
小莫講這話有他的小心思,本以為這么說可以否決老爹的異想天開,沒想到后者只用了兩分鐘就又斗志昂揚:“既然如此,咱更要加班加點,”譚木匠重新拿起了家伙什,“今晚就過來給我打下手。你不是學機械設(shè)計嘛,量尺寸畫圖紙總沒問題咯。”
雖然小譚早就打定了主意將來要把老爹火化,但當著老人的面,他還是顯得服服帖帖。老爹打棺材需要的材料,小譚全都網(wǎng)購回來。雖說將來燒掉的時候難免心疼,但只要老爹現(xiàn)在開心,那也不算虧。在譚木匠的部署下,小譚繪制圖紙、計算尺寸、核算公差、調(diào)整配合,結(jié)果交到老爹手上,這個干了三四十年手藝的老木匠大吃一驚:“你他娘的一天沒學過,怎么手上活兒比我還精細?”
小譚嗤之以鼻,用他的話說,這些都是現(xiàn)代工業(yè)科學的通用體系,飛機輪船都能造,何況你一副棺材?添一臺數(shù)控機床,小莫補充道,分分鐘把你這百年老店的生意搶光。
雖然知道兒子在開玩笑,但譚木匠還是悵然若失,多年來,他就是憑著一身手藝得以在兒子面前耀武揚威,如今,連這點兒權(quán)威也將不復存在。巨大的變故潛行于時間的縫隙,爺兒倆一夜無話,手頭配合愈加親密無間,但老木匠明白,作為一名父親,他即將遜位。
上陣父子兵,干活就是快,沒幾天工夫,棺材的雛形就出來了。云煙鎮(zhèn)的老人,過了六十大壽,兒孫們就開始預備棺材,這完全不是晦氣,反而是孝敬的表現(xiàn)。譚木匠雖然才五十出頭,但人家是干這一行的,提前一些也無可厚非,何況這次小譚也還盡心盡力,老木匠就更加高興。完工那天,譚家照例擺酒請客,木匠的老朋友,潮玩街上的鄰居,還有小譚的狐朋狗友,大家歡聚一堂,好不熱鬧。
“人生得一歸處,再無憾事矣!”張鶴年張大夫首先代表大家致祝酒詞。說起來老中醫(yī)的壽枋也是請譚木匠親自操刀,今天兩個老伙計來到同一條起跑線上,自然感慨萬分。兩人對飲一杯,嘴角囁嚅,熱酒下肚,譚木匠感覺意思到了,我們便等他開口:
“黃粱一夢四十載,沒想到當年一個小木匠,如今也熬成了老頭子?!崩夏窘衬﹃鴥鹤拥哪X袋,往事像那酒勁兒,洶涌而來:
那會兒跟著師父走街串巷,無非打幾套桌椅板凳,養(yǎng)家糊口罷了。直到一九七九年冬天,事情起了變化。那天大寒,太陽起得晚,再加上霧氣濃重,簡直伸手不見五指。如今的譚木匠(他捉起筷頭戳一戳自個兒的大鼻頭),當年的譚學徒,每天起床頭一件事,雷打不動摸黑倒尿壺,這玩意兒你們沒見過吧。
譚木匠沖著小譚、小莫還有他們的狐朋狗友強調(diào)“尿壺”二字,臉上得意揚揚。雖然這些小兔崽子搞不清楚情況,但張鶴年感同身受,老中醫(yī)甚至因為這個詞把嘴里的熱酒通感出一股子尿臊味道。看見老伙計一臉菜色,譚木匠樂不可支,他繼續(xù)講道:
不著急,倒完了尿壺,剛卸下兩塊門板,高高大大一個黑影兒就躥進來,大巴掌一推,門檻一絆,譚學徒我名副其實摔了個屁滾尿流。你們別看老子個兒小,當年也是血氣方剛,老子起身就要罵,抹一把眼睛,發(fā)現(xiàn)師父已經(jīng)跟著剛才的大個兒出門來。
“今天傳你點兒真本事!”師父說,“還不趕緊?!?/p>
就這一句話,我那瞌睡全沒了,學藝這么些年,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雖然稀里糊涂滿肚子怨氣還沒搞清楚,但我還是跟師父去了。天黑似漆,霧稠如水,大個兒在前領(lǐng)路,我就死盯著師父的鋸木箱,悶頭走路。我不知道東南西北,恍惚間只知道出了城,進了山,最后爬石頭過河,終于停住。大個兒回過身來,拱手作揖:“還請老師傅掌眼。”
我一個做學徒的當然沉不住氣,趕緊過去湊熱鬧,睜大眼睛,果然嚇一大跳。原來那攔住去路的,不是老虎石頭,竟是一墩樹樁。那玩意兒如此之大,上下左右全都隱沒在霧氣當中,如果不是樹皮獨有的粗糙紋理,任誰都會相信,這他娘的就是一堵墻。
“頂天立地的楠木樁,三十年來難得一見!”不等我開口請教,師父已經(jīng)分辨清楚,“這等寶物,用來雕佛像那是功德無量,打家具百年不蛀能傳給重孫子,”他拱手便問,“不知道貴府出什么題?”
大個兒拱手回話:“做壽枋怎么樣?”
這下小譚聽明白了,雖然對家里的棺材生意不感冒,但棺材的別名他還是知道的:“壽木、壽枋、壽器、壽宮,都是個大同小異嘛!”
雖然兒子答對了題目,譚木匠仍然不拿正眼兒瞧他:
這下你們就知道了,今天這趟絕對是大活兒!跟著老木匠那些年,小到木梳鎮(zhèn)尺,大到雕梁匾額,我什么活都干過,可唯獨壽木,師父不教,也不準我碰。今天遇上這么個大家伙,師父還專門帶了徒弟,看來是時候傳承衣缽了!我自然樂不可支,不過老木匠依然毫無波瀾——
“別怪我多一句嘴!”老木匠淡淡地說,“做慢活兒還是趕活兒?”
“要不怎么能著急請您呢?”大個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后半夜出的事兒,這會兒老爹還在這木頭底下壓著呢?!?/p>
幸好天冷,大個兒把老爹停在家里也不著急,就等老木匠的活兒。不過這時候問題就來了,咱們的喪葬文化何其博大精深,單說這棺槨形制更是品類繁盛,打壽器簡單,可上什么規(guī)格,用什么工藝,那可有講究。
“一般來說,棺材在云煙鎮(zhèn)不說‘棺材,都叫‘十大塊,或者‘十二元,”趁譚木匠喝酒潤喉嚨的工夫,張大夫給滿桌后生科普起來,“全看你用幾塊木頭,木料規(guī)格越小,板塊越多,價格也就越便宜。當然了,這都是小戶人家的算盤,我估摸著,憑這大個兒的家底,又得了這金絲楠木,怎么說也得來個‘四角?!?/p>
“‘要不怎么說你是徒弟我是師父呢?老木匠當時也是這么笑我的,”老譚敬了張大夫一杯酒,“我當時也以為是‘四角來著,沒承想還是師父讓我開了眼,他老人家大手一揮,要來他個‘地托天?!?/p>
這話一出,張大夫簡直驚掉下巴:“所謂‘天蓋地‘地托天都是一個意思,整個棺材全用一根整木,雕鏤‘天‘地兩塊板,一深一淺,合和而成?!?/p>
“板子越少越牛逼,為什么不是一塊板?”小莫不知天高地厚,不出所料,剛問完就挨罵了,“那我告訴你,絕對不是金絲楠木不夠大或者說老木匠技術(shù)達不到,這完全是為了留個口子要裝人進去。”張大夫長嘆一口氣:“這等規(guī)格,我只在史書上見過:大將軍霍光功勛卓著,死后按皇帝規(guī)格下葬,所謂‘黃腸題湊,就有這么一副‘地托天!”
張大夫回敬老譚一杯,請他繼續(xù)開講:
誰說不是呢?得了好木頭,別說我一個學徒,就連老木匠也是兩眼放光。所謂大巧不工,渾然天成。放在以前,對付尋常物件,干燥、下料、榫卯、雕刻,一套工序下來怎么也得個把月,可是這一次,師父謀劃過兩日,一言不發(fā)就開干,一個人,一把鋸,一支尺,一條線,一塊木,可惜我立在旁邊根本插不上手,只見刨花飛濺,嗅得楠木清香,打瞌睡的工夫,事情就這么成了。我揉揉眼睛,木頭還是那塊木頭,師父卻不見了,斗膽走近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奧妙:(時隔多年,回憶起見識棺材的那一幕,譚木匠依然熱淚盈眶)說什么庖丁解牛,魯班開鎖,都比不上師父的一把斧頭。乍看之下不見一處刀痕斧鑿,實際上你得上顯微鏡,才明白老木匠已經(jīng)改變了木質(zhì)部和韌皮層每一根纖維導管的走向,那感覺,怎么說?不像是老木匠鑿出來,而是金絲楠木開化成精,自個兒長成了一副棺材。
“進來瞧瞧吧!”我聽到招呼,爬上木梯,發(fā)現(xiàn)師父已經(jīng)躺進棺材。因為大個兒他爹也是大個兒,壽棺里頭地方大,老木匠只躺一半,還給徒弟我留了一半。
“怎么樣?”師父問。
我說舒服。
“還想出去嗎?”師父又問。
我說再躺一會兒。
“就是這個道理!”師父摩挲著我的腦門,“你可以出師了?!?/p>
我一時沒明白,可是老木匠早就抓住領(lǐng)口把我拎起來,接著在屁股底下蹬一腳,噼里啪啦,我這就飛出棺材,摔成狗啃泥。趕緊回頭,原來師父早就發(fā)動機巧,原本停在一頭的棺材滑蓋,正在緩緩合閉。我想著救人要緊,就爬棺材,卻聽到一聲斷喝——
“別動!”師父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那里,盡管棺材蓋兒正在合上,可他的聲音仍舊不緊不慢,“本想多活兩年,誰承想遇上這寶貝?干脆,這輩子就到這兒啦!干一輩子木匠,最后一件活兒留給自個兒,也他娘的賺啦!”棺材蓋只剩下一道縫,師父的聲音因此變得消瘦、遙遠,“記住——”我把耳朵湊近,于是師父最后說道:“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躺著?!?/p>
話音未落,棺材板應聲關(guān)閉,嚴絲合縫,我趕緊上前,打眼一看,就明白斷無撬開的可能?!昂迷趲煾冈缬兄\劃,留出不少邊角料,我譚學徒只好趕鴨子上架,地上拾掇拾掇,好歹又攢出一副‘四角,反正大個兒也不懂,光聽著街坊鄰居夸體面,也就糊弄了過去?!?/p>
“事了,估摸著師父早就死透了,你就找到了我?”張大夫端起了酒杯。
“雖然后來修高鐵刨了師父的墳,但不得不說,老伙計你看的還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這么些年沒掙得大富大貴,倒也平安無事?!弊T木匠一飲而盡。
漫長的講述來到終點,大家聽完故事又回味了一氣,這才明白過來老木匠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約而同地,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后院的棺材上,那正是半個月來譚木匠爺兒倆的勞動成果,頭幾天刷過清漆,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晾干了。
既然話趕話到這份子上,那他譚木匠沒有理由不帶我們?nèi)⒂^參觀自己的手筆,事實上,老家伙也迫不及待要給我們介紹。老頭子第一個跳到院子里,我們飲干杯中酒,也紛紛起席離座。
“要說我出去走了這一趟,棺材見過不少,楚文化用漆棺主要是防潮,阿拉伯是沙漠氣候,所以石棺不用擔心這一點;當然了,最保險的還是古埃及木乃伊,只不過干癟癟的,放在那兒一千一萬年又有什么意思呢……”老木匠長嘆一口氣,“說到底,咱們都還沒有解決一個根本問題?!?/p>
說話間,他在棺材上拍了拍,這一下可不得了,原本我們以為這就是普普通通一方云煙鎮(zhèn)壽木:梓木烏漆、四角包銅,老木匠給自個兒做的活兒,工藝水準當然沒話說,但要說如何如何豪華那還是有些牽強。
可是譚木匠這么一拍可就不一樣了,不知道他掀動了哪里的機巧,咔咔咔一陣悶響,那棺材蓋兒居然自動滑開,等口子開到三分之二,便穩(wěn)穩(wěn)停在譚木匠日后放腳的那一頭。只這一下,我們都服氣了。我們圍著這套高科技設(shè)備細細端詳,既沒發(fā)現(xiàn)機械,也沒找到插頭,繞了三圈沒瞧出個眉目,還是小譚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剛才故事里講的,師爺用過的手段?”
“這就是癥結(jié)所在,”生平第一次,老木匠沖著兒子欣慰地笑了,“世上的生意從來都是講究顧客等同上帝,說到底就是一個用戶體驗的問題。可是咱這一行邪乎啊,有誰提前試過自己的棺材躺起來舒不舒服?什么叫孝敬?事死如事生?!彼﹃∽T的腦袋,“咱爺兒倆一釘一卯打出來的,今天咱就來試試舒不舒服,看看你孝不孝順?!?/p>
譚木匠一番話說得沒頭沒腦,正當我們還在琢磨棺材自動滑蓋原理的時候,譚木匠猛然高高躍起,翻身躺進棺材里去。想必棺材上機關(guān)遍布,他在里邊操作,等在腳邊的棺材蓋便快速響應,這一次不光是小譚,我們所有人就都想起了剛才那個師爺?shù)墓适拢y道譚木匠也要把自己關(guān)在棺材里頭悶死?說時遲,那時快,我們七手八腳齊上陣,也比不上譚木匠的機關(guān)設(shè)計。
原來講故事的時候,老頭子就為自己埋好了伏筆。這么一來,事情仿佛不那么悲傷了,我們癱坐一團,喘一喘氣,這時候棺材里頭傳來譚木匠的聲音:“我的兒啊,”聽到老爹召喚,小譚連忙俯過身去,“榫卯都是一次性的,棺材蓋兒甫一闔閉,你工業(yè)設(shè)計再厲害也沒轍?!?/p>
小譚痛心疾首,但好在老爹的聲音清晰洪亮,看樣子暫時沒有性命之虞。他突然一個激靈:“要不給您開個透氣孔?這個手藝我還是有的?!?/p>
“別別別!”這下倒是老木匠著急起來,本來這棺材架在兩條板凳上,他招呼我們蹲下來看,于是大家便循聲去瞧,只見棺材底子上大大小小鑿出來好幾個洞,最大的那一個剛好容下譚木匠的腦袋,他就是從那兒伸出來半張臉,告訴我們:
“這叫七星板,就是依照北斗七星的相對位置留出七個窟窿,干什么用的?封建迷信要不得,咱也不信。我早規(guī)劃好了,給排水、強弱電、通風換氣還有拿個快遞什么的,明天你先從最小的那個洞口扯條網(wǎng)線進來。”
事情就這么尷尬地結(jié)束了。
雖然譚木匠執(zhí)意要求大家別管他,但小譚考慮了一番,把老爹晾在院子里任憑風吹雨打多少還是于心不忍,于是我們搭把手把他抬到店鋪里去,譚木匠連同他的棺材從此成為自家鋪子的鎮(zhèn)店之寶。這期間也不是不能強行開棺,畢竟再硬的木頭也扛不住斧鋸鉆鑿,可是譚木匠態(tài)度強硬,但凡小譚想從外頭對棺材下手,他就先在里頭尋死覓活,無奈之下,小譚只有乖乖領(lǐng)命,扯完網(wǎng)線又用剩下幾個洞裝好了水電空調(diào),起碼改善一下老爹的家居環(huán)境,小譚心想,這也算是盡了孝心。
除了小譚,得知老譚提前住進棺材里去,不少老朋友也都潸然淚下?,F(xiàn)在他們只能通過視頻聊天,沒想到攝像頭那一邊,譚木匠倒是一臉愜意,他設(shè)計的棺材空間充裕,里面除了床鋪被褥,還能支起一張折疊桌。他每天就在桌子上玩手機看視頻,看的是他最喜歡的抗日神劇。累了困了就地躺下瞇一會兒,養(yǎng)精蓄銳醒來剛好看大結(jié)局。
就這么過了一段時間,譚木匠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他每每在深夜回想自己的浪蕩一生:他曾經(jīng)到過許多地方,喝過不少酒,也認識了不少娘們兒,可是到頭來,沒有哪里能像如今棺材里這個小小空間易于把握。生活一下子變得簡單,老木匠終于知道為什么古今帝王都熱衷于修葺自己的陵寢。
與其說譚木匠喜歡上了自己的這副棺材,倒不如說他已經(jīng)離不開棺材里的生活。
起先老頭子還會膩味發(fā)悶,實在憋不住了就通過透氣孔和兒子嘮叨兩句。但是漸漸地,小譚發(fā)現(xiàn),老爹似乎越來越忙。每日不等天亮,棺材里就已經(jīng)響起來,直到三更半夜,里頭還在聒噪。小譚一開始以為棺材進去了老鼠或者木材遭了蟲蛀,可當他拿了老鼠藥殺蟲劑準備從物料孔遞進去的時候,譚木匠拒絕了他。
“放……下?!币驗樘脹]有說人話,譚木匠的聲音唁啞而渾濁,像是某種學舌不成的食肉禽。小譚得了指示,便把東西放在地上,當他湊近七星板的孔洞再次看到那張臉,關(guān)于父親的全部信念卻從此蕩然無存。毋寧說是父親,事后再三回想,小譚甚至難以說服自己相信那是一個人。他只記得一張慘白而皺縮的臉,類似電視上經(jīng)常見到的深海魚,因為長年不見陽光而恣意生長。現(xiàn)在,這張臉稱呼自己為兒子,他咧開拉鏈兒似的嘴巴,搓動上下兩條鋸齒形的牙齒對自己說道:“放……下!”
小譚落荒而逃,一溜煙兒跑出棺材鋪,來到大街上曬了半天太陽才恢復正常。
隔著一條大街,他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剛才那張寫有父親二字的臉,它在呢喃,它在召喚,它像是一個漩渦,散發(fā)著某種發(fā)自血緣的召喚。用不了三分鐘,恐懼變成了猶疑,踟躕變成了沖動,小譚做出決定,他回到棺材鋪,憋一口氣穿過店面來到后院作坊,等他找來木板和電鉆機,回到棺材底下,那張臉不見了,呻吟也不見了。
七星板上的七星洞,闃然無聲,小譚越看越是覺得洞里面有個人也在看自己,越看越覺得洞口在呼吸。小譚寄希望于那里能出現(xiàn)久違的父親的面孔。沒想到卻等來了一攤口水,黏膩的液體糊滿小譚的臉面,薄薄一層,卻足以帶來深海溺斃的窒息感。這一次小譚沒有猶豫,他舉起木板把洞口堵住,手腳并用把板子頂實,緊接著騰出雙手準備電鉆機,吱溜溜,四枚螺釘接連旋入,洞口便被封了個嚴嚴實實。
稍微喘了一口氣,小譚又拿三塊木板把剩下的洞口也都封起來,并用光一百顆膨脹螺釘對每塊木板做了加固。事成之后,小譚筋疲力盡,癱臥在棺材底下恍然若夢。小譚還記得父親剛進去那會兒心情大好,每天晚上爺兒倆都聊到后半夜,有一天,小譚問父親可還有什么心愿。老頭子倒是看得很開,想來想去只有一件事不放心,他說,下葬的時候記得把七星板的窟窿堵上,不然地下水沁進來棺材里犯潮,我兩條風濕腿,最怕這個。
我們接到譚木匠去世的噩耗是在第二天清早,那時候距離小譚釘死七星板已經(jīng)過去不止二十四小時。這里確實不是小譚掐著鐘點兒琢磨著老爹死透了才敢發(fā)喪,實際上,他就躺在棺材底下睡了一覺。等他醒來,棺材鋪大門洞開,六月里寒風陣陣穿堂而過,那時候小譚抹一把臉皮,終于想起事情已成定局。
請來的還是我們這些老朋友。譚木匠的遺愿我們不得而知,反正政策規(guī)定清清楚楚,不管你小譚多孝敬,不管你家棺材多漂亮,終究難逃殯儀館的火化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本來按規(guī)矩走火化流程都不允許帶棺材,好在民政局的同志檢查過后認定譚木匠的棺材非暴力破解不能開,便網(wǎng)開一面允許帶著棺材燒。小譚長吁一口氣,與其說不想老爹再受折騰,他更加害怕看到那張臉。
事已至此,我們無以為敬,只能為譚木匠最后一次抬棺,從棺材鋪抬到殯儀館的靈車上。張鶴年張大夫執(zhí)幡趕靈,我們幾個各站一角。雖然事先再三檢查,起棺的時候還是差點出了意外。我們都知道他譚木匠是個小胖子,可是張大夫一聲“起”,我們腳底下齊力一蹬,照著記憶中的重量發(fā)力,差點沒仰頭摔個倒栽蔥——太輕了!哪像是躺了一個二百斤胖子,甚至棺材本身的木質(zhì)也發(fā)生變化,輕飄飄就像最劣質(zhì)的泡桐木。雖然肩上輕松,但我們都在心里頭犯嘀咕。有人懷疑譚木匠早已羽化登仙,早先小譚聽到棺材里的響動就是他在織繭化蛹;當然更多人相信這家伙早在某個夜晚開棺逃遁,畢竟機關(guān)都是他設(shè)計的,棺材里頭留了后手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云煙鎮(zhèn)一代手工藝大師譚木匠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我們目送靈車遠去,后續(xù)事務一應按部就班。你可以說是天意,或者小譚當初幫助老爹設(shè)計尺寸的時候就留了心眼兒,譚木匠這副棺材,剛剛好能從焚燒爐進料口塞進去,用小譚的專業(yè)術(shù)語講,過盈公差不足兩厘米。事了,火葬場師傅很高興,這話當著小譚的面本不好講,雖然萬分克制,但他臉上還是露出了不該有的喜悅:
“老爺子好手藝好造化,只燒得三縷青煙,骨灰都沒剩下?!彼滩蛔ξ覀冋f,“棺材板好木頭好漆水,打火機一點就著,省下了單位兩桶汽油?!?/p>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