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王天龍(北京林業(yè)大學)
一直以來研究工科的我,對于文學,向來是保持距離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對這門學科懷有警惕,或者我一直在深思,可以包括在文學之內(nèi)的我所研究的家具領域中的“家具文化”中的“文化”為何物。不得而知。它始終飄渺,無從定則,沒有標準,而在實驗室里,一切又都是有標準衡量的。當然,作為一名教師,我知道,一門學科,無論是漢語言文學,古典音樂,還是物理學,抑或是我所從事的木材科學,其所存在的意義,就是促進人類生活進步。不管是物質(zhì)文明還是精神文明。
很欣喜,我的學生陳強輝在科研之余還將時間賦予文學這一領域。記得有一次,我叫他去辦公室討論問題,他并沒有立即過來。之后我問他去哪了,他說在圖書館,我問他在圖書館干嘛,他說看書。我多問了一句他大可不必回答的問題,但他心虛似地說他在看小說。我大怒,斥他不干正事,讓他保證后來要將時間花在論文上。我想他的自信慢慢丟了。現(xiàn)在我想告訴他,文學是美的,我支持他。我也建議他將文字的美學邏輯用來科研,將科研的嚴謹邏輯賦予文學。
我推薦陳強輝這篇《會遺忘的分隔符》,如題目所言,我們的記憶,遺忘的或者沒有遺忘的,都被分割成了一個個片段,我們在這些或虛或?qū)嵉挠洃浿忻允?,或者說,我們始終只是過去的我們。
一種感覺,又真又假的感覺,是在我二十二歲懷孕的時候開始的,現(xiàn)在我四十四歲了,它還在,并且會一直存在,直到我死去。
這種感覺雖然在我懷孕的時候被我感知到,但它最初成形的時候,是在我九歲。我還知道,它剛在我身體里扎根,是在我七歲的時候,可能會更早,在我剛在我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存在了。妹妹對“我媽媽”這三個字反應了一下,哥哥對她說是他們的外婆。哥哥笑妹妹都十五歲了連一個稱謂都搞不懂。他們拿著手機,在滿是燈光的大廳里一邊聽我的講述,這讓我有一種戰(zhàn)勝了科技,戰(zhàn)勝了工業(yè),靈魂才是所有一切的感覺。
我講的時候,并不能把控是應該從我二十二歲,還是九歲,或者七歲甚至更早我剛成形這幾個時間點哪個開始講起。我有些慌張,我兒子對我說,想怎么講就怎么講。他是大學生,還是一位詩人,雖然他并不讀這個專業(yè),我不知道大學里有沒有詩歌這個專業(yè)。他說只要聽眾能聽懂就好了,實際上聽不懂也不關講述者什么事,因為那是聽者的邏輯能力不夠,他不能投身于故事當中。妹妹明顯不贊同,她說故事應該有一定的次序,說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如作者一般跳躍的思維,如果能做到,每個人都可以去寫詩了,實際上,確實現(xiàn)在誰都覺得自己寫幾句廢話就是詩。哥哥沒有覺得他被年齡比他小得多的妹妹嘲笑,這并不是因為他不懂語言背后意義,而是他對自己寫的詩是自信的。他會寫一些“月亮出來的時候,他看著她,她也望著你,眼中遍地皎潔”的句子。他說果然人們說的生出孩子的質(zhì)量與懷孕的年齡有關系,二十多歲生的孩子要比三十多歲生的孩子基因好,他看著妹妹說這就是鐵證。妹妹反問他說是不是相貌也是基因的一部分,他啞口無言?;蛟S是因為哥哥談到的關于什么時候懷孕的事情,讓我想到了二十二歲,而后我又想到了九歲,進而是七歲,這樣的關系,我實在搞不清。結(jié)果哥哥說不要吵了,讓媽媽講話。實際上妹妹并沒有說話。
于是我就說了(在我說之前)。妹妹說應該點開房間里的燈,哥哥罵她說房間里的燈關大廳什么事,簡直是浪費。妹妹沒有說話,而是跑到房間點開(燈)了。妹妹回來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房間里的燈可以透過墻縫隙,或許妹妹才是真正的詩人。她回來坐了下來,哥哥說誰也不能再動了,讓媽媽來講。
在我九歲背著竹簍回家,竹簍里面裝的是沉沉的豬籠草的時候,我看見了一些真實的東西。我看到一個身影,他在田壟的盡頭顯現(xiàn)又隱沒,準確地說是在墳墓間。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對自己說,有可能是和我一樣的人,他割草為了給豬吃。那么他家一定是沒有女孩,跟我一樣大的,或者比我小點的大點的都行,反正能走路就行了。只要有女孩,是用不著男孩去割草的。當然男孩割的草也不比女孩子金貴,豬也不一定更愛吃。但我再往后看,發(fā)現(xiàn)那個人影已然消失。我再仔細一想,想到那個身影他并沒有背竹簍,他還可能不是男孩的身影,因為顯然他的背有些彎曲,有弓的樣子,像是父親。對,因為那個身影像是父親,因此,我才會在回家的路上想那個身影。關于他在田壟的盡頭,栽豬籠草的地方,或者是墳墓之間,誰也說不清楚。因為田壟的盡頭是墳墓,墳墓又是豬籠草生長最茂盛的地方。不知道是誰想出把豬籠草栽到遍地是墳墓的那塊地,沒有人告訴我,反正人們就那樣做了。沒有誰能說出原因。
我回到家的時候,問母親關于父親的去向。她兇狠地看著我,問我怎么才回來,說隔壁家的小玲早就回來了。她想罵我偷懶,可是看到了我的背簍裝得滿滿的,便沒有再說話。父親沒有對我產(chǎn)生懷疑,他不知道我去墳間割了豬籠草,整個村子都知道我們家沒有在那里種草,因為我們家根本沒有墳,一個從外地搬來的人家,是沒有地種豬籠草的。當然,不止我們一家,還有很多家和我們一樣,比如小玲家。我們需要到曠野邊去尋找那些稀疏得要死的給豬吃的草,這讓我厭煩,每天一下課就去找這個東西。所以我每次一出門就對小玲她們說我有些要緊的事,她們問我也不告訴他們,在她們忙著去找豬籠草的時候,我都躺在一堆桔梗上,享受美夢。到太陽落山,夜幕降臨,小玲她們回家,我就一個人偷偷跑到田壟的盡頭的墳間,那里有上好的草。
女兒問我怎么不怕,我說媽媽當然怕,只是媽媽更怕累。
兒子問我的媽媽,即他的外婆有沒有回答關于外公的去向,我說沒有,因為他的外婆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第二天傍晚剛來,我好像又看到了父親的身影 ,但還是不能確認。回去時我再次問了我的母親,關于你們外公的去處,我又一次挨了罵,我的母親說,如果我再問這樣的事,她就把我的嘴巴打爛。我的妹妹,你們的姨,為此萬分高興。
但我始終好奇,關于你外公的去處。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在離墳墓不遠的地方凝望,想看到那個類似于父親的身影。但令我失望的是,我并沒有再看到過那個人影。
哥哥對妹妹說,媽媽那么膽大,而我們都那么膽小,這一點沒有遺傳到媽媽真是可惜了。
我搖了搖頭,說并不是媽媽膽大,其實我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一段時間,黃昏落幕,我還能在亂墳之間尋找一個人影,直到現(xiàn)在想來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那不是我,因為在比這更小的時候,或者在以后她長大了,再經(jīng)過墳墓,不管是哪里的墳墓,我都會不由自主起雞皮疙瘩,還會想到晚上會做噩夢。那時我就會在睡覺之前拼命想一些恐怖鬼怪的面孔,這雖然讓我害怕,同時也能讓我避免我做關于此類的夢。那個時候我完全不覺,因此我很懷疑那段時間的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那一個夏天,我割了一個夏天的豬籠草,自從我回家問了兩次父親的下落,我就再也沒有在墳間看到父親的身影。而每次我回去之后,父親也總是在家。我從遙遠的地方走進家門,看到燈光下的父親的身影,消瘦,有弓的樣子,這更讓我覺得那個身影就是我的父親。我偷了別人家里一個夏天的草,豬崽因為我的草長得格外快。秋天到來的前一個晚上,母親告訴我以后再也不用去割草了,這件事要給妹妹做。我的任務也變成了洗衣和做飯。
冬天還沒有到來,我還并沒有查明那個關于墳間秘密身影的時候,父親就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從村子里那田壟的盡頭買了一塊地,供埋葬父親,從此我們家不用再費勁去尋找豬籠草了。
我總是覺得有些蹊蹺,關于父親的死去。當時我還沒有見過死人,在此之前,我看過很多送葬的隊伍,來自村里的外村的,從家門前走過。我和別的孩子一樣,跟隨那群穿著白色衣服戴著白色帽子的人走好一段路,隊伍的前頭有人打爆竹,一打爆竹,棺材就被人抬起。于是喇叭聲嗩吶聲鼓聲還有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樂器就響起來了,棺材旁邊的死者的親人的哭喊聲也隨音樂起來了。我一直奇怪,那些跟著棺材哭的死者的親友,為什么能夠輕易掌握自己的哭訴,隨音樂生隨音樂死。后來等你們的外公送葬,我才明白了這種對死者的哭訴,它是可以控制的,周圍的人停止了,你自然不能繼續(xù),有無形的力量控制你。我才發(fā)現(xiàn)死人的身體會變得浮腫,我的父親原本瘦弱的身體,在他躺了一個夜晚之后,變得出奇的大。在裝棺之前,媽媽叫我們幾個姊妹每人握握父親的手。那個時候我們哭得稀里糊涂,顯得十分傷心和不舍。但我們卻對這個躺著嘴唇緊閉眼睛永遠不會再睜開的父親有些害怕。我看到父親被抬進棺木,母親很機械地大哭大叫,跟隨著被抬的父親的尸體,意思是說不準那些人把他抬進一個暗無天日的木盒子里。但母親做得很好,就像曾經(jīng)送過無數(shù)個親人一樣,雖然她撕扯,痛哭,她動作無章而有度地跑到棺木那去阻止那些放父親入棺的人,但顯然助了那些抬父親的尸體的男人們一臂之力。她首先跑到木棺旁,趴在棺材口,遮住入口。等尸體到來,又稍稍移動身軀,用手撕扯尸體,給了尸體一個很好的托力,使尸體平穩(wěn)放入了棺木。她的神情和聲音還有動作的表面告訴了我們她的不舍傷心和歇斯底里,但她毫無疑問為父親鋪了最后的一次床且服侍他睡下。后來那些人說,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樣適合送死人的人。
我看到母親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一個畫面。那個畫面具有悠久的歷史,我想了很久。也許從棺材抬進來那一刻我就開始想了,或者更早,從一個有露水的清晨,父親再也不能起身下床的時候,還可能更早,我割完豬籠草走在那條通往墳墓的小徑時,也許在我回家的時候,那個時候天空暗黑,有時會有月亮。
夏日,我們一家人坐在屋前的院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院子了,被用作了蓋房子。院子里栽滿了竹子、橘子樹還有棗樹。我們坐在竹床上,媽媽給哥哥扇扇子,哥哥給我,我給妹妹,妹妹卻什么事也沒有,她舒服極了。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yōu)槭裁床蛔梢粋€圓圈,這樣每個人都可以品嘗到風的滋味。但我從來沒有提出過。父親總不會和我們坐在一起,他坐在遠處的石頭上抽煙,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
父親坐在了竹椅上。他也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坐在遠處的石頭上抽煙,我腦子里的記憶就是這樣,有時父親在石頭上,它就告訴我這是父親的習慣,有時父親和我們坐在了一起,它也告訴我父親經(jīng)常這樣。它并不給我一個連續(xù)的畫面。父親從石頭上起來,彈出去剛抽完的煙頭,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緩緩走近我們。沒有這樣的畫面,父親是突然從石頭上坐到了竹床上,妹妹由躺著變成了坐著。我們大家一起看星星,那時候天上繁星閃耀,銀河就在眼前,好像就是一塊閃亮的畫布。我們生活在畫布之下??墒乾F(xiàn)在,我對他們兄妹說,天空永遠都一個樣,白天灰蒙蒙,晚上漆黑一片,有時看到了月亮,人們就興奮不已,好像這是什么難得的事情。哥哥說我有錯誤,他說剛才我描述的時候說天空一片暗黑,而現(xiàn)在又說星河滿天。我反問我剛才是不是真的說了天上漆黑。妹妹這時也點頭,我說不可能,在我小時候,天空在黑夜永遠都是繁星點點的,在白天永遠都是湛藍的。我真的有些不記得我說過這些。我看著妹妹,想讓她幫我澄清,向她的哥哥,我的兒子,說人在回憶黑暗的時刻,是要有黑暗的布景,而在回憶家人相聚時,是應該有閃爍的。但她并沒有幫我向哥哥說明。這些畫面都已經(jīng)忘記,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記起。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我懷了你的哥哥。我看著妹妹。哥哥顯得很興奮,覺得故事會與自己有關。我始終忘不了這件事,在現(xiàn)在這個時刻我還不能忘記。這時哥哥打斷了我的話,他問妹妹記不記得我的生日,妹妹說她當然記得,但哥哥要她說出我生日的時候,她還是想了好一會兒。她為此遭到了哥哥的嘲笑,我的臉也發(fā)紅,即使妹妹在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給我買了禮物,那個時候她在學校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說)媽媽祝你生日快樂。哥哥他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他竟然會好意思笑妹妹。那時妹妹告訴我,說她本來給我準備了禮物,但是恐怕不能送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剛開始沒有想到,選了好久才選了一個鬧鐘。我說很好,我很需要一個鬧鐘。但她說,在中國,送禮物不能送鐘,她沒有意識到,我也沒有意識(想)到。我說沒事的,哪里要信這些,但實際上我很相信。這又讓我想到那些畫面,在星空下,父親帶我進入的那些畫面。她說還是不送了,她還是留給自己用比較好,說下次我的生日她一定會精心準備一番,再也不會這樣了。而我的兒子,在他和他妹妹同樣大的時候,也是電話,問我我的生日是多少,那時我比現(xiàn)在年輕多了,我好像聽到一絲別樣的味道,我有些害羞。我問他問這個干嗎,他也不好意思起來,說沒有什么。
然后呢,媽媽?哥哥說。他很想知道關于他的一些事。我那個時候,懷著哥哥,我對他們倆說,似乎在說一件與我無關但又相當驚悚的事情,說實話,還沒有開始,我身上就滿是雞皮疙瘩了。那時我在午休,在東邊的廂房,就是小時候奶奶老屋的那個房間,哥哥在點頭,表示他對很?。菚r)的事情還記得。那時候,你們的太外奶奶會過來陪我睡,因為夏天,農(nóng)活很忙。但孕婦是需要人陪的,不然很容易被什么東西纏住。孕婦的陰氣很重,所以很容易。我怕他們聽不懂,特意強調(diào),但明顯他們很入迷。我在午休,在床上躺著,我感覺到有一個小女孩正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我半睡半醒。小女孩一邊笑著一邊跟我玩耍,我也在逗她,但我感覺很困,我還在做夢,我夢到了那些畫面。我一邊在盡力不讓自己陷入夢境,一邊在和小女孩玩。那個時候舅媽家的表姐,也就三歲,和這個小女孩很像,我以為在我身上爬的是她,我在想她怎么一個人來了。夢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小女孩也走了。那是一個很沉的午覺,睡完之后我的世界一片混沌。醒后我甚至忘了夢以及小女孩的事。但是,在晚上你們太外奶奶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表姐中午在我身上玩的事情,我問她中午的時候潔潔有沒有來,她說沒有來,說潔潔一下午都跟她在一塊。那時我還沒有什么,感覺(想)中午應該就是在做夢,這個夢很快就被我忘了。
哥哥問我為什么會一直夢到在星空下扇扇子的畫面?這個畫面有什么深意嗎?妹妹也點頭。我說不是扇扇子,而是扇扇子時候我的父親你們的外公帶我走進的那些故事中的畫面,他們表示奇怪,說我并沒有說這些畫面。于是我意識到了我忘了什么沒說。現(xiàn)在并不晚,故事尚未結(jié)束。
父親坐到了竹床上,把妹妹抱在了懷里。妹妹問他世界上有沒有鬼,父親問她為什么這樣問。妹妹說哥哥,也就是你們的舅舅,總是嚇我們(我和她),說要聽他的話,不然就會被鬼纏身。父親那時候笑得很大聲,那時候我才七歲,甚至更小,哪里知道這樣的笑的含義。我以為這么大聲,不能說明沒鬼,也能說明父親不怕鬼了。但其實后來我一想,覺得更可能是父親的害怕,他的恐懼讓他張大嘴巴,發(fā)出連續(xù)的大笑。父親坐在竹床上,抱著妹妹,搖了搖頭,說沒鬼,并且和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村莊。哥哥打斷了父親的話,他說為什么講故事都喜歡用從前這個詞開頭,太老套了。但父親并沒有管他。他說那個村莊是以膽大有名的,世界上證明一個人膽大的事情,并不是你單獨上山去獵殺一頭野豬,也不是你一個人去打別人三個兄弟,更不是你去搶劫去偷盜。這些都沒什么用。最膽大的是什么?我們都聚精會神,沒人去回答他,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對,就是和鬼打交道。那個村子里面有兩個人,都以膽大出名,他們可以等到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到墳頭上唱歌,可以整夜都在墳間睡覺。但他們彼此誰也不服誰。這個怎么辦呢?我們又沒有回答。對,他們需要一個比試。于是,他們其中一人對另一個人說,我們誰也不知道誰更大膽,但又相互不服氣。那么,我們來比一把,如果你贏了我,我就甘拜下風,如果你輸了,也同樣。另一個人說好,問想要比什么。那個人說他會燒四十九炷香,分別插在墳場的不同地方,一夜時間,如果對方能夠把所有的香全部找到,那么就算對方贏,否則,他就贏了。另一個人同意了。于是這場游戲開始了。那個找香的人很順利,他毫無費力就找到了四十八炷香,那時候才兩點,離天亮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想他穩(wěn)贏了。但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最后一炷香花了兩個小時他都沒有找到,他在墳間走了很多個來回,他甚至扒開了很多墓碑,都沒有找到那炷香。他看著天邊快要發(fā)白,他也似乎聽到了公雞在打鳴。他心想完了,他要輸了。但確實他走遍了整座山上的每一座墳都沒有看到那炷香的蹤影。他坐到了滿是草,草上滿是露水的墳地上。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在中間插一句,我問父親那是什么草。哥哥妹妹他們都屏著息,覺得最精彩的部分到了,但卻被我打斷了,都瞪著我。父親也好像被嚇了一大跳,被我從現(xiàn)實中拉了出來。他笑了笑,對我說是豬籠草。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好像是我刻意這樣做的,這樣,我更覺得父親為我講故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他去世之后了,這也顯然不可能。
父親被打斷之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煙絲,用顫抖的手塞進了煙槍,然后點著,準備放下妹妹坐到遠處的石頭之上。妹妹和哥哥對他說,他們還沒有聽完。父親這時候顯得奇怪,他的表情像是說他明明已經(jīng)講完了。
父親于是又從頭講了一遍,當他開始說從前的時候,哥哥提醒他說他已經(jīng)講到了那個找香的人已經(jīng)找到了四十八炷香,絕望得很,接下來他傷心欲絕覺得自己要失敗,坐在了滿是露水的草地上。哥哥明顯覺得他的用詞和句子連貫程度比父親好得多。父親點了點頭,繼續(xù)了他的講述。
找香的那個人坐到了草地上,地上滿是露珠。這個時候他想到的不是第四十九炷香被藏到了一個特別隱蔽的地方,而是,那炷香明明在他眼前,但因為鬼的原因,他看不到了。他一輩子不信鬼,但卻在這個他最不該信鬼的時候相信了。他暗自祈禱,說他以后再也不敢在墳地里造次,只要讓他找到那炷香。等他跪在地上叩拜鬼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那炷香,就在一個洞穴里面的不深處,如果不俯下身子讓露水沾濕衣服是看不到的。他于是就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向那個洞爬過去,他怕自己一站起來,那炷香就會消失不見。此刻他再也不虔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了。他接近了那炷香,將手伸進洞穴,捻住了那炷香。就在他準備拿出來的時候,誰也不能想到,他那只取香的手被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冰冷,僵硬,像極了鬼的手。他渾身一震,癱在了地上。找香的人當場膽就被嚇破了,那炷香被他掉在了洞穴里。父親停了下來,望著滿天繁星,我們也一起和他遙望。哥哥問父親接下來怎么樣了,過了好一會兒,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手中的扇子靜止在空中之后,父親又重新述說了起來。他問妹妹是不是因為那個找香的人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所以鬼才不讓他找出那炷香。妹妹點了點頭,我和哥哥也一同點頭。父親繼續(xù)說,不過聲音明顯變小了,像是喃喃自語,我們又一次停下了手中的蒲扇。那只抓住找香的人的手來自插香的人。插香的人在將48炷香插完之后,再也想不到什么地方了,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輸?shù)臅r候,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洞穴。那洞穴該是很早之前一個先民的墳墓,因為多年的雨水沖擊,不知道為什么就露出了一個洞,洞口很低,隱藏在雜草之中,洞里的空間也只能容一個人在其中。他將香插到洞穴里面,本來想插到最深處,這樣他也許就可以很穩(wěn)妥地贏得這場比賽。在他將身子探入洞穴之后,他竟然發(fā)現(xiàn)這個洞穴有一種氣息吸引著他,也許只是心理的因素,或者他單純想要惡作劇,也可能是他很困想要在其中休息(里面睡覺)??傊麑⑸碜由炝顺鰜恚瑩Q了方向,讓腳先入洞穴。趴在洞里之后,香自然就被插到了洞口不遠的地方,于是他睡著了。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香還在燃著,其實他并沒有睡多長時間,但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輩子都在那里面似的,他身下的土地就是他的床。他接著聽到了草與身子擠壓的聲音,知道那人已經(jīng)看到了洞口這炷香的火光,于是他全身心等待另一個人的到來。等到那只手探了進來,他的右手,卻不經(jīng)由他同意就伸了出去,好像它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它接觸到了對方手腕的皮膚,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感到了脈搏從劇烈跳動到忽然停止。就像是,一只泥鰍,前一秒它還活蹦亂跳,后一秒它就被你用刀拍扁了腦袋。我們都追著父親問后來的事,父親說沒有后來。這使我們感到難過,我想是哥哥說了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也可能是我的想象??傊业哪X海,在我九歲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那個插香的人遠離墳墓,走向了通往村莊的小道,而另一個人,失敗的那方,他被塞進了那個洞穴,那炷香一直在閃著光亮,他守護它永遠都不讓它熄滅。父親給了這個故事一個結(jié)尾,這是我清楚記得的,這就相當于一個故事的主旨,那時候,我總想一個故事是應該有主旨的??墒俏以谄邭q甚至以前,并不知道主旨這個詞的存在。時間的順序讓我難堪。他說完“世上本無鬼,鬼在人心中”這句話又起身了,坐在遠處的石頭上抽煙,母親把我們帶進了房間,讓我們睡覺。那時繁星依舊。
在我九歲時父親死亡的那個清晨,我一邊在歇斯底里毫無緣由地大哭,這并不是為父親的死傷心,但我就是忍不住。在那時,我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去想這些畫面,想一個人尋找,一個人逃跑,一個人死亡,一個人解救的畫面。我始終覺得故事里那個插香的人是父親?;蛟S父親沒有跟我講一些具體的東西,比如控制不住的手,死亡像一條泥鰍,只讀過小學的父親是不能進行這樣精確的敘述的。我更懷疑的是,在現(xiàn)在44歲的我看來,應該是我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加工,才將父親的故事變得這么具體。父親在我7歲的時候,可能只是給了我一個框架,一個比賽的故事,他們也許只是一場無聊的比賽,但我的記憶就像是一支彩筆,它在其中一次又一次地填充,每一次都用不同的色彩,這使得這個故事變得豐富無窮,或者說是離奇荒唐。而每一次填充,也像是一個人傳達一個人的講述,使故事越來越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當我講到這里,我意識到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已經(jīng)把所有東西都講完了。外面不再熱鬧,在這個故事剛開始的時候,門前有許多孩童的吵鬧聲,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片寂靜。我想要站起身子離去,就像多年以前父親做的那樣。
結(jié)果哥哥叫我坐下,他說媽媽我還有一些事情不懂。我望著他,又看了看妹妹,妹妹也用和我一樣的眼神望著他。他問這跟他的出生有什么關系,在我二十二歲生他的時候,又有什么關于他的事情讓我想到那些畫面。我又對我的記憶表示了懷疑,盡管沒有說,我還是看了一眼妹妹。她是屬于我這方的,我知道,她肯定是在說我已經(jīng)講完了,關于哥哥出生之后的事。哥哥納悶,為什么我和妹妹用相同的眼神看著她。他堅持說我沒有將關于他出生之后的事情講出來。于是我坐了下來,想把我二十二歲生孩子的那部分講完。
那是夏日,我睡午覺,夢到我在隱隱約約跟你的表姐玩耍。我對我是否已經(jīng)說過這件事表示懷疑。我知道我說過,但我才剛結(jié)束那些畫面的描述,所以有關我懷孕的述說一定會在這些畫面的描述之后。我本想隨意簡略說說我22歲的事,但到了這里我又變得慎重起來,因為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述說。當我想要接下去的時候,現(xiàn)在我的雞皮疙瘩仍然在生長。哥哥又打斷了我,說這個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看向妹妹,她說好像說過了,她記起來了。那么,我已經(jīng)說了,你還要叫我說什么呢?哥哥終于知道我忘了一些東西,他提醒我,說我說到了晚上太外奶奶和我睡覺的時候我問她表姐下午有沒有來一起玩,她說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我好像把那些畫面放在了一個小盒子里面,那些小盒子并不是我想鎖上就鎖上的。直到哥哥對我講起那些畫面,于是我便知道我要講的東西。
我生下你之后,忘了大概有多久,可能是你滿月,或者稍微晚一點,我記得那時候我沒有再坐月子了,但也并不會離得太久。你們的太外奶奶過來看我,這時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起睡了。她坐在我的床邊,我分明記得那次她來看我的時候精神很好,神采奕奕的,完全不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不久之后她就死去了,在冬天打霜的時候?我記不清了。她那時候抱著你,我望著哥哥說,看著你的臉仔細端詳,好像在觀察什么似的。我對她說現(xiàn)在還看不出長相,等過些日子才知道他到底像誰呢。但她沒有回答我,只是把你身上的毛毯解開。天氣很冷,我說不要讓孩子生病了,但她就是不管。我說是不是聞到了臭味,孩子要換尿布了,她也不說話。等到她把你的衣服全部解開,她仔細觀察你的下體,確認完畢之后才又將你用毛毯包了起來。她在深思,我問她在想什么。她說不可能的,說孩子是一個男孩真是奇怪。我問她為什么。于是你們的太外奶奶,我的奶奶跟我講了我在懷孕的時候她所看到的景象。她說很多次,她到我這里睡覺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那時候她總是輕聲開門,怕打攪我睡覺。有那么幾次,她看著我說。我問她那到底是多少次,她說大概三次能碰到一次。她打開門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小女孩,她翻下床,走往床下并消失。妹妹反復了一個“床下”,帶著疑問的語氣。我點了點頭。哥哥對她說,以前的床腿是很高的,下面留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儲物,當然也可以鉆人,在我小時候,奶奶經(jīng)常把我打得往床底下鉆,那樣,你以為你得到了庇護,實際上你更沒有了逃脫之處。你是〇〇后,沒有經(jīng)歷過,哥哥對妹妹說,并沒有之前的嘲諷的語氣,而是語重心長像是長輩似的。你們太外奶奶說她一直不敢跟我講,怕我知道了這些東西,動了胎氣。直到有一天,我問她中午是不是表姐來這里玩了,她就知道還是那個小女孩,她現(xiàn)在竟然白天也出現(xiàn)了。太外奶奶認定那個小女孩會跑進我的肚子里,然后投胎轉(zhuǎn)世。所以我肚子里的一定是個女孩,這正好也和剛懷孕的時候算命師傅算的一致??墒撬龥]有想到,等孩子一生下來,是個男孩。她對我說,你們兩個很像。哥哥露出了一絲疑問的神色,他好像不懂你們兩個是指哪兩個。妹妹告訴他,說指的是他和那個小女孩。于是我感覺到哥哥皮膚上的雞皮疙瘩在生長。太外奶奶還說,她忘不了那一次推開門,那個小女孩沒有立即下床從床下離開,而是呆坐在我的身旁,像是沒有睡醒的樣子。你們的太外奶奶膽子很大,她沒有慌張地跑到外面,而是走了進去,一步一步靠近我的床。她慢慢走著,用生氣的眼神看著那個小女孩,還一邊用手做出驅(qū)趕的樣子并小聲嚴肅地對她說:快走,快走。終于等太外奶奶走到房間的一半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翻下了床,從床下離開。但是在離開之前,那個小女孩回了下頭,對太外奶奶笑了笑。她說她永遠記得那張笑臉。其實,在太外奶奶把你還給我的時候,你也對她笑了一下,但是太外奶奶并沒有說什么,而是走出了門,從此以后,她的身體狀況就急劇下降。
妹妹很認真地對哥哥說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小女孩。哥哥說不可能,因為他是男生。妹妹說怎么不可能,男女并不能說明什么,最主要的是,你和她長得很像,還有你們都對太外奶奶笑。哥哥這時候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么要說當時他對太外奶奶笑。哥哥又說妹妹和他也很像,那么妹妹就更可能是那個小女孩了。妹妹說她不是,他們相像是因為長得像他們的爸爸。
這讓我想起了什么,一些我并不知道的事,因為那個時候我才剛出生。我對他們說,在你們的爸爸出生之前,你們的奶奶還生過一個姐姐,但是在她三歲的時候就死了。所以這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釋,為什么那個小女孩和表姐一樣大,是因為他們都是三歲,為什么她的長相和哥哥很像,是因為她是爸爸的姐姐,你們都長得像爸爸。
哥哥于是叫了一句,這讓我的講述暫停了下來。他說如果太外奶奶還在世的話,她看到了妹妹的出世,一定會大為驚奇,因為她看到我的妹妹,會說出三個字:太像了。因為她們簡直一模一樣。哥哥對妹妹說,沒想到那個女孩,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一個凡胎。自然是俏皮的語氣,他們互相開玩笑。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我還覺得我漏掉了最重要的東西沒有講,無須再講了。我站起身子,告訴他們要睡覺了。我轉(zhuǎn)身去關身后的門,等我回來,能聽到兄妹之間的吵鬧聲。我將手放到電燈的開關上。想到了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懷著孩子一直想的那個畫面,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始終在想那個情景,一個人在洞穴內(nèi),一個人在洞穴外,洞穴內(nèi)的人出去,洞穴外的人進來。
我關上大廳的那盞燈,四周漆黑。在我腦海中一個畫面一閃,我看到了,勝出的那個人在晨曉中離開,他的臉龐是我父親的。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