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冬至是開祠祭祖的日子,我媽一大早叫醒我去宗祠掃地。
我賴床不起,我媽從被窩里把我揪起來。
寒風(fēng)刮著光禿禿的樹,仿佛是風(fēng)推著我穿過那條窄窄的巷道,來到宗祠的。
如果天氣好的時候,空地上坐著曬太陽的老人和孩子,不知道在閑扯什么,我那時并不關(guān)心他們的事。宗祠前的空地上,那幾棵柿子樹掛著通紅的柿子,麻雀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啄食柿子。
那時,我,或者大頭,還有其他伙伴拿著彈弓打麻雀,它們四處逃散。
來到宗祠,隨著吱呀的聲音,那扇沉重的紅漆大門被推開了,我媽表情嚴肅。
她說,“你去打掃宗祠的里面吧?!?/p>
她說完便開始打掃起祠堂前的空地。
我開門進去,開燈,從里屋開始打掃。地上除了一些灰塵和少量的堅果殼,沒什么雜物。我很快便把宗祠的地面掃干凈了。剩下的供桌要等待我媽來清理了。幾根未完全燃燒的蠟燭還立在供桌上,我正在捉摸著如何把它點燃,該多好。
供桌上的香爐還插著早已燃盡的香火,我也清理干凈了。
剩下的供果,有的已經(jīng)干癟和腐爛。我喊我媽,“這些供果還需要清理嗎?”
她急忙說,“這些供果動不得的,祖宗在上,會怪罪于你?!?/p>
我接著問,“老鼠都啃食了,祖宗也不吃。”
她說,“不能胡說,犯上?!?/p>
我不敢再動了。
我媽掃完祠堂前的空地后,她進來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夸我做事認真。
我問她,“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去章鎮(zhèn)玩了?!?/p>
我媽瞪了我一眼,說,“今天是族人開祠祭祖的日子,不要亂跑了?!?/p>
以前,祭祖的事情跟我們這些孩子沒什么關(guān)系,無非是大人磕頭燒香祈福四季平安,然后他們把供果和糕點分給我們吃。我是不大喜歡這樣的氣氛,沉悶的鼓聲和激蕩的唱詞,令我不安,我能躲就躲。
我媽喊我,“毛蛋,你過來幫我把供桌上的桌布清理一下?!?/p>
等她把香爐、果盤、燭臺收拾好后,我們一起抖了抖桌布,那些塵土在發(fā)霉的空氣中飛揚。我媽說,“你再把這些抖落的渣土和供桌底下的塵土一起清掃了吧?!?/p>
當我躬身下去打掃桌底時,看到一個人蜷縮在里面,“啊——”我驚叫了一聲,怔呆在那里,把我媽嚇了一跳。
我媽責(zé)備地問我,“什么事這么大驚小怪?”
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有、有一個人,她躲在桌、桌底下?!?/p>
我媽低頭下去看時,那個長發(fā)的女人從桌底下鉆出來,她還咬著供果奪門而逃,我在驚嚇中只看清她穿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留在桌底下的還有一個黑色的布包。我媽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鏡子、梳子、胭脂盒、眉刷、眉粉盒和一張卷邊的二寸照片,那是一張很標致的臉,少女的模樣。還有一條褪色的看起來很臟的短圍巾。
我媽自言自語說,“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
從她的眼神看來,她好像認識剛才那個女人。
我媽把布包挪了一個地方,放在進門的角落,以免孩子們拿它玩耍。她還特別交代說,那些東西是不能動的。
我說,“女人用的東西,我才不要呢?!?/p>
村子里來了一個陌生女人。這消息立即傳遍了整個村落。大家紛紛開始議論這件事情。
大偉說,“那個女人我見過,她原先在章鎮(zhèn)撿垃圾,聽說是江北人?!?/p>
黃三兒說,“分明是個大男人嘛,我前幾天在村口看見他在土地廟拿供果吃?!?/p>
我媽說,“你是不是看錯了?那包里裝著女人用的東西?!?/p>
又有人說,“他偷了我女人的內(nèi)衣。”
喜果說,“我見他長著胡子,他在我家門口拿著菜刀追過大公雞?!?/p>
這時隊長說,“太可怕了!我們必須把他趕走!”
隊長又說,“如果他拿著菜刀傷害了孩子們,怎么辦?”
大家七嘴八舌后的結(jié)果是必須先找到這個人,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是瘋子還是傻子。
于是有人問,“去哪里找?”
隊長說,“把整個村子的豬圈、牛欄屋、茅廁、廢棄的窖和柴房自家查一遍吧?!?/p>
人們散去后,我媽開始準備祭祀的物品,我去自家的豬圈和牛欄屋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去茅廁上了廁所,最后我去了柴房抱些干柴送到廚房。我跟我媽說,一切正常。
但我媽不放心我,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沒什么異常后,叫我一起去宗祠祭祖。
宗祠里屋的鼓樂手坐在凳子上,他們都是村里的老人。一個長者嘴里正振振有詞地說著唱詞。我和我媽上前獻上供果,她在祭祀的容器上點燃紙錢,又順手把香點燃,吹滅,分給我九根。我學(xué)著我媽三叩九拜后,雙手把香插在香爐里。
儀式完成后,她把供果分給了鼓樂的人,把半張豬臉肉拿回了家,晚飯涼調(diào)或回鍋,便是父親的下酒菜。
鼓樂在村子里奏了一個上午,要等所有人的祭祀完成后,這些鼓樂手才能散去。
下午,隊長開始挨家挨戶詢問自查的結(jié)果。
他站在我家的屋山墻,對著我媽喊,“蘭嫂,你家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我媽說,“沒什么異樣。”
“保持警惕,你家在村子最西頭,獨門獨院,家里沒養(yǎng)狗,要多加注意?!?/p>
“家里養(yǎng)了鵝,見了陌生人,它們也會叫的。”
“你說這人能躲到哪里去呢?”
“有沒有可能躲到莊稼地里了?”
“冬天的麥地一眼能望得見頭,藏不住人?!?/p>
“是啊,她能躲到哪里呢?!?/p>
隊長走遠了,我媽還在說,“這個人為什么要躲起來呢?”
我問我媽,她是一個壞人嗎?
“可能吧?!?/p>
“壞人會不會躲在山上?”
我媽說,“大人的事,不要亂猜了。”
但我對這件事充滿著好奇。
后山是一片密林,高高低低的幾個山崗把幾個村子隔開,山腳下是一片墳塋,墳頭一排跟著一排。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去那里,抽竹筍、采蘑菇、摘野果、撿柴禾和放牛。
有一年春天,我們在那里捉迷藏后,喜果的小兒子大頭不知什么原因,天黑了還沒回家。喜果打著手電上山去找他,看見他坐在墳堆上哭。喜果大怒,找到當天去玩的孩子的家長,挨個兒罵了個遍,什么臟話都罵出來了。
以后,我媽再不讓我去后山玩了。
我媽直至現(xiàn)在都不搭理喜果。她常對我說,喜果遲早短壽死。
我呢,還是喜歡和大頭一起玩。從那次之后,他見我便說:我是見過鬼的人。比他小的伙伴們都信他,覺得他太勇敢了。他還繪聲繪色地跟我們講起一些鬼故事,這些老掉牙的故事被他反復(fù)講過了很多次。
他滿不在乎地對我們說,僵尸見了,我都不怕,你們夜里敢去后山嗎?
這時,他們都不吱聲了。我說,大頭,改天我約你去后山,不信你不怕。
他們跟著起哄,大頭說,誰不去誰是狗。
這次,機會終于來了,我打算約大頭一起去后山找人。
我騙我媽說,“我想去章鎮(zhèn)?!?/p>
她問,“和誰一起去章鎮(zhèn)?”
我說,“我一個人去,我想把家里的柴刀拿到章鎮(zhèn)磨一下。”
我媽昨天還催著父親去章鎮(zhèn)磨柴刀呢,我想她一定不會反對。
她說,“給你五毛錢,快去快回吧?!?/p>
我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了大頭,我問大頭,“你敢和我一起去后山嗎?”
大頭看我拿著柴刀,問,“去后山砍柴嗎?”
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去后山,找人。”
大頭打量了我一番,說,“找什么人?”
“那個瘋女人?!?/p>
他大吃一驚說,“誰說她躲到后山了?”
我騙大頭說,“是隊長講的,我偷偷地聽到了?!?/p>
大頭信了,但他搖了搖頭,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你分明是怕嘛,大白天是不會有僵尸的。”
大頭有些猶豫說,“那個女人提著菜刀,說不定會砍人。”
“膽小鬼!我有柴刀,比起她的菜刀怎么樣?”我一邊說,一邊拿出柴刀給他看。
他看了看,說,“去后山,我要拿柴刀,你跟著我?!?/p>
我說,“我們輪著拿。”
“不行。你不答應(yīng),我不去了?!?/p>
后來,我答應(yīng)給大頭五毛錢,他不再跟我爭了,柴刀歸我拿著,他跟在我后面。
然后我們發(fā)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和大頭走在向陽的山坡上。大頭問,“你找那個瘋女人干嘛呢?”
“保護你家的大公雞。”
大頭說,“鬼信你,你是保護你媽媽吧。”
“我媽才不怕她呢?!?/p>
他神秘一笑,說,“難不成你要英雄救美?”
“我是救你呢,給你找個后媽?!?/p>
大頭一聽,氣憤極了,張嘴就罵我。
提到大頭他媽媽,我也不想再說了。去年他媽媽死的時候,我記得清楚,他媽媽死時的那副慘樣,伸出的大舌頭和翻出的大白眼。他媽媽是上吊死的。至于原因,村里有人說,喜果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媽說,喜果這短壽的沒死,卻害了自己的女人。
我們沿著小道走,碰到幾個鄰村放牛的人,他們正牽著牛下山。
“大頭,你要不問問放牛人是否見過瘋女人?!?/p>
大頭不耐煩地說,“要問你問去,我又沒見過她長什么樣子?”
我們繼續(xù)走著,碰到一個背柴下山的婦女,她放下柴禾,正在一塊方石上休息。
我連忙問,“你見過一個穿紅色高跟鞋的散發(fā)女人嗎?”
她打量著我們,說,“誰穿高跟鞋上山呀,那不是有病嗎?”
“她真的穿著一雙高跟鞋呢。”
“你們是要給她送柴刀嗎?”
大頭說,“這柴刀是防身的。”
她笑了笑,說,“幾個小山崗,連只野兔也見不到,還怕老虎吃了你?”
我說,“不是的,我要找人?!?/p>
她更是不解了。
我們在山坳上的涼亭小憩了一會兒。涼亭是砍柴人和放牛人為了遮光避雨用木材和茅草臨時搭建的。從這里看山腳下的村莊,東一片,西一片;麥地東一塊,西一塊。灌木林卻連成了一片,偶爾能看到幾頭牛在茅草多的地方啃食草根,但不見一個人影。大頭問我,“毛蛋,還要不要繼續(xù)找?太陽快要落山了?!?/p>
“大頭,你敢不敢去那片墳崗?”
“自我爸上次把我打了一頓后,我再不想去那個地方了。”
“你是不敢去吧?”
大頭來勁兒了,說,“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其實,我的心里很虛,我也不想去那種地方。那片墳崗上,雜草叢生,都是幾百年的老墳,墓碑上的字跡已經(jīng)斑駁,但仍然可以窺見生卒于康熙和乾隆年間的字樣。它們上面爬滿了青苔,偶爾有人過來祭祀。不過,這幾年,已經(jīng)看不到了。
那里有一條被人踩過的小路,兩邊的茅草淹沒了我們的身子。
盡管茅草已覆蓋了北坡上的墳堆,但那些墓碑仍舊肅立在那里。我們走在草林里,風(fēng)在頭頂上簌簌作響。大頭說,“毛蛋,我好像聽到草林的響聲了?!?/p>
“天空還有云,太陽還掛在眼前,別聽見風(fēng)聲以為是雨聲?!?/p>
“真的。你聽——簌簌的響聲,在不遠的地方?!?/p>
他這么一說,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聽到簌簌的聲音了。我們停下腳步,仔細聽,那聲音越來越近。我說,“大頭,我們躲到草叢里去。”
不久,一個人從北坡上下來了。
我們都看見了一個散發(fā)的女人!
大頭驚呼了一聲,我使勁地揪了揪他的胳膊,壓低聲音說,“膽小鬼!”
那個女人幾乎用奔跑的姿勢快速逃走了,她一定是聽到了大頭的聲音。但她這次穿的是一件紅色的毛衣。我不敢確定,這女人是不是我早上在祠堂見到的那人。
過了一會兒,我們才緩過神來。
大頭抓著我的手說,“見鬼了。”
我說,“剛才那個人像極了早上我見過的那個瘋女人?!?/p>
大頭說,“好恐怖。”
“你看見她長胡子了嗎?”
大頭說,“她長發(fā)遮面,我沒看清?!?/p>
“那你看清她穿紅色高跟鞋了嗎?”
大頭說,“沒有。”
“她手里拿著刀嗎?”
大頭說,“沒有,她拿的好像是一雙紅皮鞋。”
“不,那是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大頭說,“我們回吧。”
“我還得去那片墳崗?!蔽艺f完鉆出草林,大頭有些急了,突然哭了起來,說,“我怕?!?/p>
“真是個膽小鬼?!?/p>
“我要回去告訴我爸,讓他找你媽媽去?!?/p>
“我不想跟你玩了?!?/p>
大頭拉住我的衣角,說,“要不我把五毛錢還給你吧,我們回吧。”
我只好答應(yīng)了他。
大頭又說,“毛蛋,你把柴刀讓我拿著,你跟在我后面。”
我搖了搖頭。
他又說,“我回去絕不提今天我們一起來后山的事?!?/p>
看著他那副乞求我的模樣,我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回到家,我媽問我,“怎么去那么久才回來?”
我說,“在路上,我碰到大頭,玩了一會兒,然后我又碰到了早上我們在宗祠見到的那個女人。”
我媽很緊張地問我,“她沒把你怎么樣吧?”
“她跑了。”
“往哪里跑了?”
“往后山去了?!?/p>
“還有誰知道?”
“我只告訴了大頭?!?/p>
我媽急忙找隊長去了,她還沒來得及問我磨刀的事,我便把柴刀藏了起來。
傍晚,村廣播傳來隊長的高音:請大家注意了,紅色高跟鞋女人在村莊后山出現(xiàn)了,請看管好自己的小孩。
他在廣播里喊了好幾遍,村子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我媽回來問我,“柴刀呢?”
“我放起來了?!?/p>
“你把柴刀給我,我藏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以防那個瘋子來偷?!蔽覌屓缗R大敵一般。
“我藏在了床底下。”
她不再問了。
晚飯后,我媽不讓我出門,我便早早地上床睡覺了。
我聽見我媽和我爸在說話。
我媽說,“我早上在宗祠見的女人,是我四姨的女兒,小時候患過癲癇,感冒發(fā)燒,壞了腦子?!?/p>
我爸說,“你確定是她嗎?”
“她帶的包里有她以前的照片。”
我真的沒想到,我媽是認得她的,卻還裝著不認識。
“她家人找過她嗎?”
“剛開始離家時,她婆家的人找過幾次,后來,她多次離家,就不找了?!?/p>
“你四姨不找她么?”
“也找過,后來,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出走的次數(shù)多了,也不找了?!?/p>
“阿媚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呢?真可憐。”
原來那個瘋女人叫阿媚。
我頓然又覺得那個有點可憐的女人不再那么可怕了。
過了一會兒,我媽說,“我去宗祠給她送一床厚一點的棉被吧。”
我爸說,“天黑了,我送去吧?!?/p>
我媽說,“她會被嚇到的,還是我去吧?!?/p>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想,既然我媽說阿媚是四姨的女兒,她為啥不出來為阿媚說句話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早上,宗祠大門圍滿了人。
果然是阿媚!她被村人團團圍住,埋著頭坐在地上,穿著一雙不知哪里撿來的爛布鞋,身邊有一個小包,那雙紅色的高跟鞋很顯眼地掛在她肩上。
“這次終于把她逮住了。”
“她偷了人家的棉被,我親眼所見的?!?/p>
“偷了喜果家的嗎?”
又說,“可能是吧,這樣的人住在我們村太危險了?!?/p>
有人出意見說,“把她趕跑吧?!?/p>
“趕跑了,能保證她不回來嗎?”
“她要是真的砍了人誰負責(zé)呢?”
“應(yīng)該報警,讓警察抓她?!?/p>
“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太可怕了。”
人們都在議論阿媚,但沒有一個人能拿出主意來。
此時,有人說,“找隊長去,看他怎么辦?!?/p>
更小的孩子好奇地給阿媚扔糖果,試探她的反應(yīng)。阿媚視若無人地坐在地上,透過她臉上的散發(fā),依稀可以看到她清秀的臉龐。她的人中部位顯然用眉粉眉刷畫過,看起來像是胡子,所以有人把她看成男人也不足為奇了。
但我不信喜果所說的——她拿著菜刀砍雞。因為今天又有人說她偷了喜果家的棉被。棉被是我媽昨晚送來的,但我媽此時卻沒有出現(xiàn)在宗祠附近。
隊長來后,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阿媚身邊有什么兇器。
他說,“我剛才去章鎮(zhèn)派出所了?!?/p>
他停頓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警察說這事不歸他們管?!?/p>
人們開始躁動,有人說,“警察不管,隊長要管。”
有人跟著說,“他們?yōu)槭裁床还???/p>
隊長說,“警察說她沒殺人也沒放火,也沒妨礙我們,我們管不著,他們也沒法管。”
“她昨晚偷了喜果家的棉被。”
隊長說,“有誰看見她偷的?”
沒人吱聲。有人從人群里揪出大頭來,問他,“你家是不是丟了棉被?”
大頭說,“這事我管不著,你問我爸去?!?/p>
“喜果呢?”
“我爸還在睡覺呢。”
“去叫你爸來?!?/p>
“我早上叫他來,他罵我多管閑事呢?!?/p>
他們都笑了起來。隊長說,“既然沒什么事,大家都回去吧?!?/p>
“但她總不能住在宗祠吧,不吉利的?!?/p>
“這個女人會不吉利的……”
他們經(jīng)過商量決定等阿媚出來后把宗祠的大門鎖起來。
人們陸續(xù)散去,阿媚還待在那里。
我跟大頭說,“你敢不敢把你家的碗拿一個來?”
他說,“你要碗干什么?”
“給她喝水吧?!?/p>
“去你家拿啊?!?/p>
“你爸不是在睡覺嗎?你偷偷地拿來,他怎么會知道?。”
“你要是再敢打我家的主意,我會告訴我爸的。”
“真是個膽小鬼!”
回到家,我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告訴了我媽,我媽聽了,依舊低頭納鞋底,沒有回話。
我說,“隊長要把阿媚從宗祠趕出來了?!?/p>
這時她才抬頭看我,說,“你說什么?”
“隊長要把阿媚從宗祠趕出來!”
我媽說,“阿媚?你知道她叫阿媚?”
“我是聽了你和我爸昨晚說的話,原來你們是親戚。”
我媽說,“這事是不能說的,不能讓村里的人知道?!?/p>
“為什么?”
“小孩子不懂,不要問了,我們都要裝著不認得她,記住了嗎?”
我想起我媽第一次見她,翻開她的包時表情平靜的樣子,后來我媽又一本正經(jīng)地自查家里的豬圈牛欄屋和茅廁,還叮囑我藏好柴刀……其實,我媽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出,阿媚跟我家的關(guān)系來……
至于什么原由,我不知道。
這幾天,我媽都讓我送點吃的給阿媚。她說,“不要讓人看見了?!?/p>
每天傍晚,我用土瓷碗盛著兩個紅薯或一塊南瓜放在宗祠門口的石獅子底座的旁邊。第二天早上,我又把空土瓷碗拿回來。
有一次,我去拿土瓷碗時,發(fā)現(xiàn)土瓷碗被人摔爛了。我想大概是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干的吧。但接下來的幾天,土瓷碗經(jīng)常被破壞。
我媽對我說,“這飯不能送宗祠了?!?/p>
我說,“那阿媚吃什么呢?”
“這幾天她可能沒有吃到你送的東西。”
我問,“那些東西呢?”
“被人喂豬狗了,阿媚這幾天根本沒去宗祠?!?/p>
哎,這些人太可惡了。阿媚又沒有惹到他們,關(guān)他們什么事呢?
我媽說,“你想辦法把她引到我們家的屋山墻附近吧?!?/p>
“我好幾天都沒見她了,也不知道她在哪兒?!?/p>
“她一定在后山的涼亭?!?/p>
我拍了一下腦瓜,應(yīng)該是的。
我決定約大頭一起搞個惡作劇。
我故作神秘地說,“天機不可泄露,晚上我們一起看出好戲?!闭f完遞給大頭一個土瓷碗,并叮囑他,“你負責(zé)村子里的那只土狗,把它打跑,我負責(zé)把土瓷碗放在宗祠的石獅子底座下?!贝箢^心領(lǐng)神會地點點頭。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天已經(jīng)黑了,我和大頭躲在宗祠空地的柿子樹后。過了不久,我們看見一個人干咳了兩聲,直接走向放好碗的石獅子旁邊,他一個伸手的動作后,把手縮了回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然后破口大罵,“誰把屎拉在了宗祠門口?”
他一腳踢飛了土瓷碗。哈,他的褲腿和鞋上一定都是屎。
等他氣急敗壞地走遠了,大頭卻一點也不高興。
他說,“聽聲音像是我爸,要真是這樣我就慘了。”
“如果真是你爸,那真叫報應(yīng)?!?/p>
大頭說,“不許你說我爸?!?/p>
“你爸做了壞事,所以有了報應(yīng)。”
“我爸沒做壞事。”
“你不信的話,回去問你爸去。”
我們吵了一會兒,互相不讓,最后打了起來,黑夜里,我打了他的牙齒,他打了我的鼻梁,混戰(zhàn)中,我們都受傷了。
大頭哭著說,“你等著瞧吧?!?/p>
“我才不怕你?!?/p>
“你有種別動,我叫我爸來。”
大頭剛說完,我就跑了。
一覺醒來,鼻子還有點酸酸的痛。
我穿好衣服出門,我媽喊我,“又準備野到哪里去?”
“我去找大頭玩?!?/p>
我想知道大頭那邊的情況怎么樣了。大頭此時正在給他家的母豬喂食,我叫他,他沒理我,我問,“你爸呢?”
“我爸找你媽媽算賬去了?”
“算哪門子賬?我家欠你錢嗎?”
“昨晚的事,你忘了?”
糟了。我趕緊往家里跑。
我遠遠地聽見喜果正和我媽論理。喜果說,“你既然想養(yǎng)這個瘋子,你把她接到你家吧。”
我媽說,“你看見毛蛋給她送吃的?無憑無據(jù),你蠻橫無理?!?/p>
“誰蠻橫無理了?把你兒子叫出來,問他昨晚干的好事?!?/p>
我媽用大嗓門喊我,我只好乖乖地過去。
我媽問我,“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只好如實說,“我去宗祠了?!?/p>
“去宗祠干什么了?”
“給狗送吃的去了?!?/p>
喜果說,“你拉屎在碗里,害得我粘了一手的臟。這是不是你干的?”
“我承認我送碗去了宗祠,但我沒在碗里拉屎?!?/p>
我媽對喜果說,“這不怪孩子,你那么晚干嘛去撿碗呢?”
“我是阻止有人給那個瘋女人送吃的?!?/p>
我媽理直氣壯地說,“誰給她送吃的了?我們沒有!”
我媽為什么要撒謊呢?就算給阿媚送了吃的,又不是偷來的,警察也管不上,我媽怕什么呢?我實在想不通。
我說,“我前幾天在家里拿的紅薯和南瓜喂狗,是被你砸的碗,原來你是那個偷狗糧的人?!?/p>
我媽故意打了我一下,說,“別亂說,你又沒看見。你偷偷拿了自家的糧食去喂狗,該打你這個敗家子?!?/p>
我又說,“我頭幾天確實偷拿家里的糧食喂狗,后來覺得不劃算,于是讓大頭拉屎喂狗,昨晚的屎是大頭拉的?!?/p>
這時過來勸架的人多了,喜果啞巴吃黃連,只好悻悻而去。
回家后,我媽對我說,“毛蛋,你干得好,今天我們終于出了上回那口氣,讓喜果吃了啞巴虧?!?/p>
見我媽高興,我便問她,“媽,你既然同情阿媚,也為她做了這么多事,為什么不想讓人知道呢?”
她立馬拉下臉對我說,“關(guān)于阿媚的事,你以后不要問了,你也不要再生事了?!?/p>
天氣越來越冷,沒事可干的我,經(jīng)常坐在宗祠空地的木凳上曬太陽,聽上了年紀的人聊天。大頭有一段時間不來找我玩了。也許是我太傷他的心了,也許是他爸因為那件事把他“修理”了一頓,不讓他再跟我玩了。好幾回,他遠遠看見我在這里曬太陽,卻不過來。
我聽說,阿媚來到章鎮(zhèn)好多年了,她是江北人。我媽的四姨家,也就是阿媚的娘家在江北四十里的茅山鎮(zhèn),但她嫁給了章鎮(zhèn)李曹村的一個瘸子,其實是那瘸子在章鎮(zhèn)遇見了瘋瘋癲癲的阿媚,把她帶回了家。阿媚從此就住在瘸子的家里。頭兩年,瘸子還帶她去醫(yī)院看過病。后來,瘸子嫌花的錢多了,便不再帶她去了。聽人說,阿媚因為沒給瘸子生娃,被他送到山里的尼姑庵。
李曹村的人笑問瘸子,“你的女人是不是跟人跑了?”他撒謊說送阿媚去醫(yī)院治病去了。后來,我媽的四姨家來人找到他,他才把阿媚的下落說了出來。于是,阿媚跟著娘家人回到了江北,不久又跑了出來,這樣反復(fù)了幾次,她娘家人便不再找她了。
而阿媚被騙到黑磚窯搬磚,這是后來的事。
這樣又一年,工友們有一天發(fā)現(xiàn)阿媚懷孕了,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派出所也來調(diào)查過,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再后來,工頭出了錢帶她去醫(yī)院做了人流手術(shù)。阿媚的工錢,也留在了工頭那里,她被趕出黑磚窯后,便又開始到處流浪。
前不久,她來到我們村,是被人打出來的。她在上王村流浪了一個多月,吃的是豬食和狗糧。有一次,她搶一個女童手上的包谷棒子吃,那女童被突如其來的力氣絆倒在地。女童的家人以為阿媚打了她,便對阿媚大打出手。更詭異的事情是,有一天,那個女童落水死了。整個上王村的人都認為阿媚是個不吉利的人,是個掃帚星,上王村再無她的容身之地了。
我在想,阿媚這些天吃的什么呢?
她不會也吃的豬食和狗糧吧。深夜里的狗叫,是因為她出沒在村里嗎?
我跟我媽說,“你救救阿媚吧。”
我媽說,“你聽到了什么?”
“關(guān)于她的事,村里的人都在議論……”
“有些事你不能明白的?!?/p>
“我都是一個大人了,你不能說給我聽聽嗎?”
我媽把我叫到她身邊,看了又看,她笑著說,“你真是一個小大人啦。”
“媽,你幫幫阿媚吧,她怪可憐的?!?/p>
“我能幫她什么呢?這個村的人都不接納她,把她當成災(zāi)星,如果我們幫她的話,誰家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他們都會把矛頭指向我們?!?/p>
“阿媚不會害人的?!?/p>
我媽沉默了。
“我們把她接下山來吧,讓她好好吃頓飯,洗個澡,睡個覺?!?/p>
我媽依舊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說,“黃昏時,我們?nèi)ズ笊經(jīng)鐾ぃ卵┳兲炝?。?/p>
天黑的時候,我們在涼亭見到了阿媚,她蜷縮一團。
我媽對她說,“阿媚,我們回家吧?!?/p>
阿媚似乎明白了,坐了起來,嘴里咕咚了一句什么,我媽說,“她答應(yīng)了?!?/p>
看來她對我們是信任的。我對阿媚說,“今后,你可以吃飽飯了?!?/p>
我媽說,“這件事,還要遵從隊長的意見。”
我媽扶起阿媚往山下走,我看見阿媚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有些難過,她的腳上有傷,也許是上一次在上王村被人打傷的。
回到家,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終于看清了阿媚那張蒼白瘦小的臉,臉上有淚痕。如果她不是個瘋子該多好,她一定有一張笑容燦爛的臉。
我對我媽說,“你看,阿媚哭了,真的有眼淚?!?/p>
我媽說,“她不會有淚的?!?/p>
“真的有淚,她的淚痕還在?!?/p>
我媽為阿媚準備了干凈的舊衣,這些舊衣是她年輕時穿過的,一直舍不得丟。我媽讓我去柴房燒水,她今晚要給阿媚好好洗個熱水澡,她說,“給阿媚扎個麻花辮子,再給她畫眉。”
我在想化完妝的阿媚會是什么樣子呢?
阿媚洗完澡出來,濕漉漉的頭發(fā)披在肩上,一片烏黑,跟她蒼白的臉色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我跟我媽說,“阿媚真好看?!?/p>
我媽說,“我家毛蛋已經(jīng)長大了。”
我媽的話頓時讓我滿臉通紅。
我媽又說,“知道不好意思啦?!?/p>
“才不會呢。”我說著跑開了。
我媽又喊我,“去看看你爸回來了嗎?”
“我爸不是去礦井上晚班了嗎?”
我媽哦了一聲,但她還是說,“去院子看看吧,把院門關(guān)好?!?/p>
我媽給阿媚扎了兩根麻花辮子,從她包里拿出眉粉和眉刷給她畫了眉毛。她穿上我媽的衣服,真像我媽年輕的時候。
我媽說,“阿媚真漂亮?!?/p>
隨后她又嘆了口氣,說,“阿媚不知是哪輩子造的孽,怎么就落下這樣的病呢?!?/p>
我給阿媚照鏡子,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然笑了。
吃完飯,我媽交代我把阿媚的臟衣服拿到土灶里燒了。
我媽說,“希望阿媚能有個新的開始?!?/p>
日子就這么過著,阿媚在我家待了快一個月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氣色也好了很多。
年關(guān)來臨,村里的年味逐漸濃了起來。我媽說,“有空帶阿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阿媚可以出去轉(zhuǎn)了?”
我媽說,“隊長不管阿媚的事了?!?/p>
“阿媚真的可以留在我們家了嗎?”
我媽說,“過些天,我打算送她回四姨家了,畢竟她長住在我們家不大方便。時間住久了,閑話就會多起來。”
但不知為什么,我聽后反而有些失落。阿媚已經(jīng)跟我們很熟了,她時常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有時還幫我們剝花生、打掃院子。她自己的生活是可以自理的,比如換洗衣服和清潔自己,梳頭和畫眉是她最喜歡的事。她可以說簡單的話,我們所說的話,她都能聽懂。
阿媚真是了不起。
我媽說,“阿媚,送你回家吧?!?/p>
她嘴里蹦出“不、不、不”幾個字,然后又搖了搖頭。
我?guī)О⒚脑谖壹业姆壳拔莺筠D(zhuǎn)了一圈,碰見了喜果和大頭。
喜果見了我說,“你不好好上學(xué),整天帶個瘋子閑逛什么呢?”
我不想搭理他。
我不上學(xué),那是因為我爸要我去章鎮(zhèn)學(xué)個手藝活,比如篾匠、理發(fā)師、獸醫(yī),我還沒想好呢。
喜果又笑嘻嘻地說,“毛蛋,把你二媽送給大頭做后媽吧?!?/p>
我對大頭說,“你爸喜歡上了阿媚,你快叫她媽吧?!?/p>
大頭說,“我管你媽媽叫媽媽還差不多?!?/p>
說不清哪里奇怪,今天這大頭太不正常了,罵人竟然不帶臟字。
“我呸!”
喜果罵道,“好的沒學(xué)會,壞毛病不少。”
我回了他一句,“都是跟你兒子學(xué)的?!?/p>
“我找隊長評評理去?!毕补滔乱痪湓捵吡?。
一天,村里的黃三兒家丟了一頭牛。這年關(guān)越來越近的時候,很多人家不是被偷了雞鴨,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了豬,這在往年也不多見。
他們找到隊長,要求查明真相。隊長說,“派出所已經(jīng)立案,大家回去等消息吧。”
過了幾天,時間大概是臘八那天早上,村里多家的大門被人潑了紅漆,這是大家特別忌諱的事情。接下來又發(fā)生了好多事情,大偉的老婆跟人跑了,然后,村里的打鐵匠的眼睛被飛濺的鐵屑刺瞎了。
自從阿媚來到村里,接連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人們又開始議論起阿媚來。
“阿媚不能再待在村里了?!?/p>
“她真是一個掃帚星,會給全村人帶來災(zāi)難的?!?/p>
“這個阿媚還是毛蛋家的親戚呢?!?/p>
“阿媚死了丈夫后就瘋了,原來她結(jié)過兩次婚?!?/p>
關(guān)于阿媚的各種傳言都有。
隊長找到我媽說,“阿媚真的不能待了,離開得越快越好?!?/p>
我媽不再堅持,她說,“好吧?!?/p>
送走阿媚后,來自江北的消息越來越少。
我?guī)状螁栁覌專鞍⒚?,怎么樣了??/p>
我媽搖了搖頭,說,“阿媚,又跑了?!?/p>
幾天前,我媽的四姨家的兒子來到我家,大概是來找阿媚的。那天我爸剛好帶我去章鎮(zhèn)的劉獸醫(yī)家拜師學(xué)藝。
我爸說,“等你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吃喝穿不愁?!蔽尹c了點頭。隨后給劉師傅行了叩首之禮,獻上拜師帖和紅包,再接受劉師傅訓(xùn)話,算是被他領(lǐng)入行了。
我媽為我感到高興。
她說,“毛蛋,媽以后在村里跟人說話可以把腰挺直了?!?/p>
我懂我媽的話音,她為阿媚的事,已受了諸多的委屈。
我說,“媽,我會努力的?!?/p>
過完春節(jié),天慢慢地暖和起來,我?guī)椭鴦煾底叽宕l(xiāng)給農(nóng)戶閹豬,有關(guān)阿媚的事慢慢淡了下來。
我家的生活仿佛又回到從前了。
即便如此,我不能經(jīng)常去找大頭玩了,聽說大頭生病住院了。我媽說,“大頭全身浮腫,聽說得了腎病,恐怕活不久了?!?/p>
“腎?。俊?/p>
“我大年十五在龍泉寺碰到了喜果,他去廟里給大頭祈福?!?/p>
“我去醫(yī)院看看大頭吧。”
“大頭過幾天就要回來的?!?/p>
我鼻子忽然一酸,這才明白原來那天大頭連罵我的力氣都沒了,“大頭真的會死嗎?”
我媽說,“別多想了,大頭還是你最好的伙伴?!?/p>
“大頭還會把我當朋友嗎?”
“會的。他命苦,沒媽的孩子,可憐。”
“大頭的病,喜果會認為是阿媚帶來的嗎?”
“喜果說這是報應(yīng),不怪誰,他做了對不住大家的事。”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媽,問,“他干了對不住大家的事?”
“去年年關(guān),你還記得有人往別人家的大門上潑油漆的事嗎?”
“記得,很多家的大門都被潑了紅漆。”
我媽說,“那是喜果干的。那時他覺得阿媚晦氣,為了趕走阿媚,他做了這些事?,F(xiàn)在他信佛了,整個人變了許多?!?/p>
“哦,村里人知道后怎么想的?”
“阿媚,在他們看來是不吉利的,還是掃帚星。他們覺得,喜果也是為了大家,不再怪他了?!?/p>
……
不久,大頭回了家,我去看了他。我?guī)缀醪徽J識他了。他整個人都變形了,臉部浮腫得特別厲害,眼睛變成了一條窄線,無力地看了看我。我不忍與他對視,慢慢移動目光,說,“大頭,你還好吧?”
大頭沒有任何表情地說,“我以后再也不能和你玩了?!?/p>
我安慰他,說,“你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像以前那樣拌嘴,去后山捉迷藏,等我學(xué)會閹豬,有了錢,請你吃小籠包?!?/p>
他擺了擺頭,說,“謝謝你,不用了?!?/p>
我說,“我記得,決不食言。”
我和他又一起拉鉤,我們一起發(fā)誓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看得出他很高興。于是他問起我關(guān)于阿媚的事,我說,“她回家了,又離開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p>
“你不怪我和我爸吧?”
“怎么會呢。”
“如果阿媚再來了我們村,我不會再讓人欺負她了。”
“她大概是回不來了。”
大頭有些失望,說,“我的病跟她沒有關(guān)系……”
大頭死后,有人找到我媽說,“大頭的亡靈還在村里游蕩,只有阿媚的眼淚才能超度他?!?/p>
我媽說,“妖言惑眾。”
但村里的好多人都信,阿媚來到這個村子,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
我媽說,“阿媚回到江北的四姨家后,又離家出走了。”
“你想想辦法找到她吧。”
我媽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接下來,又有人隔三岔五來我家找我媽理論,我媽索性關(guān)了窗戶和院門,對他們也避而不見。
后來的某天夜里,我家的院門被人涂寫紅漆,屋頂?shù)牟纪弑皇瘔K所砸……
有的人還去了江北阿媚家,他們自發(fā)去了周邊很多地方找她,都一無所獲。
這件事大概又過了大半年,阿媚突然出現(xiàn)在村里。
但阿媚徹底瘋了。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圍著她,她嘻嘻哈哈地對著他們傻笑。
真有人準備了碗,隨時去接阿媚的眼淚。
阿媚沒有哭,有人使出了各種辦法,阿媚依舊沒有眼淚。
但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阿媚發(fā)出了慘叫,撕心裂肺。
我媽說,“阿媚出事了?!?/p>
我們穿好衣服起床,直奔宗祠的空地,看到阿媚瑟瑟發(fā)抖地站在那里。我媽輕聲喊著她的名字,“阿媚、阿媚……”她恐懼地向后退去,用手托著她的左腿。阿媚的腿被人打折了!
我媽說,“有人打折了阿媚的腿,竟然就為了讓她哭!”
我想上前去幫助阿媚,但她大聲尖叫了起來,并且兇狠地露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態(tài)。
我們不能靠近她,只好無功而返。
第二天早上,阿媚不見了,她去了哪里,再不會有人去尋找了。
我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羞愧。阿媚本可以好好待在一個不被人驚擾的地方,如果我不去后山找她,或者說如果她不來到我家……